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序言：1949年11月21日，北京市所有的妓院一夜之間被查封，無一漏網(wǎng)。北京市政府還組織了北大醫(yī)學院、性病防治所等單位給妓女們治病。經(jīng)檢查，1316名學員(包括后來收容的暗娼)中，有95%以上的人患有性病，還有人患有梅毒、淋病、第四性病等多種性病，連9歲的小孩都患有性病。

政府從國外進口了13000余針盤尼西林給她們治病，總共拿出1億多元(折合12萬斤小米)。其實當時國家財政還很困難，干部當時都是供給制，沒有工資，女同志每人每月才有五角錢的衛(wèi)生費?！睆垵崼懻f，“病情較輕的，就在院內(nèi)治療，病情嚴重的，就送到醫(yī)院治療，反正一定要治好為止。

正文：

建國之初，北京一夜之間封閉了全市所有的妓院，并對妓女進行集中收容改造，這種斷然禁娼的方式，被稱為“北京方式”。2000年中國人權狀況白皮書高度肯定了這項成就：“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就使這種在中國延續(xù)3000多年、嚴重摧殘婦女身心健康和尊嚴的罪惡淵藪絕跡?！?/p>

　　1949年11月21日晚，冬日北京的街巷漸漸地沉寂下來，但八大胡同卻正是迎來送往的熱鬧時分。晚飯剛過，胡同里來了些穿干部服的人，他們將各個妓院的老板和領家(俗稱“老鴇”)叫去派出所開會。這并不是第一次集中開會，老板、領家雖心有不滿，卻并不反抗，乖乖地去了。

　　大約8點左右，突然有幾輛卡車疾馳入胡同口，“嘎”地停下。從上面沖下來帶槍的解放軍戰(zhàn)士和穿制服的民警，他們堵住每一個妓院的門口，熟練地登上房頂，占據(jù)最高點，其余的人則迅速守住大門口、天井以及街角。

　　這一日，北京市所有的妓院一夜之間被查封，無一漏網(wǎng)。

　　行動由北京市公安局長羅瑞卿親自指揮。就在此前，當天下午5點，北京市第二屆人民代表會議通過了關于封閉妓院的決議?！巴砩?點開始行動，天亮前就把全北京244個妓院全部封閉，把1200多妓女集中起來。”時任北京市婦聯(lián)聯(lián)絡部副部長、現(xiàn)年已89歲高齡的張潔珣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起60年前的事情，思路仍清晰。

　　第二日，《人民日報》即發(fā)表評論文章宣告：從此，在人民的首都，妓院絕跡，妓女解放。

　　但是，對于妓女們來說，她們并不知道被“解放”意味著什么。

　　一名妓女對著站崗的戰(zhàn)士敞開上衣

　　查封妓院的當晚，北京各處的妓女們被送到北京市婦女生產(chǎn)教養(yǎng)院來。

　　“封閉妓院之前，市婦聯(lián)抽調了10個人，市政府、公安局、民政局各單位抽調了一些女同志，一共80多人，成立了北京市婦女生產(chǎn)教養(yǎng)院。當時是市婦聯(lián)副主任楊蘊玉負責，我協(xié)助她。中途她走了之后，就是我來負責?！睆垵崼懻f。

　　北京市婦女生產(chǎn)教養(yǎng)院的指揮部就設在八大胡同的春艷院，下設8個分所，集中在八大胡同的兩條胡同：韓家潭和百順胡同，任務是教育改造妓女，將她們變成社會普通勞動者。

　　教養(yǎng)院工作人員的年齡普遍偏小，都在20歲上下。二所所長裴棣25歲，從中國青年藝術劇院調來,后來成為著名女作家的柯巖20歲，大學剛畢業(yè)的孟睿才18歲。孟睿剛剪了男式頭，顯得更瘦小，擔心自己壓不住場。曾做過地下學生工作的裴棣問她：“你身上穿著什么？”“列寧服?！迸衢φf：“這就行了，這身列寧服，就是咱們的身份。”她們忐忑不安，為自己打氣，因為后面有一場未知的戰(zhàn)爭。

