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非常愛它嗎？”

“我不知道，我不能容忍它。”

“我對它惱火，我又一直思念它?！?/p>

我在一口煉鋼爐里，找到了家人的脊椎。

我用外套包起它只剩一節(jié)的身體，月光跟隨著我的腳步爬上山坡。待我在篝火邊坐下，它已醒過來，當(dāng)我掀開外套一角，那翠色的單眼正困惑地看著我。這眼神與斷螯溫柔的騷撓悄然凝結(jié)在心底，干涸的悲傷好像新曬的鹽，粗糲、咸澀。

我打開三只擱淺海獸皮綁成的包裹，擦凈移動終端半碎的屏幕。放下手帕?xí)r，酒紅色的影子遮蔽了液晶屏上的月光。我抬手示意它不要發(fā)出聲響，按下錄音鍵，一陣陌生的振動從聲帶上傳出：

“今天是第三百二十六天，我找到凱爾希了?！?/p>

?

結(jié)束錄音時(shí)，營火要熄滅了。

夜在變冷，干燥的木柴所剩無幾，腳下斷裂的一排排樺樹，倒塌的廠房與報(bào)廢的設(shè)施，都浮泛在濕潤的月光里，萬籟俱寂。

我沉吟一會兒，向后伸出手：

“衣服，給我?！?/p>

布料摩挲皮膚的聲響，一聲低呼，我確定那不是因?yàn)楹π摺?/p>

伊比利亞絲綢的質(zhì)感很好，針眼也相當(dāng)細(xì)密，很厲害的裁縫，但很可惜，它就要......

衣物驟然抬高，淺嘗輒止的火舌搖晃起來。我的手停在空中，這才注意到那花邊上有三道極細(xì)的白紋，月光下交疊出天鵝翅膀的形狀。

天鵝....是柏喙吧？

手指將那白紋細(xì)細(xì)摩挲一陣，我嘆了一口氣，把它重新向后遞去：

“穿上吧。”

沒有回應(yīng)，只有海洋的氣息慢慢逼近，

“你們什么時(shí)候?qū)W會的拒絕？”

“任何時(shí)候，只要我們還在進(jìn)化......”

潮汐從我耳邊沖蕩而來，余光里出現(xiàn)它赤裸的臂膊，那寂靜的銀色讓我回想起她月光下的長發(fā)，并想象出它現(xiàn)在環(huán)繞住我脖頸時(shí)的模樣，我都看得見，但我不想看。

“走開，你這只沒殼的蚌。”

“你呢？那只鷸嗎？”

纖指撥開了我襯衫的領(lǐng)口，那里很臟，她的手指不應(yīng)該碰到。

“你們到炎國了？”

“上個月，你睡覺的時(shí)候?！?/p>

“還剩多少人？”

“還剩畫中人?！?/p>

“.......”

M3刮撓著地面，刺破沉寂。它看著它將我纏繞得更緊，但螯已無法支撐它再度撲殺。

“博士....”

它為什么會有體溫？它分明沒有血，它甚至不是生物，它在迷惑我.......

“一定要等到他們?nèi)吡藛幔课覀?，終究是要在一起的。”

“放開我?！?/p>

它輕輕搖頭，長發(fā)柔順地擦去我臉上的塵土。滑過耳廓的香氣溫潤，連同那赤裸身軀傳遞來的熱量，都舒服得讓人不想動彈。
“你的火要熄滅了，還不想燒掉那件天鵝裁縫做的衣服嗎？”

“那也不關(guān)你事?！?/p>

“我不會讓博士凍死的?！?/p>

“那你先想想這冷風(fēng)是誰帶來的？”

它的力氣忽然小了。我掙脫開，拎起M3，放到源石蝸牛待的小恒溫箱里。此時(shí)月光曬到的地方開始結(jié)霜，白霧隨著我的吐息冒出，我忙解開包裹，從一件件雜物中摸出那一瓶貼著熊頭貼紙的烈酒，擰開瓶蓋一口灌下。

“咳咳...咳咳.....”
那瓶酒的主人或許不會想到，有一天那酒的用途會從狂歡變成生存。辛辣的液體沖蕩下食管，我劇烈地咳嗽著，倒在皮革包裹邊。胃灼痛得好像有火山噴發(fā)，汗液不斷淌下，又被我死死悶進(jìn)外套。暈眩中我不再思考這一瓶酒能讓我撐多久，或許在后半夜我就會永遠(yuǎn)地睡下去，但至少我已做了我能做的一切，不是嗎？

我緩緩閉上眼睛，模糊的意識是一道長長的河，陽光下的水紋似一面面變了形的鏡子。我從中看到我第一次喝酒的場景，我醉倒在栗色沙發(fā)上，喃喃在酒意熱氣間，小熊在身邊唱歌跳舞，歌聲清亮若家鄉(xiāng)的風(fēng)語；我看到我第一次參加宴會的情形，一簇簇盛放的鮮花隨著音樂旋轉(zhuǎn)、兔子和狼舉杯對飲，胡蘿卜汁晃蕩出聲響；我看到我第一次過生日的畫面，日歷碎片飛揚(yáng)，他們手指蘸了奶油，在我臉上繪出甜蜜的時(shí)光......我想躬身撈起一片，可一旦伸手?jǐn)噭雍铀?，它們便像撐起帆的小船，撞到岸邊，消失得無影無蹤。

太陽吊墜在天空上，彌漫的暑氣與觸之不得的焦躁讓我的喘息逐漸加重。身體在發(fā)熱，襯衫黏在了胸口，為什么我要穿這么多？太熱了，太熱了，脫下來，都脫下來，我要熱死了......

失去意識之前，我聽到了歌聲。那歌聲從河流的最深處、樺木的斷裂處與瓦礫堆間傳來，擦過夜燕的翅膀，又直沖而下，撞上我的心臟。我猛然醒來，身上沒有汗，沒有水痕，只有半褪的襯衫，手指還停在它的最后一顆扣子上。

它意識到我睜眼，于是停止了歌唱。轉(zhuǎn)頭與它對視時(shí)，稀薄的月光正流過發(fā)梢，流過鬢角，流過它玉雕般圣潔的身體，卻唯獨(dú)將那猩紅的眸子留給陰影，那是悲傷安居的地方。

“你.....”
我這時(shí)才注意到我們，不，是我與它相貼近的右手。那紅潤纖細(xì)的指尖，正小心翼翼地，與我的掌心若即若離。

“你要凍死了，我不知道該怎么辦......”

它將那件酒紅色的衣裳按在我胸口，聲音顫抖：

“你不讓我抱你，我只能唱你不喜歡的歌。你會生氣嗎？”
我莫名想起羅德島校場上隨秋風(fēng)輕顫的楓葉，每一片都紅似它的衣裳。我應(yīng)該憤怒，可是我憤怒什么？憤怒它的歌聲，它的容貌，憤怒它救了我嗎？比起平靜地去死，我不是一直更渴望活著嗎？而且.....
我忽然不敢看它。它此時(shí)的神情，那份哀慟與無奈，太像了，太像了，像得我?guī)缀跸胍ё∷?，像我從前在春日新綻的花樹下做的那樣，在夏日飛揚(yáng)的輕紗里做的那樣，在秋日沉寂的落葉間做的那樣.......

