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映照著摩爾區(qū)的狂歡之夜，火光黝暗，東方的盜賊聚集在這夜色中放浪狂歡。在摩爾區(qū)，他們可以無所顧忌地痛飲縱笑，因為正直的人們都避開這個地方，而看門人，得了不少臟兮兮的銅板，自然不會打擾他們的消遣娛樂。彎彎曲曲的路面沒有鋪石磚，到處是些垃圾和亂七八糟的水坑，醉醺醺的人跌跌撞撞地走在上面，大喊大叫。這群餓狼慣于黑吃黑，刀劍的幽光在暗處閃爍。茫茫夜色中，響起女人的尖笑聲，混著些扭打掙扎的聲音?；鸢训墓饷⒒ɡ锖诘靥蚺茽€的窗戶和大開的房門，在這些房門外，酒味和汗臭味混在一起，臭氣熏天。醉鬼們大喊大嚷，拳頭壓在堅硬的桌面上。下流的歌聲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所有的一切就像一記重拳，撲面而來。

在其中一個窩子里，如雷的嬉笑聲沖向被煙熏得斑斑點點的低矮屋頂，各種各樣穿著不同程度破爛衣服的流氓無賴們聚集于此——有鬼鬼祟祟的扒手、色瞇瞇的綁匪、眼疾手快的小偷、狂妄的刺客和他們的姘頭，還有聲音刺耳穿著庸俗的女人。以當?shù)氐谋I賊們?yōu)橹鳌麄兪侨汉谄つw、黑眼睛的扎莫拉人，腰上別著匕首，心里裝著詭計。但是這里也有六個外地來的暴徒，其中有個身材高大的希柏里爾叛徒，沉默寡言，十分危險，高大枯瘦的身上綁著把大砍刀——在摩爾區(qū)，人們可以光明正大地佩帶鋼鐵武器。一個閃米特造假幣的販子，長著鷹鉤鼻和藍黑色的卷曲絡腮胡；一個大眼睛的不列吞尼亞妓女，坐在一個頭發(fā)黃褐色的岡德人腿上——他是個四處游蕩的傭兵，是某個敗軍里的逃兵。另外還有個肥胖丑陋的流氓，一直說些淫穢的玩笑，惹得眾人大笑大叫；他是個職業(yè)綁匪，來自遙遠的科斯，教那群扎莫拉人怎么偷女人。但是顯然，扎莫拉人在這方面天生比他強得多。

這個人描述著那位他打算出手的受害者的美貌，突的一頓，一頭扎進一大杯冒著泡的麥芽酒里，然后從肥厚的嘴唇里吹出泡沫說：“以盜賊之神貝爾的名義，我要讓你們看看怎么把婊子偷到手：天亮前我就要把她帶過扎莫拉邊界，那兒會有輛篷車等著接應她。三百塊銀幣，俄斐一位伯爵答應我，只要我弄到一個不列吞尼亞女孩，條件是出身不錯、皮膚光滑而且年輕，他就給我三百銀幣。我已經(jīng)花了幾個星期裝成乞丐在城邊晃蕩了，就是為了找個合適的女人出手。真是個美人兒，一件可愛的行李！”

他朝空中拋去一個滴著口水的吻。

“我想，閃米的貴族們愿意以大象之塔的秘密來交換她?！彼f著，又喝了一口啤酒。

有人碰了碰他長罩衫的袖子，他轉(zhuǎn)過頭來，怒目而視，就見一個又高又壯的年輕人站在他旁邊。這個男人與這窩子格格不入，就像一頭灰狼站在一堆陰溝里的骯臟的老鼠之中一樣。低廉的短外衣完全遮不住他強健身軀的堅硬線條、瘦長的四肢，也遮不住他厚實的肩膀、寬闊的胸部、精瘦的腰部和有力的雙臂。他的皮膚被外域的太陽曬成棕紅，藍色雙眼燃著火焰，一頭亂蓬蓬的黑發(fā)頂在他寬闊的額頭上，腰帶上別著把劍，插在破舊的皮革劍鞘里。

科斯人不由自主地后退幾步，因為眼前的這個男人并不屬于他所知的任何一個文明種族。

“你說到大象之塔，”陌生人操一口帶著外地口音的扎莫拉語，“我之前聽到過許多關(guān)于這座塔的傳聞。它到底有什么秘密？”

那家伙的態(tài)度似乎不怎么惡劣，科斯人的勇氣又被麥芽酒以及聽眾的附和聲撐了起來?，F(xiàn)在他滿是自負。

“大象之塔的秘密？”他驚呼道，“問這干嘛？白癡都知道那是祭司亞拉住的地方，里面有顆極品寶石，人們管它叫大象之心，那就是祭司魔力的秘密所在?！?/p>

野蠻人花了點時間消化這些信息。

“我見過這座塔?！彼f，“它建得比城里任何地方都高，被一個大花園包圍，四面都是高墻。我沒在那兒看到一個衛(wèi)兵，墻壁也應該很容易爬。為什么沒人去偷那塊神秘的寶物呢？”

科斯人嘴巴大張瞪著野蠻人，驚訝于他的單純，突的爆發(fā)出一陣歡樂的嘲笑，其他人也加入了他的陣營。

“聽聽這野蠻人說的話！”他大叫，“他要去偷亞拉的寶石！伙計們！聽聽！”他裝模作樣地轉(zhuǎn)向那個陌生人說，“我猜你是打北邊哪個地方來的野蠻人——”

“我是辛梅利安人?！蓖忄l(xiāng)人回答，語氣并不友好。這種回答和姿態(tài)對科斯人來說并不重要。他所在的王國在最南邊，跟閃米交界，因此對北方種族只有模糊的印象。

“那就豎起耳朵好好聽著，學著點兒，伙計。”他說，拿酒杯指著這個困窘的年輕人?！爸腊?，在扎莫拉，特別是在這座城市里，有比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都多的膽大包天的盜賊，就連科斯也沒這么多。如果有普通人能夠偷到那塊寶貝，早就有人把它偷走啦。你說爬墻？但就算你爬過去，也會立馬想要再飛快地回來。晚上那花園里是沒有任何衛(wèi)兵的，當然沒有，原因很簡單——那就是不需要人類衛(wèi)兵。不過在觀望室里，在塔底部，有全副武裝的軍隊，就算你能逃過那些深夜在花園里游蕩的東西，你還得跟士兵干一架，因為寶石是放在塔頂?shù)哪硞€地方?！?/p>

“但是，如果有人能穿過花園，”辛梅利安人爭辯道，“為什么他不直接從塔頂下去，避開士兵，偷走寶物？”

再一次，科斯人目瞪口呆地望著他。

“聽聽！”他嘲弄地大叫，“這野蠻人是只鷹！他能飛到鑲著珠寶的塔尖上！塔可矮得很吶，只有一百五十五英尺高，塔身只是圓圓的，也就比玻璃還要滑一點而已！”

辛梅利安人怒目掃視，聽到其他人表示贊許的如雷嘲笑聲，他有點尷尬。他可沒覺得這話有丁點兒幽默感，他也沒覺得這話有什么無禮的，他剛剛接觸文明，所以不能理解文明的粗魯。文明人比野蠻人更粗魯無禮，因為他們知道，即使自己不懂禮貌，一般來說也不會被誰劈開腦袋。野蠻人一臉茫然，懊惱不已，不知所措，無疑想一走了之，溜之大吉。但是科斯人卻不留情，繼續(xù)刺激他。

“來來！”他吼道，“告訴這些可憐的家伙——你還在你媽肚子里的時候，這些人可都當上賊啦——說說看，你要怎么偷那寶貝呀！”

