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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村莊

2021-11-02 23:35 作者:徐州刺史仲甫先生  | 我要投稿

(有刪改)

“******”(刪減部分)

我出去割草,去得太久,我會將鑰匙壓在門口的土坯下面。我一共放了四塊土坯迷惑外人,東一塊,西一塊,南北各一塊。有一年你回來,搬開土坯,發(fā)現(xiàn)鑰匙銹跡斑斑,一場一場的雨浸透鑰匙,使你頓覺離家多年。又一年,土坯下面是空的,你拍打著院門,大聲喊我的名字。那時村里已沒幾戶人家,到處是空房子,到處是無人耕種的荒地,你趴在院墻外,像個外人,張望我們生活多年的舊院子,淚眼涔涔。

芥,我說不準(zhǔn)離家的日子,活著活著就到了別處。我曾做好一生一世的打算在黃沙梁等你,你知道的,我沒這個耐力,隨便一件小事都可能把我引向無法回來的遠處。在過去的幾十年里,村里人就是為一些小事情一個一個地走得不見了。以至多少年后有人問起走失的這些人,得到的回答仍舊是:

“他割草去了?!?br>
“她澆地去了?!?br>
人們總是把割草澆地這樣的事看得太隨便平常。出門時不做任何準(zhǔn)備,不像出遠門那樣安頓好家里的一切。往往是憑一個念頭,也不跟家里人打聲招呼,提一把鐮刀或扛一把锨就出去了,一天到晚也不見回來,一兩年過去了還沒有消息。許多人就是這樣被留在了遠處。他們太小看這些活計了,總認(rèn)為三下五下就能應(yīng)付掉,事實上隨便一件小事都能消磨掉人的一輩子,隨便一片樹葉落下來都能蓋掉人的一輩子。在我們看不見的角角落落里,我們找不到的那些人,正面對著這樣那樣的一兩件小事,不知不覺地過去了一輩子。連抬頭看一眼天的時間都沒有,更別說地久天長地想念一個人。

我最終也一樣,只能剩一院破舊的空房子和一把銹跡斑斑的鑰匙——我讓你熟悉的不知年月的這些東西在黃沙梁,等待遙無歸期的你。我出去割草。我有一把好鐮刀,你知道的。

多少年前的一個下午,村子里刮著大風(fēng),我爬到房頂,看一天沒回家的父親,我個子太矮,站在房頂那截黑糊糊的煙囪上,抬高腳尖朝遠處望。當(dāng)時我只看見村莊四周浩浩蕩蕩的一片草莽。風(fēng)把村里沒關(guān)好的門窗甩得啪啪直響,連一個人影都看不見,滿天滿地都是風(fēng)聲,我害怕得不敢下來。

我母親說,父親是天剛亮?xí)r扛一把锨出去的。父親每天都是這個時候出去。我們從來不知道他在侍弄哪塊地。只記得過不了多長時間,父親的那把锨就磨得不能使了。他在換另一把锨時,總是坐在墻根那塊石板上,一遍又一遍地刮磨那根粗糙的新锨把,干得認(rèn)真而仔細(xì)。有時他抬頭看看玩耍的我們,也偶爾使喚我給他端碗水拿樣工具。我們還小,不知道堆在父親一生里的那些活,他啥時候才能干完,更不知道有一件活會把父親永遠留在一塊地里。

多少年來我總覺得父親并沒有走遠,他就在村莊附近的某一塊地里,某一片密不透風(fēng)的草莽中,無聲地?fù)]動著鐵锨。他干得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家和兒女,也忘記了累。多少年后我在這片荒野上游蕩,有一天,在草莽深處我看見翻得整整齊齊的一大片耕地,我一下認(rèn)出這是父親干的活。我跑過去,撲在地上大喊父親、父親……我聽見我的聲音被另一個我接過去,向荒野盡頭傳遞。我站起來,看見父親的那把鐵锨插在地頭上,木把已朽。我知道父親已經(jīng)把活干完了,他正在回家的路上。我也該回家看看了。我記不清自己游蕩了多少年,只覺得我的身體在荒野上沒日沒夜地飄游,沒有方向,沒有目的,也不知道累,若不是父親翻虛的這片地?fù)踝∥?,若不是父親插在地頭的鐵锨提醒我,我就無邊無際地游蕩下去了。

芥,那時候家里只剩了你。我的兄弟們都不知到哪里去了,他們也和父親一樣,某個早晨扛一把锨出去,就再不回來了。我怎么也找不到他們。黃沙梁附近新出現(xiàn)了好多村子,我的兄弟們或許隱姓埋名生活在另一個村莊了。有些人就是喜歡把自己的一生像件寶貝似的藏起來不讓人看,藏得深而僻遠。

我記得三弟曾對我說過,一個人就這么可憐巴巴的一輩子,為啥活給別人看呢。三弟是在父親走失后不久說這句話的,那時我就料到,三弟遲早會把自己的一生藏起來。沒想到我的兄弟們都這樣小氣地把自己的一輩子藏在荒野中了。

