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Fragmental neoteny 幼態(tài)延續(xù)：斷章〈慈悲之刃〉

????３

????從右腿的腿掛槍套拔出手槍，左手放到槍上拉滑套。

????不用理會保險裝置。這槍是雙動設計，但后拉的滑套會把擊錘扳起來。被彈簧迅速推回的滑套會從彈匣咬住第一顆子彈，插入膛室。

????一連串的動作，將八百四十五公克的金屬塊變成能夠殺人的兇器。

????槍身前方的準星與本體后方的照門，兩個點連成瞄準線，對準倒地的同袍。

????伊斯卡從不叫它「武器」。

????因為他們八六的這把自動手槍永遠不會用來瞄準他們的敵人「軍團」。

????這玩意兒的用途，只有一個。

????就是用來射殺八六同胞。

????他隨手扣下扳機。

????要開三槍以期確實致命。手槍的根本意義在于輕便性，因此槍身很短──威力與命中準度都不值得期待，但是在「目標」就倒在腳邊的這種距離還不至于射偏。

????也不會讓流彈打中特地把快死了的蠢蛋拉出「破壞神」一路拖到這里來，現(xiàn)在就癱坐在旁邊的大白癡。

????無論是伊斯卡拔出手槍或是朝向他身旁那個奄奄一息的家伙時，他似乎都沒搞懂狀況。顯得有些不解地注視著一連串動作的血紅眼睛，在看到漸漸在水泥地上擴大的鮮血色彩才慢慢睜大。

????雖然他應該不知道心臟停止跳動的身體不會噴血──不知道那家伙就這么死了。

????「──你……」

????「下次不要再把這種東西撿回來了，辛?！?br>
????伊斯卡低頭看著他，冷淡不屑地說。

????他把用過的手槍擊錘推回原位，收進槍套。與「軍團」的戰(zhàn)斗老早就結束了，膛室里還有子彈應該也無所謂。

????仍然癱坐在地的少年兵還在那里呆愣地注視著身旁的新鮮尸體。

????用他那以十一歲的年齡來說仍算矮小的身體，費勁地把即使「少了一塊」依舊比自己高大沉重的年長處理終端拉到機外，拚命拖到這里來，結果花費的勞力被人隨手一個動作就變成了白費力氣，會有這種反應也很合理。

????也或者是面對他人的死亡，受到了毫無意義的打擊。只不過伊斯卡老早就丟掉了這種感傷，這些都只是他的想像罷了。

????辛半晌后抬頭看他，極具特徵的血紅眼睛開始慢慢染上批判的色彩。

????那是赤系種貴種特有的──令人厭惡的舊帝國貴族階級「焰紅種」特有的，寶石般的美麗深紅。

????「……為什么……」

????「哈?！?br>
????他打從心底感到無趣，只用漠不關心的嘆氣發(fā)出不由自主的嗤笑。

????接著伊斯卡粗暴地伸手抓住他的細瘦脖子。

????「！」

????自從辛分發(fā)到這里后的半個多月來，伊斯卡已經(jīng)知道他討厭別人伸手靠近他的脖子──更是極端害怕被人碰到那里。伊斯卡對其中的理由或隱情不感興趣，只是覺得在這種時候正好能拿來制住他，很好用罷了。

????趁著辛一時僵住不動，伊斯卡抓住他的胸襟把他拉倒在地。

????好讓他看清楚死人出擊前還在的兩條腿如今雙雙被扯斷，不復存在的傷口。

????面對不免倒抽一口氣的辛，伊斯卡湊到他耳邊呢喃：

????「我告訴你，你這白癡給我記清楚了。人體有種部位叫作動脈──你們這些沒上過學的新兵大概不知道，總之就是很粗的血管?！?br>
????包括辛在內(nèi)，剛來到伊斯卡擔任戰(zhàn)隊長的這第五戰(zhàn)區(qū)第二戰(zhàn)隊「短錐」的少年新兵，五年前被丟進強制收容所的時候都只有七八歲。人形豬玀的飼育場，自然不可能設置人類用的學校，所以今年才十歲出頭的辛等人根本沒受過像樣的教育。

????雖然那不關伊斯卡的事，但其中也有一些知識不教不行，否則就會出現(xiàn)這種為了愚蠢的感傷跟他找麻煩的白癡。他一面?zhèn)妊鄣芍h遠圍觀的隊員們當中，他明明指定要負責「教育」新兵的那個廢物，一面接著說了：

????「雙腿與雙臂都有那種血管經(jīng)過，一旦它斷掉……」

????一旦血流源源不斷的血管斷裂，造成大量血液流出體外……

????「人就會死。就算沒當場死亡，很快也會死。而且會平白多受罪……所以……」

????我才好心殺了他。

????伊斯卡像是要讓辛銘記在心般拋下這句話，然后一把將他推開。十八歲的伊斯卡與十一歲的辛無論是體格或臂力都相差甚遠，無從抵抗地跌倒的辛毫不在意自己的手撐在血灘里，神情峻厲地抬起頭來。

????帶著一種不死心。

????「可是如果原因是失血，只要能止血，只要能進行治療，應該救得活才對……！」

????「哈！」伊斯卡嗤笑他的膚淺想法。這小鬼真的有夠笨，聽不懂人話，還沒發(fā)現(xiàn)嗎？

????沒發(fā)現(xiàn)周圍旁觀的所有戰(zhàn)隊隊員非但沒有上前阻止伊斯卡，反而露出一種漠不關心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場早就看膩了的無聊表演。

????「你說治療？……那你告訴我在這第八十六區(qū)，要上哪去接受治療？」

????「！」

????第八十六區(qū)，沒有軍醫(yī)。

????在這投入「無人機」代替人類戰(zhàn)斗的「人道」戰(zhàn)場，這個由人形豬玀代替人類戰(zhàn)斗，戰(zhàn)死者為零的戰(zhàn)場上，根本就沒有為人類士兵進行治療的軍醫(yī)或野戰(zhàn)醫(yī)院。

????盡管為了避免他們不過是受點完全不會危及性命的傷就無法戰(zhàn)斗，第八十六區(qū)的各個前線基地都設置了稱為醫(yī)療裝置的自動醫(yī)療機器，但這玩意兒只會治療經(jīng)過處置之后能夠立刻重返戰(zhàn)線的輕傷，需要暫時靜養(yǎng)調(diào)理的傷勢會被判定為存活無望，直接放棄治療。