　　好容易把妓女們分到各個所，分了屋子，安排妥當，工作人員們就在被搬空的妓院床鋪上開始工作。床鋪潮濕陰冷，又是性病傳染點，她們在床上灑了厚厚一層六六六粉，嗆得直打噴嚏。

　　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裴棣就聽見從一個屋子傳出哭聲，緊接著，“哇——”，全所一百多妓女全部開始號啕大哭。

　　一早趕到教養(yǎng)院來報到的柯巖，也見識到了同樣的場景：撲面而來的是一片哭天搶地的號叫，一個個花紅柳綠，又披頭散發(fā)、捶胸頓足。

　　事情報告到指揮部，等張潔珣趕到時，眼前已是一片亂象：又哭又鬧的，上房逃跑的，尋死上吊的，往外沖的，還有鑿墻洞的，無所不有。

　　“之前妓院的領家、老板造謠說，共產(chǎn)黨要把她們送到東北去配煤黑子，共產(chǎn)黨要共產(chǎn)共妻，一個人配十個傷兵等等，所以她們很害怕，不知道把她們集中起來干什么，”張潔珣說，“當時每個所里有一個排的解放軍戰(zhàn)士，是為了保護她們，以免從前的地痞流氓再來騷擾她們，但她們以為是來看押她們的，所以第一天反抗情緒特別激烈?！?/p>

　　到中午吃飯的時候，裴棣負責的二所又出了狀況。就在工作人員去打飯時，一名妓女突然對著站崗的戰(zhàn)士敞開上衣，戰(zhàn)士當即背過身去。半裸的妓女喊：姐妹們快跑，解放軍不敢向我們開槍！裴棣和教管員們見勢不好，拔腿往大門口沖，站崗的戰(zhàn)士也回過神來，但仍擋不住妓女們瘋狂的外涌。

　　裴棣情急之中大喊：你們就是跑出去，也會給送回來！散居在外面的暗娼，今天也要被送回來，你們能跑到哪兒去呢？

　　后來裴棣知道，當時有妓女曾出主意想掐死工作人員再各奔東西。

　　“當時給她們講政府的政策，為什么封閉妓院，共產(chǎn)黨領導的政府是人民大眾的政府等，但她們根本不懂，也聽不進去。后來吃了點東西，稍微休息休息，我們就去各個屋里看她們，跟她們聊聊，安撫情緒。”市婦聯(lián)主任助理、時任一所副所長陳心濂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

　　除了妓女的情緒，站崗的解放軍戰(zhàn)士的情緒也需安撫。據(jù)柯巖后來回憶，每次所里開會，解放軍戰(zhàn)士都哭，因為許多妓女佯裝不小心，往他們身上潑臟水，然后湊過去摸他們的腳。

　　連管教干部都用不上的盤尼西林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對她們最有效的安撫，是歸還了她們的個人財物?！比缃褚?0有余的裴棣家住南城，身體很好，每天早晨仍保持游泳的習慣。

　　查封妓院時，所有人都不能將財物帶出。有領家、老板企圖通過妓院里的茶房把妓女們值錢的首飾送出院外，都被一一攔下，查清主人，加以封存。

　　“她們都有些私房錢、首飾，一律貼上封條，原封不動。過了幾天，情緒安撫下來，就有人問：東西還有沒有？我們就組織她們回去拿自己的東西，”裴棣說，“看得出她們很高興?！?/p>

　　一些領家、老板的財物，被沒收用來接濟妓女。

　　妓女家里有老母親、孩子沒人管的，都接過來一起住。

　　“有些小商販來賣東西，也允許她們拿自己的錢去買。”陳心濂回憶。除了不能走出院子，妓女們在教養(yǎng)院沒有受到任何約束，她們穿自己妖冶的旗袍、化濃妝、留飛機頭、給老相好寫信，都沒人干涉。