“總會有辦法的，有志者，事竟成。”辛梅利安人簡短地回答，難掩怒氣。

科斯人認為對方在蔑視他，他怒氣沖沖，臉色變得青紫。

“什么！”他咆哮道，“你敢教我們怎么做事，你是在暗示我們都是膽小鬼嗎？滾蛋，滾出我的視線！”他用力推了辛梅利安人一把。

“你嘲笑了我，還敢把手放在我身上？”野蠻人切齒道，他的怒火騰一下子冒了起來，他慷慨還手，猛地給折磨他的人來了一下，把那人抵在質(zhì)地粗糙的桌子上，麥芽酒濺得那家伙嘴上到處都是?？扑谷舜蟀l(fā)雷霆，怒吼咆哮，拔劍相向。

“你這條野狗！”他吼道，“我要把你的心挖出來！”

刀光劍影間，人群瘋狂地后退，讓出位置。打斗中，他們砍滅了唯一的蠟燭，屋里頓時陷入黑暗，被攪得破破爛爛：長椅被撞得七零八落，人們一個倒在一個身上，到處是紛紛擾擾的腳步聲、叫喊聲、咒罵聲。突然，一聲痛苦的尖叫就像一把尖刀一樣，斬斷了所有的喧鬧。等到有人重新點燃一支蠟燭，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客人都逃到了外面，擁在門邊和破爛的窗戶邊上，剩下的人，有的擠在酒桶后面，有的躲在桌子底下。野蠻人不見蹤影，房間中心一片荒蕪，什么也沒有，只有科斯人帶著長長傷口的尸體。辛梅利安人，帶著野蠻人毫無偏差的直覺，在一片黑暗和混亂中殺死了這個科斯人。

蒼白的燈光和醉酒狂歡已被辛梅利安人遠遠拋在了身后。他已經(jīng)丟掉了被撕爛的上衣，赤裸著上身走在夜色中，腰上裹著塊遮腰布，穿著綁帶纏得很高的鞋，他像只強壯的老虎般移動，肢體柔軟，從容不迫。棕色的皮膚下，那鋼鐵般的肌肉似乎在汨汨流動。

他走進城市的一角，這里是留給廟宇的地方。周圍的建筑在星光下閃爍著白光——雪白的大理石柱，金色的圓頂，銀色的拱門，還有扎莫拉種種怪異神明的神殿。他不想在這些神明身上費什么腦子。據(jù)他所知，扎莫拉的宗教，如同一個定居許久的文明種族的其他所有東西一樣，錯綜復雜，難以理解，并且已經(jīng)在迷宮般的規(guī)則和儀式里喪失了原始的本質(zhì)。他曾在哲學家的院門里蹲了幾個小時，聽那些神學家和教師的辯論，去時卻如墜云里，愈發(fā)疑惑不解，只肯定了一件事，那就是：他們都在思考。

他信仰的神簡單易懂?？肆_姆是他們的領(lǐng)袖，他住在一座大山上，從那里他帶來厄運和死亡。向克羅姆祈禱是沒有用的，因為他是一個陰郁、野蠻的神，他討厭弱者。但他給了人出生時的勇氣，以及殺死敵人的意志和力量，在辛梅利安人的心目中，這是任何神都應該做的事情。

他走在昏暗的小徑上，纏著綁帶的雙腳不發(fā)出一點聲音。這里沒有看門人，因為就連摩爾區(qū)的盜賊也會避開廟宇這一帶。據(jù)他們所知，奇怪的噩運會降臨在闖入者身上。在前方，辛梅利安人看到一座高塔插入云霄，隱約逼近，那就是大象之塔。他苦思冥想，不知這塔為什么要叫這么個名字。似乎沒有人知道答案。他從未見過大象，只模糊地知道那是一種像怪獸一樣的動物，前后都長著尾巴。這是一個流浪的閃米特人告訴他的，并且發(fā)誓說在赫卡尼亞曾經(jīng)親眼看到過成千上萬頭這樣的野獸；但是所有人都知道閃米特人生來就是騙子，至少，在扎莫拉是沒有大象的。

塔身像一束微光冷冷地升到星空之中。在陽光下，它則會閃耀著令人炫目的光芒，幾乎沒人能夠直視那樣的強光。人們都說這塔是用銀子建成的。塔身為圓形，一個細長而完美的圓柱體；高一百五十五英尺，外層上鋪了一層無價的珠寶，在星光下也能反射出閃耀的光芒。這座高于城市水平面的塔矗立在花園之中，園內(nèi)搖曳著奇異的樹木。一堵高高的墻把花園圍了起來，墻外是一個低一點的平面，也被一堵墻圍了起來。塔里沒有燈光射出，似乎整個塔上沒有一扇窗戶——至少在高于內(nèi)墻以上的位置看不到窗戶，只有在塔身高處的寶石，在星光下閃爍著冷光。

矮墻，或者說外墻外面的灌木叢非常濃密，辛梅利安人慢慢匍匐前進，站在這道關(guān)卡前，目測高度。墻很高，但是他可以跳起來用手指抓住墻的頂部，然后不過是些小孩子的把戲了，他可以把自己蕩上去，越過外墻，同時，他一點也不懷疑，自己完全可以用同樣的方法再越過內(nèi)墻。不過，想到里面怪異的危險傳聞時，他猶豫了。對他來說，這些人是陌生而神秘的，他們跟他不一樣——甚至跟最西邊的不列吞尼亞人、尼米迪亞人、科斯人及阿奎羅尼亞人也不同，這些人文明化的神秘過去曾無數(shù)次令他感到敬畏。扎莫拉人非常古老，而且，以他之見，也非常邪惡。

他又想到了亞拉，這里的大祭司，在這座鑲有寶石的塔內(nèi)用奇怪的邪術(shù)審判命運。想到一個故事，辛梅利安人的頭發(fā)立了起來，那是皇室里的一位年輕侍從某次喝醉時講的——亞拉是如何當面嘲笑敵方的王子，在王子面前舉起一塊邪惡的發(fā)光寶石，那邪惡的寶石里又是如何射出極其炫目的光束，把王子裹在里面，那王子尖叫著倒在地上，身子縮成一個萎蔫的黑色腫塊，變成了一只黑蜘蛛，在房間里驚慌亂竄，直到亞拉把腳跟落在上面。

亞拉并不常從那充滿魔力的塔里出來，常常對某個人或國家施邪術(shù)。扎莫拉國王畏懼他更甚于死亡，所以他總是把自己灌醉，因為完全不能承受清醒時強烈的恐懼。亞拉非常老——幾百歲了，人們還說因為寶石的魔力，他永遠也不會死。這塊寶石，就被叫做大象之心，至于為什么這樣命名，跟大象之塔得名的原因相比也沒好到哪兒去。

辛梅利安人全神貫注地沉浸在這些思緒里，突然飛快一閃，縮在墻邊。花園里有誰走了過去，步調(diào)規(guī)則，他可以聽到鋼鐵的叮當聲。確實有衛(wèi)兵在園子里巡邏，辛梅利安人靜靜地等待著，希望聽到他再次走過，進行第二輪巡邏的聲音，但是，沉默再次降臨這個神秘的花園。

最終，好奇心占了上風。他輕輕一跳，抓住墻沿，用一只手把自己蕩到墻頂。他趴在寬闊的墻頂，往下望了望兩堵墻之間寬敞的空隙。他附近沒有任何灌木，但是在內(nèi)墻附近，他看見一些修剪齊整的矮樹叢。星光灑在平坦的草地上，某處的噴泉發(fā)出叮咚的響聲。

辛梅利安人小心翼翼地放低身體爬到墻內(nèi)側(cè)，拔出劍來，盯向四周。如此全無防備地暴露在空曠的星光之下，他緊張地打了個寒顫，然后輕輕地沿著墻沿的曲線移動，緊緊貼著陰影處，一直看到他剛剛注意到的樹叢才放松下來。他飛快跑向那里，蹲低，差點被枝椏附近的什么東西絆倒。

