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潮水退了又涌，我開始抽自己耳光，一下，兩下，三下。母親推門進來，問我要不要買房。等她描述完房子的諸多優(yōu)點和貸款的微小壓力，我拒絕了她，她說我這輩子都娶不到老婆了，并分飾兩角，模擬日后我因房價瘋漲而向她認(rèn)錯的場景，臨走前留下一句“你好好想想吧”和一聲慣有的嘆息。

這是她一貫的作風(fēng)，當(dāng)自己的焦慮得不到釋放，就給對方制造焦慮，除了暴力和詈罵，這種精神下毒的行為是人類最惡毒的報復(fù)手段。

老宅位于憶往鎮(zhèn)西隅的平房區(qū)，民國時這里是碼頭鬧市，順著無水河并入運河，能抵達省外多地。往日的坐賈行商成了今日這片貧瘠之地的底蘊，貼上文化古街的牌子，至少三十年內(nèi)不會拆遷，房價翻了幾倍，但有價無市，壓根沒人愿意住在這鬼地方。

在兩公里之外，母親推開她現(xiàn)在的家門，燈都開著，桌上擺著幾盤剛出鍋的菜，丈夫和繼女都在，她欣喜地埋怨怎么不把做飯的機會留給自己。她之前釋放過信號，說想給我買房，沒有得到回應(yīng)，于是她說如果我以后結(jié)不了婚，全家都一起丟人。她的丈夫因此又開始打麻將，按照常人的反應(yīng)，會以憤怒或冷漠對峙，令雙方陷入僵持的境地。

而母親照常推著小車在廣場街賣炸土豆，回家洗衣做飯，不經(jīng)意地嘆息或擦拭汗水，主動跟丈夫說話，等待關(guān)系緩和時，再苦口婆心地傾訴自己的訴求。她的丈夫曾在這樣的攻勢下，給她代理了一個化妝品牌子，開業(yè)的第二個月，因舉辦類似傳銷的活動被工商局查封。

飯吃到一半，母親覺得氛圍剛剛好，想提房子的事情，她的丈夫搶先說，咱們還是離了吧。

“那時候跟你結(jié)婚，一方面是覺得你會過日子，另一方面是家里看起來能圓滿些，讓妞妞好嫁?，F(xiàn)在妞妞都成家半年了，我也不怕丟人，咱就散了吧。”

“你說什么呢！”

“姨，反正你倆也沒領(lǐng)證沒辦事的，沒幾個人知道，咱們誰也不跟外人提?！?/p>

“家里你可以先住著，我給你在小臥室鋪好床了，一個月，把東西慢慢搬出去，不讓別人知道，你看行嗎？”

“我一個女人家，這個歲數(shù)還離婚，讓別人怎么說我！”

母親朝著兩人的密切配合，緩緩拋出一個過時的問句，沒有得到回應(yīng)。她放下筷子，走進臥室，哭聲從未掩緊的門傳到客廳。

她的丈夫無奈地提醒：“你住另一間房！”

母親在小臥室里哭了半夜，天將亮?xí)r起床淘洗土豆塊，生活節(jié)奏照常進行，她的丈夫因擔(dān)心她想不開在家自殺，整整一夜沒睡，聽見外面的響動，輕蔑地合上了眼。

憶往鎮(zhèn)的空氣常年重度污染，但這里的人只在乎天氣陰晴，廣場街車來車往，孩子奔跑，少年在籃球場上揮灑汗水，沒人把偶爾的咳嗽干嘔跟空氣污染聯(lián)系起來。母親支起小攤，鐵板刷油，土豆塊滋滋冒煙，她微微嘆氣，但身旁無人，酸楚無處寄存，又回歸其身，狠狠地向內(nèi)腐蝕。

一輛電動車在寒風(fēng)中緩慢剎車，笨拙地調(diào)轉(zhuǎn)回來，叫了聲母親的名字。

“上次給你家孩子介紹的，怎么樣了？”

母親的眼泡紅腫，視線比往常模糊，瞇著眼辨別那張從圍巾里冒出來的白而皺褶的臉。

“別提了，何南不是傷了骨頭嘛，這孩子，總辦丟人事兒。他不愿意出門走動，倆人加了微信，聊得怎么樣我也沒問，只要孩子愿意我沒意見。”

“那女孩家里是承包菜地的，這會兒在商場里頭賣首飾?！?/p>

“唉！”母親趁機狠狠嘆了口氣，“其實吧，我不太能相得上，也沒個正式工作，你上上次說那個有信嗎？”