????縱然是如同辛所說的，只要進行止血并接受正確治療應該就能活命的……本來應該判定為有望存活的倒楣蠢蛋也一樣。

????「本來」的話。

????……如果他們八六還能像過去一樣，繼續(xù)做人類的話。

????不合個性的感傷思維閃過腦海，伊斯卡暴躁地嘖了一聲。搞得他一肚子火。

????害他想起這種沒必要想起的心情。

????看到那雙血紅眼睛被他這句連嘲弄都稱不上，只是隨口敷衍的話糾正得啞口無言，他低頭瞪著辛不屑地說了：

????「我看你好像沒搞懂，就再告訴你這臭小鬼一遍吧。我們八六是有著人類外型的豬，不是人類。要是聽懂了，就不準再把你還是人類時的那套感傷搬出來……否則……」

????伊斯卡踩著血灘轉(zhuǎn)身就走。八六死了也沒有墳墓，所以尸體也不會帶回基地。

????這是共和國的白豬們對他們下的一個禁令，但只有這件事正合伊斯卡的意。

????八六不需要什么墳墓。八六只能駕駛鋁制棺材去打得不到任何支援的戰(zhàn)斗，每次出擊總是死得一文不值。要是每回都要特地蓋什么墳墓去悼念每個死人……分明已經(jīng)不是人類了，還放不下身為人類時的心情……

????「你會害死自己?！?br>
????２

????嘩啦！隊舍外頭突然傳來水聲，伊斯卡在走廊上走到一半停下來。

????從骯臟的窗戶往下看，只見樓下的隊舍前廣場上，戰(zhàn)隊里最年輕的處理終端少年不知怎地變成了落湯雞。

????面對他那被人用一大桶水毫不客氣地當頭澆下的慘狀，同為處理終端的米萊把水桶隨手一丟，假惺惺地對他說：

????「抱歉啊，辛。一時不小心。」

????隨手丟出去的水桶在上次下大雨時用來接機庫的漏雨，就那樣在機庫里擺了好幾天。不管如何不小心，都不可能會在這遠離機庫的隊舍灑得滿地。米萊嘴上空具形式地道歉，低頭看著辛的紫灰色雙眸活像只凌虐老鼠的貓，而周圍的其他處理終端與整備組員們不是嘻嘻笑著旁觀，就是漠不關心地把視線別開。

????「…………」

????辛沒什么厭惡的反應，只是懶洋洋地把滴滴答答的污水擦掉，大概早就習以為常了吧。習慣了被人拿在這初春季節(jié)還嫌冰冷的水往身上潑、在個人房間的門把上裝剃刀刀片、把泥水潑在床上，或是在自己的「破壞神」上涂鴉「瘟神」、「賣國賊」之類的字眼。

????紅瞳帶著一點也不像今年滿十一歲的刻薄與明顯的侮辱，抬頭看著比他高出一個頭的對象。

????「不用道歉……反正你走個三步就會忘記，下次又是同一套。跟雞一樣沒創(chuàng)意?！?br>
????就是個雞腦袋，除了聒噪以外沒其他本事，仗著人多勢眾欺負弱小的自己人，其實膽小如鼠──像個對主人百依百順的「家畜」。

????「……你說什么……」

????米萊頓時變了臉色。

????就在他跟辛說的一樣，開始罵一大串難聽但稀松平常的臟話后，伊斯卡不再去看這場司空見慣的戲碼，繼續(xù)往前走。

????假如開始打群架──可能會有人受傷的話就真的得去阻止了，然而辛雖然體格矮小且外表溫順，其實打起架來相當厲害，使力的方式與位置也都極度準確，而且揍起人來毫不猶豫。就算兩人體格差那么多，他大概還是能給米萊好看，所以米萊與圍觀的其他家伙就算再氣憤，應該也不敢動手。

????大概是在強制收容所或以前的戰(zhàn)隊有過類似遭遇，久而久之練出來的，不然就是受過哪個好事的飼主訓練。

????他的小隊里的機槍手盧里雅不知不覺走過來，一邊頻頻窺視外頭的騷動，一邊開口問他。她的個頭跟足足比她小五歲的辛差不多，是個體格瘦小、神色懦弱的少女。

????外頭傳來單方面亂吼亂叫的一連串老套狠話，就是千篇一律用來罵辛的那些話。瘟神、拿自己人當肉盾茍且偷生的卑鄙小人、戰(zhàn)斗狂、帝國走狗、賣國賊。都是些針對他至今隸屬過的戰(zhàn)隊除了他以外全軍覆沒的傳聞、不合年齡與戰(zhàn)場資歷的戰(zhàn)斗能耐，以及他與生俱來的色彩做人身攻擊。

????「伊斯卡，你是不是該去阻止他們了？」

????「看不下去的話就由你去代替他怎么樣，盧里雅？」

????伊斯卡冷淡地撇下這句話。

????他轉(zhuǎn)過身來，從正面蔑視嚇得渾身一震的盧里雅。眼前是長期沒人打掃而蒙塵變色的走廊，以及到處亂擺的私人物品。樓下長久乏人問津的廚房飄出一股異味。

????「是自從那家伙來了以后，你才能這樣優(yōu)哉游哉、事不關己地裝好人……不會再有人硬逼你吃泥巴、蟲子或老鼠，你很高興吧？」

????「…………」

????盧里雅頓時臉孔發(fā)僵地陷入沉默。膚色淺黑的她是沙漠褐種的混血兒，八六在共和國原本就是少數(shù)族裔，而她的族群更是屬于人口稀少的民族集團。

????共和國從開戰(zhàn)以前就由白系種占了過半人口，這些令人厭惡的家伙與大半八六，例如伊斯卡繼承的銀發(fā)天青種與金瞳陽金種的血統(tǒng)，從膚色粗略分類的話，同樣都屬于西方諸種。米萊的祖源紫系種、同袍們的綠系種或茶系種，以及辛所屬的黑系種與赤系種也是。

