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幫我把物資領(lǐng)了唄？”

　　“好?！?/p>

　　難言的氣味彌漫在口鼻間，你穿上特制的防護(hù)服，走出家門前轉(zhuǎn)過身。

　　一個枯槁的女人癱在破爛的沙發(fā)上——在好多好多年前，它屬于的范疇是“垃圾”——她在蠟黃干涸的臉上擠出一個無力笑容，一個小小的弧度，“怎么了？”

　　“等我回來，別死了?！?/p>

　　插滿管子的女人用力發(fā)出了一點笑聲，“不會死的，”她說，半側(cè)身體靠著便攜式醫(yī)療箱，“我很惜命的?！?/p>

　　你點點頭，離開了“鴿籠”。

　　密集到恐怖的房屋大大小小，挨挨擠擠，茍延殘喘的存續(xù)在地表，有幾個人影急忙奔過，你沒有跑，只是一瘸一拐的前進(jìn)。

　　“要下雨了！”一個細(xì)細(xì)小小的聲音從不知道那扇窗戶冒出來，你抬頭尋覓片刻，看到一個面部殘缺的孩子貼在窗戶上看你。

　　跑快點，孩子這樣說。

　　你猛得低下頭，拖著病變的腿，喘氣往前“跑”。很慢，很痛。

　　但是雨更可怕。

　　物資領(lǐng)取處是一片灰色，沒有空隙，沒有聲音，只有摩擦聲。鞋和鞋的，防護(hù)服和防護(hù)服的，物資袋和物資袋的。

　　隨便怎么排列組合都好，你不在意。

　　你的心里只有物資，維持生命的水和食物。你已經(jīng)好久沒洗澡了，聞著自己的臭氣，告訴自己快了。

　　那些人說已經(jīng)取得成果了。

　　說不定就是明天，你排隊途中妄想著，明天，再不必從舊日幻影中偷窺海洋，再不必從藝術(shù)中汲取安慰。

　　明天。

　　明天又明天。

　　下雨了，偏偏是半路，你狼狽不堪得和一片一片的灰色狂奔。

　　壓縮物資對你來說還是有點重，你不斷使喚著無力的手指，弓著腰，焦急得提著東西，以一種幾乎是在爬的姿態(tài)前進(jìn)。

　　有人拉了你一把，躲進(jìn)街邊的雨棚。你感激得對那個分不清性別的人形笑——雖然是看不見的——顫抖著說謝謝。

　　那人擺了擺手，和你一同站在邊緣，盡可能不沾染雨水。

　　沒有人說話，沒有人有力氣說話。

　　你的防護(hù)服其實有點過舊了，但是你沒錢再買新的了。批放的免費防護(hù)服還有好幾天才到，你只好繼續(xù)用這個。你有點擔(dān)心它的歷史會妨礙它的性能，懷惴著恐懼等待雨停。

　　流水滴滴答答敲打建筑物的聲音其實很好聽，在你小的時候，還不知事的時候，很喜歡這種聲音。但你長大了，知道自己曾經(jīng)喜愛的是死神的倒影。

　　你開始憎恨這種聲音。

　　第二天你蜷縮在沙發(fā)上，旁邊仍然躺著那個頹廢的女人。

　　電視播放著新聞，你咬著指甲，試圖從中攝入希望。

　　“今年是幾幾年呀？”女人忽然問：“我眼花，看不清電視了?！?/p>

　　“2053年，”你想了想，補(bǔ)充道：“八月一日?！?/p>

　　“已經(jīng)過那么久了，”女人喃喃道:“我當(dāng)初還以為我活不了幾年了，結(jié)果竟然活到了現(xiàn)在?！?/p>

　　“賺了?！?/p>

　　你沒說話。樂觀是幸存者必備的保命神器。

　　“三十年了，我活到42歲?！彼戳丝醋约荷砩系墓茏?，感嘆著：“我12歲和以前，最討厭醫(yī)院?，F(xiàn)在是想去也去不了了?！?/p>

　　你還是沒說話。醫(yī)院是“大人物”們的特權(quán)。

　　屋內(nèi)一時間有點安靜，剩下電視和房間里病人“嗬嗬”的無意義聲響。你更習(xí)慣這個。

　　雖然住在一起，但你們沒什么感情——至少你這么覺得——你們只是恰好都孤寡，于是恰好被統(tǒng)一分配到一起而已。

　　你幫忙領(lǐng)領(lǐng)物資，也只是那點微薄的同情和責(zé)任感作祟。畢竟你是這里唯一有行動力的人了，總不能拋下這些人等死吧？況且合住者們也常常分你剩余的物資，病人吃不下什么。