“不，我不生氣......”

我疲憊地?fù)u頭。月落參橫，寒意退潮，過不多久，太陽從它身后升起，像一團(tuán)圓形的鉛色浮云。

“穿好衣服?！?/p>

這次它照做了。在它笨拙地扣著扣子的時(shí)間里，我看著地圖吃掉了半塊壓縮餅干。這里曾屬于卡西米爾，但是那些煉鋼爐上，分明是哥倫比亞的印記。它們改變了一切，包括我們的地形與生物，薩爾貢的風(fēng)塵肆虐在烏薩斯的凍原，汐斯塔的火山熔巖能涌到敘拉古的橄欖地，我甚至見過龍門的樟樹與東國的櫻生長在同一根系上，巨熊披著藤壺和爬山虎與巨型食人花搏殺。在這個沒有邏輯沒有常理沒有規(guī)律的的世界，唯一的希望是羅德島和其他各國的安全屋，而我正在地圖上尋覓的也是它們。

只有狂妄者和瘋子膽敢否定除自身外所有生命的存在，而我，就算是只會吞咽與行走的我，也仍然是清醒的，在我還沒到過的地方，一定還有人活著，一定。

我從包裹中拿出那根烏木鑲金手杖，它曾支撐一位雪境的獨(dú)裁者力戰(zhàn)到他的雪山崩頹，敲打著走下山坡。鉛灰色的天上掠過一團(tuán)黑影，那是一只只黑鴉，正向著下一個安全屋的方向飛去。

我緊了緊背上的包裹，快步跟上它們。一旦我開始行走，濁心就安靜下來，轉(zhuǎn)而用它的足音與我共鳴。踏踏，踏踏，那雙翠色高跟靴它一直穿著，我有一次將它脫下來洗滌，居然沒有一絲磨損，好像不是在陸地而是在海水中行走。是我們的大地已經(jīng)被同化了嗎？還是說，它們足跡所涉之處，都會變成海洋？那我是在海中，還是在地上？

胡思亂想往往能使我免于孤獨(dú)之苦，并讓刺眼的白天轉(zhuǎn)瞬即逝。黃昏時(shí)分，夕陽凝結(jié)成一塊暗紫色的痂，慢慢從天幕上剝落。風(fēng)里飄來淡淡的血腥味，鴉啼刺耳。我在一座深藍(lán)色的密林前看到了鴉群，它們正分食著一只死鹿。杖劍刺中其中一只，嘎嘎慘叫里，它被我熟練地拔毛開膛，送上了火堆。

沒有晚風(fēng)，林木靜謐如一朵藍(lán)色薔薇。油脂滴在篝火上噼啪作響，木柴燃燒時(shí)沒有討人厭的咸味，肉香濃郁，一縷輕煙直飄向漫天星光。這座森林奇跡般地未被海水污染，但這藍(lán)色是怎么來的？我撕咬著烏鴉的肉，觀察著這些植物，沒有發(fā)光的葉片，沒有臃腫的果實(shí)，夜色漸濃，薩爾貢雨林隱去了最后一抹藍(lán)色，寧靜得讓人警惕。

那藍(lán)色不似海水，也不似天空。正當(dāng)我思索在哪里見過這種藍(lán)色時(shí)，小恒溫箱里發(fā)出沉悶的刮撓聲。我把M3放出來，這次，它沒有盯著濁心，而是向著那密林輕聲嘶鳴，這聲音里，沒有敵意。

我突然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興奮，朦朧的喜悅鼓動著雙腿，又被理智死死壓制住。就算是海嗣們未上岸的時(shí)候，日落后的密林也是極為危險(xiǎn)的，憑這點(diǎn)裝備闖入無異于送死。

我摸了摸它棱角分明的身體，它抬眼，似乎看懂了我遺憾的眼神，馴順地在篝火邊蜷縮成一團(tuán)。而濁心，它正抱著雙膝坐在我對面，火光下的皮膚呈現(xiàn)出晨曦般的暖黃色。
“那個，我見過?！?/p>

“M3?”

“嗯，那時(shí)候，它還很大......”

它似乎想起了什么，垂首不語，半張臉埋進(jìn)雙膝間，只露出一雙黯淡的紅瞳，其中的歉疚如一記重拳打在我心上。

“你那眼神是什么意思？”

“對不起?！?/p>

“不要向我道歉！.....”

低吼過后，我緊緊咬住嘴唇，它眸中猩紅的荒野有光亮劃過，那是我的淚，還是一顆彗星？我不知道，只是任由心靈沉浸于篝火單調(diào)的畢剝聲，翻涌起訝異的浪潮。

在這長長旅途的伊始，它只要坐在火堆邊，或是靠近我一些，無名怒火便會驅(qū)使著我，把它粗暴地拖拽走、按倒在粗糲的砂巖上。杖劍、枝杈與纏繞繃帶的雙手，它們都曾離它的歌喉那么近，但我卻面對她近在咫尺的面容，一次又一次地扔掉杖，松開手，癱坐在星珠錯落的夜空下，反芻那令我痛恨的懦弱。

漸漸地，我從一塊熾熱的鐵凝成了冷硬的鋼。它依舊會讓我憤怒，但我壓抑，我沉默。它是怪物，這不假，可是在那幾場微醺里，身邊有她相伴的喜悅也是同樣的真切，連宿醉都泛著讓我訝異的甜蜜。

我的過去呢？我的仇恨呢？這份麻木，真的來自于一個活著的人嗎？清醒的苦痛折磨著我，我?guī)锥认胱屗俦M于怒火，可待到熱浪褪去、萬籟俱寂，我到底是會窒息于孤獨(dú)的黑雨，還是焚盡于絕望的灰塵？我不想，我不想......
草葉吹響了夜風(fēng)干冷的哨音，寒流未至，氣溫令人舒適。腳邊鳶尾花的嫩莖披上了薄霧般的露水，蚯蚓松土聲清晰可聞；源石蝸牛懶懶地伸出觸角，M3趴在它的殼上，篝火散發(fā)出溫和的果木清香。

密林里傳來蟋蟀與蟈蟈的鳴唱，倒垂的藤蔓該傾聽著樹獺的呼嚕，深藍(lán)色枝條該害羞于鳥雀的愛語。我仰起頭，濁心也學(xué)著我的樣子仰起頭，瞧瞧那些星星吧，多漂亮啊，曾幾何時(shí)，有一位沃爾珀少女笑著和我說，要摘下一顆做我的婚戒.....

流浪的第三百二十七個夜，我逐漸意識到，比起那些苦痛，仇恨，那在我骨髓里回響的記憶的足音，我或許更害怕的是孤獨(dú)，害怕這片大地上沒有另一雙眼眸，與我一起仰望同一片星空。

?