他快速左右望去，至少沒看到有任何敵人，于是彎下身細細地查看。他目光銳利，即使在微弱的星光下，也看到了一個健壯的男人，穿著扎莫拉皇家衛(wèi)兵的盔甲，戴著飾頂頭盔。一面盾牌和一支矛躺在他旁邊。只消一眼就知道，這人已經(jīng)被勒死了。野蠻人不安地四處打量。他知道這個人一定就是他剛剛躲在墻邊時聽到的那個衛(wèi)兵。這才過了一小會兒，但就在那個間隙，一雙看不見的手從黑暗里伸了出來，讓衛(wèi)兵窒息而亡。

在暗夜中他繃緊視線，看到墻邊一叢樹叢里，有什么東西在動。他朝那邊滑了下去，緊握手中之劍。他就像一只在夜晚狩獵的黑豹，幾乎沒發(fā)出一點動靜，打算靠近那人。但那人還是聽到了。辛梅利安人隱約看到有個巨物靠近墻邊，發(fā)現(xiàn)那是個人類，松了口氣。接著，那家伙猛地轉(zhuǎn)身，喘息聲聽上去有些驚慌，第一個動作就是向前一跳，雙手緊握。而當柯南的劍在星光下泛著銀輝，那人便退縮了。在這個緊張的瞬間，誰也沒有開口，只是站在那兒，等待著。

“你不是士兵。”最后，陌生人悄聲說道，“你跟我一樣，也是個賊。”

“那你是誰？”辛梅利安人狐疑地低聲問道。

“尼米迪亞的忒瑞斯?！?/p>

辛梅利安人放下他的劍。

“我聽說過你，人們稱你為盜賊之王?！?/p>

回答他的是一聲低沉的笑。忒瑞斯和辛梅利安人一樣高，更重；他肚子很大、體態(tài)肥胖，但一舉一動都顯示出一種微妙的動態(tài)美，很有吸引力。這種魅力反映在他那敏銳的雙目中，即使在星光下，那雙眼睛也能發(fā)出明亮的光。他赤著腳，帶著一卷看起來又細又結(jié)實的繩子，每隔一段距離繩子上就打個結(jié)。

“你是誰？”他悄聲問。

“柯南，辛梅利安人?！睂Ψ交卮?，“我來這兒想辦法偷亞拉的寶石，也就是人們說的大象之心?！?/p>

柯南注意到，那個男人的大肚子隨著笑聲抖動，不過這笑聲里一點嘲弄的意思也沒有。

“貝爾啊，盜賊之神?。　边鹚顾凰坏卣f，“我還以為只有我有膽量敢來這地方偷東西呢。扎莫拉人還稱自己為盜賊——呸！柯南，我喜歡你的勇氣和毅力。我從未和任何人一起冒險，但是，貝爾啊，如果你愿意，我們這次聯(lián)手干吧。”

“那么，你也是沖那塊寶石來的了？”

“還能是什么？我已經(jīng)計劃了好幾個月了，至于你，我想，不過是一時沖動之舉，我的朋友?！?/p>

“是你殺了那個士兵？”

“當然。我翻過墻的時候他在花園的另一邊。我躲在樹叢里，他聽到了我，反正我覺得他聽到了什么動靜。等他慌慌忙忙地走近，我不費吹灰之力就摸到他身后，突然勒住他的脖子，把這個笨蛋勒死了。他就像大多數(shù)人一樣，在黑暗中就是半個瞎子。一個好的盜賊要有貓一樣的眼睛?！?/p>

“你犯了個錯誤?！笨履险f。

“我？我，犯錯？不可能！”

“你該把尸體拖到樹叢里?！?/p>

“班門弄斧！午夜之前，他們都不會換崗的。如果有人現(xiàn)在出來找他，發(fā)現(xiàn)尸體，會跑去找亞拉報告這個消息，這就給了我們時間逃跑。如果他們找不到尸體，就會在樹叢里四處搜索，然后就會像籠子里逮耗子一樣逮住我們?！?/p>

“你說的對?！笨履媳硎菊J同。

“好啦，現(xiàn)在開始吧，我們正在這該死的討論中浪費時間。內(nèi)花園里沒有守衛(wèi)——我是說，沒有人類守衛(wèi)，但是，那兒有更可怕的哨兵。就是它們的存在才害得我為難了很久。好在最終，我找到了一種避開它們的辦法。”

“那些塔底的士兵呢？”

“老亞拉住在上面的屋子里。我們要從那條路線進去——然后離開，希望如此。不然我能怎么辦？我已經(jīng)計劃好了，我們要從塔頂下去偷東西，在老亞拉那可怕的詛咒施加到我們身上之前勒死他。至少我們得這么試試。當然，為了這世上的財富和權(quán)力，我們也有可能變成蜘蛛和癩蛤蟆。任何好的盜賊都必須知道如何冒險?！?/p>

“我會比任何人都干得好?！笨履险f，同時飛快脫下鞋。

“那就跟上我?！鞭D(zhuǎn)過身，忒瑞斯向上一躍，抓住墻，把自己拉了上去。跟他的大塊頭相比，這人的柔韌度好得驚人；他幾乎是滑到了墻頂邊緣?？履细?，平躺在寬闊的墻頂，他們警惕地竊竊私語。

“我沒看到燈光?！笨履相卣f。塔的下半部分跟從花園外看到的上半部分幾乎一樣——完美的、閃爍的圓柱體，沒有任何明顯的入口。

“那些門窗都設計得很巧妙，”特瑞斯回答，“但是它們都是關(guān)著的，士兵們呼吸的空氣從上面來?！?/p>

花園像一個模糊的影子的水塘，羽毛般的灌木和低低的樹叢在星光下?lián)u動，黑黝黝一片?？履暇璧馗杏X空氣中有一股氣味，有什么危險正等在下面。他感到有看不見的眼睛正燃燒著光芒，他捕捉到一縷微妙的氣味，脖子上的短發(fā)頓時豎起，就像獵狗朝著一頭古老的敵人豎起毛發(fā)一樣。

“跟著我，”忒瑞斯輕輕地說，“要是你惜命，就好好跟在我后面?！?/p>

尼米迪亞人從腰帶里拿出一只銅管一樣的東西，輕輕把它扔在墻內(nèi)的草地上?？履暇o隨其后，拔劍以待，但是忒瑞斯把他往后推到墻邊上，自己也沒有表現(xiàn)出前進的意思。他的整個身體處在一種緊張等待的狀態(tài)，他的視線，跟柯南一樣，盯在幾碼遠的幽暗的灌木叢里。此時空氣中沒有一絲風，灌木叢卻在不停地搖晃。然后，一對大大的眼睛從如波浪般起伏的陰影里放出幽光，在這雙眼睛后面，無數(shù)火光在黑暗中閃爍。

“是獅子！”柯南輕聲低語。

“嗯。白天它們被關(guān)在塔內(nèi)地下的洞穴里，這就是花園里沒有一個衛(wèi)兵的原因?！?/p>

柯南飛快地數(shù)出眼睛的數(shù)目。

“看得見的有五雙，可能林子里還有更多。它們馬上就會沖過來——”

“安靜！”忒瑞斯噓了一聲。他小心翼翼地從墻壁上移了出去，就像踩在刀片上，然后舉起那根細長的管子。低沉的隆隆聲從陰影處響起，閃閃發(fā)光的眼睛向前移動?？履弦呀?jīng)可以辨認出那些垂涎的大嘴，它們簇狀的尾巴左右擺動，拍打著黃褐色的身體?？諝庾兊糜l(fā)緊張——辛梅利安人緊握巨劍，等待著那巨大的身體以難以抵抗的速度疾馳而至，猛撲上來。這時，忒瑞斯把管口湊到唇前，用力一吹，一串淡黃色粉末從細管另一頭射了出去，頃刻間翻騰成一團厚重的黃綠色云霧，定在灌木叢上方，模糊了那一對對閃亮眼睛的視線。