我把鑰匙壓在門口的土坯下面,我做了這個記號給你,走出很遠了又覺得不踏實。你想想,一頭愛管閑事的豬可能會將鑰匙拱到一邊,甚至吞進嘴中嚼幾下,咬得又彎又扁。一頭閑溜達的牛也會一蹄子下去,把鑰匙踩進土中。最可怕是被一個玩耍的孩子撿走,走得很遠,連同他的童年歲月被扔到一邊。多少年后,這把鑰匙被一個有賊心的人撿到,定會拿著它挨家挨戶地試探,在人們都不在的一天,從村子一頭開始,一把鎖一把鎖地亂捅。尤其沒開過的鎖,往里捅時帶著點阻力,澀澀地,能勾起人的興致。即使根本捅不進去,他也要硬塞幾下。一把好鑰匙就這樣被無端磨損,變細(xì)、變短,成為廢物。遭它亂捅的鎖孔,卻變得深大而松弛,這種反向的磨損使本來親密無間的東西日漸疏離。愛情也是這樣。這么多年我循序漸進地深入你,是我把你造就得深遠又寬柔。我創(chuàng)造了一個我到達不了的遠方,挖了一口自己探不到底的深洞。在這個漫長過程中我自己被消損得短而細(xì)小,愛情的距離就這樣產(chǎn)生了。

早晨微明的天色透進窗戶,你坐起身,輕輕移開我壓在你腹部的一條腿。

你說:“那塊地都荒掉了?!?br>
“哪塊地?”我似醒非醒地問你。

接著我聽見鋤頭和鐵锨輕碰的聲音、開門的聲音。

我醒來時不知是哪一個早晨,院子掃得干干凈凈,柴垛得整整齊齊,細(xì)繩上晾曬著洗干凈的哪個冬天的厚重棉衣。你不在了。

村子里依舊刮著大風(fēng),我高晃晃地站在房頂朝四處望。風(fēng)穿過空洞的門窗發(fā)出嗚嗚的鬼叫聲。已經(jīng)多少年了,每次爬上房頂我都在想,有一天我一定提一把鐮刀出去,把村莊周圍的草全都割倒。至少,割出一個豁口,割開一條道。我父親走失的第五年,有一天,我在房頂上看見村西邊的沙溝里有一片草在搖動。我猛然想到是不是父親,我記得母親說過,你父親就喜歡扛一把锨在亂草中搗騰,他時不時地在一片草莽中翻出塊地來,胡亂地撒些種子,就再不管了。吃午飯時,母親又說:爬到房頂看看,哪片草動彈肯定是你父親。

我翻過沙梁,一頭鉆進密密麻麻的深草。草高過了頭頂,我感到每一株草都能把我擋到一邊,我只有一株草一株草地拔開它們。結(jié)果我找到了一頭驢。我認(rèn)出是幾年前王五家丟掉的那頭,當(dāng)時王五家為了這頭驢驚動了方圓幾百里,幾乎遠遠近近每一條路上都把守著王五家的親戚,村里每一戶人家都被懷疑。沒想到驢就藏在離王五家不遠的一攤草中,幾年間它沒移動幾步,嘴邊就是青草,它臥在地上左一口右一口地就能吃飽肚子,對驢來說這是多好的日子。它當(dāng)然不愿再回到村里去受苦??赏跷寮覅s慘了,本該驢做的事情都由王五家的人分擔(dān)去做了。才幾年工夫王五的腰就躬成驢背了。我出于好心把驢拉了回去送給王五家。王五的婆姨抱著驢脖子哭了好一陣,驢被感動了似的也吭吭地叫起來。王五的婆姨哭夠了轉(zhuǎn)過身來,用一雙泥糊糊的眼睛瞪著我說:

“你爹出去幾年了?”

“五年了?!蔽艺f。

“那就對了,”王五的婆姨一拍巴掌說,“我家的驢也丟掉整整五年了,肯定是你爹把我家的驢拉出去使喚了五年,使喚成老驢了,才讓你給送過來。你說,是不是?”

芥,我記得我們種過一塊地,離村莊很遠。一個春天的早晨我們趕車出去,繞過沙梁后走進一片白霧蒙蒙的草地,馬打著響鼻,偶爾也放兩個屁。在裝滿麥種的麻袋上我解開你的上衣,我清楚地記得有一股大風(fēng)刮過你***********,朝我臉上吹拂,我聞到一股熟悉的來自遙遠山谷的芬芳?xì)庀?,手不由自主往下滑去。馬車猛然間顛簸起來,一上一下,一高一低,一起一伏,我忘掉了時間,忘掉了路。不知道車又拐了多少個彎,爬了幾道梁,過了幾條溝。后來車停了下來,我抬起頭,看見一望無際的一片野地。

芥,我一直把那一天當(dāng)成一場夢,再想不起那片野地的方向和位置。我們做著身邊手邊的事,種著房前屋后的幾小塊地,多少個季節(jié)過去了,我似乎已經(jīng)忘記我們曾無邊無際地播種過一片麥子。我只依稀記得我們卸下農(nóng)具和種子時,有一麻袋種子漏光在路上了。

后來我們往回走時,路上密密麻麻長滿了麥子。我們漏在路上的麥種在一場雨后全都長了出來,沿路彎彎曲曲一直生長到家門口,我們一路收割著回去。芥,我一直不敢相信的一段經(jīng)歷你卻把它當(dāng)真了。你背著我暗暗記住了路。那個早晨,我在睡眼蒙眬中聽見你說:那塊地長荒了。我竟沒想到你在說那一片麥地?,F(xiàn)在,你肯定走進那片無邊無際的麥地中了。

