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 ? ? ? 十幾年前，當(dāng)風(fēng)雨飄搖的大清帝國徹底覆滅以后，這就注定是紛亂的時代。

? ? ?? ?古人云：“山不在高，有仙則名。”

? ? ? ? 眉山，這座不過三百來米的小土丘，即便是在地勢平坦的南方也絕對看不出有多么特殊，甚至稱其為“山”都已是抬舉。但就是這么一個遠(yuǎn)離城鄉(xiāng)州府，不染世事塵囂的地方。它的名聲之大，卻幾乎是婦孺皆知，令人聞之色變。

? ? ? ??當(dāng)然，其山無仙，其名不善。只是因為此處占山的匪類行事乖張，這才在流言如雨的年代中格外引人注目。

? ? ? ??眉山。

? ? ? ??灰刃。

? ? ? ??說到殺手組織，恐怕沒有人會忘了這個名字。而今家國蒙難，英雄落草，天下能人輩出。倘若單以能力論，或許灰刃也未必就是整個行當(dāng)中最兇悍的組織。但如果就著眼在冷兵器上，恐怕天下再無人能出其右。動蕩之中，灰刃正如它的名字那樣，一直不守規(guī)矩地行走在黑白兩道之間。

? ? ? ??鋒芒銳利，不分正邪，但有所托，絕不虛歸。江湖中留下的這份傳說，讓人們對灰刃有了如此評價，但因此所樹之?dāng)?，則又較那些傳說要多上許多。

? ? ? ??這不，眼下附近幾個地區(qū)的警員們都聚在眉山腳下。四十余個警員，六支小隊，正在初冬的陰風(fēng)里對著林間山道小聲交流著。如此大費(fèi)周章的陣勢，大概是上頭終于下定決心，要一鼓作氣拔掉灰刃這顆毒瘤。

? ? ? ??“就…就是這兒？”

? ? ? ??“這還有假？你小子別一會兒見著人家就嚇得尿了褲子?！?/p>

? ? ? ??……

? ? ? ??“那當(dāng)家的是個怎么樣的人啊？”

? ? ? ??“聽說那可是會生剜活人心肝的主兒，哎，是不是真有這回事？”

? ? ? ??“這我怎么知道？行啦！你也少問，他媽的，弄得老子都有點怕了。”

? ? ? ??……

? ? ? ??在七嘴八舌的諸人當(dāng)中，唯有一個身材健碩的年輕警員一言不發(fā)，正雙眉緊鎖，望向眼前這座蕭瑟的眉山。同是面帶愁容，他又與旁人的驚慌迷茫大不一樣，那一臉陰郁，在人群里顯得格外顯眼。

? ? ? ??對于孫正而言，這已不是他第一次來到眉山了。如果不是兩年前發(fā)生的那段故事，現(xiàn)在的他未必會如此凜然地站在這里。

? ? ? ??那年，他十九歲。

? ? ? ?“憑什么？憑什么要去求殺手幫忙？”當(dāng)?shù)弥痖L竟打算請灰刃這伙匪類相助，孫正當(dāng)即對自己的頂頭上司翻臉了。

? ? ? ?“別激動，先別激動，聽我慢慢說?！泵鎸ε蹐A睜的孫正，署長王挺的平和態(tài)度則要顯得沉穩(wěn)老練許多。

? ? ? ?說起來，要勉強(qiáng)這個堅持正邪不兩立的年輕人，他也有說不出的苦衷。

? ? ? ?這個不大的警署里，混沌度日的警員著實不少。這些向來出工不出力的老油條們，只會在平時擺出一副地主老爺?shù)呐深^，真要讓他們辦點事，卻實在是不怎么牢靠。眼下警署被分派了護(hù)衛(wèi)要員這類完成無功、出錯有過的護(hù)衛(wèi)工作，幾乎人人避之不及。向外尋求幫助，實屬無奈之舉。至于求援的人選，這位署長皺著眉頭在下屬里挑揀了半天，終于還是決定把重任交到這個膽識不凡的小伙子手里。

? ? ? ?當(dāng)然，在此之前，他必須要先說服孫正。

? ? ? ?“小孫，殺手對于破綻是很敏感的。既然我們要保證護(hù)衛(wèi)萬無一失，這種事情當(dāng)然還是去請行家為好。至于那個行家是誰、做什么的，也就先別去管了。完成任務(wù)，這才是第一……”王挺苦心準(zhǔn)備的勸說尚未講完，便被孫正極其決絕地打斷了。

? ? ? ?“不對，這于理不通?！睂O正的眼里容不得沙子，“大丈夫行事堂堂正正，善惡不分，正邪顛倒，這豈不是小人行徑？”

? ? ? ?“委曲求全只是小節(jié)，為國盡忠才是大義……”

? ? ? ?“即便如此也不能因義失節(jié)，我就不信，難道沒了他們事情就做不成？我孫正，一樣為國盡忠！”

? ? ? ?“我再問一遍，你跟不跟我同去？”

? ? ? ?“不去。我絕不和那些人同流合污！”孫正咄咄逼人的語氣絲毫沒有緩和，話語出口時，他雙目幾欲眥裂，看得出已激憤到了極點。雖說官大一級壓死人，可署長的權(quán)勢依然不足以讓孫正點頭。所謂官威，在孫正的傲氣面前竟然那么無力。他這幾句搶白，幾乎嗆得對面的王挺喘不過氣來。

? ? ? ?“唉……鋒芒畢露，可是要短命的?！?/p>

? ? ? ?“堂堂七尺男兒，豈能畏懼一死？”

? ? ? ?“咳，孫正啊孫正，你還這‘正’字還真沒白叫。唉……”又一聲嘆息，王挺說著不住地微微搖頭。盡管他多少能料想到這個血氣方剛的少年人必然會有義正言辭的回答，可在聽完孫正這番慷慨陳詞之后，還是忍不住感慨了起來。喟嘆之間，心中那番“竊鉤者誅，竊國者侯”的說辭也就此壓在心頭，再不去提。

? ? ? ?話已至此，雙方幾近陷入僵局。只是上峰的任務(wù)已下，完成護(hù)衛(wèi)工作沒有絲毫商量的余地。王挺很清楚自己手底下這些家伙們的斤兩，僅憑一個年少氣盛的孫正絕對成不了事。他到底還是還是更老練些，等重新開口時，再不提什么道義或是職責(zé)。

? ? ? ?“行吧！既然你不去，那我就一個人去吧。到時候要是事沒辦成還被別人給辦了，那這口黑鍋可要讓你小子來背了。”盡管這以退為進(jìn)的辦法并非什么高招，甚至還有些卑劣下作，但卻格外實用。如今形勢所迫，王挺出于無奈也只能如此。