忒瑞斯匆忙跑回到墻邊?？履隙⒅囊慌e一動，完全不明所以。厚厚的云霧遮住了整個樹叢，樹叢里再沒有傳出一絲聲響。

“那霧是什么東西？”辛梅利安人不安地問道。

“死亡！”尼米迪亞人回答道，“如果起風了，把它吹回我們這邊，我們就必須立刻越墻逃跑。但是這次不用，沒有風，煙霧也正在消散。我們得等其完全消失。吸進去一口就等于吸進了死亡。”

不久之后只有幾縷淡黃色的碎片鬼魅地掛在空中，然后它們?nèi)肯Р灰?。忒瑞斯示意同伴前進。他們摸向樹叢，柯南猛地倒抽一口冷氣：陰影處，五個巨大的黃褐色身軀倒在樹影中，它們冷酷雙眼里的火焰已經(jīng)永遠暗了下去。一股甜得發(fā)膩的味道在空氣中逗留。

“它們不聲不響地就死了！”柯南輕聲說，“忒瑞斯，那粉末究竟是什么？”

“那是用黑蓮花制成的。這種花開在契泰的森林里，契泰有個叫禹的地方，只有黃頭的祭司住在那兒。那些花能讓任何聞到它們的生物立即斃命?！?/p>

柯南跪在這些巨大的軀體旁，一再確認它們已經(jīng)不再具有任何殺傷力。他搖搖頭，對于這個北方的野蠻人來說，異域的魔法實在是太神秘、太可怕了。

“你為什么不用同樣的方法放倒塔里的士兵呢？”他問。

“因為這是我擁有的全部粉末了。能得到這種粉末，本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了，足以使我在盜賊界名聲大振。我是從斯泰吉亞的一個洞穴里把它偷到手的，裝花粉的金袋由一條巨蛇守衛(wèi)，我把那金袋從盤成一圈的大蛇身上吊出來，壓根兒沒有驚動它。但是，來吧，貝爾??！難道我們要把這一宿都浪費在說話上不成？”

他們越過灌木叢，來到閃著光芒的塔腳。在這兒，忒瑞斯做出一個噤聲的暗示，松開了打結(jié)的細繩，細繩每一頭都有一個堅硬的鋼爪?？履峡粗麍?zhí)行計劃，沒有發(fā)問，尼米迪亞人抓住繩索，就握在鋼爪下面一點的位置，然后把繩索蕩過頭頂。柯南把耳朵貼在光滑的墻面上細聽，卻什么也聽不見。很明顯，里面的士兵并未懷疑有人從外面闖了進來，這些闖入者沒弄出什么聲響，士兵們只聽見晚風吹拂樹叢的聲音。但是，野蠻人突然莫名地感到緊張，或許是因為有一股可以結(jié)束人類生命的獅子的味道。

忒瑞斯有力的手臂平滑巧妙地運動，向上扔繩子。鋼爪向上和向內(nèi)彎曲，以一種難以形容的奇特方式消失在鑲有珠寶的塔緣內(nèi)。顯然鋼爪抓得很緊，不論是謹慎地猛拉還是用力拔扯都不能讓它滑動或是掉落下來。

“第一擊運氣不錯，”忒瑞斯喃喃道，“我……”

正是野蠻人的直覺讓柯南猛地轉(zhuǎn)身，因為靠近他們的死神沒有發(fā)出一丁點兒聲音。辛梅利安人飛快一瞟，只見一個巨大的黃褐色身影在星光下暴跳而起，像高塔一般籠罩著他，準備致命一擊。沒有一個文明人有野蠻人動作一半快，他的劍在星光中發(fā)出冷光，每根神經(jīng)和每塊肌肉都不顧一切地拼命。人和野獸同時倒下了。

忒瑞斯急促地罵著，幾乎語無倫次。他躬身俯視那一大團黑影，看見他的同伴四肢并用，正拼命地把自己從倒在他身上的毫無生氣的重物之下掙脫出來。只看一眼，受驚的尼米迪亞人就發(fā)現(xiàn)獅子已經(jīng)死了，歪倒的腦袋被劈成兩半。他小心地抓住動物的尸體，在他的幫助下，柯南把尸體猛地推向一旁，吃力地爬起來，手上仍緊握著滴血的劍。

“伙計，你受傷了嗎？”忒瑞斯喘息著問，仍對那令人驚嘆的敏捷身手不知所措。

“沒有，克羅姆保佑！”野蠻人答道，“但是，在我刀口舔血的生涯中，從未離死亡如此之近。那該死的畜生撲上來時為什么不叫？”

“這花園里的東西都透著古怪，”忒瑞斯說道，“獅子悄悄地發(fā)動攻擊——其他的致命野獸也一樣。不過來吧——剛剛那陣廝殺，雖然幾乎沒弄出什么響動，但是如果那些士兵沒有睡著或者喝醉的話，還是可能聽到點什么的。那畜生之前在花園別的地方，因此躲過了花粉，不過這肯定是最后一只了，我們必須順著繩子爬上去——沒必要問一個辛梅利安人他做不做得到吧？”

“只要它能承受住我的重量就行?！笨履瞎緡佒f，在草地上擦拭他的劍。

“它能承受三個我的重量，”忒瑞斯回答道，“這是用死去女人的頭發(fā)編成的，午夜時我從她們的墓穴里偷來的，然后浸在帕斯樹的致命毒液里，增加它的韌勁。我先上——你緊跟上?！?/p>

尼米迪亞人抓住繩子，膝蓋彎曲著開始向上爬；他的行動就像只貓，與他看似笨拙的大塊頭完全不符。辛梅利安人緊隨其后。繩索不受控制，在空中飄蕩翻騰，不過這絲毫阻礙不了正在攀爬的人；兩人之前都爬過更難爬的地方。鑲著寶石的塔緣在他們上方遠遠地閃著光，從塔身垂直的墻面上探出頭，繩索可能剛好掛在塔頂一側(cè)的某個基座上——這就讓攀爬變得容易得多。

他們向上爬啊爬，沉默不語，城市的燈光越來越遠，在塔頂寶石的映襯下，頭頂?shù)男枪庖沧兊迷絹碓桨怠，F(xiàn)在，忒瑞斯向高處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塔頂邊緣，把自己拉上去，翻身進塔?？履显趬Ρ谶吘壜晕⒁活D，被那些閃著耀眼銀光的巨大珠寶所吸引——鉆石、紅寶石、翡翠、藍寶石、綠松石、月長石，在微光粼粼的銀塔頂邊緣厚厚地鋪了一層。從遠處看，寶石各自發(fā)出的光芒似乎合在了一起，形成耀眼的白光；但是現(xiàn)在，從如此近的距離看，它們的熒光就像萬道彩虹，一閃一閃，讓他深深著迷。

“這里有筆巨大的財富，忒瑞斯！”他耳語道。

尼米迪亞人不耐煩地說：“快點！如果我們拿到大象之心，這些東西和其他寶貝也都歸我們了?！?/p>

柯南翻進耀眼的塔緣。塔頂比鋪滿寶石的塔緣低上幾英尺。這里平平整整，用某種深藍色的材質(zhì)筑成，嵌著金子，簡直可以鎖住星光。整個塔頂看起來就像一塊灑滿金粉的巨大藍寶石。在他們進來的地方對面，有間屋子建在塔頂上，也是用墻壁那種像銀子一樣的材料筑成，用小一點的寶石裝飾。整個房間只有一扇用金子做成的門，表面被刻成魚鱗狀，外層鋪著閃閃發(fā)光的像冰一樣的珠寶。

