纏繞(23)
(35)
“唐乾——”
猛的從床上坐起,原來還是在做夢。
那現(xiàn)在呢?是否真的已經(jīng)從夢魘中醒來?抑或是又進入了另一個醒不來的夢境?
屋外一片漆黑,不知是什么時辰,只能聽到和夢里一樣沙沙的雨聲。
我不喜歡下雨,落到地上雨水匯聚成一個個水洼,濕氣從地上漫上來,總是格外的冷。
裹緊了被子,閉上眼,唐乾夢中慘白的臉卻在眼前揮之不去,汩汩血淚流下,宛如厲鬼。
幼時教中曾有老人對我說,夢境是人的第三只眼睛,它能幫你看清前世和未來。
唐乾白日里突然的失控,夢境中他那宛如機械木偶般的詭異模樣……是不是冥冥之中有所關聯(lián)?
本能地,我能感覺有什么蟄伏在暗處的東西正要破土而出,泛著泥腥味的空氣中似有殺機涌動。
輾轉(zhuǎn)反側(cè)。
起身,下床,待我反應過來時,人已經(jīng)回到了原來的房間。
我痛恨自己的軟弱,明明已經(jīng)徹底死心了,最終還是沒有辦法坐視不管,不知不覺間,為他掛心好似已成了不可更改的習慣。
洞開的窗有風灌入,吹的架上盆景枝葉亂顫。
唐乾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離開了,只剩一張空蕩蕩的床。
我看著自己沾濕的鞋,只覺得一陣刺骨冰涼。
關上窗,我在床上呆坐了許久,聽著寂夜里好似永不停歇的點滴雨聲,不知什么時候,再次沉沉睡去。
再次醒來時,天邊已泛白,晞光透過窗楹灑在木具上,投下一團團模糊的陰影,如暈開的墨點。下了一夜的雨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停了,仿佛昨夜潮潮濕意只是夢中的錯覺。
頭痛地厲害,身體似乎也越發(fā)酸軟無力,不知是不是做了一夜噩夢的緣故。
揉著眉心,腦中忽響起阿扎那的聲音。
——“辰時一刻,我讓小青將藥帶過來。”
驀地一驚,連忙叫了琳瑯進來問什么時辰了。
“還有一刻就到辰時了?!辈恢獜氖裁磿r候起,從前無憂無慮的少女臉上笑顏也漸漸少了,“公子早膳想吃點什么?”
想了想往常早膳的食譜,我道:“去準備兩個蒸紅薯,一籠野參湯包,兩份牛肉餅吧,紅薯和餅務必切成趾頭大小,喝的……要葫蘆米酒?!?/p>
琳瑯訝異地張了張嘴:“公子今天怎么要這么多?”
我笑道:“今天胃口比較好,想多吃些。”
她一雙被愁緒填滿的眼眸立馬彎了起來,笑逐顏開道:“我這就去讓廚房做!”剛想轉(zhuǎn)身,卻好似看到什么怪異的東西,指著我領口:“公子,你脖子上……”
“怎么了?”
“好、好像青了一塊,您去看看吧……”
那架上的銅鏡已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灰,用衣袖拂了拂,才看清自己脖子上確實有一塊青色淤青,解了外衣衣領,那淤青形狀也徹底顯現(xiàn)出來。
——赫然是五個成年男子手掌大小的指??!
腦中閃現(xiàn)破碎畫面,濃稠的夜,不歇的雨,以及唐乾慘白的臉……昨夜種種,究竟是夢是幻?昨夜的我是否真實存在過?是否,真的在生死邊緣游走了一回,險些死于唐乾之手?