????但是膚色淺黑的盧里雅「不一樣」。她跟擁有象牙膚色的極東黑種以及黑皮膚的南方黑種一樣，是不只頭發(fā)與眼睛的顏色，就連膚色都異于他人的「異類」。

????他們無論是在強制收容所還是前線基地，都受到厭惡與排擠。如同人口較多的白系種迫害少數(shù)族群的八六，在八六當中同樣人數(shù)較少，相對地立場也較弱的他們，很容易就被當成不滿或憤慨的出氣筒。

????而比他們更受到厭惡的，是帝國貴種──與挑起這場戰(zhàn)爭的齊亞德帝國王侯血統(tǒng)相連的夜黑種與焰紅種這兩個民族。

????沒有人把帝國貴種當成跟自己一樣的八六，一樣的西方諸種。那些家伙是挑起戰(zhàn)爭的敵國世系，是罪孽僅次于推行強制收容的白系種的敵方眷族，是一群該為八六遭受的苦境負起部分責任，令人厭惡、活該受罰的罪人。

????不知是何種因緣果報所致，辛同時繼承了夜黑種與焰紅種的血統(tǒng)。戰(zhàn)隊的處理終端以及整備組員的滿腔郁悶，把矛頭從只不過是少數(shù)民族的盧里雅轉(zhuǎn)換到明確屬于敵方世系的辛身上，只能說是必然。

????不過……

????「那家伙大概不會有你那么慘吧。因為他跟你不一樣，厲害得很?！?br>
????辛無論是駕駛「破壞神」還是肉體搏斗都很有兩下子，頭腦也夠靈光，能在那么短的時間內(nèi)想出酸話把米萊嗆爆。大家都怕遭到報復，所以只敢站得遠遠地辱罵辛并且「稍微」整他一下，不敢做出比排擠與無視更惡劣的行為。

????而辛也明白這一點，所以只要覺得有必要，不會對以暴制暴有所猶疑。只是遇到實際害處較少的惡整好像開始懶得應付了，基本上都隨他們?nèi)ァ?br>
????「這樣你還是要袒護他嗎？袒護繼承了可恨帝國貴族血統(tǒng)的那家伙？盧里雅可真是心地善良啊。既然這樣，你就去幫他啊，現(xiàn)在就去啊?，F(xiàn)在就去擋在他們之間，喊喊看『你們不要太過分了～～』之類的啊?！?br>
????諒你也不敢。

????「…………」

????糾葛與遲疑、恐懼與一抹憤怒在盧里雅赤褐色的眼里翻騰，她低下頭去不再說話。

????「……毛巾。」

????「嗯？」他一轉(zhuǎn)頭，盧里雅有些尷尬地別開了目光。

????「不去管他的話，他可能會感冒。那個男生如果太快倒下，對伊斯卡你也不方便吧……他可是你最寶貝的代罪羔羊?！?br>
????盧里雅忿忿地說完，轉(zhuǎn)身就走。

????伊斯卡目送她離去，心里覺得好笑。講這些話該不會是在酸他吧？

????「不知道在鬼扯什么……我們哪一個沒把他當成代罪羔羊了？」

????我也是，盧里雅也是，這個基地里的每個人都是。

????現(xiàn)在是惡整辛，之前則是惡整盧里雅。伊斯卡都是明明知情但放著不管。

????豈止如此，一開始煽動大家去整人，造成這種狀況的就是伊斯卡。

????因為不這么做就不能讓所有同袍存活下來。

????想用那種裝甲單薄、火力薄弱，步行系統(tǒng)又脆弱得可以的鋁合金制自走棺材戰(zhàn)勝敵軍，同袍之間的緊密合作與聯(lián)系不可或缺。而促使團體團結的最簡便確實的方法……就是在團體中塑造一個成員的共通「敵人」。

????所有成員一起譴責那個敵人，對他丟石頭并百般排擠，就能讓敵人以外的所有成員產(chǎn)生共通點與同類意識。能夠在團體內(nèi)部醞釀出強而有力的團結意識，覺得大家都是對付相同敵人的自己人。

????所以伊斯卡一直以來的戰(zhàn)斗方式，就是從自己的戰(zhàn)隊里抓一個敵人，把他設計成代罪羔羊。

????大抵來說，都是那種會拖累大家的弱小家伙；言行、長相或個性讓所有同袍討厭的家伙；或者是盧里雅這種少數(shù)民族，以及辛這種帝國世系出身。設計出那種誰都覺得可以毫不客氣地去仇視、放膽去辱罵、盡情當成憤慨的出氣筒，單純好懂的代罪羔羊。

????本來該敵視的應該是共和國的白豬，但那些家伙與他們之間有著重重地雷區(qū)與要塞墻，相隔了上百公里之遠，而且極少在這地獄戰(zhàn)場上露臉。存在感薄弱不真實的敵人，有等于沒有。至于「軍團」，盡管技術水準異常先進，終究只是靠程式運作的自動機器……沒有什么事情比仇視它們更空虛無聊。

????起初也有人搬出正義感或倫理道德那一套表示反對，但也只是一開始罷了。那種人遲早也會變成丟石頭取樂的一方。天底下最棒的娛樂就是能單方面以多欺寡、擺出正義嘴臉而不用受到任何譴責的暴力行為。他們遲早會發(fā)現(xiàn)在這被封鎖的戰(zhàn)場上，戰(zhàn)火之間的這唯一的消遣有多好玩。

????當然，被這樣當成代罪羔羊的家伙大概都會早死。

????戰(zhàn)斗時得不到同袍的掩護，日常生活中又遭受旁人的精神傷害，最后總是心力交瘁地戰(zhàn)死或自殺。伊斯卡不能讓他們輕易死掉，所以會禁止過度的暴力，也不會給代罪羔羊自盡用的手槍，但他們還是會設法尋短。