? ? ? ?果不其然，此話一出，孫正原本就已經(jīng)漲得通紅的臉上立即又蒙上了一重慍色。他當(dāng)然不會看不出王署長話語中的拙劣威脅，亦不會為了這點利害改變自己的意志?？商热魧Ψ秸娴囊驗楠毿卸鴨拭?，那他豈不是成了那些殺手的幫兇？到時候，背鍋問責(zé)倒還在其次，只單單自己良心上的這道坎便已經(jīng)邁不過去了。

? ? ? ?“行！……那我就去！”咬著牙，孫正勉強(qiáng)應(yīng)允了下來。這種仿佛被欺騙的感覺讓自己的內(nèi)心極不好受，也難怪他在氣惱地甩下表示答應(yīng)的幾個字后，依舊板著臉一言不發(fā)地站在原地。

? ? ? ?“好，這就夠了！”王挺也知道，孫正還在為自己做出違背本心的決定而變扭，于是伸手拍了拍小伙子的左肩，已示勉勵，但接著便立即收起了之前略有戲謔的神色，“事不宜遲，我們馬上出發(fā)！”

? ? ? ?“是！”孫正的這句應(yīng)答喊得響亮。聽到署長如此急迫的語氣，他也隱約意識到事情似乎已經(jīng)嚴(yán)重到了不可拖延的地步。

? ? ? ?二人不過剛剛談妥，這趟令孫正再難忘卻的眉山之行便隨之開始了……

二：

? ? ? ?重新回過神來，負(fù)責(zé)本次行動的總指揮尚在人前仔細(xì)叮囑著。“上山后千萬不能亂，絕對不要隨意分開。危急關(guān)頭，必須都聽我指揮……好了，行動！”隨著他大手一揮，幾十個警員越過山前的石刻界碑，沿著臺階向這座山丘進(jìn)發(fā)。

? ? ? ?草木蕭瑟，苔痕猶然。再次踏上青階，孫正足底的警靴發(fā)出了熟悉的啪嗒聲。

? ? ? ?山道促狹，僅容一人上下。這四十余人初時一字而上，隊伍首尾足足隔出十余丈之遙。遠(yuǎn)遠(yuǎn)望去，整隊人馬就如同一條巨大的黑色蜈蚣，還在不住地來回扭動。直到后來有人提醒灰刃可能半路截?fù)簦莻€指揮才臨時調(diào)整了行進(jìn)方式，僅留下小半警員依然走在石階上，而其余的則勉強(qiáng)踩上了小路兩邊的泥地亂石，小心翼翼地護(hù)在左右。

? ? ? ?灰刃，這兩個字承載了太多故事，讓人不由自主地對它感到惶恐。

? ? ? ?霎時間，撥草穿葉的摩梭聲不絕于耳，偶爾有人稍不注意，衣褲勾上了沿途的枝葉，有時布料被劃出破口，發(fā)出“刺啦”一聲；而有時則是衣服反將那槁木折斷，弄得噼啪作響。

? ? ? ?就這樣大概走了半個鐘點，先前引人上山的石階漸漸隱沒進(jìn)了枯葉黃泥里。到了此處，山間這最后一點簡樸的裝飾也被省卻了。綿軟的泥土上漫布著整個秋天時積下的片片落葉，放眼而去，竟沒有半點被人踩過的痕跡。各位警員的面前，只有一個土坡，再沒有什么所謂的路了。

? ? ? ?沿著土坡再往上三四十步，有一株纏著老藤的歪脖子松樹橫斜而出。松樹上本應(yīng)四季常青的針葉，現(xiàn)下暗淡的像是被抹了層灰漆，早不能將其稱之為“綠”了。

? ? ? ?“沙沙?！贝蟛筷犡Ｗ耘c細(xì)碎的腳步聲一道前進(jìn)。

? ? ? ?但一看到那棵歪脖老松，走在隊伍中央的孫正卻忽然停了下來。

? ? ? ?“啊……哈……”他像突發(fā)哮喘般猛抽了一口氣，一時間幾乎站立不定。

? ? ? ?這股埋在心底的懼意他曾以為自己早已忘卻，可偏偏在故地重游的剎那毫無預(yù)兆地重新涌將出來。

? ? ? ?不錯！

? ? ? ?如果那人還在……

? ? ? ?“灰刃現(xiàn)下有客，二位請回吧。”

? ? ? ?就是在這個歪脖老松下，孫正第一次見到了這個傳奇組織里的人物。

? ? ? ?那是一個四十余歲的獨眼莽漢，他嘴唇厚重，鼻梁下塌，頭發(fā)尨茸，寬大的額頭上束著暗褐色的布帶，粗看只是個屠夫打扮的人，但出言舉止均大方得體，絕非只是簡單的草莽之輩。他不知從何處忽然閃將出來，然后就這樣走到了孫正二人面前。

? ? ? ?看著大漢面帶微笑地走來，孫正卻已經(jīng)按捺不住。他們兩個代表正義的警察，低聲下氣前來求幾個殺手就已經(jīng)給足了面子，現(xiàn)在竟還吃了個閉門羹。如此怨氣，孫正自然受不了。他身子稍稍一斜，右手直接向別在腰間的槍套摸去。

? ? ? ?“我們不走！”孫正高聲應(yīng)道，這四字剛剛甩出，藏在腰間的那把手槍已經(jīng)亮了出來。

? ? ? ?既然談不攏，再說下去又有何用？等自己用槍口頂住賊人的腦門，看他還能有什么屁話要說！

? ? ? ?锃光瓦亮的槍管涂著黑漆，豎直對著地面。只要將它平舉起來，再輕輕扣下扳機(jī)，這不到兩三寸的子彈就能以每秒六百余米的速度擊中對方，當(dāng)場結(jié)果了他的性命。

? ? ? ?“小孫，趕緊住手！”見孫正有所動作，署長王挺的反應(yīng)也絕不算慢。如果現(xiàn)在當(dāng)真就這樣鬧起來，待會兒等見到對方首腦必然討不了好。他匆匆向右一跨，伸臂欲將孫正攔在身后。

? ? ? ?但是事情的發(fā)展很快就超出了二人的意料。

? ? ? ?只見那個大漢已經(jīng)從十幾步外靠了過來，他左手看似輕描淡寫地一甩，卻正好搭上孫正的手腕。此刻，王挺那個“手”字才剛剛喊得一半，竟差點哽在喉頭，再也說不出口了。

? ? ? ?“就算不走，也不必如此動怒吧？”自始至終，這位獨眼漢子都保持著與兩人初見時的笑意，但孫正的槍口卻再沒能向上抬起一寸。

? ? ? ?“……”暗自較勁之后，孫正已經(jīng)感受到了對方的可怕實力，雖然清楚自己絕非對手，可是身為警察的尊嚴(yán)卻絕不容他向?qū)Ψ降皖^，“總有一天，我會打敗你?！?/p>