　　“三十年。”她呢喃。

　　三十年，放在人類歷史中都何等短暫，更遑論地球、乃至宇宙。

　　但三十年，對于一個人類，一個生命體來說，又如何漫長，如何痛苦。無數(shù)的掙扎與哭喊，最后一步步活到今天，活到你認(rèn)識她的時候。

　　你不知道她的過去，一個人的歷史是短暫而漫長的，你只知曉她的現(xiàn)在。

　　“我以前很漂亮的，你看得出來嗎？”她用為數(shù)不多的力氣絮絮叨叨，她也只能絮絮叨叨了，“我以前很漂亮、很聰明、很討人喜歡。起碼我和我周圍的人都這樣說，大家都夸我，說我以后肯定上好學(xué)校，賺大錢，到時候全家人都享福?！?/p>

　　你偏頭，冷漠看著她。

　　老人都喜歡追憶往昔，網(wǎng)絡(luò)上那些像她一樣嘰嘰喳喳的也大部分是些老人。人類本來就活的不長，自從某一時刻開始后，就更加不長了。所以你不再看那些傷感的故事。

　　一開始會感懷，但聽多了就不會流淚了。

　　“我特別特別喜歡那些青春文學(xué)，我一直想痛痛快快淋一次雨，但是不敢。后來就沒機(jī)會了?！?/p>

　　你把頭擺正，不再看她。

　　“我想當(dāng)一個文學(xué)家，”她好像在說什么秘密，對著一個不再看她的人傾訴，“我喜歡寫出那些文字的感覺，很美?！?/p>

　　“我喜歡雨天，一到雨天我就高興，我就想創(chuàng)作。”

　　“現(xiàn)在我一聽見雨聲就恐懼?！?/p>

　　“嗬……嗬嗬……”

　　你起身，去給房間里的人灌水，把女人留在原地。

　　她沒有在意你的冷漠，只是盯著醫(yī)療箱，好像在期盼它變成其它的什么東西來一瞬間治好她。

　　她或許算是一個文學(xué)家，一個很有儀式感的人，剛開始她來到這里還試圖和所有人建立起美好的聯(lián)系，在海洋凈化的那一天感動歡呼。現(xiàn)在她放棄了，她沒有能力，沒有力氣，也沒有時間了。

　　你一天一天等待，等到24號。

　　你有了新的防護(hù)服，你久違的感到高興。

　　你看了看還剩下什么，想要做點好吃的。

　　可以勻出一個番茄，你想，你記得女人的箱子里有幾顆沒吃的雞蛋，你決定向她借一個，嘗一口番茄炒蛋。

　　“喂，”你轉(zhuǎn)過身，你不記得女人的名字，名字沒有意義，“你……干什么？！”

　　她拖著醫(yī)療箱，像你拖著腿，朝門口靠近。

　　“下雨了，”她說，“我想看看雨?！?/p>

　　“你想死！”無數(shù)語言沖向喉嚨，但你說不出來，你的語言能力好像已經(jīng)退化了，“你瘋了！”

　　你上前想要把她拖回沙發(fā)。

　　“我快死了，”她嗚咽著，祈求著，“讓我淋一次雨吧，我已經(jīng)看不了海了?！?/p>

　　你不說話，或者你忘了說話，又興許你說了，但忘了。

　　你不知道，就像你不知道海，不知道在三十年前的雨，不知道她的名字。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是想活著。

　　“馬上就好了，”最后你說，“那些人說馬上就好了?！?/p>

　　“我等不到了，”她仍在祈求，“求你了，求你了，我快死了?！?/p>

　　“你不會死！”你暴躁得對她大吼大叫，“你只是太擔(dān)心了！睡一覺明天就好了！”

　　“不會好了，”她的身體吝嗇得排出兩滴水，就如同雨水從天空墜落一樣往地板墜落，“不會好了，大家都死了，醒著死和睡著死，都是死了?！?/p>

　　“你不是說你很惜命嗎！”你繼續(xù)喊著，好像充耳不聞她的期冀。

　　“嗬嗬……嗬！”

　　房間里的人似乎想對這場發(fā)泄說什么，但只是發(fā)出無意義的字節(jié)。

　　她不說話了，用那雙渾濁的眼睛注視著你。

　　“馬上又可以領(lǐng)物資了，”你干巴巴得說:“我給你做番茄炒蛋吧。你喜歡吃嗎？”

　　她點了點頭，癱在沙發(fā)里。

　　明天又是一天，明天是第三十個八月二十五號。不知道明天還有誰活著，又有誰死了。不知道明天是不是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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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錯過了最開始的抗?fàn)帲俏移鸫a要在浪潮里大聲呼喊，讓所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