????就這點來說，辛想必能撐很久。怪只怪他無論在戰(zhàn)場還是這座基地，都太強悍了。

????伊斯卡用鼻子哼一聲。這狀況是他搞出來的，能耐用一點當然再好不過，只是……

????「……算你可憐?！?br>
????就算堅強得獨自承受怒罵與惡意還能撐住──在這第八十六區(qū)的戰(zhàn)場，根本毫無意義。

????１

????『──對了，「禿鷹」，最近你怎么都沒跟我要「山羊」了？』

????「之前弄來的黑山羊小鬼，意外地還滿能撐的?！?br>
????聽到要塞墻另一頭的指揮管制官透過知覺同步這么說，伊斯卡用鼻子哼氣。

????監(jiān)視處理終端牽制其反抗心，形同家畜看守的指揮管制官有很多笨蛋常常擅離職守，但是負責監(jiān)視他們短錐戰(zhàn)隊的這家伙屬于比較忠于職務的類型。只是怠忽職守的笨蛋變成勤勉的笨蛋，到頭來一樣是可恥的白皮蠢豬無誤。

????反正這些家伙對于墻外戰(zhàn)場連事不關己程度的感覺都沒有。

????看來共和國早就連正在打仗的自覺都沒了。只會在偶爾想到的時候，用侮蔑目光觀賞某個遙遠世界的無人機同類相食的模樣。

????總之基于這種理由，在短錐戰(zhàn)隊擔任戰(zhàn)隊長已久的伊斯卡與這個指揮管制官盡管不知道對方的長相與名字，但也算是老交情了。

????當然關于伊斯卡定期要求的「山羊」與其利用方式，指揮管制官心知肚明，也隱約知道伊斯卡為何總是刻意要求補充弱小無用的家伙或少數(shù)民族，以及不得不「定期」開口的原因──短期間內(nèi)接連死亡的「山羊」遭遇到何種殘酷苛刻的對待。

????其中，辛是個意想不到的收獲。

????他的外貌明顯有著觸犯眾怒的帝國貴族血統(tǒng)色彩，實際上卻比至今的所有代罪羔羊，甚至是戰(zhàn)隊的大半人員都要強悍。也或者是因為明顯有著濃厚帝國血統(tǒng)，必須強悍才能活下來？

????一如他所預料，辛活得遠比代罪羔羊的平均壽命更久。盡管遭受到那種對待，仍然對戰(zhàn)隊隊員們抱持著莫名的憐憫，本人的命倒是比心腸來得硬。

????上次找辛麻煩的米萊也在昨天戰(zhàn)死了，辛卻活了下來。

????最近伊斯卡開始懷疑辛會不會是知道反正對方會死得比他早，才沒去理會那些怒罵與惡整。

????指揮管制官嗤笑著說：

????『竟然不惜犧牲你們的豬玀同胞，而且還是小孩，只能說八六果然野蠻，低劣到讓我們這些高尚的共和國國民難以置信。一群在戰(zhàn)場上到處亂爬，死得不乾不脆的劣等種族?！?br>
????伊斯卡也嗤笑著說：

????「你還真有臉講啊，管制一號?！?br>
????分明就把原本同為共和國國民的八六，而且還是像辛、盧里雅或自己這樣的少年兵當成無人機犧牲掉。

????同步的另一頭頓時變得悄無聲息，陷入一片怪可怕的冰冷沉默。

????『……骯臟的有色人種之流，還想跟我們平起平坐？』

????伊斯卡倒是完全沒在怕。共和國雖然把他們八六關進戰(zhàn)場，強迫他們戰(zhàn)斗，但指揮管制官個人只是一介國民，奈何不了八六。最多不過是拖延零件的空運時間，但如果戰(zhàn)隊因此潰滅就是指揮管制官的責任了。據(jù)說共和國由于國土變得極端狹小，造成失業(yè)率極高，指揮管制官這種生物沒那么有種，敢賠上每個月的薪水來惡整豬玀。

????共和國的那些國民，說到底都是同一種貨色，盡是些躲在狹小的美夢里摀起眼耳，耽溺于虛偽的和平，蠢笨又懶惰的白豬。

????伊斯卡嗤笑著，冷冰冰地。

????「抱歉讓你誤會了，人類大人?！?br>
????你說誰……

????跟你們下等白豬平起平坐了？

????應付笨蛋很輕松，但并不愉快。

????伊斯卡在切斷知覺同步的同時狠狠嘖了一聲，背部離開靠著的機庫墻壁。與指揮管制官這個長官通訊是戰(zhàn)隊長伊斯卡的職責，每次都快要把他煩死氣死。

????跟隊舍一樣老早就沒人費勁打掃的機庫，零件或是空貨柜擺得到處亂七八糟，空氣中的灰塵有點多。并排的「破壞神」在最近的幾次戰(zhàn)斗中數(shù)量銳減，不知是從哪里撿來的大紅色顏料，辛的機體今天依然被涂得斑斑駁駁，悄然蹲在一個角落。

????即使帶著這種在廢墟都市戰(zhàn)場上格外顯眼的白癡色彩，辛依舊在昨天的戰(zhàn)斗中活了下來。

????盡管總是被迫接下誘餌或殿后等最容易喪命的任務，經(jīng)常性地強迫步行系統(tǒng)脆弱的「破壞神」進行極限機動動作，戰(zhàn)斗的方式屢屢像是在玩命。

????短錐戰(zhàn)隊負責的戰(zhàn)區(qū)本來就是激戰(zhàn)區(qū)，在人們死得像是在搞笑、戰(zhàn)死者為零的戰(zhàn)場當中，有更多的八六死在這個戰(zhàn)區(qū)，但他依然故我。

????像是成了替死鬼一樣，正好就在辛分發(fā)過來的這段時期，其他戰(zhàn)隊隊員的陣亡人數(shù)開始與日俱增。這讓伊斯卡感到有點頭痛。除了純粹因為戰(zhàn)力減少造成戰(zhàn)況更嚴苛……戰(zhàn)隊的氣氛變得實在太糟了。

????同袍會死都是你害的，你這個咒死別人的瘟神。朝向辛的眼神與口氣早已不是忿恨不平，而是敵意了。惡整的行為也一天比一天過分，或許再不幫他說兩句話就真的要出事了。要死在「軍團」手里或是自殺是他家的事，但處理終端絕不能殺害其他處理終端，那樣會越過不能跨越的「底線」，毀了部隊的紀律。