? ? ? ?“哎呀，哎呀……”孫正孩子般的說辭令那漢子忍俊不禁。但從未滿弱冠的少年眼中，他看到一種少有的專注。這是一種充斥著敵意的眼神，無論對手如何強(qiáng)悍，他都絕不會因此而畏懼退縮。

? ? ? ?所謂年少輕狂，就算是賭氣，剛剛這句話恐怕也只有少年英杰才能說得出來。

? ? ? ?或許正是因為欣賞這點，大漢的那只獨眼里隱隱閃爍起光芒，竟擅自改了主意：“行，既然不愿離開，二位要不就上來等吧?！?/p>

? ? ? ?……

三：

? ? ? ?時至今日，大漢那拈花摘葉般舉重若輕的防身手段依舊歷歷在目。誠然，孫正的身手自然要比兩年前精進(jìn)許多?？稍绞沁M(jìn)步，他越能感受到當(dāng)年對方含笑一捏的不易。即便到了現(xiàn)在，想到自己可能將再次面對那個獨眼漢子，他也只能獨自惶恐而已。

? ? ? ?說來也真是慚愧，兩年前，自己尚能口出豪言，如今只是想起就覺得后怕。這些年還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 ? ? ?“沙沙……”警員們的腳步聲并未停止。

? ? ? ?正所謂無知者無畏，沒有孫正的經(jīng)歷，他們當(dāng)然不明白此地所蘊(yùn)含的兇險。對于這個舉止古怪的同僚，大家都只是隨便瞥了一眼。緊張與膽怯，這本就不值得大驚小怪；片刻的驚恐逾恒，同樣也不足為奇。

? ? ? ?他們要對付的可是灰刃?。?/p>

? ? ? ?四十余個警員依然向山上行進(jìn)。路邊的那棵老松沉默不語，它只是耷拉著自己的樹帽子，放任別人從身旁通過。

? ? ? ?只一會兒工夫，四十余人已經(jīng)走過大半，而那個夢魘般的獨眼大漢還是沒有現(xiàn)身。曾經(jīng)灰刃的那堵無形鐵壁，就這樣被不費(fèi)吹灰之力地攻陷了。

? ? ? ?短暫的失態(tài)以后，孫正輕舒了一口氣。他終于從回憶的恍惚中掙脫出來，重新恢復(fù)了鎮(zhèn)定。獨眼大漢不在，的確，這其實并不奇怪。如今的灰刃已是強(qiáng)弩之末，遠(yuǎn)不能與昔日相提并論了。

? ? ? ?“唉?！毕氲竭@里，他又不由對自己剛才的膽怯哀嘆一聲，匆匆跟上了隊伍。

? ? ? ?六支小隊、四十余警員就這樣在眉山上暢行無阻，盡管那個總指揮不敢分兵清掃，但幾番誤打誤撞之后，終于還是找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 ? ? ?梨黃色的竹廬，巍然矗立在距離山頂不遠(yuǎn)的埡口。竹廬外依稀能辨出兩壟薄田，只是此刻荒蕪得只剩下了野草。朔風(fēng)一起，更讓此處多了不少蕭條之感。在這死氣沉沉的環(huán)境之中，唯有在門扉外的白衣女子顯出與周遭全然不同的生機(jī)。

? ? ? ?眼下，她正立在寒風(fēng)中，若無旁人地侍弄著面前的兩盆白菊，臉上的紅潤竟更勝那早春桃紅。只見她烏黑的珠發(fā)上如大家閨秀那般簪著掐絲金釵，而耳垂下的墜飾相比而言則要小巧淡雅得多。一張粉面幾乎與侍女畫里的美人無異，只是比之少了三分脂粉味道，多了些許清寒之氣。

? ? ?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左頰處有道寸余長的疤，雖然不深，但是對于一個近乎仙子的佳人來說卻也是十分礙眼了。對此，她本人其實也不在意，整日住在這樣一個罕有人跡的處所，容妝美丑也只是稀客口中的談資而已。

? ? ? ?“喬華！”盡管將近兩年未見，對方的模樣打扮變了不少，但是孫正還是很快喊出了這個名字。

? ? ? ?“什么？就是她？”

? ? ? ?“她是喬華？”

? ? ? ?……

? ? ? ?圍剿灰刃的隊伍里再次傳出了陣陣驚愕。

? ? ? ?如果不是孫正點破。或許此處再不會有人知道，那個看似嬌柔的女子竟會和整個灰刃有著莫大的關(guān)聯(lián)。

? ? ? ?“請在這里稍等，待里面談妥了，自有人會招呼你們?！豹氀蹪h子將孫正二人帶至竹廬門前，只簡單交待了兩句，便轉(zhuǎn)身離去。高低縱躍間，背影如兔起鶻落，眨眼間便在二人面前消失得無影無蹤。

? ? ? ?日漸西落，微風(fēng)吹得落葉在門前沙沙作響。而這兩個進(jìn)了賊窩的警察，此時就像是受了驚的小雞仔，再不敢胡亂輕動，只能留在原地默默等待。

? ? ? ?相對于受束的行動，孫正的思緒倒比先前活絡(luò)了許多。此次與那個大漢初遇，兩人接觸的時間尚短，但卻是他第一次真正見識到灰刃的銳利鋒芒。而掌控著這柄利刃的究竟會是什么人呢？

? ? ? ?灰刃盛名在外，可是亂世之下實在沒有多余警力去調(diào)查這樣一個亦正亦邪的組織。喬華，這樣一個簡單的名字已是孫正所了解的全部。

? ? ? ?懷著各種猜測，孫正又臆想了約摸一頓飯工夫。忽然聽得“喀嗒”一聲，廬屋中的里門終于開了。屋中的幾人說著話，漸漸向外面走了出來。

? ? ? ?第一個推門而出的是一個三十來歲身材勻稱的女傭。她出來后便將雙手收在裙幅右側(cè)，謙恭有禮地讓到一旁，注視著身后的來人。一舉一動間沒有高宅大院里的丫鬟那般拘謹(jǐn)，反而流露出一種淑靜之氣。

? ? ? ?“不必?fù)?dān)心，事情既然交給灰刃，我們必會辦妥。”

? ? ? ?“好，那就有勞了?！?/p>

? ? ? ?在那仆傭身后，只見一男一女邊走邊談，并肩而出。那女子個子不高、容姿出眾，一臉英氣不輸須眉。而她左側(cè)來客的打扮則要神秘不少，藍(lán)色的粗衣上又披上了一身蓑衣斗笠，讓人一時間看不清他的本來面目，只能從那喜悅的語氣中，暗中揣測他的一臉欣然。

? ? ? ?兩人又向前走出幾步，那漁夫走販般的來人轉(zhuǎn)過身子，抱拳施禮道：“各位，今日已多有叨擾，在下告辭?！?/p>

? ? ? ?晚陽斜照，在夕光中，孫正看到了藏在斗笠下那張令人熟悉的臉。剎那間，他像是被雷劈中一般打了個激靈，高聲喊道：“趙六方！”

