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幕·第二場:霧與墓
? 那孩子獨(dú)自站在陽光下的霧中,手里捏著泥土。左捏一下,右劃一下,再將手沾上些水。
? 一個漂亮的泥人完成了,他身后的伙伴們奇怪的看著他,誰都沒想到到了這個年紀(jì)了還有玩泥巴的小鬼。
? 其實(shí)不然,那孩子堅信著自己是與泥土相連的,自己存活的意義就是為了泥土而存活。
? 塑造出一個個和自己形似的生命,讓他們和自己一起被這個世界所接受。
? 這是他的夢想。
? 光亮自著前方向后退去,孩子想要去追,才發(fā)現(xiàn)追不上了,興許是覺得那種速度根本沒必要追,就站在了原地。
? 托馬斯在一片漆黑之中坐下,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有做過泥偶了……
? 他近來和菲特去街上唱歌,這使他們的生活不至于像原來一樣那么拮據(jù)。但是他似乎忘了自己的初心了。
? 菲特是為什么而被自己帶來這個世上的呢?
? 托馬斯思索著。
? 為了贏得人偶的比賽。
? 他朝著自己的臉上扇了一下,“你在想什么?。磕挠腥藭雅畠寒?dāng)商品看待的?你想讓她被帶走不成?!”
? 冰冷的雙手從背后搭住了他的肩膀,他知道,那是惡魔的雙手。他與惡魔做了交易。
? “遵從內(nèi)心吧,你因此而困惑,這就已經(jīng)說明你的內(nèi)心想要將人偶賣掉了?!?/p>
? “不!不!我不會!”托馬斯用雙手捂住了額頭,以此來減少疼痛感,“她是我的女兒!她是我的女兒!”
? “她是你女兒,而我是惡魔。那么……”陰森森的鬼魂在他的身后低語,“和約定好的一樣,我會收走你五秒的壽命,知道了嗎?”
? 托馬斯點(diǎn)了點(diǎn)頭,背后的鬼魂似乎散了去,他失去力氣癱坐在了地上。
? 到底該如何呢?菲特已經(jīng)對自己來說如此的重要了,可她又是如此的一個瑰寶。
? 如果將自己研發(fā)出的智能技術(shù),也就是菲特這樣的有意識人偶的技術(shù)發(fā)揚(yáng)的話世界就會向前前進(jìn)一大步的,對……是世界,不是托馬斯自己。
? 托馬斯替換了概念,他開始使自己認(rèn)可自己如果用菲特去參加人偶比賽的話是為了全世界而不是自己的利益了,是的。
? 他要在全世界的科技爆發(fā)和菲特之間做出一個抉擇,只能選擇其一……
? 托馬斯想要扇自己一巴掌,說好了不拿菲特當(dāng)做物品,那現(xiàn)在這樣的選擇他又將菲特當(dāng)做了什么呢?
? 可是這個念頭在漆黑的夢中只有一瞬,之后又迅速散掉了,像是霧一樣被遺忘了的,但卻一直存在于托馬斯的身邊譴責(zé)著他的良心。
? 很快,他又更加的決絕了,沒錯,自己是一個人偶師!菲特說到底不過是自己的人偶而已!是用來讓自己功成名就的人偶!他的夢想就是創(chuàng)造并展示自己獨(dú)一無二的專屬于他的得意之作啊!
? 可是,這樣真的好嗎?
? “你我的交易只說我?guī)湍阃瓿傻靡庵靼桑繀?,展出自己的得意之作,這有什么問題嗎?”
? 惡魔的低語……
? 托馬斯感受到了額頭上的溫度,是一個濕了冷水的毛巾。有人在他的臉頰上留下了一個唇印,那樣的充滿感激而又有著愛意。
? “爸爸醒了?”
? 托馬斯只覺得身上一陣酸痛難忍,渾身發(fā)熱。他看向了工作臺前昨晚睡覺時忘記關(guān)上的窗戶,外面還在飄散著雨。
? “您昨天忘記關(guān)窗,發(fā)燒了……”
? “嗯……”
? “對于女兒來說不用客氣?!?/p>
? 像是心靈感應(yīng)一樣,托馬斯還沒有說話菲特就知道他想要表達(dá)的什么。
? 她看著托馬斯微微泛紫的嘴唇,上下咬合著卻始終不肯開口的糾結(jié)模樣。
? “是有什么難言之事嗎?”