????本來是為了讓處理終端活下來才塑造的代罪羔羊，要是反而造成戰(zhàn)隊隊員死更多人，那還得了。

????就在他蹙起眉頭的下一刻……

????他的旁邊忽地有一陣靜謐的空氣流過。

????「──喔……」

????他完全沒注意到。他帶著不小的驚訝低頭一看，尺寸完全不合的野戰(zhàn)服、天空藍的領巾與極具特徵的漆黑頭發(fā)構成了那個背影。是辛。

????看來辛似乎像野生動物一樣，具有走路不發(fā)出聲音的毛病。聽見他脫口而出的叫聲，情感色彩淡薄的血紅眼睛回看了他一眼。看來辛方才也沒發(fā)現(xiàn)伊斯卡在這里。

????看見伊斯卡在機庫入口旁邊的視線死角處靠著墻，紅瞳微微斜瞪過來。跟剛分發(fā)過來的時候──把雙腿被炸飛的蠢蛋撿回來，看到那家伙被殺還很有意見地跟伊斯卡互嗆的時候相比，那眼睛多了幾分冷靜透徹與荒涼。

????那雙眼睛像是看到丑陋的蟲子或是石塊，看了伊斯卡半晌后就扭頭別開?？磥硎菦Q定不再理會這個就算對方是同袍，只要嫌礙事就能無動于衷地開槍打死的冷血戰(zhàn)隊長。如同身為受迫害的八六，卻看到弱者就聯(lián)合起來做出同樣行為的戰(zhàn)隊隊員一樣。

????那是一種冷冰冰地蔑視可悲的人……自己變得可悲透頂?shù)娜说难凵瘛?br>
????「……喂?！?br>
????一回神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叫住了他。

????伊斯卡知道自己臉上掛著冷笑。不知不覺間，他在面對隊員時都會露出這種笑臉，一種用來冷漠拒絕、嘲弄、威嚇對方，稱不上笑容的笑容。

????「那個是米萊的機體碎片，對吧？你還特地把它撿回來啊？」

????辛轉(zhuǎn)過頭，伊斯卡用視線示意他手里輕輕握著的小塊金屬片問道。那塊骨片似的裝甲碎片還留有一部分「破壞神」的枯骨般的烤漆。

????短錐戰(zhàn)隊的隊員也都知道辛會用這種方式記錄戰(zhàn)死者的名字。

????大抵來說都是湊合著用的木片或金屬片，運氣好能弄到手的話──脆弱的「破壞神」在多數(shù)場合，一中了炮擊就會被炸碎──就是死者的機體破片?？逃忻值暮脦讐K小碎片，都收在他的「破壞神」駕駛艙內(nèi)同一個位置。

????看在旁人眼里幾乎只是垃圾，但對他本人來說似乎有其重要性。以前有個戰(zhàn)隊隊員把那搶過去想丟在泥巴里，結果被他揍到臉孔變形。身為代罪羔羊的辛就是從那時起被大家另眼相看。

????隊員以及整備組員們都認定戰(zhàn)斗成癮的帝國貴族少爺是把那些當成了首級，說那個無藥可救的瘟神引以為傲的不是殺敵無數(shù)，而是害死了多少同袍。

????伊斯卡知道并非如此。

????之前陣亡的一個比較同情辛的家伙在那場作戰(zhàn)之前說過，那好像是一種約定。說是他在最初配屬的戰(zhàn)隊與同袍約定，最后活下來的那個人要記住曾經(jīng)并肩奮戰(zhàn)但先走一步的所有人，并帶著他們走下去；而這玩意兒就是那個約定的形式。

????他也會帶著我一起走嗎？

????……無聊透頂。

????「你不是雞腦袋，所以應該沒忘記米萊對你做過什么事吧。你卻連那種人都要一起帶走？」

????應該沒忘記潑在身上的水、每天罵也罵不膩的話語，以及一次又一次逼迫他誘敵或拖延敵機腳步，差點就被他們見死不救的事。

????但他卻……

????「你是真的笨到家了嗎？上次把那個快死掉的家伙撿回來的時候也是……是陶醉在不值錢的正義感里嗎？」

????「……沒有?！?br>
????辛淡然回答，其實眼睛根本沒看著伊斯卡，而是看著強迫他接受什么鬼約定，早已離世只活在記憶中的某某人。

????看著把這種無聊約定與責任推給他，自己就兩腿一伸先翹辮子，不負責任到極點的某某人。

????「因為八六沒有墳墓……只不過是如果沒人記得死去的人，他們就只能消失了。所以我只是記住他們而已。」

????「是喔?！?br>
????伊斯卡嗤笑著，皮笑肉不笑。

????「那我問你……米萊是個什么樣的家伙？一個每天吼比自己小的小鬼，惡整你還無聊當好玩，到頭來卻先死翹翹的超級大白癡嗎？」

????意思是：你以為這世上有人會希望別人記住自己的這種德性嗎？

????辛沒理會伊斯卡的訕笑，似乎思考了一下。血紅雙眸沉浸在追憶中。

????「……是個愛開玩笑，笑口常開，胡說也好強顏歡笑也好，總是試著替同袍打氣的家伙?！?br>
????伊斯卡倏地失去了表情。

????「他沒有給我那種好臉色看，但他對其他人都是這樣，只要細心觀察就會知道……只是這點程度的話，我還帶得走。」

????「…………」

????伊斯卡滿心不痛快地皺起了臉孔。

????這個毛頭小鬼，為什么能讓他這么火冒三丈？現(xiàn)在他終于知道了。

????「……你以為你成了圣人嗎，小鬼？在這種半個人類都沒有的戰(zhàn)場上？」

????因為辛在第八十六區(qū)這種沒人能維持正常心智的地獄依然保持著尊嚴，顯示出這才是做人該有的正常、正當?shù)哪印?br>
????盡管辛對自動放棄那一切的伊斯卡恐怕早就連這點程度的關注都沒有了，但簡直就像在表現(xiàn)給他看一樣。

????「我只是照我想做的方式做我能做的事情，沒有做我不想做的事情而已?！?br>
????就像在說：我不想變成你這副樣子。

????「……你這小鬼……」

????「還有──」

????辛打斷伊斯卡的低吼，不屑地說了。

????透徹的血紅眼睛這時才第一次苦澀地微微歪扭，別向一旁。

????「也有些事情是我辦得到，但我沒做的……反正在這個隊上，講了也沒人會聽。既然這樣……講了也是白講?！?br>
????０

????伊斯卡駕駛的「破壞神」的眼前，突然「出現(xiàn)」了一架戰(zhàn)車型。

????戰(zhàn)斗重量五十噸的巨大機體竟能悄然無聲地跳躍落地，那種運動性能只能說不合常理。四雙粗肥腿部最前排的左腿往上一揚。位置在戰(zhàn)車炮彈的最小引爆距離Minimum range內(nèi)側(cè)，所以目的不是要射殺對手，而是要踢死礙眼的飛蟲。