柯南掃了眼身下遠遠的燈海，再瞟一眼特瑞斯。尼米迪亞人正把繩子收起盤成一圈。他朝柯南指了指之前鋼爪扣住的地方——塔緣內(nèi)側(cè)有一大塊珠寶，鋼爪剛剛就卡在那下面，卡得不深。

“咱們運氣真好，”他咕噥說，“一般人肯定覺得咱倆的重量一定會把那塊石頭掀起來。跟著我，真正的冒險才剛剛開始呢。我們在蛇窩里，卻不知蛇躲在哪兒?！?/p>

他們像捕獵的老虎一般，穿過在暗夜中發(fā)出幽光的地面，停在閃閃發(fā)光的房門外。忒瑞斯熟練而謹慎地推了推門，門啪的一聲打開了。這對伙伴朝里看了看，為未知的東西繃緊了弦。越過尼米迪亞人的肩膀，柯南掃了一眼發(fā)光的房間：墻壁、天花板、地板上都鑲著碩大的白色寶石，發(fā)出明亮的光，這似乎就是房間里唯一的光源。整個房間似乎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

“在我們切斷最后的退路之前，”忒瑞斯噓聲說，“你去塔緣給我把風，如果看見有士兵或是其他情況，回來告訴我。我在屋里等你。”

柯南不覺得這樣做有多大必要，他敏感的靈魂隱隱對同伴產(chǎn)生了一絲懷疑，但他還是照忒瑞斯的話做了?？履蟿傄晦D(zhuǎn)身離開，尼米迪亞人就溜進門內(nèi)，關(guān)上房門。柯南沿著塔緣潛行一圈回到原點，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可疑跡象，只能看到模糊的樹海在下面搖曳。他轉(zhuǎn)身回到門口——突然，房內(nèi)傳來一聲痛苦的喊叫聲。

辛梅利安人向前猛地一躍，頓時無比震驚——發(fā)光的門蕩開了，忒瑞斯直直地立在冷光中。他顫抖著，嘴巴大張，卻只能從喉嚨里發(fā)出一陣干澀的咯咯聲。他抓住金門做支撐，蹣跚地走到塔頂，突然倒了下去，緊緊抓住自己的喉嚨。房門在他身后蕩來蕩去。

柯南像被困的黑豹一樣蜷伏著。在房門半開的一瞬間，他沒有在尼米迪亞人身后看到任何東西，或許是燈光作祟，看起來似乎有個黑影迅速爬過發(fā)光的地板。沒有東西跟著忒瑞斯一起到外面的塔頂上，柯南彎腰檢查。

尼米迪亞人目光閃爍，眼睛圓睜，不知怎的，神情極度迷亂。他雙手摳著喉嚨，嘴里淌著口水，發(fā)出汨汨的聲音；突然，他的身體變得僵硬，大吃一驚的辛梅利安人知道他已經(jīng)死了。他想，忒瑞斯死時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東西襲擊了他?？履侠Щ蟛唤?，瞪著那扇神秘的金門。在那間空蕩蕩的屋內(nèi)，在那耀眼的寶石墻內(nèi)，死亡迅速而又神秘地降臨到盜賊之王身上，就像他對花園里的獅子所做的一樣。

野蠻人小心翼翼地用雙手在忒瑞斯半裸的身上摸索，尋找傷口，但是只在尸體兩肩之間找到些線索，就在他如公牛般的脖子上方——三個細小傷口，看起來就像是三顆釘子釘進了肉里又被拔出來一樣。傷口邊緣發(fā)黑，發(fā)出一股淡淡的腐敗味道。是毒鏢嗎？柯南想——如果是這樣，武器這會兒應該仍插在傷口上。

他謹慎地靠近那扇金門，小心推開門，朝里面看。房內(nèi)空空如也，沐浴在無數(shù)珠寶發(fā)出的強烈冷光之中。在天花板正中央，他陡然注意到一個奇怪的圖案——一個黑色的八邊形，中間的四塊寶石閃爍著紅光，與其他發(fā)著白光的珠寶全然不同。房間那頭還有扇門，和他所處位置的門差不多模樣，只不過沒有刻成魚鱗狀。死亡難道是從那扇門里出來的嗎？在受害者倒下之后，又順著原路撤了回去？

辛梅利安人關(guān)上身后的門，走到屋內(nèi)。他赤腳行走在水晶地面上，沒發(fā)出任何聲響。屋內(nèi)沒有桌椅，只有三四張絲質(zhì)長榻，上面用金線繡著一種奇特的卷曲如蛇的圖形。還有幾只鑲著銀邊的紅木箱子，其中一些用金色的大鎖鎖著，另一些大開著，雕花的蓋子向后翻開，可以看見箱子里凌亂地堆著炫目的珠寶，晃得辛梅利安人目瞪口呆。他喘著粗氣發(fā)誓，就在今晚，他所見到的財富已經(jīng)比以往能想象到的全世界的財富加在一起還多了。一想到這次來偷的寶石的價值，他感到頭暈目眩。

此刻，他站在房間中央，貓著腰前進，頭警惕地四處查探，劍鋒朝前，突然，死亡再次悄無聲息地襲向他。他只警覺到一個黑影飛過發(fā)光的地面，本能地向旁邊的一跳，挽救了他的性命。電光火石間，他瞥見有個黑色的毛茸茸的恐怖玩意從他身邊蕩過，冒泡的尖牙當啷作響。有什么東西濺在他赤裸的肩上，肩膀頓時火燒火燎，就像是地獄之火落在了上面。他向后一彈，高舉巨劍，看到那個恐怖的東西撲到地面上，再迅速轉(zhuǎn)身，以一種駭人的速度向他襲來——那是只巨大的黑蜘蛛，只有在恐怖的噩夢中才見能到的怪物。

這只蜘蛛有野豬那么大，八條毛茸茸的腿架著魔鬼似的身軀，從地板上迅猛地爬過；它那四只邪惡的眼睛閃著光，似有非凡的智慧；尖牙滴著毒液，柯南知道，光是襲擊時落下的幾滴就能讓他的肩膀如火燒一般，這毒液一定會讓人迅速斃命。這就是殺死尼米迪亞人的兇手，它的巢穴就在天花板中央的蜘蛛網(wǎng)里，滴幾滴毒液到尼米迪亞人的脖子上，奪走了他的性命。他們簡直蠢得要命，居然沒想到上面的房間也跟下面一樣，戒備重重！

這些想法從柯南腦海中一閃而過，怪物沖了過來。他高高躍起，怪物從他身邊竄過，迅速轉(zhuǎn)身，調(diào)頭向他沖來。這次他向旁邊一躍，避開了沖擊，然后像貓一樣靈巧地反攻。他的劍斬斷一條毛腿——在這龐然大物改變方向向他沖過來時，再次驚險地救了自己一命。蜘蛛惡魔般的尖牙咔咔作響。但是接下來，這個生物不再窮追不舍，而是轉(zhuǎn)過身，快速跑過水晶地板，沖到天花板的墻壁上，突的趴下，邪惡的紅眼睛從高處照向他。然后，它的身體突然毫無預警地從空中嗖地一聲射出，背后拖著一股黏滑的灰色的東西。

柯南后退一步，避開疾馳而來的身軀——然后瘋狂躲閃，剛好逃過空中飛來的蛛網(wǎng)陷阱。他看出了怪物的意圖，隨即迅速奔向門口?？上Ч治飫幼鞲欤ゐさ闹虢z嗖地噴向房門，把柯南困在了房內(nèi)。他不敢用劍砍它，因為他知道這東西會纏住劍刃，不等他甩掉劍上的蛛絲，這惡魔就會把尖牙插進他的后背。