我?guī)ё吡斯?,我不知道你回來的日子,狗留在家里,狗會因懷念而陷入無休止的回憶。跟了我二十年的一條狗,目睹一個人的變化,面目全非。二十年歲月把一個青年變成壯年,繼而老態(tài)龍鐘。狗對自己忠誠的懷疑將與年俱增。在狗眼里,人一生中的不同時期是不同面孔的好幾個人。它忠心尾隨的那個面孔的人,隨著年月漸漸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副面孔另一番心境的一個人,還住在這個院子,還種著這塊地。狗永遠不能理解滄桑這回事。一個跟隨人一輩子的忠犬,在它的自我感覺中已幾易其主,它弄不清人一生中哪個時期的哪副面孔是它真正的主人。

狗留在家里,就像你漂泊在外,是我最放心不下的心事。

一條沒有主人的狗,一條窮狗,會為一根干骨頭走村串巷,挨家乞討,備受人世冷暖,最后變得世故,低聲下氣,內(nèi)心充滿怨恨與感激。感激給過它半嘴鎪饃的人,感激沒用土塊追打過它的人,感激垃圾堆中有一點飯渣的那戶人。感激到最后就沒有了狗性,沒有一丁點怨恨,有怨也再不吭聲,不汪不吠。游蕩一圈回到空蕩蕩的窩中,見物思人,主人的身影在狗腦子里漸漸懷念成一個幻影,一個不真實的夢。

這還不是最重要的。你回來晚了,狗老死在窩里,它沒見過你的狗子狗孫們把守著院子。它們沒有主人,純粹是一群野狗,把你的家當(dāng)狗窩,不讓你進去。

家是很容易丟掉的,人一走,家便成一幢空房子。鎖住的僅僅是一房子空氣,有腿的家具不會等你,有轱轆的木車不會等你,你鎖住一扇門,到處都是路,一切都會走掉。門上的紅油漆沿斑駁的褪色之路,木梁沿坑坑洼洼的腐朽之路,泥墻沿深深淺淺的風(fēng)化之路,箱子里的錢和票據(jù)沿發(fā)黃的作廢之路……無窮無盡地走啊。

我在荒草沒腰的野地偶一抬頭,看見我們家的煙囪青煙直冒,我馬上想到是你回來了,怎么可能呢,都這么多年了,都這么多年了,我快過慣沒有你的日子。

我扔下鐮刀往回跑。

一個在野外勞動的人,看見自己家的炊煙連天接地地裊裊上升,那種子孫連綿的感覺會油然而生。炊煙是家的根。生存在大地深處的人們,就是靠扎向夭空的縷縷炊煙與高遠陌生的外界保持著某種神秘的聯(lián)系。

炊煙一裊裊,一個家便活了。一個村莊頓時有了生機。

沒有一朵云,空蕩蕩的天空中只有我們家那股炊煙高高大大地?fù)踝√枺以谒年幱爸斜寂?,家越來越近?br>
我推開院門,一個陌生男人正往鍋頭里塞柴火,我一下愣住了,才一會工夫,家就被別人占了。我操了根木棍,朝那個男人蹲著的背影走去。

聽到腳步聲他慢騰騰地轉(zhuǎn)過身。

“你找誰?”他問。

“你找誰?”我問。

“我不找誰?!彼f著又往鍋頭里塞了根柴火,我看見半鍋水已經(jīng)開了,噗噗地冒著熱氣。

這個男人去另一個村莊,路過院門口時,一腳踩翻土坯,看見我留給你的鑰匙。他小心翼翼撿起來,擦凈上面的銹和塵土,順手裝進口袋。走了幾步他又返回來。我一共留給你五把鑰匙,能打開五扇門。我們家能鎖住的地方我都上了鎖。

他撿出一把粗短的黃銅鑰匙,對準(zhǔn)鎖孔塞了幾下,沒塞進去。又撿出另一把細(xì)長的,沒費勁就塞了進去,捅到底了,還露半截在外面,他故意扭了幾下又拔出來。捅進第三把鑰匙時,鎖打開了。他在院子里轉(zhuǎn)了一圈,然后又挨個地打開每一間房子。

他先走進一間寬大低矮的臥房,看見占據(jù)了大半個房間的幾十米長的一張大土炕,他有點吃驚,從沒見過這么大的土炕。他想,這家男人肯定雄壯無比呢,他修了如此闊大的一個炕,一定想生養(yǎng)幾十個兒女。有這種雄心的男人一般都有一根了不起的****,又娶到一房樣樣能行的好媳婦,有了這些天賜的好條件,他就會像種瓜點豆一般,從大土炕的那頭開始,隔一尺種一個兒子,再隔一尺插花地播一個女兒。這是長達幾十年的辛勤勞作,要保質(zhì)保量地種下去又不種出歪瓜裂棗也不容易。再能行的男人趕種到大土炕的另一頭也會老得啥也干不動,腰也彎了,腿也瘸了,甚至再沒力氣下炕。而從這個大土炕上齊刷刷站起來的一群兒女,在一個早晨像莊稼一樣密密麻麻立在地上,擋住從窗外照進來的那束陽光。