????「糟……」

????沖擊來襲。

????回過神時，自己已經(jīng)被拋到了「破壞神」機外的水泥地上。

????環(huán)顧四周，可以在稍遠處看到框架斷裂橫著倒下的「破壞神」，以及從那里在瓦礫上涂得長長一條，綿延到眼前的紅色血跡。

????是他自己的血。

????……搞砸了。

????伊斯卡維持著仰躺姿勢仰天長嘆。腹部藏在布料不易滲水的野戰(zhàn)服底下看不見，但腹腔又熱又重。看來是內(nèi)臟受傷了。在這沒有軍醫(yī)──無法期望得到治療的第八十六區(qū)是致命的重傷。

????腹部的傷不同于頭部或胸部，雖然救不活但是會拖很久。在炮火與怒吼依然滿天飛的戰(zhàn)場一隅，伊斯卡可不愿意死不透到處亂爬，于是伸手去拿裝在右大腿槍套里的手槍──

????手撲了個空。

????豈止沒有槍把的觸感，連綁上槍套的腿部，或是能握住手槍的手指都感覺不到。

????一看，野戰(zhàn)服的腹部位置以下，兩條腿全不見了。

????「…………！」

????他猛一回頭，只見失去的「一半」掉在橫著倒下的「破壞神」駕駛艙外的地上。在一片血海與散落的手指上，勉強收在殘破槍套里的手槍掛在離現(xiàn)在的伊斯卡太過遙遠的地方。

????他不知道發(fā)愣了多久。

????最后伊斯卡忍不住笑了出來，全身虛脫。

????他已經(jīng)沒力氣爬去那里了。更何況他的兩只手都沒了手指，沒辦法拿槍或開槍。

????事到如今，伊斯卡連自殺都辦不到。

????意識開始取回原本痛覺麻痹而沒感覺到的痛楚，同時想著「好吧，這也沒辦法」。

????處理終端，當了三年多。他為了讓自己存活下來，試著讓戰(zhàn)隊團結，為此犧牲了眾多本來應該是自己人的家伙。

????死了很多人。他們有的死于「軍團」之手，有的選擇輕生。在受到「軍團」與共和國的惡意封鎖的戰(zhàn)場，就連理應是自己人的八六都用惡意對待自己，使得他們?nèi)諠u憔悴、積勞成病。

????是伊斯卡的教唆造成的。

????這……

????就是報應嗎？

????看來短錐戰(zhàn)隊雖然居于劣勢，但還在應戰(zhàn)。戰(zhàn)隊隊員們恐怕不會有余力來救他。不是在這里不為人知地翹辮子，就是在「軍團」消滅戰(zhàn)隊后當成戰(zhàn)利品帶回去。反正不管怎樣……

????都不會死得痛快──……

????這時，在瓦礫的灰色與阻電擾亂型的銀色薄云下形成單色景像的視野，混入了鮮明強烈的紅與黑。

????他猛一轉(zhuǎn)頭，那家伙映入了視野。帶著織成黑暗的漆黑，與層層鮮血的深紅。

????「諾贊……」

????零落的聲音比呢喃更靜默，所以似乎沒傳進辛的耳里。

????在視野的邊緣，辛打開不知何時停放在那里的「破壞神」座艙罩下了座機，跑向伊斯卡的「破壞神」。

????那種毫無防備的模樣，就連伊斯卡都不禁擔心他缺乏警戒地打開座艙罩，要是周圍出現(xiàn)任何一只自走地雷該怎么辦。他扛著槍身太長與矮小個頭不搭調(diào)的突擊步槍，但慣用手那邊的大腿卻沒有手槍槍套，是因為伊斯卡沒給他，以免他擅自尋短。

????辛用「軍團」般的無聲步履走近伊斯卡的「破壞神」確認損傷程度，似乎是因為他把自己的「破壞神」用到報廢了。一看，辛的「破壞神」格斗手臂的兩挺重機槍皆已損壞──嚴重變形到像是用槍身去毆打過敵機──而且連停放姿勢都維持不住。僅有四只的脆弱腿部，其中一只從關節(jié)中間折斷，不知去向。

????大概是判斷既然副武裝雙雙損毀，又失去了正常的機動力，還不如換乘駕駛艙周邊部位雖已破損，但還能行動的「破壞神」吧?？上У氖且了箍ǖ摹钙茐纳瘛柜{駛艙已經(jīng)完全斷裂成上下兩半，比他那架更不能動。

????辛似乎也發(fā)現(xiàn)了這點，輕輕搖頭，然后才注意到掉在艙外的伊斯卡的腹部以下部位。即使是他也不禁凝然倒抽一口氣，同時僅用視線順著血液涂出的痕跡看過來。

????他看到了還活著的伊斯卡。

????不同于黏糊糊地弄臟瓦礫、摻雜內(nèi)臟碎塊的混濁血液，純粹的殷紅雙眸映照出伊斯卡的身影。看著他腹部以下空無一物、沒有手指的雙手，即使如此仍然活著的慘狀。

????跟從前他試著救助，卻被伊斯卡射殺的一名戰(zhàn)隊隊員同樣的慘狀。

????在這當下，伊斯卡做好了被他拋下的心理準備。

????他是狠毒對待過辛的人，是將惡意的矛頭朝向他的人。既然不可能得到幫助，他也不會做出搖尾乞憐的行為。

????也不該那么做。

????血紅眼睛依然對著伊斯卡，凍住不動。凍結的眼睛同時對某件事有所遲疑，內(nèi)心產(chǎn)生激烈糾葛，躊躇不決。

????伊斯卡心里很不痛快地想：你在干什么？有什么好猶豫的？這個人傷害過你，要拋下他還不簡單？

????所以，你快走?？旖o我滾。

????別讓我求你救我，哀求你發(fā)發(fā)慈悲，做出對我曾傷害過的人搖尾乞憐的難看行為──……！

????霎時間，辛抿緊了嘴唇……

????從染滿鮮血的槍套拔出了伊斯卡的手槍。

????「……什……」

????一瞬間，他是真的呆住了。

????槍口就在這時轉(zhuǎn)向了伊斯卡。它細微地格格打顫，卻仍對準了頭部位置。準星另一頭的眼睛混合了等量的躊躇與恐懼，但是憑著決心將它強行壓下，緊張得幾乎要迸出裂痕。