? ? ? ?此賊也是天下少有的巨寇，只是他發(fā)跡成名都在中原，因此南方人對其知之甚少。若不是中央分派下來的要犯通緝令，這個犯下累累大案的元兇便要在孫正的眼皮底下溜過去了。

? ? ? ?“你們是誰？”忽然被人道破身份，原本沉浸在欣喜中的趙六方頓時警覺起來。他扭頭向?qū)O正二人看去，見是生臉，不由反復(fù)打量起他們。

? ? ? ?“警察！”孫正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瞬間將二人的身份暴露無余。如此魯莽舉動，無疑讓所有人都吃了一驚。

? ? ? ?“喂，這是什么意思？”聽到孫正的回答，趙六方又猛然將頭轉(zhuǎn)了回去。他用力盯著自己身邊的女子，眼中幾露兇光，看上去仿佛是要興師問罪，而腳下的步子卻偷偷一側(cè)，向后挪了少許，暗自謀起了退路。

? ? ? ?眼下態(tài)勢之微妙，只有灰刃中的幾人看得最為分明。雖然搞不清這兩個警察為什么會來到這里，不過這趙六方自然是把眼下的場景與警匪勾結(jié)黑吃黑聯(lián)系在了一起。

? ? ? ?“沒什么，客人罷了。趙兄，請不要多心?！贝藭r此刻，幾人中那走在最后的男人終于開口了。此人雖與那個獨眼漢子年紀(jì)相仿，可神采卻與前者的邋遢隨性全然不同。高挺的鼻梁之上，一對豹眼不怒自威，雖然已到了不惑的年紀(jì)，但俊秀依然不減當(dāng)年。他這兩句話說得極為鎮(zhèn)定，令人信服。

? ? ? ?只見他瞥過孫正，劍眉一仄，又道：“嘖，老孟怎么又把人帶到這里來了?！?/p>

? ? ? ?聽其語意，想必是在埋怨先前那個擅自作主的莽漢。但所謂不滿，很少會發(fā)泄在自己人身上，照眼下的情況，恐怕盡數(shù)都要著落在這兩個攪局者的頭上。

? ? ? ?眼看氣氛不對，王挺不得不匆匆來打圓場。說話間，他也按江湖習(xí)慣抱了一拳：“各位大俠，之前的那位壯士磨我們不過，這才將我們帶到這里。方才我下屬舉動過激，還望列位寬恕則個。”

? ? ? ?說到底，他與孫正的想法本就不同。后者是一種少不經(jīng)事的執(zhí)著，恨不得將罪惡一網(wǎng)打盡；而前者早沒了這樣的銳氣，最優(yōu)先考量的是如何完成任務(wù)、達(dá)成目標(biāo)。盡管這兩種想法放在平時都無可厚非，但單純從事件分析，在計劃外碰到像趙六方這樣的硬茬，貿(mào)然與之為敵顯然不是明智之舉。

? ? ? ?如此言辭，孫正聽得近乎絕望。他本來已想舉槍給那幾個惡賊身上開洞，可主動示弱的偏偏是自己的上司，無可奈何之際，只得悶聲立在一邊。

? ? ? ?但毫無疑問，王挺的這幾句軟話幾乎是救命的。

? ? ? ?“好說好說，咳，還真是奇哉怪也！這警察居然也要委托殺手做事？莫非也有什么見不得光的仇家？灰刃的生意還真是百無禁忌??！”聽警察來并不是找自己，趙六方那張四四方方的寬臉上濃眉一展，又重新露出了笑意。雖然面前年輕的毛頭小伙對自己敵意不減，但他早就看出兩人之中是另一個年長者說了算。

? ? ? ?如今他大事既了，百無聊賴間倒也正好在一邊調(diào)笑幾句：“我說，既然也是有求于人，可否讓我也聽聽？”

? ? ? ?“說也無妨，各位，我想要保個人?！蓖跬γ踩舨惑@，心中惴惴。盡管希望不大，但是如果可能，他甚至希望這個盤踞中原的黑道巨鱷也來助自己一臂之力。倘若一切都如他所愿，那么這次的護(hù)衛(wèi)工作可就輕松太多了。

? ? ? ?但是他的算盤落空了。

? ? ? ?“切，不是要殺人？反倒要……”趙六方的嗤笑到這里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低聲試探，“你要保誰？”他說著將斗笠的邊沿又往下壓了壓，那張方臉頃刻蒙上了一重陰翳。至于灰刃這邊的兩女一男，雖沒有什么明顯動作，大抵心中也都暗暗吃了一驚。

? ? ? ?是的，趙六方絕不會平白從自己盤踞的地頭上離開，既然他親自來此地求助，想來委托的目標(biāo)就是……

? ? ? ?據(jù)說，他們要護(hù)衛(wèi)的那位王特派員正是從洛陽出發(fā)……

? ? ? ?“……”孫正腦子很快，一下子便看出了其中的蹊蹺。即便他閉口不答，從臉上流露出的緊張神色還是十分顯眼。

? ? ? ?“……呵呵…這…何必這么認(rèn)真……”而王挺自然也意識到了自己目前的尷尬處境，可惜除了幾聲干癟的賠笑，他也已技窮。

? ? ? ?眉山之上頓時陷入一片寂靜，深秋里的空氣凝重得像是被寒流凍住了一般，其中彌漫的不安與猜忌，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 ? ? ?“也不必賣什么關(guān)子了，各位來此不都是為了那個特派員嗎？”灰刃中的那個男子話語不多，但甫一開口便直切肯綮。他依然站在最后，用犀利的眼光來回掃視著三位到訪者的一舉一動。

? ? ? ?警匪雙方的沉默，無疑再次證實了彼此間的猜測。而對于灰刃而言，這才是問題的開始。對同一個人，是暗殺還是護(hù)衛(wèi)？這兩個委托正好相反。此刻雙邊同時找上門來，就必須在第三方面前給出回應(yīng)。且不說這個至少得罪一方的選擇極難決斷，就連拿捏說辭的分寸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 ? ? ?此刻，孫正與王挺的目光都望向那個中年男子，卻見他還是雙手抱胸站在最末，更不再多置一言。

? ? ? ?眼看場面幾成僵局，忽聽有人冷冷擲出了一句話，雖然說得尖酸，可確實不無道理：“先來后到，江湖規(guī)矩。既然已經(jīng)應(yīng)下了一個，又何須再說什么？”

? ? ? ?孫正定睛細(xì)看，只見說話之人竟是那個年輕女子。按說灰刃三人中數(shù)她年紀(jì)最小，應(yīng)該只是個小輩，因此差點就要被人無視。誰又能想到，她竟會是整個灰刃的魁首！

