大宋元豐五年，大雪覆蓋下的東京城，格外肅穆，這年冬天比以往要冷上些許，是穿透冬衣越過肌膚深入骨髓的無法被估摸的寒冷，便更是凍徹人心，刀片子般的寒風夾著永樂城大敗之訊割在皇城內(nèi)紫宸殿中諸位大臣惶恐的臉上，更是將龍椅上那因憤怒而顫抖的身軀割的體無完膚，地爐浸出的熱意猶如一把利劍從腳底直貫神宗鐵青的臉龐。

他環(huán)顧大殿，那一張張惶恐的皮下藏著是一副副看你怎么收場的神色，看著他一個人如何在幾近沒過脖頸的流沙里奮力掙扎，他深感無望：舉國之力卻是個不堪一擊，滿朝文武盡是些酒囊飯袋，堂堂幾十萬精銳更不是一合之敵，難道我泱泱大宋當真敵不過西夏此等蠻夷之國……廢物！廢物！都是廢物！滿臉沮喪的神宗揮揮手宣布退朝。

哎！可偏生這個國家要依仗這些個廢物。

永樂城大敗，一向以仁慈據(jù)稱的神宗是勃然震怒，短短三日斬了數(shù)位與此事牽連的官員，家中年輕女眷淪為官妓，其余皆發(fā)配邊疆，非死不可歸故里，更是下旨將投降西夏而被辱殺的守城將軍君彥令滿門抄斬。（官妓：類似于慰安婦）

午門外，斷頭臺上，舊血未去，又覆新血，百姓像是嗅到血味的蚊子齊齊涌上來，紛紛朝這些禍國殃民的大宋蛀蟲吐上幾口唾沫，以解心頭之恨。冬天本該是見不到蚊子的。

“這狗娘養(yǎng)的雜碎，真是污了老子的眼，呸！”兩商販擠在人群里恨的咬牙切齒。

“朱樵夫，當真圣上還是仁慈，這些個禍國殃民的狗官就該千刀萬剮，不，千刀萬剮都是輕的，該下十八層地獄，浸油鍋，永世不得超生。”

“你一說這，我就來氣，那君什么的狗娘養(yǎng)的雜碎，竟然給老子他娘的投降了，還被羞辱到死，真是把我大宋人的臉面丟的……”朱樵夫牙齒咬的咯咯響，雙眼通紅，恨不得抽出別在腰間的柴刀親手將那早已埋尸邊陲的君彥令從墳?zāi)古俪鰜碓俣绲膫€粉身碎骨。

人群之中時不時爆發(fā)憤怒的嘶吼聲，一披發(fā)黑衣男子擠將出來，于風雪之中款款而行，卻是踏雪無痕，回望一眼，面無表情，只顧抖落肩上雪，不一會兒便消失于雪街深處，雪愈下愈大，人群散了去，雪地上十數(shù)只麻雀嘰嘰喳喳爭食方才人群擠搡而散落下來的菜葉、麥粒。北風呼嘯，斷頭臺上的血從雪里浮出些許，恍惚間竟覺是一位欲拒還迎的含羞少女，顯的幾分可親，可憐。

春節(jié)剛過又至元宵，受戰(zhàn)敗影響，京東東路章丘城里一片沉寂，全然沒有節(jié)日喜慶的氣氛，夜晚偶有燈火卻是悼亡戰(zhàn)死親人的孔明燈。是日巳時，城郊芙蓉浦一處私塾里鴉雀無聲，照理說應(yīng)到了入學的日子。（巳時：上午九時正至十一時正，路：北宋行政區(qū)域名）

私塾三面環(huán)湖，湖中栽蓮，若是夏日，必是滿湖碧蓮，只此時方才立春還未至雨水，仍天寒地凍，湖中七零八落豎著泛黑的荷梗，或斷折或勾連，湖冰也還未消，凍著幾許枯葉，先前那黑衣披發(fā)男子低頭沿著泥濘小路踽踽獨行，身形較之先前更為蕭索，像是無依的落葉，無靠的浮萍，凜冽寒風鼓吹著男子身上單薄秋衣呼呼作響，是又凄又冷。

暖陽漸生，這男子身下卻無影子。

男子至私塾前抬起頭，不到而立之年，粗發(fā)胡亂黏在臉上，胡子拉碴，頗為頹喪，那一對黑色眸子好似絕望的深淵，眼神漠然如冰，毫無生氣，倘若膽小的多看一眼，只怕會嚇丟魂魄。只當見了那門上一副豎匾，男子眼睛卻是熠熠生輝。（而立：男子三十而立）

豎匾左右兩縱行草是行云流水，筆法更是迥特，飄逸至極，上聯(lián)曰：人人人 人歸為鬼，下聯(lián)為：鬼鬼鬼 鬼仁乃人，橫批：芙蓉教書。

    男子上前正欲敲門，門卻‘欻’的一聲，從中大開，男子并未見著有人，不由心神一緊退后幾步，但轉(zhuǎn)瞬又自嘲般的笑了一聲。他一個鬼還怕什么人啊！

    院子里一青衣少女坐在桃下正悠然自得地品著茶，二八年華，眉清目秀，如墨秀發(fā)挽為垂鬟分肖髻，為原本小巧可愛的鵝蛋小臉更添些俏皮，一短耳白貓臥在她懷里，見著生‘人’進了來，嘶吼不止。