　　除此之外，北京市政府還組織了北大醫(yī)學院、性病防治所等單位給妓女們治病。經(jīng)檢查，1316名學員(包括后來收容的暗娼)中，有95%以上的人患有性病，還有人患有梅毒、淋病、第四性病等多種性病，連9歲的小孩都患有性病。

　　“政府從國外進口了13000余針盤尼西林給她們治病，總共拿出1億多元(折合12萬斤小米)。其實當時國家財政還很困難，干部當時都是供給制，沒有工資，女同志每人每月才有五角錢的衛(wèi)生費?！睆垵崼懻f，“病情較輕的，就在院內(nèi)治療，病情嚴重的，就送到醫(yī)院治療，反正一定要治好為止?！?/p>

　　在裴棣所在的二所，年輕的孟睿半年后離開教養(yǎng)院時，發(fā)現(xiàn)自己患上了結核性腦膜炎，后來去世。葛翠琳也得了結核病?！皹O有可能就是在教養(yǎng)院被傳染的，但后來她們?nèi)タ床。矝]用過盤尼西林這么好的藥。那批藥就是專門給妓女治病用的，用完就完了?！迸衢Α吨袊侣勚芸氛f。

　　盡管情緒漸漸安定下來，許多工作著手起來仍困難重重?？聨r到教養(yǎng)院不久，接到了給妓女們建立檔案的任務，要弄清她們的真實姓名、年齡、何方人氏、家庭出身等。談話常常這樣開始：

　　“你是怎么到這兒來的呢？”

　　“哎，同志，你不懂，自古紅顏多薄命，我不是長得俊么……”

　　妓女們多半稱自己為大家閨秀，和某公子私定終身，不幸遇上了薄情郎，被賣身為妓。但年輕的柯巖抹著眼淚遞上去的材料，大姐們隨手翻翻就說：假話，明天重說。

　　第二天，柯巖不好意思地試探問：你們會不會有些地方記錯了，不那么準確……立刻召來大哭：同志呀，真對不起你呀，我昨天騙了你……

　　反反復復，幾天的工作被拖至兩三個月。柯巖有時還能一不小心窺見妓女們哭過之后偷偷地笑。

　　后來她還知道，妓女們當面嘴巴抹了蜜一樣甜，一口一個“同志哎”，背后則叫她們“工作們”。在花枝招展的妓女們眼里，“工作們”穿二尺半粗布衣裳，簡直不是女人。

　　? ? ? ? ? ? ? ? ?改造陳白露們

　　教養(yǎng)院還組織妓女看曹禺的話劇《日出》。

　　“1000多人排著隊走去劇院。好像不算太遠?！睍r隔60年，陳心濂一時想不起來是去的哪家劇院。

　　她記得，在灰白的大街上，妓女們穿著妖艷的旗袍，扭著腰排著隊，一路上遇見老相好的，還飛眼。教管員們看見了，生氣道：嚴肅點！她們就嗲聲嗲氣地哼一聲：喲！

　　但是在幽暗的劇院里，許多妓女都哭了。故事里有她們的生活。

　　觀劇之后，教養(yǎng)院組織小組討論，妓女們開始抹著眼淚主動訴說自己的身世。

　　最難改造的是“頭等妓女”和“二等妓女”，她們?nèi)藬?shù)多，風華正茂，有點文化，學過吹拉彈唱，接待的都是達官貴人、資本家、美國軍官之類的中上層人物，收入頗豐。對她們來說，仿佛無苦可訴。

　　據(jù)作家柯巖回憶，教管員們從三四等老病妓女中請了一些人來和她們談心。

　　老婦們先對她們發(fā)出贊嘆：姑娘你好漂亮！接著顧影自憐一番：誰沒有過花一樣的年紀呢？然后說：不錯，姑娘們現(xiàn)在是有模有樣，可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你們能年輕多久？“你知道八大胡同當年有個喜連紅嗎？——那就是我?！?/p>