? ? ? ?震驚之余，孫正又對喬華重新打量了一番。她身上穿的是水綠色百褶裙，上面綴著柳黃的圖樣，雖然分不出是蘇繡、湘繡抑或是杭繡，但這上面的云紋鳥紋確實精美絕倫。如此典雅的服飾，配上她那雙充滿寒氣的雁眼，仿佛超然于世。縱然孫正猜想過灰刃里那位“喬華”的諸多可能，可一見到本尊如此，還是不由啞然：她真駕馭得了這把利刃嗎？

? ? ? ?“不錯，不錯，既然都說妥了，何必多生事端？趙六方早知內(nèi)情，一直將注意力放在喬華身上，此時聽到喬華的回答，立馬松了口氣。大喜之余，更不忘再夸上兩句：“言出必踐，真不愧是灰刃??！”

? ? ? ?“可我們……”王挺言語上的掙扎甚至還沒開始，就已經(jīng)被旁人制止了。

? ? ? ?“二位可以離開了?！痹趩倘A身邊那個三十歲上下的侍婢盡職盡責(zé)地完成著自己的工作，即便是逐客令，她的語氣依然溫和似水。

? ? ? ?相比而言，那個男子就沒有那么客氣了，只斬釘截鐵地呵斥了一句：“還不快走？”

? ? ? ?如此強(qiáng)硬的姿態(tài)，讓孫正頓時怒火中燒。助紂為虐！欺人太甚！他的腦海中不斷反復(fù)著這兩個詞，氣血翻騰之際，右手又情不自禁伸向了槍套。

? ? ? ?好在這次他終于學(xué)乖了，因為他已經(jīng)看到自己身側(cè)那婢女腳底的繡花鞋。在她抬腳的瞬間，兩只鞋尖正借著余暉閃出寒光。無論她看上去有多么溫婉孱弱，一旦孫正有什么出格之舉，想必她一定會搶先下手。

? ? ? ?強(qiáng)敵環(huán)伺，生死攸關(guān)，孫正不得不將自己的怒氣強(qiáng)壓了下去。這慍火一逆，當(dāng)即便覺胸腔一陣劇痛?！斑怼彼踝⌒目冢鄣脦缀蹰_不了口。這恐怕就是所謂的氣血攻心吧。

? ? ? ?但即使如此，他依舊死死地盯著喬華，苦苦憋出一句狠話：“我們…走著瞧！”

? ? ? ?而對方則連眼睛也不曾眨一下，只是態(tài)度冷漠地掉轉(zhuǎn)頭去，唯有頭上那支掐絲金釵與三色翡翠耳珰還在不住地?fù)u晃。

四：

? ? ? ?喬華，那日正是她的一句話，決定了他們之間不可避免的一次對決。至于最后的結(jié)局，孫正永遠(yuǎn)都不會忘記：護(hù)衛(wèi)任務(wù)慘遭失敗，王挺身為署長一個人扛下了所有擔(dān)子，甚至還背上了暗通殺手的罪名，終于死在民國政府自己的槍口之下。每當(dāng)重新回憶這段往事，孫正都能感受到胸口的舊傷還在隱隱作痛。

? ? ? ?時隔兩年，和最初見面時相比，如今的喬華更加消瘦了。白色的衣衫罩在她的身上，更有種疏遠(yuǎn)別人的冷僻之感。

? ? ? ?“有事？”這位與孫正年紀(jì)仿佛的女主人悠然轉(zhuǎn)過身來。

? ? ? ?面對荷槍實彈的警察，她依然保持當(dāng)年的冷傲，而先前與她同在竹廬中的那幾個同伙卻毫無蹤影。說起來，她現(xiàn)在戴著的那副珍珠耳飾，好像屬于曾經(jīng)在她身邊的那個侍婢。

? ? ? ?此時警察們早已將此地包圍，見對方又只是一位弱質(zhì)女流，自覺離完成任務(wù)只不過一步之遙。要是二話不說就拔槍翻臉，恐怕難算正義之舉。先禮后兵這一套內(nèi)容雖然死板，但確實是證明自己合法性所不可缺少的程式。

? ? ? ?“眉山灰刃，占山為惡，殺人行兇，血債不斷。其罪之累累，雖罄竹擢發(fā)，不可勝計，現(xiàn)緝其黨羽待審?！边@幾句文縐縐的官腔是總指揮官從本次的行動書中直接擇出來的。說實話，這些話實在太過偏頗。灰刃的這些“罪行”之中，也有不少是大快人心的義舉。例如，去年當(dāng)一直靠媚外斂財?shù)哪涎笊虝L被暗殺時，孫正其實也在私下叫好。但是此時此地，有些公道話卻必須留在心里。

? ? ? ?“剿匪？就我一個?！眴倘A的語氣依然像剛才那么冷，雁眼上細(xì)長的眉毛一挑，又道，“既要緝拿，那就試試看吧！”

? ? ? ?她話中的寒意在無形間變成了煞氣，大部分警察還不及有所反應(yīng)，卻都已收到了她的“逐客令”。

? ? ? ?只見她玉臂一抖，剛剛還大義凜然說著客套話的那個指揮旋即倒地。

? ? ? ?“小心暗器！”干警們相互間大聲提醒著，但依然有人不住倒下。

? ? ? ?“哎呀，我的手沒知覺啦，暗器有毒！”也不知是誰先怪叫了一聲，瞬間拉開了眾人心中那扇恐懼的門扉。要知道，灰刃里都是用冷兵器的行家，誰知道暗器上會不會淬什么古怪毒藥？大家對于空中的飛梭勁鏢愈發(fā)害怕，六個小隊的陣腳當(dāng)即亂作一團(tuán)，更無人敢再靠上前去。或許開始還有人抱著活捉喬華的念頭，到了現(xiàn)在卻都只求能茍全性命。此刻，他們紛紛去抄身后的長槍自保，哪里還去管什么緝拿兇犯？而等他們舉起配槍，再次環(huán)顧四周，喬華早已趁亂閃進(jìn)了竹廬。

? ? ? ?槍，這確實是一個了不起的設(shè)計。雖然原理與前朝的火銃并無二致，但是這種經(jīng)過西方改良的武器實在要比前者好用得多。從袖珍口徑里所激射出來的鐵丸，無論精度還是威力都要遠(yuǎn)勝弓弩。只可惜過于依賴這樣輕便的武器，終究是無法和行家過招的。

? ? ? ?“在那！”

? ? ? ?“…啪，啪，啪……”

? ? ? ?隨著一聲驚呼，眾人竭力開槍射擊。然而子彈卻并不能穿透廬外的兩層竹墻，只發(fā)出了一陣清脆的噼啪聲，就紛紛落到了地上。此刻這間并不起眼的處所，儼然成為了一個堡壘。在堡壘之中據(jù)守的喬華，依然讓包圍者們體會到了那屬于灰刃的銳利鋒芒。

? ? ? ?“在那！”

? ? ? ?“…啪，啪，啪……”