????他的躊躇……

????不是在猶豫該不該救，而是下不了手。縱然是為了讓對方解脫，也不敢殘忍地不做急救就射殺對方……

????伊斯卡愣了一瞬間，隨后涌起的是不知針對什么，激烈得令他頭暈目眩的怒氣。

????可惡。

????可惡。這就是我的報應嗎？

????為什么到了最后的最后一刻，我還得面對這種家伙──…………

????忽然間。

????不知不覺間，苦笑掃過了嘴角。

????啊啊，可惡。

????如果說，這是報應……

????伊斯卡抬起沉重得像是不屬于自己的右臂，用僅有一半殘存的拇指骨頭的斷口戳戳自己的眉間給他看。盡量往「這里」打。

????「知道怎么用吧？拉動滑套……」

????話還沒說完，仍然幼小的手已經(jīng)拉動滑套，把第一顆子彈填進膛室……果然有人教過他用法。那只手把滑套拉到最底，才讓它彈回原位。

????不過那個好事的人想必也沒讓這家伙實際練習過開槍打人，所以……

????「不用理會保險裝置。擊錘也是，第一顆子彈上膛的動作就會把它扳起。再來只要瞄準，開槍就行了?！?br>
????他知道難就難在「只要」的部分，但故意這么說。

????開槍打頭，必須看著對方的臉，必須定睛盯著那張還活著會動的臉，把那神情烙印在眼底，然后開槍打死那個人。

????對于排斥殺人的人類本能來說，這比任何事情都可怕。

????即使如此，如果現(xiàn)在辦不到，這個笨小孩一定會后悔，一定會怪自己沒有下手幫助眼前沒死成的蠢蛋解脫，棄他于不顧。

????「那把槍里有十五發(fā)子彈，所以你最多可以重試『十四次』。哎，放輕松開槍就是了?！?br>
????「…………？」

????拚命調(diào)整變得紊亂的呼吸，僵硬得不自然的眼睛浮現(xiàn)出隱微的疑問。伊斯卡苦笑著搖搖頭。

????「最后一發(fā)，絕對不要用在別人身上。那是當你沒死成，用來給自己痛快的一發(fā)。只有那一發(fā)不能讓給任何人……誰都不行。」

????好歹要讓辛有這點自私的念頭……否則一生徹底奉行利己主義的伊斯卡就太沒面子了。

????該說的都說完了，伊斯卡閉起了眼睛。幫他這點小忙不為過吧。過了半晌，辛輕呼一口氣，身上的氣息悲愴地冷卻下來，連他都感覺得到……真夠笨的。這點小事也值得你這么介意？

????第一槍整個打偏，射穿了腦袋旁邊的瓦礫。

????第二槍，轟飛了一只耳朵──好吧，以第一次來說，能打中就值得稱贊了。

????無意間他想到：這家伙會不會連我也一起帶走？

????如果會，這家伙會用什么方式記住我？

????他要是以為我剛才對他講的那些話……那些關于手槍用法的單純說明，竟然也能算是一種溫柔……

????一絲搞錯場合的淡淡笑意，剎那間從唇間零落。

????這家伙要是那么覺得，就真的是無藥可救的大白癡了。

????他彷佛聽見了第三發(fā)的槍聲。

????那是伊斯卡──他那下個瞬間即刻被破壞的腦髓聽見的，人生最后一次的慈悲聲響。

????兩槍打偏，第三槍才貫穿了他指出的額頭位置。

????手槍的根本意義在于輕便性，因此槍身很短，準度與威力都是其次。雖說是軍用，區(qū)區(qū)九毫米口徑有時不足以奪人性命，所以得再補兩槍以期確實致命。辛按照以前人家教他的知識把槍彈打進伊斯卡體內(nèi)，才終于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不動了。

????由于心臟已停止跳動而只能緩緩流動，混雜了血液以外的雜質(zhì)的混濁之紅逐漸向外漫溢。

????他慢吞吞地讓手槍朝下，像是被那不到一公斤的重量拖著癱坐在地。

????全身頓時噴出大量汗水。他長長地嘆一口氣，呼出不知不覺間自然憋住的呼吸。

????「！呼……………………」

????做好心理準備迎接的反胃與發(fā)抖并沒有到來，也沒有想像中的那種恐慌與動搖。

????這件事反而對辛造成了沖擊。

????眼前是一具剛死去，辛剛才制造出的全新尸體。

????自己殺了人，卻沒感受到太大的震撼。這件事對辛造成了有生以來的最大打擊。

????我果然是……

????他一只手無意識地伸向氣管，但一碰到圍在那里的領巾就像被電到般放手，然后緊緊握拳。

????快站起來。即使現(xiàn)在沒有，聽見了槍聲的「軍團」很快就會過來，你必須及早回到「破壞神」，離開這里。

????你必須戰(zhàn)斗。

????受到比思維更深層、近乎本能的意志激起行動，當他抬起頭時，呈現(xiàn)火焰色彩的眼睛已再次染上戰(zhàn)士的酷烈與冷靜透徹。他那站起來的動作早已不把手槍將近九百公克的重量視為負擔。

????他撿起掉在血灘里的一塊「破壞神」的碎片，于步行離去之際忽地回首，望向被拋在地上，注定將就此遭到棄置、逐漸腐朽的伊斯卡的遺骸。

????「……戰(zhàn)隊長?！?br>
????自己對這個人毫無半點好感或敬意。這個人長期以來總是用蠻橫無理的惡意對付自己。

????即使如此，從前他射殺求死不得的同袍，而不是撇下不管……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或許是他作為戰(zhàn)隊長，對同袍的一種負責的方式。