他想,這家男人在年輕力盛時一定很自負(fù)地算好了一生的精力和時間,才修了這樣巨大的一個土炕,他對自己太有信心了。多少年后的今天,顯然,他連半個兒子也沒種出來,大土炕上一片荒蕪,長著些弱小的沒咋見陽光的雜草。只有靠東頭的炕角上,鋪著張發(fā)黃的葦席和半條爛氈,一床陳舊的大花棉被胡亂地堆在上面。

是什么東西阻止或破滅了這家男人的雄偉夢想呢?他不知道。

他用一根指頭在布滿裂縫的桌面上抹了一下,劃出道清晰的印子,塵土足有銅錢厚。他是個流浪人,可能從沒安心在一個地方長年累月地體驗過一件事情。不像我,多少年來看著一棵樹從小往大地長。守著一個院子,從新住到舊。思念著一個人,從年輕到年老昏沉。他沒這種經(jīng)歷,因而弄不清多少年的落塵才能在桌面上積到銅錢這么厚。

他轉(zhuǎn)過身,穿過滿是雜亂農(nóng)具的庫房,墻上掛的,梁上吊的,地上堆的,各式各樣的農(nóng)具。有些他從沒有見過,造型古古怪怪,不知是干什么活用的。

芥,有些活是只有我能看見的,它們細(xì)小或宏大地擺在我的一生里,我為這些不同種類的活制造了不同式樣的專用農(nóng)具,我不像父親,靠一把簡單的鐵锨就能對付一輩子。有些活通過我的勞動永遠不見了,或者變成另一種活等候在歲月中了。我埋掉的一些東西成為后人的挖掘物時,那種勞動又回來或重新開始了。我割倒垛在荒野中的干草,多少年后肯定有人趕一輛車?yán)卮謇?。這些深遠的東西一個過路人怎能看清看透呢。他只會驚嘆:這家男人長著怎樣有力的一雙手啊。他為自己準(zhǔn)備了如此多而復(fù)雜的一庫房農(nóng)具,他到底想干掉多少活干出多大的事業(yè),這些農(nóng)具中的哪一件真正被用過。

他打開另一扇門,一股谷物腐爛的霉味撲鼻而來。這間房子沒有窗戶,光線很暗,只有接近房頂?shù)膲ι嫌袃蓚€很小的通風(fēng)洞,房子中間突兀地立著一堵墻,墻的半腰處有個黑洞洞的豁口,他把頭探進豁口,看了半天,才看清里面是黑糊糊的半倉糧食。他把手伸進去,抓了一把谷物走到院子里,在陽光下觀察了一陣,又用鼻子聞了聞。

沒準(zhǔn)還能吃呢。他想。

要能吃的話,這半倉糧食夠一個人吃一年了。

他在院子里轉(zhuǎn)了一圈,撿了些柴火放到鍋頭旁。他決定住下不走了。他想,這么大一院房子,白白空著太可惜了。他本來去另一個村莊,另一個村莊在哪他自己也說不清,每到一個村莊,另一個村莊便隱約出現(xiàn)在前方,他只好沒完沒了地往前走。不知走了多少年,他忘記了家,忘記回去的路,也忘記了疲憊。

正是中午,陽光暖暖地照著村子,有兩三個人影,說著話,走過村中間那條空寂的馬路。

他想,先做頓飯吧。多少年來他第一次感到了饑餓。

我在這時候跑回家里。

我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芥,我扔下鐮刀往回跑,快下午的時候,一個過路人撿走我的鐮刀和一捆青草,往后很多年,我追趕這個人。我走過一個又一個喧嘩或寂靜的村莊,穿過一片又一片蔥郁或荒蕪的土地,沿途察看每一個勞動者手中的農(nóng)具,我放下許多事,甚至忘記了家,忘記了等你……

芥,你不認(rèn)識老四,你到我們家的時候,老四已走失多年。家里只剩下母親,和兩個我至今不知道名字的小兄弟。他們小我很多歲,總是離我遠遠的——像在離我很多年那么遠的地方各自地玩著游戲。也不叫我二哥,也許叫過,只是太遠了我沒聽清楚。他們總喜歡在某個墻根玩耍,望過去像兩個投在墻上的影子。其實他們就是影子,只活在母親的世界里,父親離開后再沒人帶他們來到世上。我一直不知道我有多少個姐妹兄弟。但一定很多,來世的,未來世的,不計其數(shù)。我父親的每一顆成熟的精子,我母親的每粒飽滿的卵子,都是我的姐妹兄弟。他們流失在別處,就像我漂泊在黃沙梁。

多少年后我在這片荒野上游蕩時,我又變成了一顆精子或一粒卵子。盲目,無知。沒有明確的去處。我找到了你,在很多年間我有了一個安靜溫暖的歸宿。我日日夜夜地愛你,我渴望通過你回到我母親那里去。父親走失后我目睹了母親長達半世的寂寞和孤獨。

芥,你每次滿足我一點點,不讓我全部進去。我一急切你便聲聲地叫著疼。我是從這里出來的。母親,我記住了這條路,遲早我會回到你那里。我是不是進錯了門呢,芥,我是不是走在一條永遠的死胡同里,進來出去又進來,你讓我迷路,很多年走不出這個叫黃沙梁的村子。