清晨，我走入密林，直朝著東邊前進(jìn)?；蛟S是濁心身上的氣息驅(qū)散了野獸，一整個上午，背上的M3一直沒有動靜。我拉拽著一根藤蔓跳下土坡，飛濺到臉上的水珠冰涼，這才驚喜地發(fā)現(xiàn)自己落進(jìn)了小溪流。它從一棵藍(lán)色大樹的根系里流出，陽光在水花里閃動，好像一條條銀魚。

我蹲在溪邊灌完水壺，巖石上的濁心便脫下高跟靴，將雙腳泡進(jìn)了小溪。足部的肌膚本就白皙得眩目，一浸了水，更連淡青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見；豎琴般優(yōu)美的足弓相互摩挲，水花蕩漾，襯得那十個珍珠般的腳趾愈發(fā)粉潤；纖若無骨的腳踝，與裸露著的光潔小腿肚形成撩人心魄的曲線，水聲、肌膚摩擦聲、它舒適的呻吟，還有那隨風(fēng)輕動的枝葉、細(xì)碎的陽光，都美得不可思議。

倘若它真是人....不，倘若這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那該多好......

我嘆了口氣，伸手去拿石頭上的瓶蓋，可它卻在我即將觸碰到時(shí)，朝一旁顫動著挪移了幾公分。

腳底一陣搖晃，有幾條小魚從溪中躍起。我警覺地抓住那根來時(shí)的藤蔓。對面林間，一對赤鳥驚起，刺破了凝滯的空氣。

大地開始震動，溪水四溢橫流，泥土上頓時(shí)多出千百條蚯蚓穿梭般的深色水痕。鵝卵石蹦出水面，枝葉紛紛下墜，M3嘶鳴著，我立刻順著藤蔓向上爬，卻被驚懼中的它猛地向上一揚(yáng)，自衛(wèi)的針刺刺穿掌心，我甚至來不及掙脫，就被用力甩了出去。

烈日倒懸、水流逆轉(zhuǎn)，失重感結(jié)束的一剎那，體內(nèi)傳來數(shù)聲脆響。碎裂的我從一棵大樹干上滾落，吐出的血把整個胸口都染得黏糊糊的。

身體要裂開了.....好痛，好渴，水，水......

水壺就在我腳邊。我掙扎著靠近它，一根小樹枝纏繞住被血液松動的繃帶，一伸手，整條臟污的麻布就被揭開，我的皮膚我的血液我的傷痂我嵌進(jìn)掌心的荊刺，全部在撕膠布般的滋滋聲里被扯了下來。

一聲痛徹心扉的慘叫，水聲干涸，生命似乎也從那不可知的黑暗瓶口汩汩流走了。我在陽光中冷得發(fā)抖，唇齒間的濕泥榨盡了水分，可我還是好渴，是死神在喝我的血嗎？那血是什么味道的？華法林會嫉妒它嗎？M3呢？凱爾希呢？我們不是說過要保護(hù)彼此嗎？來個人，來個人給我點(diǎn)水喝，海水，海水也行.....濁心，濁心......

我的視線如蛛網(wǎng)般尋找著落點(diǎn)，下一秒，便定格在了一棵樹干上。它從林間如巨斧般飛出，直直地劈向溪邊茫然的它?？耧L(fēng)掀起藍(lán)色枝葉的波浪，恍惚間，好像海潮在我頭頂翻涌。伴隨著一聲巨響，這空中之海，成了我失去意識前最后的畫面。

?

醒來時(shí)，一根銀線從我視線中央垂下，有一只蜘蛛正慢慢爬上我的鼻梁。

我出了口氣吹飛它，泥濘的胸腔被打通，我得以大口大口地呼吸。

泥水和霉味在肺里橫沖直撞，讓我不禁皺眉。月光從頭頂八個菱形的小口中灑下，離我三米遠(yuǎn)的墻上，能看見一些鱷魚彩繪和浮雕。我猜測我應(yīng)該是在某個叢林神殿里，那是誰帶我來的？濁心？還是說，這里有其他人？

火熱的希望炙烤著我，我強(qiáng)行支起身子，又被渾身上下的疼痛重新按住。似乎是聽到我的嗚咽，黑暗里傳來高跟鞋聲，熟悉的酒紅色身影走進(jìn)月光，手里提著一只鳥。

“大祭司？！”

“好久不見，博士。”

它用滿是血絲的眼睛看著我，比起喜悅，聲音里更多的是欣慰。

“你是怎么活下來的？”

“爆炸的氣浪，森蚺塞給我的噴氣小包，一只好心的老鷹.....它們讓我這老東西重回藍(lán)天了?！?/p>

“那這里是？”

“家。”

濁心把它放到我身上，它轉(zhuǎn)身紳士般地向它行了個禮：

“謝謝你，斯卡蒂小姐。能給我們一點(diǎn)敘舊的空間嗎？”

它憂慮地看著我，見我點(diǎn)頭，猶豫了一下，重新走入了黑暗。

“斯卡蒂小姐是太傷心了嗎？怎么比以前更沉默了？”

“應(yīng)該是.....我也不常聽見它說話。”
“太可惜了，我以前還很喜歡聽她唱歌呢......”
它搖搖頭，月光染白羽毛，從未有過的蒼老：

“這一年里，你都在干什么？”
“能干什么？我用一些廢銅爛鐵重修了大丑，天天開著它在森林里巡邏?！?/p>

“是你襲擊了我們？”

“我聞到海嗣討人厭的味道，就扯下一根木頭扔過去了，沒想到是你們在那里.....”
“那大丑呢？”

它捂臉，發(fā)出一陣極痛苦的哀嚎：

“被斯卡蒂小姐拆了！.......”

我一時(shí)不知道該慶幸還是惋惜。

它用翅膀搓著老臉，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羽尖戳了戳我纏繞繃帶的胸膛：

“你身上的傷很多，新的，舊的，你都跑到哪里去了？”

“很多地方。羅德島的殘片四散飛濺，我前天才剛剛在瓦礫堆里找到M3。”

“那個大骨架子？”

我嘆了口氣：“它現(xiàn)在就比你大一點(diǎn)?！?/p>

我們同時(shí)陷入沉默，直到一陣寒風(fēng)攪動凝滯的空氣：

“夜深了?！?/p>

“嗯。”

“走吧，我?guī)愕交鹛寥?。?/p>

它跳下床，卻被我揪住了一根羽毛：

“我現(xiàn)在要怎么走？”

“這.....”

它歪歪腦袋，然后沖向了門口：

“斯卡蒂小姐！斯卡蒂小姐！你來抱一下博士！”
高跟鞋聲很快接近。濁心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咬了下嘴唇：

“可以嗎？”

我無奈地閉上雙眼，點(diǎn)點(diǎn)頭，一股溫柔的力量便將我輕輕抬起，向前走去：

“還疼嗎？”

“嗯。”

腳步忽然停住，它的呼吸加重，香氣游走在我胸前：

“對不起，博士?！?/p>

我猛然睜眼時(shí)，鯨歌已沉進(jìn)月光。那歌聲是清泉，是澄河，疼痛輕盈流去，力量隨之涌來，我的整個身體，都在這無形的生之音律中浮沉，破碎、重組，也就在這時(shí)，我清晰地聽到它平緩的心跳停了一拍，這一瞬的靜寂，好像在我的心弦上，重重?fù)軓椓艘幌隆?/p>

半分鐘過后，它喘息著將我放下，潮紅的臉上，雙眸微瞇。那變形的紅是一團(tuán)火，火里是被炙烤的她。它第一次在我面前流汗，晶晶亮的，從想要擠出微笑的唇邊淌過。

月光愈發(fā)澄澈，夜在漲潮，黑暗里傳來大祭司的喊叫:

“結(jié)霜了！你們快點(diǎn)！”

嘹亮的回音里，傳來她輕柔的問話：

“好些了嗎？”

一時(shí)無語。一個讓我恐懼的想法從沉默中冒出：倘若我拋卻了過去，我一定會愛上她。

?