“那有工作的可不好找，人家要求也高，想找個房、車、工作都有的?！?/p>

“我家也就要買房了，這幾天正在看?！?/p>

“準(zhǔn)備在哪兒買？我聽說等過完年房價又要漲了，能漲到八千！”

“那要趕緊買了，這幾天正在看……”

寒風(fēng)中，母親強硬地把一大盒炸土豆裝到她朋友的車籃里，然后看著來往人群發(fā)呆，任土豆塊在鐵板上滋滋冒油，炸得焦黑變質(zhì)，她深感茫然。

茫然往往生發(fā)于艱險之境，無力應(yīng)對，所以刻意忽略，放任時間流走，放棄希望不大的機遇，直到被外力催逼得無處可逃，才重新審視起冰涼的爛攤子，逃避并不會使情況緩和。

那個黎明，我悄悄走出王艷的家，沿著路燈走向遠處的車站，氣溫零下十度，空氣發(fā)苦，拖行李箱的手逐漸麻木。我知道王艷肯定在窗后注視著，我沒有回頭，出來小區(qū)，走了很久，坐在車站冰涼的椅子上等待，不知道有沒有車，該去哪里，我深感茫然。

王艷正在讀研，在學(xué)校附近租了間臥室，我住進去的頭一晚上，她用被子把自己裹得緊緊的，笑著問一些傻問題。我不想說謊，又不知該怎么回答，于是從她身上翻下來，悵然地說其實挺想她的。這是真的。

我留下來的朋友很少，可想念的人亦很少，總歪歪扭扭地寄存一些思念，這很廉價。但c因此松開了被子，然后說有些疼，疼哭了，哭著說很久沒做了。還說，這一切都很唐突。

我在王艷的家里呆了半個月，醒了看電影，餓了點外賣，吃飽了就做愛。王艷實在看不下去我的生活，就借了同學(xué)的車，拉著我來到滑雪場。天色淡藍，把雪也映藍了，幾座等邊三角形的山在遠處重疊，中間是一條弧度驚險的寬闊雪道。我聽著王艷的指導(dǎo)，在初級雪道上從頭摔到尾，發(fā)現(xiàn)之所以會摔到是因為懼怕，而非失去平衡。

于是我重登頂端，筆直地俯沖而下，驚險地躲過幾個游客，速度快得像一支箭，快感令我瞬間理解了極限運動員的樂趣。我平穩(wěn)地滑到緩沖區(qū)，王艷在我身后緊隨而來，嚴(yán)肅地說這太危險啦！我自以為掌握了滑雪的竅門，完全不聽王艷的勸告，以同樣的方式再次俯沖而下，經(jīng)過一個隆起的雪堆，重心不穩(wěn)，前面的人也令我慌張，凌空翻了幾個滾，重重摔到地上。

我剛站起來，一個同樣筆直地俯沖而下的人又把我撞飛出去，在雪地上滑了很遠，雪板和頭盔散落一旁。王艷趕過來問我有沒有摔傷。我并沒有受傷，但開始害怕。王艷又把我拖到了中級雪道，我畏手畏腳，稍微重心不穩(wěn)或速度快一些，就主動摔到。王艷一直環(huán)繞在我周圍，嘲笑著我，她看起來勇敢極了。

從雪場回到家，片狀的雪花匆匆下落，我們因做飯的事情開始爭吵，解釋自我，糾正對方，在誤解之上增加誤解。王艷的室友突然敲門，我以為是來投訴的，王艷說過她跟室友的關(guān)系很一般，但沒想到室友送來了一塊生日蛋糕。

王艷說，許個愿吧。我許了一個身體健康，她說這么隆重的儀式得許三個，我又許了發(fā)財和世界和平。那塊蛋糕上并沒有蠟燭，我們還是吹了口氣，然后分食了蛋糕。那次之后，王艷買了很多蛋糕放在冰箱里，但并沒有起作用，我們還是爭吵。王艷總說你以后該怎么辦，想過嗎？我則以她的皮膚和身材比例等原因攻擊她。她甚至趁我出門扔垃圾時，把我關(guān)在外面凍了半個小時。

有一晚，我們在異地的大街上吵起來，她說要自己走回去，我賭氣說那你走吧。她在不認(rèn)路，手機也沒電的情況下，真的轉(zhuǎn)身走了。我在原地等了十分鐘，她沒有回來，于是我朝著她離去的方向奔跑，越找越慌，跑到一條岔路口時停下來喘氣，四周靜謐得讓我心慌。