芥,你沒看好我的母親,你讓她走了,帶著我的兩個不知名字的兄弟遠遠地走了。你指給我路,讓我去追。

正是下午的時候,我扛著鐵锨回來,院門敞開著,我喊你的名字,又喊母親,院子里靜靜的沒有回應(yīng),對面墻上也看不見我那兩個兄弟的身影,往日這

個時候他們玩得正歡,墻上的影子也就最清晰真實。

我推開一扇門,又推開一扇門,家里像是多少年沒有人住。我記得我才出去了一天,早晨我出門時,你正在鍋頭上收拾碗筷,母親拿一只小小的條把在掃院子,我還想,這么大的院子母親用一只小條把啥時才掃完呢。我吩咐你幫幫母親,你答應(yīng)著。樹上在落葉子,我出門時,一些樹葉落在母親掃過的地方。

我在地里干著活還不時朝村里望,快中午的時候,我還看見我們家的煙囪冒了一股煙,又不見了。我頭枕在埂子上睡了一覺,是不是這一覺把幾十年睡過去了。

我走出院子找你和母親,村子里空空的一個人也看不見。我一家一家地敲門,幾乎每戶人家的院門都虛掩或半開著,像是人剛出去沒走遠,就在鄰居家借個東西、去房后撒泡尿馬上就回來,所以門沒鎖,窗戶沒關(guān)。但院子里的破敗景象告訴我,這里已很久沒人居住。我喊了幾個熟悉的人的名字。喊第三聲的時候,一堵土院墻轟然而倒。我返回到家里,看見你正圍著鍋頭做飯,兩盤炒好的蔬菜擺在木桌上。

“活干完了?”我聽見你問我。

什么活?我在心里想著這句話,說出口的卻是另一句:“剛才你到哪去了?”

“我給你做飯哩?!?/p>


“那我回來咋沒看見你?!?br>
“你回來了?啥時候?”

“剛才?!?br>
“剛才?”你說著又把炒好的一盤菜放在木桌上。

“那我母親呢?”

“剛走,她說不回來吃飯了,我才炒這么多好菜。你母親太能吃飯了,一頓吃好幾個人的飯還不停地叫餓。她說她是給你的幾個兄弟吃飯的,她自己好多年前就不需要吃飯了,只喝點西北風(fēng)就飽了?!?br>
我朝你指的路上追去,沒跑幾步又折回來。

“那么,村里人都到哪去了?”

“都在哩?!?br>
“在哪里?”

“還不是都在干自己的活哩,你想想你到哪去了就該知道其他人的去處?!?br>
你說著把一碗燒好的湯放在桌上。我看見發(fā)綠的湯里扔著幾根白骨。另幾盤也是些腐肉和陳菜,那些菜像是多少個季節(jié)以前摘的,發(fā)著陳舊的灰黑色。雖是剛炒出來,卻一點熱氣都沒有。倒像一桌供放多年的喪食。再看你,也像衰老了許多,衣袖有幾處已朽爛,銅手鐲綠銹斑斑,似乎這頓飯你做了很多年才做熟。爐膛里還是多年前的那灶火,盤子里是多年前的肉和蔬菜,我的胃里蠕動著的也是多年前的一次饑餓。

芥,我記得我才出去一天。

我三十歲那年秋天,我想,我再不能這樣懵懵懂懂地往前活了。我要停下來,回過頭把這半輩子認(rèn)認(rèn)真真回味一遍。如果我能活六十歲的話,我用三十年時間往前走,再用剩下的三十年往回走,這樣一輩子剛好夠用。

從那時起,我停住手中的一切活計,吃著倉里的陳舊谷子,喝著井里的隔年老水,拒絕和任何一個陌生人認(rèn)識,也不參與村里家里的一切事務(wù)。唯一的外界活動是:當(dāng)我回想不起來的時候,找?guī)讉€熟悉我的人聊聊往事。

那年秋天家家戶戶大豐收,人人忙忙碌碌。倉滿了,麻袋也用完了,院子里、房頂、馬路上,到處堆放著糧食。人們被多年不遇的豐收喜昏了頭,沒誰愿意跟我閑扯陳年舊事。他們干著今年的活,手握著今年的玉米棒子,眼睛卻滿含喜慶地望著來年。他們說,啊,要是再有幾個這樣的好年成,我們就能把一輩子的糧食全打夠,剩下的年月,就可以啥也不干在家里享福了。他們一年接一年地憧憬下去,好年成一個挨一個一直延伸到每個人的生命盡頭。照這樣的向往,我發(fā)現(xiàn)他們根本沒有剩下的年月,可以啥也不干呆在家里享福。往往是今年的收成還顧不上吃幾口,另一年的更大豐收又接踵而來,大豐收排著大隊往家里擁,人們忙于收獲,忙于喜慶,忙得連頓好飯都顧不上吃,一村人的一輩子就這樣毫無余地地完蛋了。