?

生活的航船總是在人們不經(jīng)意間駛出激流，進(jìn)入寬闊平緩的航道。在大祭司的一再挽留下，我答應(yīng)住一個月再走。金子般的一個月里，海嗣會殺掉多少人呢？但當(dāng)我面對故友哀求的眼神，憶起它脊背挺直、羽毛油亮的歲月，強(qiáng)烈的悲憫便蓋過了一切。

在這種時(shí)候，我已不知道該憐憫一位老朋友，還是那些生死未卜的流浪者。住下的第一天，我問它能不能和我們一起走，得到的回復(fù)是：

“不！我不走！”

倔強(qiáng)的老鳥轉(zhuǎn)動著脖子，連骨頭都發(fā)出含怒的嘎嘎聲，像極了指點(diǎn)工程干員時(shí)的模樣，可一眨眼，它又老下去了：

“我要是走了，誰來陪這座森林呢？它是我的家，也是我的家人，博士，你能理解我嗎？”

我沉默地點(diǎn)點(diǎn)頭，干柴噼啪，火星揚(yáng)起，石室溫暖得令人發(fā)困。我鋪開獸皮躺下，令人安心的干燥讓夢境來得格外早，而更讓我覺得幸運(yùn)的是，在前二十九天里，夜夜如此。

沒有寒流的白天，我常常坐在山坡或是樹冠上，久久注視著溪河間躍動的青色鰱魚，看著它們白嫩的肚腹在陽光下反射出銀箔般的光彩，又輕盈沒入水旋之中；未被污染的土地上，藍(lán)花碧草方?jīng)]過腳踝，金花鼠、蟋蟀與蟈蟈就已在其間穿梭；小獸被M3追得亂竄，時(shí)時(shí)能聽見灌木與藤蔓的撕裂聲；一團(tuán)團(tuán)深藍(lán)濃蔭壓低了樹枝，日暮時(shí)分，群鳥亂鳴，從高處向下看，整片森林都泛著夢幻般的紫光。

對寧靜歲月的眷戀與追思，讓這二十九天如二十九年般漫長。在這么幽靜美好的林中，誰又會為那些災(zāi)難與死亡憂愁呢？說起來可笑，我總是夢見我成了一只毛茸茸的倉鼠，日日在溫暖的樹洞里吃了睡睡了吃，但是，那不就是我們所想要為大家創(chuàng)造的安逸生活嗎？我這時(shí)才在苦澀中明白，原來我們一路奮斗，只是為了過得像只倉鼠。

臨行前一夜，一種倦怠感從我骨髓里鉆了出來。就像經(jīng)過長途跋涉的旅者忽然停下，那些積壓的酸痛就會讓雙腿報(bào)廢一樣，我失去了前進(jìn)的動力，并落入了名為鄉(xiāng)愁的大網(wǎng)中。我已走了那么遠(yuǎn)，那么遠(yuǎn)，遠(yuǎn)到我身邊只剩下兩個怪物和一個大包裹，還有誰有什么理由能逼我踏上這孤獨(dú)而不知終點(diǎn)的旅程呢？

輾轉(zhuǎn)反側(cè)中，我迷惘著，困惑著，而就在這時(shí)，移動終端發(fā)出了電流聲。

滴滴，滴滴，滴滴，我一下子坐起來，以為是石壁在滲水，但緊接著，是令我驚訝的、模糊不清的人聲。

我連忙抓起終端，奔出石室，爬上一棵樹冠調(diào)整頻道。夜色竊取著體溫，我顫抖著將終端貼近耳邊，一個沙啞的聲音，好像跨越了千年阻隔，踏著冰凌與沙塵向我走來：

“喂，喂，有人能聽到我嗎？”

聽到第一個字時(shí)我還不敢確定，那是擦肩而過、同甘共苦者，是形同陌路、情同手足者：

“該死的，為什么我會想到在這個時(shí)候開廣播......”

他似乎啐了一口，一陣搖動話筒的尖銳鳴響：

“咳咳，所有還活著的人們，我在一座廢墟里向你們問好?！?/p>

他頓了下，沉聲道：

“這座廢墟的名字，叫烏薩斯.....”

寒風(fēng)讓我一陣哆嗦，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心在狂跳。那是生命的共鳴，足以驅(qū)散一切頹唐的迷霧。外面還有人，還有求生的人，還有我的同胞！僅僅這一點(diǎn)，還不夠我踏出這片森林嗎？

我重新跑入神殿，石室甬道里回響著急促的腳步聲。火塘邊空空如也，我一間間石室找尋著，蛛網(wǎng)塵沙揚(yáng)起又落下，我嗆得睜不開眼，一腳踏空，滾下了數(shù)道石階。

“咳咳...咳咳.....”
喘息聲頓時(shí)變得遼遠(yuǎn)。月光幽幽，燭火明滅，我爬起來，看見了一座從未見過的高大祭壇。巨蟒的金色浮雕紋身般爬滿石壁，兩排蛇首人身的石像肅穆著，粗厚的風(fēng)聲，好像遠(yuǎn)古生物的呼吸。

“博士？”

畫筆落筆聲清晰可聞，我這才注意到祭壇上的那個小藍(lán)點(diǎn)。

“大祭司，我找到別的幸存者了！......你在干什么？“

我興奮地說著，耳邊的液體滴落聲愈發(fā)響亮。我開始以為那是露水，直到它那一身半藍(lán)半白的羽毛出現(xiàn)在眼前，我才意識到，那是它偷偷掩飾的蒼老，是止不住從眼眸滴下的、如藍(lán)淚珠般稀薄的顏料。

“哦...我只是，只是在找些過去的感覺?！?/p>

它有些不知所措地倒退幾步，靠坐在顏料桶上，

“你剛剛說，有其他幸存者？”

“是的，他說他在烏薩斯.....”