要趕緊離開這里,山雨欲來,他唐家的是非變故又與我這個外人有何干?危墻之下,最遭殃及。
滿腹心事地洗漱完,天也已經(jīng)亮了大半,突然,后院窗外傳來一陣悉悉嗦嗦的聲音,我連忙撐起窗,便見一條二指粗的青色小蛇立馬游了進來,口中還銜著一個墨色錦囊。
我伸出手,它便親昵地蹭了蹭我指尖,隨即纏上手腕,給我添了只碧玉手鐲。
我點點小家伙靈光的腦袋:“真乖?!?/p>
那錦囊并不重,其中除了三顆褐色藥丸,還有一樣用紙包起來的物件,拆開來竟是一把鑰匙。紙上是阿扎那歪斜的苗文:“藥性烈,進食后服用,另,我把唐呆的千機匙偷過來啦,試試這把行不行,不行的話明天我再換一把,嘿嘿?!?/p>
心中似有一股暖流流過,在我不知道的時候,那個抱著我手臂撒嬌的孩子已經(jīng)成長得可以讓人依賴了。
過了一會,琳瑯將點的早膳盡數(shù)端了上來,我吃了幾口便讓她下去了。
將剩下的東西放入備好的食盒中,又將其中一個半掌大的葫蘆中的米酒倒了換成清水,我朝床榻打了個響指,便見一抹青色從被褥下探出頭來,擺動著細長鱗尾快速游到我面前。
小青極為聰慧,我只教了一遍,它便能毫不費勁地打開那扣著牙鎖的竹盒。
我敲了敲那食盒,又點點那錦囊:“一定要等他吃過這里邊的東西才能喂藥,記住了嗎?”
小青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咝咝吐舌,似乎在表示明白了。我控制力道將那機關打開至一掌寬,小青便拖著食盒和錦囊從中間縫隙中鉆了進去。
忐忑等了約摸兩刻鐘,那黑暗中終于傳來了響動,接著便是拖著食盒出來的小青。
“他怎么樣了?”
看著已經(jīng)空了的食盒和錦囊,心下稍安了些,小青攀上我的手臂,張開嘴,便見一片青銅色鑰匙出現(xiàn)手心,看來并非是這一把。
如此過去了六七日,小青每日按時送藥過來,卻始終沒有到能打開鐐銬的鑰匙,好在這段時間唐乾不知在處理什么事情,極少回來,偶爾回來一兩回皆是打了個照面又出去了。
只從那匆匆一眼中看,他似乎越發(fā)憔悴了。
年關將近,放在往年,正是一年之中最為忙碌的時候,如今放眼,卻只能看到一方逼仄檐瓦暗日,短短數(shù)月,已是物是人非。
夜里不知從何處飄來一片云,將一彎模糊的孤月遮地嚴嚴實實,不一會,雨也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
雨打在窗外的山石枝葉上,嘈嘈切切,風也不甘示弱,呼來嘯去,令人心生煩亂,不得安眠。
起身正想掌燈時,窗沿邊又傳來一陣細微又急促的敲打聲,心中不由一緊,小青?為何這個時候來了?莫非阿扎那有什么要緊事?
連忙將窗撐開,雨絲拂面,一道黑影迅速游了進來,果然是小青。
它一進來便從口中吐出一把狀似葉片的青銅鑰匙和一個拇指大的蠟球,隨即蜿蜒著朝那密室而去,一邊尾巴不停敲擊地面,似乎在催促什么。
發(fā)生什么了?為何如此急迫?
思忖片刻,我沾了窗上的雨,打開了那機關。
若連阿扎那都不信,我還可以信誰?
地上的小青朝我吐了吐舌,扭動著將身體盤成螺旋狀,最后一口咬上自己的尾巴——是教中用來提醒戒備的信號。
看著它迅速游走消失在夜色中,我關上窗,拿上那鑰匙。墻壁在身后緩緩合攏,火苗躥起來,我深吸了一口氣,便走進了那片更加深沉的黑暗。
或許過了一刻鐘,又或許是兩刻,我數(shù)著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終于看到了那宛如宮殿的底下囚籠中發(fā)出的一點光亮。
剛走下最后一級臺階,便落入一雙泛著幽綠的眼眸。
“我聽到腳步聲,就知道是你來了,一共是伍百六十九下?!彼抗忪陟冢骸耙院笫遣皇俏以谛睦飻?shù)五百九十六下,睜開眼睛便能見到你了?阿寧?!?/p>
有力氣說這些渾話了,看來這幾日他恢復地不錯。我將燈盞掛在墻上,不由回頭笑道:“你是下半輩子就打算待在這里了?”
他一頓,高揚的眉梢沉了沉:“等我功力再恢復四成,這些破銅爛鐵困不住我?!?/p>
“但是我等不了那么久了?!?/p>
“你……”陸洺愣了愣,張了張唇,扭頭隨著我的腳步,一瞬不瞬,偏又生生壓著嗓子道:“什么意思?”
我亮出手心那枚鑰匙,插入那幾乎將他整個人懸吊起來的鐐銬:“我要離開這里,你愿意隨我去么?”