? 托馬斯被戳中了心眼,他的情緒瞬間高漲了起來,卻又在下一刻低沉了下去。
? “我猜……爸爸是想要我去參加人偶比賽吧?”
? 托馬斯渾身顫動了一下,身體與床板發(fā)出了劇烈的“撲騰撲騰”的聲音,他那虛弱的表情上布滿了焦急與反對,卻又隱藏著那么一絲興奮。
? 兩個眉頭緊皺,嘴角卻微微的抬著。
? “不!不孩子!你不是人偶!你是人!你是個人,你不能這樣……”
? 那張潔白的臉在陰影中突然顯出了一陣慘白,可那臉卻在微笑著的,“不必的,爸爸設(shè)計我出來就是為了這件事……我早就能知道。而且,沒有說我們獲勝之后我就一定要被帶走吧?”
? “不,不……”托馬斯重新安穩(wěn)的躺在了床上,菲特過去給他蓋上了被子,“孩子,我怕,我怕我被利益和惡魔蒙了心,如果那時我控制不了自己把你賣了去呢?”
? 菲特的眼睛水靈靈的,里面流出了淚,“你知道嗎?父親?”
? “怎么了?突然這樣叫我?”
? “你睡覺的時候……會說夢話……”
? “這……天哪!……”
? 托馬斯翻了身去,他覺得自己實(shí)在是沒有臉再去看菲特了,他不知道接下來自己該做些什么了。
? 菲特躺在了他的身后,用手摟住了他。
? “你知道嗎?父親?你的出生定是為了制造出我,而我的出生你很清楚,就是為了參加比賽不是嗎?”
? 兩人都在哭,可卻都不敢出聲,都不敢留下動靜。
? 他們都哭著自己的虛偽,他們都厭惡著自己的真心。
? 他們都很清楚,托馬斯能有這樣的遲疑就表明說他的內(nèi)心是渴望參加比賽的,可他口頭上與良心上還是那么的說著,誰能不明白呢?
? “您……愿意和我永遠(yuǎn)在一起嗎?”
? 發(fā)自內(nèi)心的問句,菲特信任著他,甚至不認(rèn)為他會撒謊。
? 而對于剛剛父親與她所說的話的恐懼,她知道自己的父親不是燒糊涂了,而是他的內(nèi)心就是這樣想的。
? 他們都有著自己可以認(rèn)可的內(nèi)心。
? 托馬斯沒有回話,菲特的心一沉,探過頭看了眼托馬斯的臉頰。
? 他睡著了,面容不斷的打顫,是那樣的不安穩(wěn)。
? 菲特覺得自己作為一個女兒來說實(shí)在是不合格,在這種時候進(jìn)行如此激烈的問答總是不大好的。
? 她將托馬斯的被子蓋好,起身走了出去。
? 她站在二樓的窗戶前看著外面的那條石板鋪成的朝圣路,藍(lán)色的霧包裹著天上掉落的稀稀散散的云,打落在地上啪啦啪啦摔碎成許多瓣,又再次匯成溪流。
? 天空也是從白天入了黑夜,又從雨天變了晴朗。天空再次飄出了云,地上的溪流也都不見了蹤影。窗外是明月,窗外是青綠的藤蔓。
? 托馬斯蘇醒過來,他的身上趴著睡著了的菲特,他笑著用手撫摸著菲特的頭發(fā)。
? 早晨的第一絲光照入了寒霧港內(nèi),也逐漸照亮了趴在床旁邊的菲特。
? 她醒了過來,和托馬斯一起打著一柄黑傘朝著城北的劇場走去。因?yàn)樘炜赵陲h著小雨,盡管太陽并未被遮蓋起來,是場太陽雨。在霧中陰蒙蒙的。
? “菲特?!蓖旭R斯還是忍不住先開了口,“這只是件穿插在我們長遠(yuǎn)生活中的小事,你我都要放輕松了……今晚我想吃草莓派?!?/p>
? “嗯……”
? 菲特似乎是不知道該怎樣去回答,所以只是輕嘆了一聲。她能注意到父親的神色,那顫抖著的眉毛與興奮的眼睛,卻不知道從哪里傳來的一股背德感。
? 興許父親沒有拿自己當(dāng)做人偶看待,可人,不,人偶最重要的也一樣是自知之明,菲特從始至終都認(rèn)為自己是人偶。
? 在這短短的幾個月里,父親給予了自己那么多的關(guān)愛這本就應(yīng)該是一種恩賜了,一種普通人偶所難以得到的恩賜。
? 更重要的是這具美麗的身體以及這個不知花費(fèi)什么代價才能得來的意識。
? 她愿意接受為了父親的名譽(yù)而獻(xiàn)身,這是一個人偶所應(yīng)當(dāng)為制造者做的不是嗎?菲特清楚的知道這點(diǎn),更何況……她為的不是制造者,而是父親。
? 她愿意接受這一切,是的,她心甘情愿。唯獨(dú)一點(diǎn)……
? “菲特?”