老眼中莫名的傷感如海綿般堵住我的喉嚨，我把它抱起，才發(fā)現(xiàn)那未被顏料沾染的羽毛已白似凍原的枯草。

“你怎么變得這么....衰老？”

“和你一樣，等著別人來，不知不覺就老了?！?br/>“可你不應(yīng)該很長壽嗎？”

它似乎笑了一下，扭頭望向祭壇。那里的月光是幽藍(lán)色，好像一層為那些古老符文蓋上的藍(lán)鵝絨：
“是啊，我應(yīng)該很長壽的?！?/p>

我們回到火塘邊。我打開燃料槽，木柴已燃盡，只有暗紅的灰，仍倔強(qiáng)地發(fā)著熱。

“不用添柴了。”

它按下我的手。我們坐了一會兒，它說：

“第三十天了？”

“嗯?！?/p>

“走吧，我?guī)闳€地方?！?/p>

我跟著它來到一間有著兩排木頭柜子的房間。它吱呀一聲打開一道柜門，鉆進(jìn)去，抱出一個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木匣。那上面刷了桐油，棱角圓潤，柚木散出淡淡的香氣。

“打開吧，動作輕點(diǎn)?！?/p>

眼前出現(xiàn)一抹柔和的藍(lán)，那是根弧度優(yōu)美的藍(lán)鳥羽，壓著厚厚一疊半透明的蟒紋皮質(zhì)。

“這是？”

“蛇蛻，森蚺的?！?/p>

它把它們輕輕取出，一張張平展開，聲音極盡慈愛：

“看，那是森蚺三歲的時(shí)候，七歲的時(shí)候，十二歲的時(shí)候......她有一次找到了它們，紅著臉叫我扔掉，我就把它們藏得更深了些。她不知道，部落里所有孩子的蛇蛻我都藏著呢，都藏在這大大小小的柜子里，就等著他們結(jié)婚的時(shí)候送回去。新人們總是對著那些小時(shí)候的衣裳又驚又喜的，說我老得沒事做......”

它轉(zhuǎn)頭望向我,晶亮的時(shí)光從眼中悠悠流走:

“我等了那么久，只是想等一個人，能把它帶走?！?br/>“熱氣球、大雪山、草原......博士，那孩子還有好多沒有看見的呢，但她把那個噴氣背包綁到了我背上，我想，她有她的理由?！?/p>

它最后一次愛撫過那些干燥的蛇蛻，折好放入匣子，遞到我掌心：

“帶她走吧，別把她弄濕了。”

我的指肚感受著那細(xì)膩的木紋，一瞬間竟有流淚的沖動：

“那你呢？”

它輕笑一聲，仰頭，接住最后一抹稀薄的月光：

“博士，這片森林的一枝一葉，都是我的過去。這過去太長，太大，以至于當(dāng)我回到這里時(shí)，一度以為羅德島的生活不過大夢一場?！?/p>

“我心甘情愿地被困住，被這遼遠(yuǎn)又狹小的森林，被我漫無邊際的曾經(jīng)，而這些，僅僅是這些，就足以讓我付出我一切——”
它在兩個大木柜前，揮動了小小的翅膀：

“過去是，現(xiàn)在是，未來......”

它頓一下，投來一個笑容：

“未來是你的，博士?！?/p>

“走吧，天快亮了?！?/p>

我和濁心走出神殿時(shí)，一片白色的樹葉飄到我肩頭，然后是第二片，第三片.....我連忙跑回去，跑下被雜草撐裂的石階，跑進(jìn)祭壇，便看到了它，看到了那個在祭壇的最后一抹亮藍(lán)色中燃盡的，森林的遺孤。

風(fēng)聲凝重，草木悲吟，樹木倒伏，鳥獸長鳴。石室外，葉片紛紛褪去藍(lán)色的衣衫，變成深綠、褐紅，再是蒼白。手中藍(lán)羽飛起，我忽然想到三十一天前的那個夜晚，那些樹葉的色彩給我的熟悉感。

它的森林凋謝了，而我們的四季，仍川流不息。

?

那個人說，他會在電臺的位置等待幸存者。于是我們離開森林，跟從移動終端的指引，一路向北。

第四百六十二天，當(dāng)我跨過一道干涸的河谷，景色逐漸變得荒涼。我后來把這片區(qū)域稱為蜂窩平原，這里土壤干熱，一個個坑洞如潰瘍般爬滿大地；風(fēng)鉆進(jìn)鉆出，令人發(fā)怵的哨音讓我一度以為腳下是一地鬼魂。

一開始，我會往每個洞里都俯身看一眼，不僅因?yàn)楸瘧?，更因?yàn)橐环N麻木的好奇心：那里面都是焦黑的裝甲破片與斷肢，那些血與碎片飛濺的痕跡，是這片土地唯一會變化的東西。可在它們都不再引人注目后，我便只看著腳下的土地了。

燃料再度耗盡的那個夜里，風(fēng)很早地吹響一個個坑洞。幽怨、詭譎的哨音宣告黑暗的到來，我翻起包裹，綠葉口琴、香包、水晶球......我的老朋友們對寒潮再無能為力，我截下一枝干死的樹木，可那點(diǎn)可憐的火絨根本燒不穿它表面厚實(shí)的鹽晶。蓬亂的胡子開始結(jié)霜，視野中，只有星空正發(fā)出蒼白的熱量。

“博士?！?/p>

濁心忽然拉了拉我的衣袖，向一個坑洞中指去。那里正臥著一塊漆黑的金屬，隨著表面規(guī)律的泛紅，發(fā)出輕細(xì)的機(jī)械運(yùn)作聲。

我把M3和包裹都留在地面上，跳進(jìn)坑中。手指觸及金屬外殼時(shí)，竟有強(qiáng)烈的灼痛感。從排列嚴(yán)密的散熱裝置上冒出的熱氣模糊了金色紋路，但三枚金獅火漆印仍依稀可見，它們讓我憶起數(shù)年前的一場閱兵，蒸汽蔽日、引擎雷動，維多利亞護(hù)國級裝甲傲立在大地上，心臟每跳動一次，旭日便為之明滅。

而現(xiàn)在，它的碎片仍在我面前不屈地脈動著，只是，這帝國的余暉甚至不如那亙古的夕陽耀眼。

愿黃昏擁抱您，維多利亞......

我嘆一聲，靠坐在坑壁上，濁心則并緊雙膝坐在我身邊，垂首看著自己的手。

這些天里它只要一停下來就會這樣做，還會很好奇地抓起各種各樣的東西，或捏碎，或看著它們從手心滑落，有時(shí)甚至?xí)诺阶炖镆上?，就像一個嬰兒在用最原始的方式探究世界。

它將自己的左右手翻來覆去地看了一會兒，然后向動力爐伸出了一只。指尖觸及發(fā)紅外壁時(shí)，它的瞳孔微微放大，然后把整只右手貼了上去。我疑惑地看著，不說什么，直到它的左手突然把我的手裹住。

“你干什么？”

它不回答，冰涼滑膩的纖指如游蛇般分開我的指縫，鉆進(jìn)去，緊緊相扣。

“冷.....熱......？”

“你在說什么？”

“這只手是冷的，這只手是熱的.......”

“放開我！”

氣氛詭譎得讓人窒息。它呢喃著，把微微發(fā)紅的右手貼上臉頰，又轉(zhuǎn)過頭來，融進(jìn)眸間的紅光讓血色愈發(fā)濃郁。我本能地后退，脊背卻頂上了坑壁。

它抓住我的手臂，鉆入我懷中，柔滑銀發(fā)摩挲著胸口，我能聽見發(fā)絲下急促的呼吸聲，海洋的氣息游走于胸口，溫潤似嬰兒的手指：

“味道，家人的味道.....”