接下來，一場殊死搏斗開始了。人類的智慧和敏捷對巨大黑蜘蛛的狡詐和速度。它不需要花太長時間就能直直地爬過地板，或是從空中蕩向他。它在天花板和墻壁上奔跑，要把他誘捕到又黏又長的灰色蛛網(wǎng)中，吐絲的動作像惡魔一般，既快又準。這些絲跟繩子一樣粗，柯南知道，一旦它們?nèi)ψ∽约?，在怪物攻過來之前，就算拼盡全力也很難撕開蛛網(wǎng)讓自己脫身。

惡魔在房間里翩翩起舞，整個房間一片沉寂，只聽得見人急促的呼吸聲、赤腳在光滑地面上的摩擦聲以及怪物尖牙撞擊的咔咔聲?；疑虢z一圈圈地躺在地板上，繞得滿墻都是，它們鋪在寶箱和絲綢長榻上，掛在鑲滿寶石的天花板和黑漆漆的裝飾品上?？履涎劬D(zhuǎn)得飛快，肢體敏捷，沒被蛛絲碰到，但是黏黏的蛛網(wǎng)離他如此之近，刮到了他赤裸的皮膚。他知道自己總有一次避不開它們，他不僅需要警惕從天花板上蕩下來的蛛絲，還得盯著地面，以免踩進蛛絲圈成的陷阱里。早晚黏黏的蛛絲會像巨蟒一樣纏在他身上，然后像繭一樣把他裹進絲里，他也就成了怪物的美餐。

蜘蛛穿過地面，奔向房間另一頭，灰色的繩索在它身后蕩來蕩去。柯南高高跳起，越過一張床——那惡魔猛地轉(zhuǎn)身沖到墻上，蛛絲像活了一樣，從地板上跳起，抽打著辛梅利安人的腳踝。倒地前，辛梅利安人用手穩(wěn)住自己，瘋狂地拉扯著蛛網(wǎng)。蛛網(wǎng)像柔韌的老虎鉗，又像巨蟒一樣，拖住了他。毛茸茸的惡魔飛快從墻上沖下來以完成它最后的捕獵?？履媳淮碳さ冒l(fā)狂，抓起一個寶箱用盡全力砸向它。怪物沒料到他還有這一手，巨大的重物狠狠地砸在延伸出八條腿的黑色靶心，撞在墻上，隱約發(fā)出令人厭惡的聲響。血液和綠色的粘液四濺，一團破破爛爛的東西隨著裂開的箱子一起倒向地面。這粉碎的黑色尸體躺在明亮的珠寶中間，珠寶濺得到處都是。蜘蛛毛絨絨的腿無意識地動著，垂死的眼睛仍在一閃一閃的寶石中發(fā)著紅色的光。

柯南怒視四周，再沒有別的恐怖玩意出現(xiàn)了。他把自己從網(wǎng)里放出來，那東西緊緊纏在他的腳踝和手上，最后，他總算掙脫開來。撿起了劍，柯南從滿屋子灰色蛛絲的包圍圈中找到一條路走向里門。他不知道這里面還有什么恐怖的東西。辛梅利安人血壓飆升，不過既然他已經(jīng)走了那么遠，已經(jīng)克服了那么多危險，他決定繼續(xù)走下去，走進陰森凄冷的塔中，結(jié)束這場冒險，不論前面到底是什么。他也覺得，自己尋找的那塊寶石并不在這間閃閃發(fā)光的房間里，并不在這堆凌亂的珠寶之中。

剝掉里門上臟兮兮的蜘蛛網(wǎng)，他發(fā)現(xiàn)這扇門跟之前那扇門一樣，都沒有上鎖。他琢磨著塔底的士兵是否已經(jīng)察覺到了他。嗯，他在他們頭頂上方很高的地方。再說，如果傳說都是真的，這些士兵一定已經(jīng)習慣聽到塔上傳來的奇怪聲音了——危險的響動，以及痛苦恐懼的尖叫。

他想到亞拉，有些心煩意亂。當他打開金門時，有種不太舒服的感覺，但他只看到一段銀樓梯向下延伸。燈光微弱，柯南不知道光到底從哪兒來的，他沉默地走下樓梯，緊握手中之劍。他沒聽到一點響聲，不久來到一扇鑲著血石的象牙門前。他聽了一陣，里面靜悄悄的，沒有一絲聲音；只有門縫底下慢慢飄出幾縷青煙，帶著股辛梅里安人一點也不熟悉的奇異味道。在他腳下，銀樓梯蜿蜒向下，直至消失在微暗的光線中；上面模模糊糊的樓梯沒有任何聲響。他突然有種不祥之感——自己正獨自一人呆在塔里，只有鬼魂和幽靈與他為伴。

他好奇地推了推象牙大門，門靜悄悄地向內(nèi)蕩開。站在閃著微光的門檻上，柯南像一匹身處異地的狼，瞪大了眼睛，時刻準備反擊，或是飛快逃走。他看到一個很大的房間，天花板是金色的穹頂，墻壁用綠玉砌成，地板則用象牙筑就，有的地方鋪著厚厚的地毯。精致的鼎里燃著香，從里面飄出煙霧，還有一股奇異的香味。鼎后有張大理石床，上面坐著一尊神像?？履洗蟪砸惑@，目瞪口呆：那神像長著人的身子，赤身裸體，皮膚呈綠色；但頭部卻是噩夢和癲狂中才能想到的樣子。對人類的身體來說，那頭長得過大，也沒有一絲人類的特征?？履隙⒅菍刃蔚木薮蠖洹⒕砬拈L鼻子；鼻子兩側(cè)各有一根白色長牙，長牙頂端頂著圓圓的金球。它眼睛緊閉，就像是睡著了。

這才是得名的原因吧！大象之塔！這東西的頭部非常像閃米特流浪漢描述的野獸的模樣。這就是亞拉的神！那么那寶石既然被稱為大象之心，除了藏在神像里還會藏在哪兒呢？

柯南的目光定在那尊一動不動的神像上，正當他向前走時，那雙眼睛突然睜開了！辛梅利安人定在原地。那不是什么神像——那東西是活的，而他被困在了房間里！

辛梅利安人并未立現(xiàn)殺機，這是他感到恐懼的證明。正是這樣的恐懼，使他渾身麻痹，定在原地。任何一個文明人若是處在他的位置，一定會四處尋找理由，然后得出結(jié)論說自己已經(jīng)瘋了。但是辛梅利安人毫不懷疑自己的神智。他知道此時自己面對著一個來自遠古世界的惡魔，這一認識奪走了他除了視覺以外的一切行為能力。

這恐怖的東西舉起鼻子，四處探索，黃玉般的雙眼盯向前方，似乎看不見。柯南知道，這怪物已經(jīng)瞎了。想到這兒，他那已經(jīng)凍僵的神經(jīng)開始解凍，他開始默默地向后朝門退去。但那東西聽到了聲響，敏感的長鼻子伸向他?？履显俅螄樀靡粍硬粍?，他聽到那東西開口講話，用一種奇怪的、完全不變調(diào)的聲音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話。辛梅利安人意識到，那東西的嘴巴，就不是為了說人話而造的。

“誰在那兒？你又來折磨我了嗎，亞拉？你就不能停手嗎？噢，雅格寇沙啊 ，難道痛苦永無止境嗎？”

眼淚從那雙空洞的眼中滾下，柯南的視線移向大理石床上的四肢，發(fā)現(xiàn)這怪物不可能站起來攻擊他。他認得鐐銬留下的印記，也認得被火燒焦的烙印。即使是他這樣一個鐵石心腸的人也不禁被驚呆了，他站在那兒，看著那具殘破的軀體，理智告訴他，這東西的四肢曾經(jīng)跟他一樣，俊美健壯。突然，所有的恐懼和厭惡都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是無比的同情。至于這怪物究竟是什么，柯南無從得知。但它所遭受的折磨如此之大，令人憐憫。一股說不出的悲傷之情籠罩著辛梅里安人。他也不知這是為什么，只覺得此時自己正目睹著一場罕見的悲劇。他因此羞愧地向后一退，好像自己該為這場罪責負全責。