我慶幸自己早早剎住了車。芥,只有你理解我。在我滿屋滿院子翻找那些能夠證明我過去生活的舊農(nóng)具、舊家什以及老帳單、破鞋帽時,你不動聲色地配合我,一邊收拾著滿院子的糧食,一邊找出你早年的衣飾,穿戴在身上,用你以往的眼神和微笑對著我,說著你對我說過的話,晚上重復(fù)著你對我做過的那些動作。芥,我就從前一天的晚上開始回想。我頂好院門,用一捆樹枝把院墻上的豁口堵住。天還沒有黑透,還不到睡覺的時候,你早早就喊我上炕,不教我出去轉(zhuǎn),和屋后的韓三吹吹牛、聊聊天,乘機抽他的一根煙。韓三叫我偏高興時,就會遞過一大張煙紙,抓一大撮煙顆,讓我又粗又長地卷一根煙。這件便宜事我從沒告訴過你,即使告訴了,你也不會放我出去一個人過癮。我看得出,你從天一亮就開始盼著天早早黑,好早早上炕。那時你是多么狂熱地依戀著我呵。多少年后的那些個晚上,當(dāng)我閑著沒事想出去混根煙抽時,韓三早已不在村里,他家裝修考究的窗戶門變成幾個怪模怪樣的黑洞,遇到風(fēng)天便發(fā)出嗚嗚的怪叫。

我坐在炕沿脫衣服時,還聽到村里忙忙碌碌的人聲、狗和牲畜的叫聲。我忙碌的時候,不會清晰地聽到其他人忙碌的聲音,現(xiàn)在我不忙了,要忙另一件事了。你讓我早早閑下來,怕我累壞了身體干不成正事。

我就從這一夜開始回憶,從三十歲的這一夜起,我就往回走了,背對著你們——一村莊人,面朝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情。熄滅的油燈又亮起來,桔黃的亮光重新溫馨地照著這間房子,這面幾十米長的大土炕。我們睡在土炕的一頭,另一頭堆滿了玉米棒子,都是新鮮的剛收獲不久的棒子,夜里我困頓時你順手拿過又粗又長的一個,搖醒我:猜猜它像什么。你把玉米棒的小頭抓在手里,大頭對著我的嘴唇撩來弄去。你知道怎樣弄醒我。一看到又粗又硬的東西我就會立馬粗硬起來。外面這時刮起了風(fēng)。我聽見風(fēng)把院子里的干樹葉刮起來,帶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緊接著一些很遠處的樹葉又被風(fēng)刮到我們的房上和院子里。你不讓我吹燈,你不知道燈亮著我多心疼,家里只有一小瓶燈油,我準(zhǔn)備了好幾個大桶,并排放在庫房的墻根。我想年輕時多摸摸黑,節(jié)省點燈油,到我上了年紀(jì),老眼昏花時就會有足夠的燈油,在我四圍點好多盞燈。當(dāng)一個人視力漸衰時他擁有了好多盞燈,一盞一盞地,把他看不清的那些地方一一點亮,這是多么巨大的補償啊。這種補償不會憑空而降,要靠自己在漫長一生中一點點地去積攢。你怨我性急,總是三下五除二了事,我咋能不急呢,燈亮著,燈油一絲絲耗盡時,我就覺得自己沒有了力氣,只想早早和你干完事,熄燈休息。油燈平放在炕上,燈光朝上直照在我的胸脯和臉上,你催我快點,再猛點,你充滿欲火的雙眼仰望著我,又像在望著我身后的房頂和墻。許久以后的一個晚上,****************************************************************************************************************************************************************************************************************************************************。

我站在村頭觀察了好一陣。月光下的黃沙梁,就像夢中的白天一樣。一切都在銀灰色的透明空氣中呈現(xiàn)出原來的樣子——樹還是那樣高,似乎我離開后樹再沒有生長過。房子還那樣低矮,只是不知住在里面的,是不是我認(rèn)識的那一村莊人。我走了半夜的黑路,神情有些恍惚,記不清自己離開黃沙梁已有多久。我好像做了一場夢,恍恍惚惚醒來,看見自己生活多年的一個村莊,泊在月色里。

就在前半夜,我還一直擔(dān)心自己走錯了路。我記得以前的路是在沙梁頂上蜿蜒向西,繞過一道溝后直端端戳向村子。

誰把路朝北挪動了半里。我自言道。

有人為了種地往往會把道路擠到一邊,讓過往的人圍著他的地轉(zhuǎn)。有一年我穿過一片戈壁去胡家海子,去時路還好好的,路旁長滿了野草和灌木。幾天后當(dāng)我回返時,這片戈壁已被人耕翻了,并澆了水,種上糧食。我費了大半天時間才繞過去。我想,倘若這個種地人心貪,把地耕種到天邊,那我就永遠被隔在地這邊的他鄉(xiāng)了。

而這片荒野并沒有人耕種,好像路不小心從沙梁上滑了下來,要么是向北的風(fēng)一年一年地把路吹到這邊了,像吹一根繩子一樣。

不過,我想是另一種情景:一場大雪后,荒野白茫茫一片,雪把所有界線和標(biāo)識覆蓋得一片模糊。最先出門的人,搞不清道路的確切位置,但又不能不走,只好大概地瞄一個方向踏雪而去。晚出門的人、車馬也都不加考慮地循著這行腳印走去。這樣每一場雪后,道路總會偏離原來的軌跡,有時偏左,有時偏右。整個冬天沒有幾只腳真正地踩在路上。只有到了春天——融雪之后,人們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把路走偏了。但又沒有誰會糾正這個錯誤,原回到老路上去。反正,咋走還是走到該去的地方,目的地不會錯的。