鑰匙旋動。
“啪嗒。”鎖開了。
陸洺瞬間失去平衡,幸虧我早預料到他會是這般反應,一把撈住了他,否則他右肩傷口當場便要崩裂。
“抓牢了,我給你去開右邊的鎖?!?/p>
“阿寧,你說的是真的么?”一向狂言亂語不知好歹的人突然變得期期艾艾:“是真的么?跟我走,跟我在一起?做我的人?”
我點點他得寸進尺腦袋:“只是一起走?!弊屗ゾo兩根鐵鏈,我繞到一側(cè):“好了,你抓緊些,我要幫你把鐵刺拔出來了?!?/p>
他右肩處的傷口恢復地不錯,之前被感染的腐肉已經(jīng)不見了,取而代之的逐漸長出來的新肉,此時正是拔除銳物的時機,若再過幾日新肉與鐵刺長成一體,反倒不利。
“等等?!?/p>
我停下準備下水的動作:“怎么了?”
“你幫我扶著就行了,我自己來。”他皺著眉道:“這水腌臜的很,你別弄臟了。”
我搖頭失笑,隨即便跳入那泛著黃綠的水牢中,真想敲開了他腦袋瞧瞧裝的都是些什么,都什么時候了,他倒還有空管這些。
“阿寧!”
點了他傷口旁邊幾處大穴,又灑了鎮(zhèn)痛止血的藥粉,我握住那鐵刺:“刺地很深,我可能一次拔不出來,你忍著些?!?/p>
他不知所謂地湊了過來,額前一綹碎發(fā)掃過我眼睫:“小時候我摔破了手,原本是很疼很疼的,但是只要我娘親一親我,就立馬不疼了,阿寧~”
貓兒似的眼睛眨一眨,又眨一眨。
我忍笑道:“我又不是你娘?!?/p>
那上揚的嘴角立馬就塌了下去。
“好了。”我提起一口氣:“我要拔了。”
他扁著嘴點點頭。
然而就在此時,變數(shù)突生。
“想走?問過我了嗎?”
那熟悉的聲音從空曠地宮的另一邊傳來,帶著森冷,空洞地回響。
我陡然回頭。
唐乾從黑暗中緩步踱出,身后跟著數(shù)個帶著精鋼面具的隱衛(wèi),眉宇間的陰翳似比潑墨更深。
“阿寧哥哥這么急著走,是要去哪兒?”隨著一道清脆聲音,一個單薄身影從人后跳了出來,他臉色蒼白,嘴唇卻紅潤似血,一雙狐貍似的眼睛閃動著,彎成兩彎月牙:“不跟我們道別也就罷了,連這么可愛的小師弟也不管了嗎?”
說罷擺了擺手,一個被扒地只剩下褻衣褻褲,雙手反綁在身后的人被推了出來,不是阿扎那是誰?!
再也忍不住,我喝道:“楚漓!放開阿扎那!”
抓著他的正是楚漓那戴黑紗斗笠的師父,此刻也用磨石般粗啞的聲音笑道:“池水臟臭,曲公子不如先上來,沐浴干凈了,咱們再好好為二位送行。”說罷將堵在阿扎那嘴里布扯了出來,“小兄弟,勸勸你師兄?!?/p>
阿扎那啐了一口,高聲道:“師兄不用管我!”
眼前變數(shù)雖來的突然,我還未想明白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為何唐乾會突然下到地宮,為何楚漓明明重病卻跟在他身邊,為何阿扎那會被他們五花大綁地抓???可唐乾帶著人來勢洶洶,不管他有何目的,必定兇多吉少,我怎么可能放任阿扎那在他們手里不管?何況,面對唐乾和數(shù)名唐家精銳,不要說我和陸洺此時皆是傷重體弱,就算在全盛時期恐怕都難從這地甕中逃脫。
如今我們行動被發(fā)現(xiàn),以唐乾如今陰鷙狠辣的心性,不知他會用什么手段對付我們……
我看著他,盡量將自己的聲音放平:“唐乾,看在我們這幾年的情分上,放了他們,我任你處置?!?/p>
“阿寧!”
“師兄!”
唐乾足尖一點,身影猶如離弦之箭,一眨眼的功夫我便被他從水中提上了地。
下頜被他捏著抬起,他眼中寒意森森:“你有什么資格跟我講條件?你,我是要處理,至于他——”他瞥一眼陸洺,似乎連嘴角勾起的冷笑中都透著血腥味:“我養(yǎng)的狗很久沒吃過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