嗓音里滿是纏綿與依戀，我從驚懼中回過神，并清晰地感到后頸上冷熱交錯的纏繞。它緩緩抬起頭，此時(shí)月光恰恰落下睫毛，她瞇起的雙眼是兩葉秋楓，我從中看見乞求，看見狂亂，看見一個故人絕望的愛。

我應(yīng)該逃嗎？它正壓著我，跑不掉。我應(yīng)該罵它嗎？或許吧，可是我要怎么面對這故人的臉龐，面對她令人憐惜的眼神，說出那些含怒的話語？悲憫、思戀，萬般思緒擦過心頭，我愈發(fā)沉浸在它的猩紅里，直到距離近得無以復(fù)加，唇舌間傳來一瞬的柔軟，風(fēng)聲四起，璀璨的星空拉我回現(xiàn)實(shí)。

“軟，軟....”

它好像不敢相信方才發(fā)生的一切，伸手觸碰自己的嘴唇，臉頰便悄然紅起。那不是先前它因苦痛泛出的潮紅，而是一種櫻花般的色彩，一種在我印象中只屬于人的，羞紅？

“濁心，你怎么......”
一陣衣料摩挲聲，它再一次鉆入我懷中。與怪物接吻的恍惚還未散去，我便聽到它哽咽的道歉聲，然后是壓抑、低沉的哭號。這哭聲讓我悲傷，可緊接著它又笑起來。看不見臉龐，但僅僅是想象那扭曲的表情，心底就一陣發(fā)寒，它的這些情感，是從哪里來的？族群的進(jìn)化嗎？還是說，覺得這樣會更像我？

動力爐在輕聲低語，頭頂掠過兀鷲的陰影，幾分鐘后，它蜷縮在我懷里，睡著了，而我，我抱著一個怪物，抱著一個殘缺的吻，抱著一個孕育著新生命的舊世界，沉默地傾聽它與大地的呼吸。

?

四天后，我們穿過蜂窩平原，動力爐碎片被我當(dāng)暖石般揣在身上，寒潮不再為懼，日夜兼程成為了可能。

只要還不至于倦怠得摔倒，我就不會停下來休息。這讓人難以置信的精力，一部分來源于我從前的工作，一部分來源于我對其他幸存者的渴求，而更多的，來源于我對與它交流的畏懼。

想象一下，一個不是人，卻越來越像人的東西走在你身邊，它生著你故人的臉，有著你故人的聲音，會關(guān)心你，對你哭，對你笑，甚至連體溫與氣息都與你的故人如出一轍，而孑然一身的你，正如野狗般尋覓著他人的氣息、他人的陪伴、并企圖用他人的生命來證明自己前行的意義，為此你走了很多路，受了很多傷，如影隨形的疲憊讓你隨時(shí)隨地想放棄，這時(shí)，你只要接受它是一個人，所追尋的一切就都唾手可得，而你，要怎么才能不選擇擁抱它？

我所能想象到的，要么我死，要么它死，而我兩個都做不到，那么，就當(dāng)它死了吧。

于是，我的沉默飄向北方，白日長長、黑夜漫漫，日夜交錯時(shí)那瑰麗的地平線，是我不斷的足音，我久遠(yuǎn)的嘆息。

直到那片白樺林出現(xiàn)在面前，我才明白我早已走入烏薩斯的國土。白底、黑斑、屹立于風(fēng)雪、扎根于凍土，那頭巨熊或許不會想到，那些最平凡也最古老的白樺，會成為它活著的墓志銘。

仍愿大地銘記您，烏薩斯......

一聲狼嚎終止我的深悼，從雪丘后鉆出一匹白狼，前肢上的傷口紅得刺眼。

被燒灼的皮肉.....是獵槍？

它的雙眼冒出綠光，僅剩的完好前肢抓撓著雪地，M3從我背上跳下，斷螯反射著眩目的光，與它的斷腿形成某種奇異的和諧。

沒有一絲風(fēng)，蔚藍(lán)的天空下是純凈的靜謐。一行雪燕掠過白樺樹的枝頭，翅膀扇動了積雪，這才有松脆的雪塊落地聲。面對清澈的死亡，我應(yīng)該恐懼，應(yīng)該逃離，但我是那么平靜，那么欣喜。我已走過無人走過的長路，見過無人可見的風(fēng)景，而那道槍傷，那道使我聞到硝煙親切味道、感到槍口宜人溫度的槍傷，正告訴我，這里還有人活著，不是活在電流聲與老電臺的吱嘎聲里，而是真真切切地活在大地上??！

在這一刻，一切都不重要了。我聽不見它們的搏殺聲，聽不見濁心的呼喚，抬頭，晨曦正涂抹在臉上，生的實(shí)感從未如此強(qiáng)烈。我就要死了，可是這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死在我緊緊把控著的現(xiàn)在里，不是黯淡無光的過去也不是迷霧重重的將來，我以一個人類的身份滿懷希望地死去，并永遠(yuǎn)享有我的黑暗我的死亡我自己選擇的結(jié)局，這一切難道不值得我欣喜嗎？
我舉起手遮擋陽光，而白狼即將咬向我的手臂。咬吧，咬吧，倘若我的身體能讓你活下去，那就咬吧，盡力地咬吧。我閉上雙眼，但就在這時(shí)，另一股巨力把我甩開。我墜落在雪堆里，然后，一聲槍響打破了靜謐。

人并不是在想死的時(shí)候死，而是在能死的時(shí)候死。

濁心拉起我時(shí)，我油然發(fā)出一聲失望的短嘆。樺木后，身裹褐色皮襖的老人正緩緩放下槍。

他并沒有興奮地向我走來，而是拉上槍栓，再填了一發(fā)子彈，才粗重地喘息著，走過來，一拳把我打倒：

“你他媽為什么不跑?。窟@么想死嗎？”

濁心連忙護(hù)住我，而我輕輕擺手讓它立到一邊。

“謝謝.....請問您是？”

他緩了緩，“哼”一聲，劣質(zhì)煙草的辛辣撲面而來。

“什么也不是?！?/p>

他背上獵槍朝樺木深處走去，走了一會兒，又停下來：
“喂，你們站在那里干嗎？跟上來！”

于是我們走入他的小屋。皮草、干木樨與肉湯溫暖的味道滲進(jìn)木壁，爐火噼啪，他在老沙發(fā)邊坐下，自顧自拿起一碗湯大口喝起來。我解下包裹時(shí)，濁心正不知所措地在屋間徘徊。它坐到柜子上、沙發(fā)扶手上、椅子上，最后還是在墻角落里坐下。老人從湯碗里抬起頭看它，沾了油星的白胡子一晃一晃：

“她是被那些海里來的東西嚇壞了嗎？”

“算是吧。”

“你妹妹？”

“朋友的?！?/p>

“怎么不給她多穿件衣服？”

他皺起眉頭，到手邊的箱子里摸索一陣，把一件舊外套扔給了它：

“在這地方露著個肩膀，真不怕凍死......”
它疑惑地看了我一眼，見我點(diǎn)頭，馴順地把外套披上了。

他讓我坐下，給了我一碗湯：

“你們從哪來的？”

“羅德島?！?/p>

“海里來的？”

他警覺地摸獵槍。我連忙解釋，他聽后將信將疑地點(diǎn)點(diǎn)頭：

“那為什么要來這？”

“我們聽到了廣播?！?/p>

“廣播？”

移動終端的電池早已耗盡，錄音放不了了。我向他復(fù)述一遍廣播內(nèi)容，他抽著煙，“哦”了一聲。

“您認(rèn)識他嗎？”

“修下水道的，以前認(rèn)識。后來去城里拿煙的時(shí)候也遇到過一次，說著聽不懂的話，瘦得跟個鬼一樣?！?/p>

“您確定那是他嗎？”
他嗤之以鼻：“他廣播的時(shí)候，我的老收音機(jī)聽見了。那時(shí)候，整個城里除了他應(yīng)該沒活人了。”

“您能帶我去城里看看嗎？”

“今天不行，今天米戈過生日?！?/p>

他搖搖頭，把碗疊到一塊拿進(jìn)廚房，一個小機(jī)器人從沙發(fā)后飛快地竄出，跟住老人的腳步。

“哦！米戈，剛剛藏哪去了？今天你生日，晚上想喝3號的還是5號的？.....”