“我不是亞拉，”他說，“我只是個賊，我不會傷害你?！?/p>

“走近點兒，讓我摸摸你?！边@生物顫抖地說?？履虾翢o畏懼地走近他，完全忘了手中的劍。敏感的象鼻伸出來，如盲人一般，在他的臉上和肩上摸索，動作輕柔，就像少女的輕拂。

“你不是亞拉的邪惡同類?！蹦巧镩L嘆道，“荒野的兇猛是你的標志，純凈、犀利。從遠古時代起我就知道你的民族了，很久很久以前它還有另外一個名字，那時另一個世界早已建起鑲滿珠寶的高塔，直入星空。你的手上沾有鮮血。”

“是上面房間里的蜘蛛和花園里的獅子的。”柯南咕噥道。

“你還殺了一個人，就在今夜?！睂Ψ酱鸬溃拔疫€感覺到塔頂有死尸。我知道?！?/p>

“唉，”柯南咕噥，“盜賊之王被毒蟲咬了一口，死了在那兒?！?/p>

“還有——還有！”奇特的非人類的聲音響起，就像在低聲吟唱。“一個死在酒館，一個死在屋頂——我知道，我能感覺到。第三個人會用魔法制造奇跡，亞拉做夢也不會想到——噢，解脫的魔法，雅格的綠色諸神！”

眼淚再一次落下，在種種情緒的影響下，受盡折磨的身體不停地向后擺動?？履峡粗?，疑惑不解。

過了一會兒，抽搐停止了，柔和、失明的雙眼轉(zhuǎn)向西米里人，他用象鼻召喚他。

“噢，人類，聽著，”這個奇怪的生物說道，“在你看來，我既邪惡又古怪，是不是？不，你不用回答，我都知道。但如果我能看見你，也會覺得你很奇怪。地球之外還存在著許多其他的世界，生命的形態(tài)也多種多樣。我既不是神也不是魔，而是一個像你一樣有血有肉的‘人’。只是跟你長得不同，不同的模子里能鑄出不同的形象。

“噢，荒野之子，我已經(jīng)非常老了；很久很久以前，我和我世界里的其他人從綠色星球雅格一起來到這個星球。雅格一直在這個宇宙的外緣轉(zhuǎn)動。我們揮動有力的翅膀，穿越宇宙，速度快過閃電，只因我們與雅格的國王打仗，被打敗放逐。我們再也回不去了，因為一到地球，肩上的翅膀就萎縮退化了。于是我們留了下來，離群索居，后來又來了一群長相奇特恐怖的生命，我們不得不與之戰(zhàn)斗，他們開始害怕。在東邊的密林深處，我們建立了自己的駐地，無人打擾。

“我們看著猿進化成人，建立了輝煌的城市：沃盧西亞、卡梅拉、康莫利亞，以及它們的姐妹國家的眾多城市。我們看著他們在野蠻的亞特蘭蒂斯人、皮克特人和萊穆利亞人的威脅下衰落。我們看著海洋升起，吞沒了亞特蘭蒂斯、萊穆利亞、皮克特群島和其他光輝燦爛的文明城市。我們看著皮克特王國和亞特蘭蒂斯的幸存者建立起他們石器時代的帝國，再走向毀滅，困在血腥的戰(zhàn)爭之中。我們看著皮克特人沒入恐怖的荒野，看著亞特蘭蒂斯人再次退化成猿。我們看著新的野蠻人在征服戰(zhàn)爭中從北極圈南遷，發(fā)展出新的文明，建立新的王國：尼米迪亞、科斯、阿奎羅尼亞及其他類似的王國。我們看著你的族人，由叢林中的猿——也就是曾經(jīng)的亞特蘭蒂斯人——進化而來，有了新的名字。我們看著從大災難中幸存的萊穆利亞后裔再次從野蠻狀態(tài)崛起，以赫卡尼亞人的身份馳騁西進。我們看著這個邪惡的民族——亞特蘭蒂斯沉沒之前另一個遠古文明的幸存者——再次獲得文明和權(quán)力，建立這該死的王國扎莫拉。

“我們見證著發(fā)生的一切，既不幫助也不阻礙那不可違抗的宇宙法則，然后，我們一個接一個地死去；因為我們雅格人并非長生不老，雖然我們的生命同行星和星座一樣長。最后，只剩下我一個了，在契泰森林被毀的寺廟里夢徊舊的時光。那時某個黃皮膚的遠古民族把我奉為神明，頂禮膜拜。然后，亞拉來了，他精通野蠻時代的學問，那是亞特蘭蒂斯沉沒之前就存在的黑暗知識。

“最初他追隨我學習知識，但他并不滿足我教給他的東西，因為那些都是光明的法術(shù)，他希望學到邪惡的法術(shù)以滿足自己膨脹的野心，好奴役國王。我不愿教他任何我所知道的黑暗秘術(shù)，這既是我自己的意愿，也是萬古宇宙的愿望。

“但是，他比我想象的要聰明得多，他狡猾奸詐，利用從黑暗的斯泰吉亞塵封的古墓中學到的邪法，把我關(guān)了起來，誘使我說出黑暗知識的秘密，我本不愿告訴他這些的。然后，他用我教給他的東西把我控制起來，我成了他的奴隸。啊！雅格諸神啊！從那時開始，我的酒杯就一直盛滿苦酒！

“他把我從契泰的森林中帶了出來。在那森林里，黃皮膚的祭司吹著笛子，灰猿和著樂聲翩翩起舞，他們把水果和美酒獻給我，送上我的祭壇。我再也不是那個和善的叢林人民所敬畏的神祇了——我成了一個披著人皮的惡魔的奴隸?！?/p>

眼淚再次從那目不能視的雙眼中滑落。

“他命令我在一夜之間為他建造這座高塔，把我關(guān)在里面，用火和嚴刑駕馭我，用你想象不到的怪異手段折磨我。如果可以，很早以前我就在痛苦中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但他逼我活著——四肢不全，傷痕累累，雙目失明——接受他的召喚，做邪惡的勾當。在這三百年里，我一直受他驅(qū)使，就在這張大理石床上，任由無邊的罪行玷污我的靈魂，任由罪惡侮辱我的智慧，因為我別無選擇。但他并不能從我身上奪走所有古老的秘密，血和寶石的魔法將是我最后的‘禮物’。

“我感覺自己大限將至，你就是那命運之手。我請求你，把那邊祭壇上的寶石拿過來?！?/p>

柯南轉(zhuǎn)身走向那個黃金象牙祭壇，拿起一顆圓形的大寶石，寶石如深紅色的水晶，清澈無比?？履现?，這就是“大象之心”。

“現(xiàn)在，以偉大的魔法之名，以強大的魔法之名，以地球上從未見過，在千百萬年之中永不再見的魔法之名！以我的生命之血，以雅格綠色胸膛中的血，做好準備，夢回在無邊的藍色時空。

“拿起你的劍，勇士，挖出我的心臟；擠出心臟之血，讓它在這塊紅色的石頭上流過。然后，走下樓梯，走進那間烏木寢室，亞拉就坐在里面，沉睡在邪惡的蓮花之夢里。叫他的名字，他就會醒來，把這塊寶石放在他面前，說：‘雅格寇沙送給你最后一件禮物也是最后一樣魔法’。然后，迅速離開這座塔；你什么都不用擔心，你將一路暢通無阻。人類的生命不似雅格人的生命，人類之死也不似雅格人之死。讓我逃離這破碎而盲目的血肉之軀做成的牢籠，我將再次成為雅格的瑜伽，晨光將為我加冕，綻放光芒，我將重新披上翅膀飛翔，用雙腳起舞，用雙目視物，用雙手掙脫這牢籠?！?/p>