那時候我們剛剛結(jié)婚,我整夜守著

你,不知道村里發(fā)生了啥事。幾個兄弟都離我遠遠的,夜里他們睡在房頂和院子里。母親啥都不讓我干,頓頓給我吃雞蛋。

你最要緊的活,是讓你媳婦趕快把娃娃懷上。

我最聽母親的話,父親離開后,母親的話語成了我們家里唯一的長輩的聲音。她溫和舒緩地覆蓋著這個家庭,我們按她說的去做,或者當(dāng)面答應(yīng),背后照自己的想法去干活。無論聽從與否,我們都不能沒有這種聲音——從祖輩的高處貫穿下來的骨肉之音。父親母親,你們的聲音將最終成為兒女們的聲音在代與代的山谷間經(jīng)久回應(yīng)。不管我們年輕時怎樣不聽話,違背母語父令。最終還是回到父親母親的聲音中,用你們的話語表達我們自以為全新的人生,做著父母語言中的所有事情。

芥,你也是聽了你母親的話溫溫順順做了我的妻子。你老早就喜歡我,想嫁給我,你母親同意后這個意愿便成了你母親的,你是個聽話的好女兒,照母親的意愿做了你愿意做的。我也一樣,從第一夜開始,我整夜整夜地折騰你,我蓄了二十多年的勁,磨了二十多年的刀,練了二十多年的功,我每個夜晚都渴望著和你做這件事,現(xiàn)在終于和你睡在一個炕上,鉆進一個被窩了,我卻突然意識到這是母親安排我做的一件事。母親沒說出之前我只是在夜里偷偷地想你,母親說了,我就照她的意愿去干。我沒干過這活,笨手笨腳的,惹得你咯咯直笑。我不知道先從哪下手,父親沒教過我這活,又好像教過。我記得八歲那年,有一天,父親把我?guī)У降剡?,讓我看著他種地。

記住,種地要先從地頭開始,一锨一锨往中間翻,不能圖省事。

芥,我知道要去的地方,我不能走捷路,我等了二十年,這會兒就等不及了。你一直咯咯地笑。我是不是錯了,你教教我。我是個老實人,不會圖省事,直接在地中間挖一锨、灑一把種了事。我要翻過該翻的山,走過該走的平地,把邊邊角角溝溝凹凹都照管好,侍弄好。你夸我活干得很細(xì)呢。我說來粗的了。你大叫一聲。院子里狗狂吠起來,它多少年沒聽到這種叫聲,有些陌生了。房頂上一根檁子也同時嘎巴一聲,像壓斷了似的。我不知道睡在房頂?shù)氖抢蠋祝欢ㄔ跒槲腋芍蹦?。芥,我得再用點力氣,你讓我再試試。

我十六歲那年,母親讓我去開一片荒地。放下這么多熟地不種,開什么荒呀。我心里叨咕著,還是去了。那是片稀稀拉拉長著些蒿草的白皮地,看樣子沒人動過一锨一鋤。這叫處女地,開起來費些勁,但你不能老在別人開過的地里搗騰。男人嘛,總要整幾塊處女地。我在地上挖了幾锨,地太硬,锨怎么也插不進去。母親我是不是勁太小了,沒到開荒的年齡。你父親十三歲就開始在荒地里舞锨弄鋤了。我懊喪地坐在地上,看著硬邦邦的生地愣了半天,快中午時,扛著锨回到家里。

你叫我做的每一件事我都躲不過去,現(xiàn)在不做,將來還會去做。

母親,我面對的依舊是你幾年前讓我去開的那塊荒。我依舊像幾年前那樣慌亂無措。不是锨不行,你配給我的家什樣樣管用??晌液脡牟宀贿M第一锨,地太生,我一使勁芥便大聲地喊疼,母親你在隔壁的黑暗中一定聽到了。

吃早飯時,我一直低著頭不敢看你,也不敢看我的幾個兄弟,他們眼巴巴望著我,想讓我回答什么。母親只有你看出來了:事沒干成。我的臉上依舊是幾年前從荒地回來時的那副表情。我想,我要開出那塊地,就不會有今天這個結(jié)局。

芥,我看見母親叫過你,低聲地問著什么。你一臉羞紅,不時搖頭或點頭。早晨的陽光溫和地照著院子,我渾身燥熱,坐立不安,幾個兄弟放下碗筷,正收拾農(nóng)具下地。其中一個有意碰了一下我立在墻根的鐵锨,锨倒了,我起身去扶。我是善用鐮刀的人,你們卻讓我使锨。

我要在地上挖個洞。

挖個坑。

挖口深井。

我想著有個東西就像锨把一樣粗硬起來。我回過頭,看見母親把嘴貼在你耳朵上很神秘地說了句什么。

你一直沒告訴我母親對你說的那句話。母親從沒有那樣神秘地對我說過什么,她有很多兒女,不能單獨把某些話語告訴其中一個,她的每句話都是說給每個兒女聽的。她一定想通過你把一句隱秘的話悄悄傳給我,你卻把它隱藏了,不向我透露一個字*******************************************************************************************************************。

村子里忽然響起哼哼唧唧的聲音。我聽出是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時發(fā)出******。從路旁那些黑洞洞的窗口飄出來,空氣被這種聲音搞得濕乎乎的。

都幾更了,還有這么多男女***。

我記得以前村里沒這種聲音。那時的夜是多么安靜,大人們悄無聲息地行著房事,孩子們悄無聲息地做著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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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人啥時也學(xué)會這樣叫了。是跟牲口學(xué)的。