    “白耳！”少女敲了它一下，白貓遂安靜下來，只一對幽幽貓眼緊盯著男子，少女放下茶，撫著方才白貓被她敲疼的痛處，淡淡道：“是洛先生要你來的吧?！?/span>

    “姑娘你怎知？洛先生要我來此找一位子衿姑娘，莫非姑娘就是？”

    子衿見著男子驚訝表情只淡淡一笑，似神機妙算的天人一般，但心中已把洛忘川罵個狗血淋頭，好好的私塾先生不做了，說是外出云游尋天地大道，話說你好好感悟你的大道，我悠然自得地過我的小日子，彼此互不干涉。可這廝偏偏愛管閑事，每次只動動嘴，然后就全盤甩給她了，本來替他應(yīng)付一群頑劣孩童就夠煩的了，還要幫他應(yīng)付這些鬼鬼魂魂的東西，不僅要耗費諸多心神，最可氣的是她還不能拒絕。不過，她已把私塾開倒閉了，那就只好再幫他一次吧。

男子見子衿失神只靜靜等著一旁，心想這少女定是如同那洛先生一般只閉目掐指幾瞬便可算出他姓甚名誰此生所作所為。待子衿回過神來男子方才掏出一封信遞給她。

子衿看完當下心中一驚，不由側(cè)目多打量男子幾眼，心想：這鬼就是那投降敵國被辱殺的君彥令？我以觀相術(shù)視之，他劍眉朗目，相貌堂堂，頗有幾分儒將之風，不像外面?zhèn)鞯哪前?/span>窮兇惡極，猥瑣狡詐。（觀相術(shù)：可見鬼之本來面貌，以免受臉上脂粉妝容、污穢臟物所欺）

    “閣下可知，如今你已是臭名昭著，舉國上下罵你將大宋的顏面丟的一干二凈，說是投降的將軍看過許多，就是沒見過如此窩囊的，投降后居然被辱殺了，是有多沒用才會連敵人都嫌棄啊，還有甚者將你視之為……”子衿說的面紅耳赤，若不是為了考驗他，她才不會說這些有失德行的話咧。

    “糞蛆是嗎！”彥令撇嘴微微一笑，這一路上他聽的夠多了，起初還憤懣難平，但此時早已習慣，雖心有芥蒂，卻也可做到無動于衷了。

子衿見著他淡定從容，不由高看一眼，“閣下不生氣嗎？”她趕走懷里白貓，替彥令倒了杯熱茶。

“為何要氣？”彥令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摩拭著茶杯，又道：“事實如何，我比誰都清楚?！?/span>

子衿聽他話里有話，反問道：“難道事實不是如此，那為何無一個人肯為你辯駁呢？”

彥令眉頭一皺，若不是那洛先生說他女兒有救他家人于危難的本事，他甘愿化作邊疆沙漠里的一堆無人問津的寒骨。‘噔’的一聲，彥令拍下方到嘴邊的茶杯，滾燙茶水飛濺而出，滴在子衿方才攤開于桌上的信上，泠然道：“在下前來不是與姑娘爭執(zhí)這些毫無意義的東西，若姑娘不愿相助，在下這就離開，”說著便起身往外走。

見彥令如此激動，子衿知己說到他痛處了，起身頷首連聲道歉。彥令這才作罷，只立在原地冷眼看她。

子衿心想：明明是他有求于我，這樣反倒是我求著他了。不過對彥令更為好奇了，當下看來也覺得此事應(yīng)不如外界傳的那般，其實更重要的原因是落忘川這人別的本事沒有，看人很準，比如說她是伶俐可愛又懂事的貼心小棉襖。

子衿表現(xiàn)的倒是不緊不慢，掏出手絹小心拭去那信上的水漬，解下腕間紅繩，繩上系著一銀鈴，道：“既然閣下這么說了，我就不再廢話，這是安魂鈴，我將進入你的死境與開界，只有了解了閣下的困惑，方能言助。”

“嗯，死境我可以猜到幾分，這開界又是什么？”

“萬物有八門，謂休、生、傷、杜、死、景、驚、開。休、生、開三門為吉，其余五門為兇，這開界乃是于你一生而言最為重要的時刻，一如升官發(fā)財，二如婚姻嫁娶家庭和睦，云云諸如此類?！?/span>

“為甚要看此，我說與你聽不行嗎？”

“難道堂堂一軍之將還怕我看到什么不該看的東西嗎？”子衿看著先前一臉冷峻的彥令有些窘迫甚至害羞的眼神不禁發(fā)笑，更是好奇了。

“那你要那般？”彥令只好作罷，他倒不至于被一個丫頭片子給激到，只是著急遠在千里之外的師父師娘，以及師妹。他乃棄子，受師傅師娘養(yǎng)育方得以成人，切不能因此事害了師父。

“借用你左手片刻?！?/span>

彥令當下坐在子衿對面，看著她伸出右手將紅繩兩端分系于兩人小指上。

一切準備待續(xù)，二人閉上眼，彼此小指扣在一起，感觸那若寒冰一樣的肌膚，子衿不禁打了一個寒顫，櫻唇微動，幾個晦澀字符吐出，那銀鈴突然綻放出流光溢彩，將兩人包裹在內(nèi)。那白貓繞著光圈左右顧盼。院中一棵歪脖子桃樹竟頂著嚴寒迸出了花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