機(jī)器人吱呀呀地叫起來，隨即便是他爽朗的笑聲和輕拍金屬腦袋的聲音：“好吧好吧，都依你，小貪心鬼?！?/p>

他洗完碗出來，又冷著臉，把我們帶進(jìn)一處空房：

“你們?nèi)绻粝拢妥≡谶@吧。我去陪米戈了，老天，那頭狼追得我腰都斷了，過幾天再去收熊夾子吧......”

他捶著后背出門，門外傳來他吆喝機(jī)器人的聲音。橡木窗框輕輕晃動，白紗窗簾被風(fēng)吹起，陽光讓小屋顯得分外溫暖。墻角擺放的幾盒金屬零件，大概是機(jī)器人的部件吧？

“博士，我們要留在這嗎？”

濁心從身后抱住了我，陌生的溫度讓我愣了一下：

“是你要留在這。”

“我？”

“我要到城里去找人?！?/p>

“我要和你一起走。”

“不?！?/p>

“為什么？我們已經(jīng)一起走了那么久......”

我解開它環(huán)繞住我腰間的手，轉(zhuǎn)身直視著那雙畏縮的紅瞳：

“你越來越像人了，你讓我害怕。”

“你不恨我了嗎？”

“恨，所以我害怕愛上你?！?/p>

夜里我睡不著，從地鋪上坐起來。床上一陣翻動聲：

“是太硬了嗎？”

“不?！?/p>

“做噩夢了？來床上吧，我可以抱著你?！?/p>

“那是兩個人睡的地方。”

我無視它傷心的眼神走出門，老人正躺在松木躺椅上，手邊暖爐煮茶正沸。

“哦，米戈，你可真漂亮......”

他舉起手里的機(jī)器人，又用胡子磨蹭它，淡淡的機(jī)油味彌漫在空氣里。

“您從前是機(jī)械師嗎？”

“嗯？”

他似乎因被打擾而感到不悅：

“你怎么還沒睡？”

“這里的星星很漂亮，不是嗎？”

我豎起衣領(lǐng)，坐到臺階上。

“你走那么遠(yuǎn)就為了看個星星？”

“不，想找個能一起看星星的人而已.....”

機(jī)器人落地時(shí)的振動揚(yáng)起灰塵，然后，我聽到獵槍上膛的聲音：

“你的意思是，那個紅衣服的不是人？”

“您確實(shí)有著機(jī)械師的敏銳。”

我嘆了口氣：“它是從海里來的，但是它把我當(dāng)朋友，不，是家人。”

“家人？你和它們什么關(guān)系？”

“應(yīng)該是仇敵?！?/p>

長久的沉默。一聲槍響在我腦后炸開，彈殼叮當(dāng)落地，滋滋融化了一小團(tuán)雪。

“您不朝我頭上開槍嗎？”

“我為什么要那么干？”

他自嘲般笑一聲，又重新抱起機(jī)器人。

“這個世界上有把機(jī)器人當(dāng)家人的人，就有被海怪當(dāng)家人的人，這不奇怪。再說了，你們兩個對我也沒有敵意?！?/p>

“可它們毀了您的城市?！?/p>

“我的城市？”他冷笑，手臂朝著荒原一揮：“這才是我的城市。那個會動的鐵皮？切，那只是個給我發(fā)了三十年工資的提款機(jī)?！?/p>

“我的父母早早地就被工廠榨盡了最后一滴血，我沒有妻子，也沒有朋友，只要思考怎么活著就行的日子，對我來說很不錯。沒有過去才能好好享受現(xiàn)在，不是嗎？”

一對凍僵的雪燕相抱著落下屋檐。他嘟囔著“小乖乖哦”，起身把這一團(tuán)雪球抱到火爐邊，愛撫起來：

“你看，年輕人，照顧這些小家伙可比你走那么遠(yuǎn)來找人有意義多了。你能找到什么呢？找到我這個老東西，再從老樓里揪出一個瘋子？要我說，那只海怪長得也蠻好看，你就找個小地方和它混完一輩子得了?！?/p>

他見我不語，咳嗽兩聲，擺了擺手：“是我說多了，你睡覺去吧，明天帶你進(jìn)城?！?/p>

我走回臥室，推開門，濁心正慌慌張張地從床上下來。它想出去，但卻越不過門前的我。

陰影晃動，分開了地板上的星光。燭火黯淡下去，木床發(fā)出一聲嘶啞的嘆息。

“博士？”

她伸出一根手指，顫抖著為我拭去一滴無聲流下的淚水。

“睡吧?！?/p>

?

?

兩天后的清晨，我敲打著烏木拐杖，按照老人的指示孤身走向移動城邦。遠(yuǎn)遠(yuǎn)看去，它銀色的外墻反射著陽光，燦爛得好像活著一樣。

離城門百米的地方，那上面猙獰的大洞已清晰可見。M3沒有嘶鳴，我放心地走進(jìn)去。一張寫著海洋生物入侵消息的舊報(bào)紙飄到臉上，“嘩啦”一聲揭開，荒涼的城市便撕去了遮羞布。

垃圾桶邊的瘦鼠向我投來慘綠的目光，烏鴉撞破金紋鏤窗，金屬殘片落到被雜草扭曲的路邊欄桿上，當(dāng)啷作響；我走下磚石街道時(shí)，腳邊的蒿草能到膝蓋，道旁的電器商店全被掏空，空包裝盒覆蓋著藍(lán)色黏液，為移動終端開出了死亡證明；廣播站已垮塌，體育場上有野豬拱著足球，政府大樓里滿身疥瘡的母牛閑庭信步，我在無奈中決定一座一座樓房搜過去，搜遍這一座城。

一個星期后，當(dāng)我坐在生銹的消防栓上吃著罐頭時(shí)，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了一個徘徊在十字路口的人影。我呼喊著跑過去，它駐足，轉(zhuǎn)身，于是我聞到濃郁的血腥氣，并看到枯瘦的老人，正在濁心的懷里呻吟。

“發(fā)生什么了？”

我連忙領(lǐng)它走進(jìn)廢棄的醫(yī)院，沒有器材，沒有藥品，我們能做的只有把他放平在一張還算干凈的病床上。皮襖上布滿爪痕，大面積的撕裂傷，我聽著它磕磕絆絆的解釋，大約明白了他是在去收熊夾的路上受到了襲擊，可這時(shí)原因又有什么意義呢？他的生命正隨著那不斷滴答下的黏稠血液流走，鮮紅色的反光中，我看見那些浮泛在回憶長河中的人們蒼灰色的輪廓，并悲哀地意識到我能抓住的只有死亡與無力感絞成的繩索。但當(dāng)它們再一次套緊我的脖頸時(shí)，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抓住了濁心的肩膀：

“你在森林里為我治傷的歌呢？唱??！”

我知道那種歌聲只是把痛苦轉(zhuǎn)移到它身上，但是，至少它不會死吧？至少它....她.....她.....