? ? ? ?又是一陣猛烈的噼啪作響……

? ? ? ?射擊幾乎沒有片刻停歇，可密集的彈雨并不能證明警察們的局勢有多么樂觀，反倒是在驚慌失措中，讓旁人將他們平素疏于訓(xùn)練的頹態(tài)一覽無遺。

? ? ? ?“嗤！”竹廬里，一枝枝疾飛的羽箭從竹廬內(nèi)破空而出。它像是自己生了翅膀，無論警察們?nèi)绾伍W躲，卻依然無法逃過追擊。

? ? ? ?“……??！我的手！”一個開槍不斷的警察正要裝彈，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的右手已被刺穿，不由慘叫起來。

? ? ? ?“哎呀！”另一個警察剛剛轉(zhuǎn)身欲走，卻也沒能逃過一劫。他那倒霉的屁股被箭鏃深深刺入，一個踉蹌順勢摔下了土坡，跌得鼻青臉腫，鮮血淋漓。

? ? ? ?隨著此起彼伏的慘叫、哀嚎，本應(yīng)是圍剿方的警察們，正在因恐懼而驚惶。他們有的一驚一乍，胡亂開槍；有的劇痛難當(dāng)，悲聲大哭；有的東躲西藏，轉(zhuǎn)身逃竄，哪里還有半分膽氣？

? ? ? ?人心潰散，敗象已呈。

? ? ? ?自始至終，他們對手都只有喬華一人，但即便到了末路，這眉山依舊是灰刃的天下。

? ? ? ?大概又過了一炷香的光景，心力交瘁的警察們不進(jìn)反退。傷員堪堪過半，大多都撤到了距離竹廬五百步開外的一塊巨石后面，而余下的一半則多以護(hù)送為名，與傷者一起退了下來。

? ? ? ?此刻，除去幾個實在不及逃離的重傷員外，留在喬華弓箭射程內(nèi)的只有一個年輕警察，他不是別人，正是那個打算了卻恩怨的少年——孫正。

? ? ? ?“是時候結(jié)束了?！弊匝宰哉Z間，孫正兀自往竹廬方向走去。他確信，現(xiàn)在與兩人上次交鋒時已經(jīng)不一樣了。

? ? ? ??“咣！咣！咣！咣！”示警的銅鑼如同一聲聲驚雷，毫無征兆地從孫正戍衛(wèi)的崗哨后炸響。

? ? ? ?遇襲了！

? ? ? ?三個字在孫正腦中一閃而過。

? ? ? ?自從下了眉山，他就料定這一刻遲早會來。但真到了這臨危時分，他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緊張與興奮，緊握槍桿的雙手忍不住微微抖動起來。

? ? ? ?來吧，一決勝負(fù)！

? ? ? ?這公與私，官與匪，究竟是誰能更勝一籌！

? ? ? ?壓抑在胸口的不平意氣忽然上涌，讓孫正生出如此念頭?？蛇@股沖動還未褪去，他便覺得身后一涼。一把柳葉單刀已不知何時貼上了脖頸，仿佛是一盆冷水，頓時潑得他意氣消沉、豪情不再。

? ? ? ?“別動！”來人話語不多。

? ? ? ?但只是聽了這兩個字，孫正卻不由心頭一凜。他已從冷冰冰的語氣里辨認(rèn)出，這來人不是別人，卻正是灰刃的首腦，喬華。

? ? ? ?“好說，好說！”狹路相逢，孫正自然知道喬華的厲害。他打起十二分精神，猛然向前一傾，接著縮身翻滾出兩三步。還不等對方挺刀攻來，已轉(zhuǎn)身在她面前站定。

? ? ? ?“是你?！被椟S的燈光下，喬華手持單刀，神情中微微浮現(xiàn)出一點錯愕。只見她身上還穿著那身長擺羅裙，甚至連頭上的金釵都不曾取下，兀自燦然生輝。僅從這身不便于行動又引人注目的裝扮就不難看出，她對于這次暗殺行動是多么胸有成竹。

? ? ? ?不過，喬華也不得不承認(rèn)，正是因為自己太過自信，這才只憑背影就將孫正當(dāng)作了泛泛之輩，讓對方得以在倏忽間脫出身來。

? ? ? ?此刻，兩人面面相對，各自的動作都迅捷無比。

? ? ? ?“看槍！”孫正雖然搶先開口，但出招時還是比喬華慢了半拍，還不等他拔槍，喬華快刀已至。

? ? ? ?相比于刀法中劈、挑、削、砍的各路變化，槍的攻擊方式實在過于簡單，除了槍口所對的位置以外，它所發(fā)出的子彈不過是個小鐵疙瘩，既不會掉頭也不會轉(zhuǎn)彎，只能筆直向前。因此，只要能在近身時限制敵人，預(yù)判出對方的意圖，便已立于不敗之地。

? ? ? ?從這個角度看來，盡管孫正手執(zhí)火器，但手中的那杠長槍卻更像一根燒火棍，被迫得左支右絀，全然沒有反擊之力。

? ? ? ?霎時間，但見喬華的快刀追風(fēng)逐電，如天風(fēng)海雨般攻去。那少年一時吃驚，招架中不住后退。而即便如此，他依舊不時能聽見自己身上衣物被斬破的聲響。

? ? ? ?“好了，事情已經(jīng)辦妥了，還是別玩了吧。”二人交手了約摸一刻鐘的工夫，忽然崗哨外又傳來一個人的聲音。之前陪在喬華左右的那個侍婢款款走了進(jìn)來，她不疾不徐地說完孫正最不愿聽到的內(nèi)容，接著只是站在一側(cè)，平靜地看著這場單方壓制的交戰(zhàn)。

? ? ? ?“王…特派…員呢？”孫正心中焦躁，拼勁全力才勉強(qiáng)問出這句話來。

? ? ? ?“他死了。”喬華的話和手里的刀在同時將孫正逼到了絕境。先前過招她確實只用了五六成力，但只要看到孫正堅定的眼睛，她便不再忍心下狠手了。或許，她是基于對頑強(qiáng)弱者的欣賞和同情吧？不過，這應(yīng)該也屬于玩的一種。

? ? ? ?而另一邊，面對刀鋒的寒光，孫正咧嘴苦笑著：“行行行，你贏了，我投降。”

? ? ? ?雖說是笑，可他除了嘴角上翹外，卻和哭沒什么區(qū)別。他耷拉著腦袋唯唯諾諾地將雙手連同長槍都高高舉起，擺出了一副自己平素最瞧不起的慫樣。

? ? ? ?見孫正忽然如此草包，喬華也頗感意外，正在訝異之時。卻不想，這少年竟忽然將右手往下一沉，單臂舉起長槍，冷不丁瞄著她的眉心開了火

? ? ? ?短兵相接，火器確實占不到什么便宜。但是在這種距離下，只要將槍口擺正，一旦開火任誰都躲避不開。

? ? ? ?“啪！”

