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見。

海鷗在十歲時參加了一場葬禮，他盯著紅色塑料桌墊上擺放的菜品，從椅子上跳下，和父母打了聲招呼，離開了座位。 在碗筷碰撞的叮當聲中，海鷗大概了解了一點有關葬禮的事。 他所住小區(qū)的一個陌生叔叔，在一場交通事故中喪生，輪子底下這位可憐的中年男性被攪得稀爛。 “我當時在現(xiàn)場啊，看了嚇得我這幾個晚上都睡不著?！? “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 “可憐他的妻子孩子啊。小孩年紀輕輕沒了爸爸。” 大媽們聊天的聲音響得像是狗見了生人。海鷗揉著有點發(fā)疼的耳朵，繞開了這桌。 “啪?！焙ｚt聽到了煙花在空中爆開的聲音，看了看頭頂灰蒙蒙的天，像是被銀色的鍋蓋一整個蓋住，他有點喘不上氣。 把視線放平，海鷗才知道聲音是由手掌和臉頰碰撞發(fā)出的。眼前站著一個男孩，臉旁自然卷的頭發(fā)遮住了大半張臉，只能看到紅色的鼻尖，海鷗想到了羊羔。 后來他也真的就叫這個男生“羔”。 羔被打是因為他在葬禮上露出了笑容，面如初春的桃花。被他的母親看到，不待他反應，手下如生風地扇了他一巴掌。 海鷗問羔為什么在葬禮上笑。 羔像是不諳世事的小孩反問海鷗為什么不能笑。 “因為人死去應該是讓我們感到悲傷的事情?！? 羔眨了眨眼睛，語氣中的疑惑像是玩具里不斷冒出的音效聲， “那我們應該哭嗎？” 海鷗被這個問題哽了一下，回答道， “如果你哭的出來的話，我想你哭會比你笑帶來的結果好?？赡艽笕藭淠闶莻€好孩子。” 羔露出厭惡的表情，他說， “我討厭大人?！? “你討厭哪個大人？” “爸爸，媽媽，還有那個被車碾死的叔叔的兒子?！? 海鷗在腦海里搜索了一下他說的最后一個人物，印象里那個叔叔的兒子是學校高年級里的三好學生，同學們都爭著要和他一起玩。年級明明和他們差不多，在羔的嘴里卻是所謂的“大人”。于是海鷗不假思索地反駁， “那個哥哥不是大人。而且他是個好人?！? 羔像是不想再繼續(xù)這個話題，看了一會草叢中的蝴蝶，跑開了。 海鷗再一次遇到羔是在小區(qū)里，那時候他正在捉蝴蝶，看到羔從遠處慢慢晃過來。于是他握緊手里的東西，朝羔跑去，說要給他看個東西。 在四只眼睛的期待下，海鷗打開了緊握的小手，一團稠糊的黃色物體暴露在陽光底下，海鷗嚇了一跳，嫌惡地拍掉了手里的東西。 他準備向羔解釋這是他抓到的蝴蝶，但是沒控制好力道，一不小心捏成了這樣。但是沒想到羔突然蹲下，捧起地上那灘糜爛的蝴蝶，轉(zhuǎn)過身用手在泥土上挖出一個坑，將其放入，再用土重新填上那個坑，最后用素白的小手拍了兩下泥土。 羔恬然地開口說道， “你是把蝴蝶不小心捏成泥了吧?！? 海鷗無聲地點了點頭。不知道為什么，明明死去的是蝴蝶，但是卻他想和羔說聲對不起。 “沒事的，我以前也干過這種事。不過有一件事情，就是我可不可以去你家玩一會?！备嵴f出的話像是白水，聽不出情緒。 “當然可以。我?guī)阕撸　焙ｚt一下子來了勁，剛剛失手誤殺生命的難受也一掃而光。 走到海鷗家門前，羔突然停下，面露難色，擔憂地問， “你爸爸媽媽不會把我趕出去吧。” 海鷗聽這話震驚了一下，隨后馬上恢復正常，拍著胸脯對羔做保證， “絕對不會，而且他們絕對會喜歡你，他們是最棒的大人。和你遇到過的大人都不一樣?！? 叩了兩下門，開門的是海鷗的媽媽，她一眼就望見了海鷗身后略顯局促的羔，眼底閃過驚訝，但還是穩(wěn)住表情熱情地歡迎這位特殊的小客人， “海鷗啊，你帶你的好朋友去你房間玩會，等會留下來一起吃晚飯?！? 羔看到眼前的阿姨笑瞇瞇地望著自己，不安消散了一大半，和海鷗一起進回了房間。 海鷗的房間很大，書桌旁擺了一個儲物柜，上面夸張地擺放了很多奧特曼的手辦，還有各種會發(fā)光的變身器。 羔眼睛都看直了，轉(zhuǎn)過頭去看海鷗，一雙大眼睛像是乞求海鷗讓他玩一下。海鷗受到了來自同齡男生的可愛暴擊，捂著胸口小手一揮， “隨便玩！” 羔小心翼翼地拿起玩具，然后再放下擺回原來的位子，一個一個看過去，到變身器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了開關，音效伴著燈光下了羔一跳，立馬縮回了小手。 海鷗看他謹小慎微的樣子哈哈大笑，羔有點不好意思，兩只耳朵像鼻子一樣粉嫩可愛。 這時門外傳來海鷗媽媽的聲音，她說飯已經(jīng)做好了，讓兩個小朋友趕緊去洗手。 餐桌上羔看著紛呈的家常菜眼睛都直了，但還是慢條斯理地動筷、咀嚼、吞咽。 海鷗媽媽數(shù)落起海鷗的吃相，讓他和羔學學。 海鷗不服氣地吐了吐舌頭，但是看到羔還是收斂了一下。 臨走前羔主動開口向海鷗媽媽道謝，他得到了海鷗媽媽的表揚，以及憐愛的一句“以后常來?！? 海鷗穿好鞋子開門打算送羔回家。 晚風溫柔地拂過面頰，市井的喧囂都變得溫柔起來，月光灑在地上像是打翻了的鹽粒。羔開口道， “海鷗，我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上的大人也不是都很討厭?！? 海鷗自豪地告訴羔，自己的爸爸媽媽是世界上頂好的大人。 月光下羔和海鷗在羔所住的單元樓下告別，這棟樓里剛死了一個人，他的葬禮上海鷗和羔第一次相遇。 羔轉(zhuǎn)身走進單元樓，因為設施老舊，所以燈已經(jīng)壞掉。海鷗感覺大門像是一只怪物的大嘴，里面黑的純粹，羔好像是被怪物吞噬的小羔羊，除了沉默什么都不能做。 海鷗看到羔的身影一點點消失在黑暗中，雙腿莫名有點發(fā)顫，轉(zhuǎn)身準備回家，但他總感覺身后的怪物馬上就會離地將自己一并吞下。海鷗害怕地加快了步伐，最后直接跑了起來，路旁的石子不滿意他發(fā)出的動靜，于是絆了他一下，海鷗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這時身后的單元樓傳來女人尖叫的聲音，海鷗渾身上下的汗毛豎起，恐懼讓他忘記疼痛，沒有目的地狂奔起來。 這一天在這個混亂的夜晚結束。海鷗也沒有再見過羔。 媽媽說羔被他自己的媽媽帶去了別的地方生活。而海鷗在自己的房間里找到了一本日記本：