老人的呻吟讓我無暇糾結(jié)，只是看著她，用幾近乞求的眼神。

黑鴉在天井上盤旋，它們唱著安魂彌撒，羽毛飄下若墨色的雨。

她與我對視了十二根鴉羽落地的時(shí)間，然后仰起頭，發(fā)出了我從未聽過的悲涼歌聲。

我聽不懂，聽不懂，但我好悲傷，我想哭.....眼淚在流，不，不是她的歌聲，而是我的選擇我的懦弱我那脆弱的驕傲，以及我對她的折磨對她的冷漠對過去的執(zhí)著，讓我的心痛苦，讓它干枯，讓它一層層剝落，破碎如秋泥中的楓葉。

老人睜開眼，而此時(shí)汗珠已不斷地滑落下她的下頜。面孔不再蒼白，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晨曦般溫暖的金色。我握緊了她的手，拜托、拜托，再堅(jiān)持一會兒，一會兒就好......

他略微抬身，喘息著，緩緩伸出手，此時(shí)陽光從天井、從長廊、從墻壁上涌過來，熱氣彌漫，我的心狂跳著，低下頭，讓他干枯的五指觸碰我的臉頰，傾聽他那聲分不清年齡的低語：

“米戈.......”

然后，一切都開始破碎，開始退潮，包括他眼中剛剛泛起的希望。他死了。

濁心幾乎是癱軟在地，捂住胸膛大口大口地喘息。意識到自己剛剛導(dǎo)致了一場無謂的苦痛，我閉上眼睛，壓抑著瘋狂涌來的疲勞與悔意，一條腿不斷地打戰(zhàn)。

冷靜，冷靜，這種事情，以前你經(jīng)歷過很多，很多......

不，不，我他媽的為什么要經(jīng)歷這些？為什么要有他媽的以前？我的雙腿僅僅是支撐著身體向前走就已經(jīng)快斷掉了，為什么還他媽要背上那么多？......

烏鴉仍在天井中盤旋，然后，一聲槍響，把它們?nèi)框?qū)散了。

這一聲響觸動了我不堪重負(fù)的神經(jīng)，并短暫地帶著我的痛苦沖向天際。不是獵槍走火，是別人，別人開的槍，是那個人！是那個人！

靈魂在這一刻變得空而脆。我扔下他僵硬的尸體，幾乎是發(fā)瘋一般朝著醫(yī)院門外跑去。追著層層回蕩的槍響，追著愈發(fā)濃郁的硝煙味，追著我一直以來追逐的卻不知道為何要追逐的東西，我跑進(jìn)一座破樓，陽光緊跟在身后，它追上我，超越我，于是眼前愈發(fā)敞亮，愈發(fā)眩目，我好像奔跑在水銀的階梯上，在沖進(jìn)那寧靜的滴滴聲與耀眼的死亡前，一刻不停。

?

我是博士，或許是這片大地上唯一的幸存者，或許不是。

在八個小時(shí)前，我看見了一具吞槍自盡的新鮮尸體。管道工人服，安全帽碎裂，渾身污漬，屎尿順著褲腿四溢橫流，腦漿和血熱氣騰騰地淌到我腳邊。而在一百多天以前，這個可憐的孤獨(dú)者還守著他的破電臺，滿心歡喜地以為會有人來。

是的，我確實(shí)是來了，或許我只要再多搜一個街區(qū)，就能碰到在這座廢樓里奄奄一息的他。但是，命運(yùn)卻讓他在聽到我的聲音之前先聽到了海嗣的歌聲，更具諷刺意味的是，那個海嗣是為了救人，才在她家人的乞求下開的口。

他在絕望中自殺了。一發(fā)9mm銅皮子彈，一聲槍響，他死得樸實(shí)且華麗，像在下水道淤泥里滾了一圈后吊死在市政府廳前一樣，他華麗得讓我絕望。

還有三分鐘，那根綁在鬧鈴上的棉紗線就會被叮鈴鈴地拉動，并把正抵在我下頜上的槍機(jī)撥動幾毫米，然后我就可以死了，死得和他一樣，樸實(shí)又華麗，喧囂而沉寂。

當(dāng)我追憶我的人生時(shí)，會想起很多很多。我會想起他們的名字，他們的笑臉，他們的歌聲，她的歌聲；我會想起，在我人生最后的四百多天里，有一個困于過去的人，有一個沒有過去的人，有一個死在過去中的人，還有一個人，現(xiàn)在我覺得我應(yīng)該稱它是人了，她讓我恨，讓我痛，讓我憐憫讓我哭，我想殺了她，我想愛上她，我想拋卻一切與她變成海浪，陽光曬暖我們的肩膀.....

可我真的做得到嗎？拋卻過去，拋卻作為一個人類的驕傲，義無反顧地和她一起走？我無奈，我痛苦，于是我選擇了一個最不用思考的方法：在我還能掌控死亡的現(xiàn)在，死掉。

金庫大門外傳來她奮力拍門的聲音。她什么時(shí)候會拍累呢？是到下一次，細(xì)雨飄灑在沒有樓閣的勾吳地界的時(shí)候，下一次，陽光曬暖無人收割的橄欖地的時(shí)候，下一次，雪凍住挺立的白樺樹的時(shí)候，還是說，到我的心臟化為風(fēng)塵，到我的骸骨生出芳草，到我的眼洞，倒映出下一片有彗星劃過的星空？

我該和她講講。于是我把獵槍先放下，鬧鈴先停住，外面好像在下雨，我應(yīng)該先聽聽雨聲再死的，老天啊，怎么能讓槍聲打破雨的沉默呢？

我隔著門和她說，別拍了，會累的。她哭得好傷心，雙臂好像正撐著門，我問她外面天氣怎么樣，她說，在下雨。

我問她，雨怎么樣。她愣住了，沉默好久才回答說，像銀針輕敲著大地。

我說，你學(xué)會想象了？她哽咽著，“嗯”了一聲，說你出來，我還有好多可以給你講的。

我笑起來，我笑得好開心。我問她，在大坑里的那晚上，你學(xué)會了什么？

學(xué)會了感覺，學(xué)會了愛，博士。

我又笑了。如果真是這樣，我活著，還能教你們什么？

我不知道，但是，我想你活著。

好吧，那我們來打個賭。

賭什么？

兩分鐘后，要是有鈴響，我就和你一起活下去；要是沒鈴響，你就撞死在門上，賭嗎？

賭。

兩分鐘后，外面?zhèn)鱽沓林氐淖矒袈?。我打開門時(shí)，她恰恰沖進(jìn)我懷里。

你贏了，濁心。

你要和我回去嗎？

不，我要活下去，活到下一次彗星來臨的時(shí)候。

以一個人類的身份，和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