? ? ? ?喬華的反應(yīng)已經(jīng)很快了，她右手竭力一拍，但離開膛線后的子彈依然旋轉(zhuǎn)著融化了這座冰山的一隅，在她左頰留下了一道永遠(yuǎn)的傷疤……

五：

? ? ? ?“……”遠(yuǎn)遠(yuǎn)望著孫正，喬華不禁摸了摸自己的左臉。透過他那鷹隼般犀利的眼神，她看到了和他當(dāng)年一樣的堅定。而同樣的，她也有自己的堅持，絕不能輕易退讓。

? ? ? ?張弓發(fā)箭，飛羽破空。

? ? ? ?喬華弓技嫻熟，僅剛才例無虛發(fā)的連珠勁射，便當(dāng)?shù)冒俨酱钪Ｋ稚线@把不過六七十斤的短弓看似普通，方才卻因為特制的輕靈箭頭大展神威。此刻只聽“嗤嗤”數(shù)聲，一枝枝凌厲精準(zhǔn)的飛箭都徑直向?qū)O正奔襲而去。

? ? ? ?但是這一次它們卻并沒能像之前那樣命中目標(biāo)。

? ? ? ?孫正懂槍，他當(dāng)然也清楚弓箭的弱點：一旦羽箭離手，它也和出膛的子彈一樣，是無法任意改變軌跡的。他只是稍稍向身邊一側(cè)，便在箭鏃刺入前避了開去，閃躲之余，竟還能舉槍予以還擊。

? ? ? ?“啪！”如果不是喬華及時撤回，這枚打在竹籬上的子彈應(yīng)該已經(jīng)命中她的左手。

? ? ? ?“嘖……”面對孫正有力的還擊，喬華也隱隱覺得有些棘手了。雖然她早覺得這樣簡單的攻擊并不能逼退孫正，可眼下對方那一往無前的步子，著實給了她不小的壓力。

? ? ? ?“既然如此……”喬華自言自語間將那把短弓丟到了一邊，索性就在竹廬里靜候起了這個少年人。等孫正踢開竹廬外的大門，兩人才打了一個照面，她便抽出長鞭迎了上來，就此在會客廳前，戰(zhàn)作一團(tuán)。

? ? ? ?初見銀蛇爍動，孫正也暗自一驚：她到底會用多少兵器？不過對于這個問題，他很快就釋懷了。既然灰刃是用兵器的行家，那也沒什么好奇怪的。不管對方如何變化，他依然只會用槍迎敵。

? ? ? ?長鞭在手時，喬華很少會感到惴惴不安，但這次就是個例外。誠然，鞭法與單刀弓箭相比有自己的獨特之處，也是她最為拿手的絕活，可她絲毫不覺得自己占過上風(fēng)。僅僅兩年，孫正好像又成長了許多，居然能和自己分庭抗禮了。有好幾次，她幾乎已經(jīng)看到那桿長槍黑漆漆的洞口對上了自己，若不是最后關(guān)頭及時用上“沾”字訣自保，恐怕她已不會站在這兒。

? ? ? ?此刻兩人的激戰(zhàn)聲遠(yuǎn)遠(yuǎn)傳出，讓先前垂頭喪氣的警員們重新蠢蠢欲動起來。有幾個壯著膽子回到原先的陣地，透過門扉勉強(qiáng)看見兩人惡戰(zhàn)，卻怕遭受池魚之殃，說什么再不敢走近一步。這些本應(yīng)執(zhí)行公務(wù)的警察，一個個都成了臨時的看客。面對這樣令人目眩神馳的對決，如果不用考慮自己的安全問題，他們應(yīng)該會很希望再來上幾碟小菜。

? ? ? ?而竹廬之中，兩位過招的當(dāng)事人依然賣力地“演”著這場大戲。

? ? ? ?喬華的一根長鞭變幻無窮，虛實莫辨。眼看她周身都被舞得潑水不進(jìn)，甚至讓人不禁懷疑是不是就連子彈也會被它盡數(shù)擋在外面。

? ? ? ?孫正也絕非俎上魚肉，他手里的火槍看似笨拙，卻偏偏就能從這快攻中找到反攻的間隙，在瞬間叩下扳機(jī)。有幾次鳴槍，都幾乎讓人產(chǎn)生“已經(jīng)成功了”的錯覺，如不是喬華憑借身法及時讓過，恐怕便再沒有機(jī)會僥幸脫險，用長鞭還以顏色。

? ? ? ?“咻，真危險。你看這一鞭，嘖嘖，咱們果然不該惹灰刃?！?/p>

? ? ? ?“哎，小孫這不也沒落下風(fēng)嘛！”

? ? ? ?……

? ? ? ?被晾在一邊的警員們這時候倒是煞有介事地分析起了局勢，不過小聲交流了半天卻依然沒能分出誰優(yōu)誰劣。硬要說的話，兩人離打敗對方都不過一線之差，而離被對方擊敗的距離也是如此。

? ? ? ?“喀嗒?！边@是孫正第七次填彈了，雙方雖然不語，但呼吸明顯局促了許多。時間一久，兩人的實力漸漸分明起來。

? ? ? ?喬華更有優(yōu)勢。

? ? ? ?第一個得出這一結(jié)論的是孫正。正因為他很優(yōu)秀，所以才能分清兩者間細(xì)微的差異。喬華手里的銀蛇固然逐漸變得遲鈍乏力，但相較自己的氣力之衰，前者卻還能勝過半籌。果不其然，僅僅數(shù)招過后，銀鞭猛然纏上了孫正來不及回縮的右手。

? ? ? ?此時的孫正剛好單手握槍，猝然受厄，吃不住力，那桿長槍竟就此脫手。

? ? ? ?“哎呀！糟糕糟糕！”看客們后知后覺地驚呼起來，當(dāng)看清予以厚望的孫正受制以后，他們立馬掉頭后撤，一起往山下退去。

? ? ? ?不錯，只要喬華貼過身去，那暗藏在快靴底下的刀片就足以要了孫正的命。然而就是這最后一擊她卻遲遲沒能出手。雖然給自己留下了疤痕，不過喬華并不討厭這個頑固的家伙：既然馬上就能取勝，那不妨就讓他一下？是啊，銀鞭已經(jīng)勒住了他的手，現(xiàn)在完全沒必要就這樣殺了他呀！

? ? ? ?只可惜，他們二人的差異并不足以讓喬華有這些慈悲之念。

? ? ? ?就在她猶豫的時候，孫正用左手又從腰間掏出一把手槍來。這是他用于奇襲的利爪……

? ? ? ?“啪?！睒屄暺?，長鞭落地。倉促之間，這一槍正中喬華的小腹，雖不致命，但她卻像是一只被雨水折了翅膀的蝴蝶，一頭栽倒下來。

? ? ? ?聽到槍聲，剛剛那些準(zhǔn)備逃命的看客們又紛紛前來查探。當(dāng)看到倒在地上的人是喬華時，他們幾乎在這時一股腦兒涌了進(jìn)來，祝賀這個成功擒獲要犯的同行。