我攔了輛車回到酒店，希望能見到她，可房間沒人，于是又打車回到原地，路上也沒見到她。再次折返回酒店時，我忍不住亂想起來，怕她遇上壞人，怕她賭氣跟別人回家，悲觀地想下去，有點想哭。正準(zhǔn)備報警時，她打來電話，說到酒店了，手機剛充上電。我回到房間，看見她正在敷面膜。我的胃里忽然莫名翻涌，沖進衛(wèi)生間一陣嘔吐。

我覺得這樣下去沒有意義，更疲于維持與王艷的關(guān)系，于是我在冬季的凌晨，離開了她。我茫然地坐在車站，不知道能坐多久，坐到什么時候。在電影或小說里，這樣的時刻便是結(jié)尾，可生活卻一直跟著我。

我坐了兩個小時，上了第一輛班車，整個人都凍僵了。在車上，我想到了死，我并不畏懼死亡，并認(rèn)為人應(yīng)該盡早地認(rèn)知死亡為何物，但我深怕痛感，哪怕是瀕死前那短暫的痛。痛感把我跟死亡阻隔開來，我們時常彼此凝望，邁不開步子。這種平穩(wěn)的狀態(tài)源于我足夠脆弱的心理，和基本健康的生理。

東屋后的一棵大桐樹遮蔽了陽光，屋子陰涼，父親死之前的半個月，從醫(yī)院回來，他知曉自己就要死了，就主動要求住在東屋。他總半躺在床上，靠著墻，為抵御痛感而抿嘴憋氣，許多年前爺爺就是這樣死去的。他開始浮腫，手指頭腫得像一根小水蘿卜，呼吸帶著撕裂聲。我想為他干點什么，對此他總是搖頭。他死的前三天，突然不痛了，甚至下床掃了幾下地，浮腫仿佛本就是他身體的一部分，像個充氣人。

鄰居嚇我說，人死后的第七天會回來，回到死的那個位置，人在夜里舉著蠟燭站過去，就可以看到死者的影子。我一度畏懼東屋，覺得門口那一圈陰影后隱匿著父親的病魂。有次發(fā)燒時就想，我若死了，是不是也會永遠地留在這間屋子里。

退燒后，我急不可待地出去玩兒，看到小朋友們在打水仗，就跑回家到處找水槍卻找不到，然后不假思索沖進了東屋尋找，發(fā)現(xiàn)屋里什么都沒有，無人給予我物品，亦無人奪走我的空曠。之后東屋成了我的獨立王國，存放我的書和玩具，夏天時把破了洞的被單鋪在地上，睡上去很涼爽，漸漸地，家里的雜物都堆積到這里，母親從前夫那里帶回來的東西把東屋最后的空隙填滿，再沒有下腳的地方。

老宅的面積不算小，但只有一間堂屋，一間東屋，和一廚一衛(wèi)，屋后的菜地占據(jù)了一大半空間。菜地缺少打理，小鳥在這收翅啄蟲，遺下爪子上的草種，菜地便起了野草，一入秋，草也荒了，地面平整僵硬。母親重新回到老宅，面對著菜地，給自己鼓氣說要好好改造這片菜地。

“你不是要把院子賣了嗎？”

“賣??！這兩天就有人說要來看，賣了就去付首付，行不行？”

“那還打理什么菜地?！?/p>

“活著嘛！你看你……”

母親住煩了這種紅磚青瓦房的院落，她在鄉(xiāng)下長大，住的就是院子，嫁給父親住的還是院子，之后跟了幾任丈夫，感情不穩(wěn)定，樓房也住得不踏實。她很關(guān)心樓市的漲跌，每每聽聞樓市漲價，都像是虧了錢。

她用鐵锨平了荒草，翻了幾回地，準(zhǔn)備種幾棵果樹，不知道種什么，就把舅舅家的表哥叫過來把握。表哥專門倒賣樹苗綠植，鎮(zhèn)上樓盤開發(fā)的綠植，大多都是他那兒出的，也因此掙了錢，有次過年他頗為得意地說這一年掙了近百萬。在倒賣樹苗之前，他開長途貨車，總能從口袋里掏出一大疊錢，之后迷上打牌輸了幾十萬，回到家把左手無名指剁了。如今，他攢了輛六十萬的車，和一套自己的人生哲學(xué)，說話像上課，是家族里公認(rèn)最有出息的人。