????也能想通他那看起來像是隨便的習以為常，恐怕是因為多次給同袍最后一槍到了習以為常的地步──是因為他從來沒把這份職責推給任何人。

????「手槍，我?guī)ё吡恕愕穆氊煟灿晌規(guī)е叩阶詈??！?br>
????于是辛決定除了名字，也連他那最后苦笑般的淡淡笑容一起永遠記住，就這樣轉(zhuǎn)身離去。

????Appendix

????從右腿的腿掛槍套拔出手槍，左手放到槍上拉滑套。

????不用理會保險裝置。這槍是雙動設計，但后拉的滑套會把擊錘扳起來。被彈簧迅速推回的滑套會從彈匣咬住第一顆子彈，插入膛室。

????一連串的動作，將八百四十五公克的金屬塊變成能夠殺人的兇器。

????槍身前方的準星與本體后方的照門，兩個點連成瞄準線，對準人形標靶。

????他隨手扣下扳機。

????每個目標各開三槍以期確實奪命。擊倒五個標靶后滑套卡榫上升，手槍在膛室開放的無彈后定狀態(tài)下停止動作。

????辛檢查過后放下了握槍的手。

????西汀把手肘撐在隔間的隔板上探頭過來看，很沒規(guī)矩地吹了一聲口哨。

????「真不愧是死神弟弟。用手槍竟然能全彈命中，有一套?！?br>
????這里是齊亞德聯(lián)邦軍第八六機動打擊群總部──軍械庫基地的演習場一隅。兩人在設置于此地的靶場交談。

????辛沒理她，徑自卸下空彈匣，先讓滑套前進再換上已填彈的彈匣。他拉動滑套露出可以看見膛室內(nèi)部的小洞，確定第一發(fā)子彈沒上膛后才開口：

????「……本來以為在修理的時候會被做點改造，原來沒有?！?br>
????「嗯？喔……」

????西汀點個頭后聳聳肩。與電磁加速炮型Morpho戰(zhàn)斗后，是西汀撿回了辛拋棄的手槍，也是她在保護他們的聯(lián)邦里拜托文件上的監(jiān)護人，代尋可以委托的工房修理手槍。

????「哎，是有想過啦。例如維持原本的框架提升到四○口徑，或是追加全自動功能之類?！?br>
????就知道她有想過。

????辛略微皺起眉頭，心想幸好兩者都沒采用。雖然東西是自己扔掉的，但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可是反正對『軍團』都不管用，既然最終只能用來自殺，就都沒必要了。再說……」

????西汀忽地收起了笑臉。

????「這槍雖然滿舊的，但都有好好保養(yǎng)。我猜你應該很珍惜它，既然如此，就想保持原樣還給你?！?br>
????「…………」

????被她這么說，辛看看手里有著熟悉重量的手槍。

????在受到聯(lián)邦保護，極少數(shù)的私人物品被收走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有點舍不得放棄這把手槍。反正聯(lián)邦軍的軍規(guī)不太嚴格，加上它與聯(lián)邦軍制式的內(nèi)藏撞針Striker式小型手槍用的是同一種彈藥，他愿意忍受些許的不便繼續(xù)使用它，可見……對，自己對這把手槍應該是有點感情。

????「也是?！?br>
????與電磁加速炮型戰(zhàn)斗后，之所以拿損壞當藉口丟了它，現(xiàn)在回想起來，其實也……

????出于基本禮貌，辛向眼前這個把槍撿回來，修好之后還回自己手上的人補充了一句。這點意思總該表示一下。

????「關于這點，我得向你道謝。還有保持原樣修好就還給我也是?！?br>
????「所謂的『我得向你道謝』應該是說接下來準備要道謝了，不等于謝謝兩個字吧？」

????西汀笑嘻嘻地用挖苦的聲調(diào)與表情說道，但看到辛轉(zhuǎn)過來的冰冷視線就不再鬧他了。

????然后無意間，她問了一下：

????「是你以前的戰(zhàn)友，還是誰的遺物嗎？」

????「說不上來?！?br>
????這句話難以形容的語意，讓西汀看了看辛的側(cè)臉。

????不是想避而不談。那聲調(diào)聽起來，像是連辛自己也不清楚。

????但如果是第八十六區(qū)發(fā)生的事，都不知道過幾年了。

????「他應該很討厭我，而我那時是真的討厭他……因為我是帝國貴種的混血，難免經(jīng)常受人厭惡。」

????「……啊啊。」

????西汀一聽，霎時皺起臉低吼一聲。辛隨便回看她一眼。

????西汀兩只眼睛顏色不一，有著一眼就能看出混有雪花種血統(tǒng)的雪白左眼與濃藍色右眼。不但繼承了迫害者白系種的血統(tǒng)，還是罕見的異色瞳。

????大概是有過跟他「類似」的遭遇吧，但也沒讓他涌起半點親切感就是了。

????「咦，等一下，那你干嘛把那種人的手槍當寶貝帶在身上啊？」

????「……我也不知道。只記得我有說過，要接手他的職責?！?br>
????接手他給予救不活又死不成的同袍致命一擊的職責。后來這份職責就只屬于他一個人，從未讓給別人。

????在那之前，辛沒擁有過手槍，到了那人戰(zhàn)死之際，辛才以繼承的形式使用他的手槍。之后就一直使用同一把手槍，一度離手又重回手中，然后用到現(xiàn)在。

????問他理由，他也答不上來。

????「不過──」辛說道。

????當時，他覺得手槍很重。老實說槍身太大讓他拿不住，不同于突擊步槍的后座力也讓他久久無法適應。

????不知不覺間，他習慣了手槍的重量與后座力，大概也已經(jīng)追上了戰(zhàn)隊長當時的個頭，年齡就不清楚了。辛沒問過，所以不知道，今后也永遠沒機會知道。

????「關于如何開槍與該有的心態(tài)……我應該是跟那時的戰(zhàn)隊長學的?！?br>
????──最后一發(fā)，是用來給自己痛快的一發(fā)。

????──不能讓給任何人……誰都不行。

????當時他明明不需要那樣顧慮辛的心情，卻說了那些話。辛只記得那三言兩語與最后一瞬間的表情……記得那個連年齡與全名都不知道，總是語帶嘲諷的戰(zhàn)隊長確實說過那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