? ? ? ?剿滅灰刃，這對他們這四十多人來說，無疑是大功一件。

? ? ? ?“好，孫兄，干得漂亮！”

? ? ? 這些警察對廉價的贊美并不吝嗇，但眼下，他們顯然更在意喬華的生死。

? ? ? ?“哎，這家伙還活著呢！”

? ? ? ?“快快押回去再說！”

? ? ? ?大概在他們看來，只有活捉了這位灰刃領(lǐng)袖才更能標(biāo)榜自己的功勛吧……

? ? ? ?“今日就是行刑的日子了吧？”

? ? ? ?望著窗外那顆玉蘭枯敗的枝椏，孫正又想起了喬華。盡管事情已經(jīng)過了兩個多月，不知為什么，他依然對那個女子念念不忘。是仇怨未消？還是惺惺相惜？

? ? ? ?不錯，無論如何，今天都是那惡人的死期，孫正如此提醒著自己?？舌哉Z間，腳步卻已將他領(lǐng)向了法場。

? ? ? ?刑場之上，喬華就像一朵純粹素美的曇花，獨處于凜凜寒風(fēng)之中。雙手背負(fù)的她，默然穿著一身月白色的粗布衣，在緊貼著下擺處一灘暗紅色顯得頗為扎眼。雖然已經(jīng)快到嚴(yán)冬時節(jié)，但沒什么監(jiān)獄會體貼到為囚徒冷暖著想。單衣讓她纖細(xì)的身姿顯得愈發(fā)清瘦，仿佛隔著布料都能細(xì)數(shù)她身上的肋骨。不過說來也怪，如此模樣倒與冷傲的她毫不違和。

? ? ? ?這個時候，來刑場看熱鬧的看客早已里三層外三層團(tuán)在了一塊兒。從看到這位首惡元兇開始，百姓們的談?wù)摫銢]有休止過。私語的嗡嗡之聲越來越響，如同滾滾暗雷在攢動的人頭間翻騰。

? ? ? ?灰刃，十幾年之間，這柄利器上已纏繞了太多的光環(huán)。以至于在最后，人們依然在臨刑時分對喬華說長道短、議論不休。

? ? ? ?有人說她是發(fā)國難財?shù)臍⑷丝裢健?/p>

? ? ? ?有人說她是巾幗意氣的末世奇?zhèn)b。

? ? ? ?“唉，多行不義?！鼻罢呖偨Y(jié)教訓(xùn)。

? ? ? ?“唉，英雄氣短。”后者扼腕太息。

? ? ? ?翩翩佳人，容顏正好，而生命卻要就此終結(jié)。望著這位白衣女子，幾乎每個人都在為喬華的命運(yùn)而感慨。

? ? ? ?但是世人的觀點是如此偏頗，所謂灰刃，本就踩在黑白的分界線上。議論它的正邪好壞，無疑只是徒增煩惱而已。

? ? ? ?喬華笑了，如曇花綻放的一瞬。即將與故交們在黃泉團(tuán)聚的她，此刻更像一個凌駕塵世的仙子。眾人在長吁短嘆之余，竟沒有誰仔細(xì)想過這個女子的內(nèi)心想法。

? ? ? ?正嘆他人命不長，哪知自己歸來喪？

? ? ? ?或許這些小心約束著自己的人們馬上也會被戰(zhàn)亂殃及吧？碌碌浮生，何止千萬？但到頭來，那些枉死者卻留不下絲毫能夠被人銘記的回憶。當(dāng)然，或許還會有夾起尾巴茍全下來的家伙，可是他們又能感受到些什么呢？無非是繼續(xù)為柴米油鹽的生計而發(fā)愁，睜眼閉眼，日復(fù)一日。他們早已死了，只是軀殼還在麻木機(jī)械地維持著“活”而已。

? ? ? ?“唉……可惜，可惜?！笨纯蛡儞u著腦袋，還在為喬華感到惋惜，卻殊不知自己也正被別人深深地同情著。

? ? ? ?時辰已到，喬華依然背負(fù)著雙手站在當(dāng)中。她身旁那兩個身著黑色制服的執(zhí)行官，從她身后推搡了幾下。不知道是因為圍觀者太多，還是忌憚傳說中喬華那神乎其技的武藝，他們的動作格外拘謹(jǐn)小心。喬華倒是很配合這幾記輕推示意，緩緩地走向腳架。隨著三人開始移動，先前嘈雜的喧囂聲一時間悄然無聲。

? ? ? ?在深棕色的木制西式絞架下，執(zhí)行官將連接著頂梁的繩索套上了喬華雪白的脖頸。

? ? ? ?“咣當(dāng)……”當(dāng)腳下蓋板翻落的時候，纖瘦的佳人一晃，稍稍向下沉了幾寸，雖然雙足已經(jīng)落入暗井，但整個人幾乎還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

? ? ? ?“吱呀……吱呀……”木梁和繩索代替不能發(fā)聲的咽喉微微呻吟著。

? ? ? ?喬華白皙的面容很快泛出紅暈，越來越深，凝作紫色，又漸漸變得慘白，這是一個軀體為了求生所做的最后掙扎。在此瀕死時分，過往灰刃的點滴故事都一一閃回到她的腦海，生死、聚散、悲喜……短短的二十余載給她留下的體驗之多，遠(yuǎn)不是一般人所能靠貧乏想象所能及的。

? ? ? ?嘗盡人生百味，既然心間了無牽掛，那就此歸去又有何妨？她忽然想起過去賭上性命救下自己的那個男人曾在最后篤定地對自己說：“你還沒體會過愛，我不許你死?！?/p>

? ? ? ?但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妨，懸在空中的喬華竭力將頭稍稍側(cè)了過去，雙目正望著人群中的孫正。她的眼神，純粹到?jīng)]有半點迷離猶豫，就連這位極具正義感的少年，也不禁被看得有些動搖了。

? ? ? ?“吱呀……”

? ? ? ?“吱呀……”

? ? ? ?終于，喬華垂下了頭，珠發(fā)披落幾乎遮住了曾經(jīng)似珍珠般明皓的玉眸。雖然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已經(jīng)氣絕，但是此刻的她安靜得像個布偶，全無一話。

? ? ? ?又稍等片刻之后，兩個執(zhí)行官終于將她放了下來。這個風(fēng)云人物的結(jié)局，也不過是和普通死刑犯一樣，被草率地抬到了城郊亂墳崗處理罷了。

? ? ? ?是的，灰刃徹底消亡了，而刀劍稱雄的傳奇也從此一去不返。但是這絕對算不得和平，在這個擦槍走火就會取人性命的瘋狂時代，它的血腥與動蕩也只有生者才能繼續(xù)體會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