多少年來村里的男人女人雖是面對面、眼對眼、嘴對嘴、心對心地干那事,但都是黑燈瞎火,有天沒日地干。有時從窗戶門縫透進點星光月光,也是朦朦朧朧,不明不白。只覺得稀里糊涂就有了一炕兒女,金童玉女也好,歪瓜裂棗也罷,都是一種方式整出來的。先是一對男女在黑暗的大土炕上摸到一起,而后是****************中摸索到一起。一個人從孕育到出生都是這么荒唐和盲目。

全不像種地,先分清種子。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傳宗接代的事卻由不得你,到了興頭上一股子灑出去,五花八門,誰知是些啥貨色。光圖了快樂,管它飽子、秕子、病子、千萬粒種子最后只發(fā)一個芽,結(jié)一個果,卻不見得是最好的。

芥,我灑給你的都是秕子嗎。都是存放經(jīng)年的陳腐老子嗎。很多年間我不分季節(jié)地播種,我在一小塊地上灑了那么多種子,竟沒一個發(fā)芽的。是饑餓的你把我的所有種子當(dāng)口糧吞吃了,還是那一小塊地只長芳草。芥你記不記得那個夜晚我提一把鐮刀上炕,我讓你脫衣,你驚訝地望著我,還是脫了。我在昏黃的油燈下一鐮一鐮,小心翼翼割光那片芳草,還用鐮刃刮凈毛根?!斑@下就能種出糧食了?!蔽艺f著一口氣吹滅油燈。

一個秋天的下午,我終于在一戶人家的窗臺上找到了我的鐮刀,它被磨得只剩下一彎廢鐵。

這戶人家看樣子是喂牲口的,房前屋后垛了從遠遠近近的野地里割來的荒草,我的那捆草肯定壓在這些高高的草垛中間,要是能翻出來,我會一眼認(rèn)出它的。我捆草的方式跟誰都不一樣。每一捆草上我都作了只有我能看出的記號。我暗暗在我經(jīng)手的每件事情上都留下我的痕跡,甚至在鞋底上刻上代表我名字的一個字,我走到哪,就把這個字印到哪,在某些關(guān)鍵地段,我有意把腳印踩得很深,我這樣做只是為了多年后當(dāng)我重返這片荒野時,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生活過的痕跡。很早我就預(yù)感到我還會來到這片荒野上,還會住進黃沙梁,不是我一個人,而是一大群,那時的我作為曾經(jīng)人世的向?qū)?,走在浩浩蕩蕩的人群前面,扛一把鐵锨指指點點。我引他們走我走過的長短路途,經(jīng)歷我經(jīng)歷過的所有事物,他們不會比我做得更出色。

我房前屋后轉(zhuǎn)了一圈,沒見一頭牲口,人也不知干啥去了,門窗敞開著。我想喝口水,可是水缸是干的,院子中間的一棵榆樹,也像枯死多年了,樹權(quán)上高高地吊著只破馬燈,足有兩個人那么高。我想是樹很小的時候,這家人把馬燈掛在樹枝上,坐在樹下的燈影里一夜一夜地干著一件事。后來樹長高了,馬燈跟著升到高處,在這個誰也夠不著的高度上馬燈熬干燈油,自己熄滅了。這家人的活干完了沒有呢。

枯樹下面是一架只剩一只轱轆的破馬車,一匹馬的骨架完整地堆在車轅中間。顯然,馬是套在車上死掉的,一副精致的皮套具還搭在馬骨頭上。這堆骨架由一根皮韁繩通過歪倒的馬頭拴在樹干上,韁繩勒進樹身好幾寸,看來趕車人把車馬拴在樹上去干另一件事,結(jié)果再沒回來——或者來得像我一樣晚。這期間榆樹長了一圈又一圈……

我坐在一架吱吱亂響的木椅上,愛憐地?fù)崦业溺牭?,我真心疼啊。是怎樣的一個人把我的鐮刀使喚成這樣了。他用我的鐮刀干完了本該由我去干的這些活,要不是找這把鐮刀,我的草也會垛得跟這戶人家的一樣高。一把好鐮刀,在別人手中經(jīng)歷了一切,變成一彎廢鐵,它干出的活成了別人的。我想了想,要干掉多少活才能磨廢一把鐮刀呢。干完這些活要花多少個年月。想著想著我驚愕了:這戶人早已不在人世。

我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少年,也許我的一輩子早就完了,而我還渾然不覺地在世間游蕩,沒完沒了。做著早不該我做的事情,走著早就不屬于我的路。

親人們一個個走掉了,村里人也都搬到別處,我的四周寂靜下來,遠遠近近,沒有人說話的聲音,也聽不到走路聲。我在一個人的村莊進進出出,沒有誰為我敲響收工的晚鐘,告訴我:天黑了,你該歇息了。沒有誰通知我:那些地再不用種,播種和收獲都已結(jié)束。那個院子再不用去掃,塵土不會再飄起,樹葉不會再落下。更沒有誰暗示我:那個叫芥的女人,你不必去想念了。她的音容笑貌,她的青春,一切的一切,都在一場風(fēng)中飄散。結(jié)束吧,世間還有另一些事情,等著發(fā)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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