我覺得我的媽媽有問題，她總是動不動就打我，她也從來不聽我解釋。的爸爸害怕她，于是他離開了媽媽，但是他忘記了把我也帶走。

海鷗讀到這里心里一陣酸澀，伸出手準備繼續(xù)往下翻，卻發(fā)現(xiàn)自己連手指尖都在發(fā)抖。

爸爸說我可以躲到別人家里去，我哭著問他為什么不帶我走，他支支吾吾答不上來，但是我聽到電話那頭傳來另一個孩子的哭泣聲，然后爸爸就連忙掛了電話。我想他去哄別人的孩子了吧。

爸爸會救我的，所以我找到了同一棟樓的一個大哥哥。大哥哥一開始對我很好，他會給我吃糖，媽媽從來沒有給我買過糖。

有一次大哥哥把糖丟到床底下，我就趴下身體去撿那顆糖，但是糖的位置太深了，我和大哥哥說太深了，大哥哥你聽到?jīng)]有，太深了。

大哥哥說我要是報警就告訴我媽媽，我怕媽媽打我。所以我沒有和任何人說。

海鷗突然想起羔在那個哥哥的爸爸的葬禮上露出的笑容。羔可能不懂這意味著什么，但是羔知道他恨的人難過了，所以他開心，他沒有悲傷，也沒有哭。 而下一面就是關于這個，

那個大哥哥的爸爸死了，可能這是不對的反應，但是我真的覺得快樂，比吃了糖還快樂。我沒有辦法報復傷害我的人，但是有人會替我報復。他可能會自責自己殺害了一條生命，但他不知道這條生命的兒子正在殺害另一條生命。他是上帝派來執(zhí)法的人，我的戈多出現(xiàn)了。

海鷗難以支撐自己再看下去，淚水滴到本子上濺出小小的水花，在陽光下水滴里的自己都是五顏六色的，像小時候玩的泡泡機里噴出的泡泡，倒映了無數(shù)個自己。無數(shù)個自己都在哭泣。 下一面的字因為水透了過來，一行鏡像的字在海鷗的眼中被淚水淹沒：

海鷗，八波別西別一咋。（祝你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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