　　原來這些老婦都是當年在八大胡同紅極一時的名妓。她們回憶起當紅時的風光和得病之后淪為四等妓女的慘痛，號啕大哭。

　　教管員們還帶這些頭等妓女和二等妓女去參觀三、四等妓女住的“白房子”“老媽堂”“爛土坑”。

　　“我們所里有六個頭等妓女，都是蘇州的，有的是逃難來當?shù)募伺械氖潜还召u的，后來她們和別的妓女一樣，自己組織起來燒水，打掃衛(wèi)生，安排值班表。我們就很省心了?！迸衢Α吨袊侣勚芸氛f。

　　訴苦運動之后，教養(yǎng)院安排了對個別惡劣領家、老板的批斗會?！白畲蟮囊淮?，是斗爭外號叫‘母老虎’的領家黃宛氏和妓院老板‘活閻王’黃樹清的大會。”張潔珣回憶，“批斗會上，有妓女要沖上去打他們。”這兩個人最終被判處死刑。在執(zhí)行死刑之前，教養(yǎng)院特地安排囚車從教養(yǎng)院門口路過，妓女們激動地喊口號“打倒母老虎、打倒活閻王”。執(zhí)行槍決時，也派了妓女代表去刑場觀看。

　　除了教養(yǎng)院，社會上許多組織和個人也前來幫助妓女進行改造。劇作家洪深親自給妓女們排戲《千年冰河開了凍》，為了一句臺詞的語氣，一個手勢的高低，累得寒冬臘月里滿頭大汗。

　　1950年春節(jié)后，這出戲在鮮魚口華樂戲院(即后來的大眾劇場)演出，連演一周，一天兩場，戲票總被一搶而空。據(jù)說搶購戲票的人群中，有不少是想來重溫舊夢的“老客”。

　　因為出色的表演，有好幾位妓女后來都被國家劇團吸納為演員。

　　不久中國新聞電影制片廠拍攝紀錄片《煙花女兒翻身記》，由妓女們自己演自己的生活。有一次拍兩個妓女夜里搬梯子想跳墻逃走的情景，拍了好幾條都不行。休息時她們說：演逃跑，抗拒政府，太丟人了。

　　據(jù)葛翠琳的文章回憶，有一天，妓女們住的屋子突然塌了一面墻，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墻里面隱藏著一個秘密的小門，直通外面的胡同。但是沒有人逃跑。

　　重返社會

　　半年后，改造工作基本結束，妓女們可以由家人領回家,可以出去結婚,也可由政府安排工作。但是教養(yǎng)院也有一些條件。

　　“家里來接的，一定要有當?shù)卣慕榻B信。結婚的對象一定要有正當職業(yè)，不是無業(yè)游民。而且保證生活，不能再做暗娼?！睆垵崼懻f。“到1950年6月底，有596人與工人、農(nóng)民、攤販結婚，379人被親屬領回家，有62人被吸收進劇團和醫(yī)院，最后剩下209人，政府為她們買了82臺紡織機器，辦了一個新生棉織廠。”

　　裴棣因為懷孕，提前離開教養(yǎng)院，1955年又隨丈夫到新疆工作。1959年，她回北京辦事，到中山公園看淮北抗洪的展覽?！吧厦嬗袕埓笳掌?，看起來特眼熟，后來發(fā)現(xiàn)就是我所里的一個河南小姑娘，她在蘇北救災當了英雄模范，挺好的?！?/p>

　　時隔不久，裴棣又在電車上偶遇了另一名妓女學員。她身穿灰白干部服，很自然地與裴棣打招呼，說話與姿態(tài)已毫無當年的風塵痕跡。她笑說她后來學了醫(yī)，在同仁醫(yī)院工作。

　　當時的社會對妓女多懷同情之心，能平等看待，但也有人心懷疑慮。在張潔珣的印象中，有一個妓女學員叫張金香，年輕貌美，有一副好嗓子，人稱“郭蘭英”， 后被北京人民藝術劇院招走。但1952年，她又被公安局當野妓收容，嗓子也壞掉了。“據(jù)說是劇院里有人看不起她，怕她有病，總和她保持距離，后來就跟嫖客跑了，淪為野妓。”張潔珣如今回想起來，仍一臉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