柯南遲疑地靠近，雅格寇沙（或者叫瑜伽）似乎察覺到了他的遲疑，指點他該在哪兒下手?？履弦Ьo牙根，猛刺一劍。血液流下劍刃，沾滿他的雙手。怪物開始抽搐，過了一會兒，平靜地向后倒去。這個生命一定已經(jīng)飛走了（至少是他所知的這個生命）?？履祥_始著手完成這項艱巨的任務，他迅速把那個可能是心臟的東西拿出來，雖然那心臟與他所見過的心臟都迥然不同?？履响o靜地抓著這跳動的器官，舉在閃爍的珠寶上方。他雙手用力擠壓，一陣血雨撒在石頭上。令他驚訝的是，血液并沒有順著寶石流下去，而是被吸了進去，就像水被海綿吸收一樣。

柯南小心翼翼地舉著那塊寶石，他走出這個奇特的房間，走上銀質(zhì)樓梯。他沒有向后看，直覺告訴他那具大理石床上的尸體正在發(fā)生某種變化。更重要的是，他覺得這樣的變化不該被人類的雙眼所目睹。

他關(guān)上身后的象牙大門，毫不遲疑地走下銀質(zhì)樓梯。他并不打算忽視剛剛收到的指示。柯南停在一扇烏木大門前，門板中央有個齜牙咧嘴的銀質(zhì)骷髏頭，他輕輕推開門。在這間烏木和黑玉裝飾而成的臥室里，有一個黑色絲綢長榻。一個又高又瘦的身影躺在上面。巫師亞拉就這樣躺在柯南面前。他的雙眼睜開，因為黃蓮花的煙霧熏繞，瞪得更大，目光望向遠方，就像是注視著某個人類視野之外的海灣或是黑暗的深淵里一樣。

“亞拉！”柯南叫道，就像在宣布死刑，“醒醒！”

那雙眼睛迅速恢復清明，變得冷漠殘酷，就像禿鷲。這個穿著絲綢的高大身影立刻站起來，像座高塔一般立在柯南面前，瘦削蒼白。

“畜生！”他嘶聲低語，聲音就像一條眼鏡蛇，“你在這里做什么？”

柯南把寶石放在一張烏木桌上?！八瓦@塊寶石的人讓我告訴你，‘雅格寇沙送給你最后一件禮物，也是最后一樣魔法’?！?/p>

亞拉后退一步，黑色的臉龐變得蒼白。寶石不再是水晶般的晶瑩剔透，它的深處變得陰暗渾濁，像心臟一般跳動，奇怪的煙霧變換著顏色從光滑的表面飄過。亞拉像被催眠了一般，彎腰趴在桌上，雙手緊抓寶石，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寶石深處的暗影，像是有一塊磁鐵正把他那戰(zhàn)栗的靈魂吸離他的軀體?？履峡粗l(fā)生的一切，以為自己的眼睛一定是在玩什么把戲，原因很簡單：當亞拉從長榻上立起身時，看起來非常高，就像個巨人，但現(xiàn)在，亞拉的腦袋剛好在自己肩膀的位置?？履险ＵＱ郏曰蟛唤?，今晚，這是他第一次懷疑自己的感覺。突然，他猛地意識到，這個祭司的身高正在不斷地萎縮——正在他眼前一點一點地縮小。

柯南帶著一種游離的感覺繼續(xù)看著，就像是在觀看一出戲。辛梅利安人深深地沉浸在一種不可抗拒的虛幻之中，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只知道他正在見證一幕永恒的戲劇。這幕戲劇由強大的外層空間的力量導演，本不該由人類目睹，完全超越他的想象。

現(xiàn)在亞拉只有孩子般大小了，他像個嬰兒一般坐在桌上，四肢張開，仍然抱著寶石。就是這時，巫師突然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的命運。他跳起來，松開寶石，但他仍在慢慢變小，柯南看著一個小小的侏儒瘋狂地在烏木桌面上沖來撞去，揮舞著小胳膊，嘶聲尖叫，聲音卻像是蟲鳴，只聽得見吱吱聲。

他一直在縮小，巨大的寶石像座山一樣矗立在他眼前?？履弦娝p手捂著眼睛，似乎在遮擋刺目的光芒。他踉踉蹌蹌繞著寶石跑，就像個瘋子?？履弦庾R到某種看不見的磁力正把亞拉吸到寶石中。亞拉再次瘋狂地跑起來，卻始終圍著個小小的圈子繞行，他再三努力，想要轉(zhuǎn)身跑到桌子的另一邊，但最后祭司尖叫一聲——盡管那對于觀眾來講只有微弱的回音——揮舞手臂直直地沖向那閃閃發(fā)光的球體。

柯南俯身近看，只見亞拉正吃力地攀著光滑、彎曲的表面向上爬，就像是人類在爬玻璃山一樣不可思議?，F(xiàn)在他站在寶石頂端，仍舊向上甩動手臂，呼喊著一些只有神知道的恐怖的名字。突然，亞拉沉入寶石中心，就像一個人沉入大海之中?？履峡吹揭还蔁熿F在亞拉頭頂舞動。現(xiàn)在，寶石再次變得如水晶般清透。亞拉看見自己困在猩紅的寶石中心，就像一個人看向遠處某個場景，祭司變得越來越小。突然寶石心臟中飛來一個綠色的身影，閃亮的雙翼、人形的身體、大象的腦袋——不瘸也不盲。亞拉揮舞雙臂，像個瘋子一般逃跑。復仇者追到他跟前。然后，寶石突然像泡沫一樣，爆裂開來，巨大的寶石消失在一道閃閃發(fā)光的彩虹之中，烏木桌面上又變得空空如也，什么也沒有——但只是看起來什么也沒有，柯南知道，就像樓上屋內(nèi)的大理石床一樣，因為就在那張床上，一個叫雅格寇沙或瑜伽的生靈，完成了奇特的嬗變。

辛梅利安人轉(zhuǎn)過身去，飛快跑出房間，跑下銀樓梯。他此時困惑不解，忘記從來時的路逃走。跑下那蜿蜒陰暗的銀梯，他站在閃閃發(fā)光的樓梯腳下，來到一個寬闊的房間。他頓住腳步，發(fā)現(xiàn)自己來到了士兵的房間。他看到閃閃發(fā)光的銀制盔甲，還有劍柄上的珠寶。他們倒在宴會地板上，戴著頭盔，都耷拉著腦袋，頭盔上的暗色羽毛隱隱擺動；他們躺在地上，骰子散在一旁，高腳杯倒在一邊，青金石地板上到處都是酒漬。他知道，這些人都已經(jīng)死了，怪物信守承諾，履行了諾言。究竟是什么定格了這次盛宴？是巫術(shù)？是魔法？還是那巨大的綠色翅膀落下的陰影？柯南不知道，但他前方的障礙已被清掃得一干二凈，只有一扇銀質(zhì)大門大開，與拂曉的白光交相輝映。

綠浪起伏的花園中，跑來了辛梅利安人。郁郁蔥蔥的林木中傳來陣陣清冷的芬芳，隨著晨曦的風輕拂過他的臉。此時，辛梅利安人如夢初醒，他遲疑地轉(zhuǎn)身向后，注視著自己剛剛離開的水晶塔。難道他剛剛被人下了咒或是施了法？難道這一切都是夢嗎？就在他回頭看時，他看見那個閃閃發(fā)光的塔在血紅色的晨光中搖擺不定，它那鑲滿寶石的塔緣在越來越亮的晨光中迸發(fā)出耀眼的光，瞬間碎裂成無數(shù)閃亮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