? 托馬斯看見了從菲特眼角落下的一滴淚水。
? “爸爸……”
? “不高興的話我們現(xiàn)在就回去吧?……不行,我是說你……你太緊張了?”
? 菲特透過朦朧的淚注視著眼前的這個將自己帶到這個世界上的人,她滿懷感激。
? “是的,我要做好準(zhǔn)備……”
? 她故意笑了起來,將兩手高高舉起又放到胸前做了個俏皮的打氣動作。
? 菲特唯獨(dú)不想跟他分開……
? 朝圣路向著前走,愈走便愈是熱鬧,愈走便愈是寬敞。
? 路邊有著一個發(fā)色棕黃的,金色眼瞳里似乎有著四葉草的年輕男子,他突然朝著菲特走了過來。
? “好精致的人偶啊……是去參加比賽嗎?”
? “是的?!?/p>
? 菲特親口回答了問題。
? “好厲害!我這輩子頭次……就像是買蘋果的時候問老板這蘋果保熟嗎?結(jié)果蘋果親口回答我保熟一樣!好厲害!”
? 托馬斯沒有回答他,拉著菲特的手快速跑開了。
? “好奇怪的人啊……”
? 男子和托馬斯心里各自輕嘆了一聲此句,散開來了。
? 走到了城北的戲院,只見紅色的高高磚墻和金黃的圓拱形大門。聽說是仿制的金紡城的樣式,里面還有會唱紡戲的演員,人偶戲、魔術(shù)表演、馬戲團(tuán)、甚至有時候的民意選舉投票都是在這里發(fā)起的!
? 來往的人紛紛雜雜,拿著的人偶也各由風(fēng)格。只是里面很多都是基本功都不及格的人偶。
? 當(dāng)然,不要聽到這個消息就松懈了,因?yàn)楫吘谷硕?,真正的高手也是不少于百人的?/p>
? 經(jīng)過了門口的安檢,菲特和托馬斯走了進(jìn)去。圓形的大廳有著大理石的地板,手中拿著事先早已報過名的紙券,通過人潮擁擠的長廊,繞過表情嚴(yán)肅的警衛(wèi),最終在號碼于喇叭中響起過后走入了標(biāo)著數(shù)字的門中。
? “好的,這位先生請坐。”
? 一個身著西服的中年男人坐在房間正中央的桌子上,桌子像床一樣,是用來放置等身人偶的。
? 而能成為等身人偶的鑒定人,這個男人應(yīng)當(dāng)是在這方面頗有建樹的一位。
? “好,這位先生還有……嗯……能先讓您女兒出去嗎?”
? 托馬斯回頭看了眼菲特,菲特也在看著托馬斯,兩人不約而同的搖了搖頭。
? “額,我說明一下……”托馬斯咳嗽了兩聲,“她就是……”托馬斯的口中像是被塞住了什么一樣,可還是繼續(xù)了下去,“她就是我的等身人偶,也就是我的參賽作品。”
? 房間內(nèi)一時間陷入了沉默的寂靜,過了許久……
? “哈哈哈哈哈!”
? “怎,怎么了?您是不相信嗎?”菲特走向了前去想要躺在桌子上,但男人笑著揮了揮手。
? “我才五十多歲,還沒老到那么糊涂。姑娘你快別跟你爹鬧了,讓他帶你回家吧……”
? “她真的是……”
? 菲特顫抖了一下,男人笑得更歡了。
? “不敢不敢,對一個姑娘摸來摸去的警衛(wèi)就在外面呢,我可不想晚節(jié)不保,你們回去吧。”
? “可是她真的是人偶??!我制造出的人偶!”
? 菲特不再顫抖,似乎是習(xí)慣了些什么。
? 在兩人一同拼命的解釋下,男人依舊是當(dāng)著玩笑話,他連觸碰菲特都不敢,只能叫著警衛(wèi)將菲特和托馬斯兩人拉了出去。
? 像是被冷水撲滅的極具熱情期待的心,也像是門外再次下大的雨。
? 兩人撐起了黑傘,一言不發(fā)的向著家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