“種完樹，房子就容易賣出去，買了房，你就容易找對象，找了對象……”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留在家吧，哪兒也別去了?！?/p>

這話雖從表哥口里說出，但依舊能聽出母親的語感，我沒說話，默默在屋后栽了幾棵蘋果樹苗，肋下又疼了半天。

“沒不讓她賣房子，也沒有不讓她買房，只是我不想買?！?/p>

“她想讓你支持她唄?！?/p>

接著，表哥用大樹、小鳥、臥冰求鯉舉例，多方側(cè)面證明他的正確性，我不能表現(xiàn)出不耐煩，因為樹苗是他拉過來的，沒有要錢。臨走前，他又跟我總結(jié)了一遍對我的規(guī)劃：買房、結(jié)婚、去他的園子當(dāng)工人。

母親始終沒有露面，以此來擺脫這說教的嫌疑。晚飯時，她嘆著氣哭了起來，問我能不能把碗刷了，我說可以，她回到臥室躺下，又問能不能倒杯水，我剛把水杯放下，她緊接著說心口發(fā)悶，難受得快要死了，廚房里的蘋果切一個端過來吧，我沒有理。夜里，母親連續(xù)跟幾個人通電話，談?wù)撐业那俺獭⒒橐?、性格。模仿智者無奈的嘆息，是他們的成人游戲。

母親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導(dǎo)師，她使我很早就能分辨愛與偽愛。愛是替他人考慮，偽愛是在他人身上替自己考慮。

例如母親為我的未來費神，而我目前最需要的其實是一面遮光窗簾，我囑托過她很多次，她只當(dāng)沒聽到，因為遮光窗簾不是她想給我的，她只想豎起為愛的大旗，在我身上滿足自己對幸福的定義。更簡單點理解，只要是理智思考之后，仍覺得不舒服的關(guān)懷，就是偽愛，也并不是說偽愛一定是壞東西，大多人都幸福地活在偽愛的暖巢里。畢竟人與人之間很難產(chǎn)生真愛，但人類總是習(xí)慣用愛去解釋一切，所以常常傷心。

天亮?xí)r，母親在門外試探著問：“又有個女孩，稅務(wù)局上班的，可有才了，自己考上的公務(wù)員，你相一下吧。”

其實母親根本無法把我推銷出去，自我回家以來，她問過我很多次愿不愿意見見哪個女孩，無論我如何作答，她都會把線索跟進下去，幾經(jīng)波轉(zhuǎn)，然后斷線。沒有女孩愿意見一個家境一般，在家養(yǎng)傷，且不是公務(wù)員的男人。更沒有人符合她的條件：有工作；是處女；不要彩禮。

我沒有回應(yīng)，隔了很久，她耐心地又問了一遍。

“以后這事你安排吧，不用問我意見。”

又一聲熟練的嘆息穿過門板，砸在我身上。

我從母親身上習(xí)得了種種特性，合而匯聚為一種真誠的狡猾，我依仗著這種狡猾對世間一切都提前露出失望，不對任何人抱有期待，也不因過客的精彩而心動。我唯獨沒學(xué)會就是這聲嘆息。她講述過無數(shù)遍，自己從一個村莊嘆息而來，在嘆息中生下我，在憶往鎮(zhèn)如此嘆息生活幾十年，這一切都很值得嘆息。

我十七歲那年，高考失利，提著編織袋去云南打工，母親以嘆息送我，我因而在云南連呆了三年。在那個大得像個小國家的工廠里，我的工作是把鋼筋卷截鍛成條，下工后就坐在鋼材疊起的高臺上看天，一整天的重復(fù)工作，仍無法壓抑心中那無法言明的期待。

我忐忑地思考宇宙和地球的關(guān)系，我與自然的聯(lián)系，當(dāng)然還有愛情，這個世界上專門吸納嘆息的東西。理性來看，世界上壓根沒有這東西，那些因愛而發(fā)生的事情，不過是初識的驚艷與合適的平凡，存不下浩然神性。我早早看穿了這一點，所以我初登情場便熟練無比。

漫長的夏夜，蚊蟲飛走，工人搖扇漫步，我在簡易棚里洗漱完，耐心等到凌晨之后，除了值班室?guī)讉€賭鬼，廠子里靜得只剩下狗叫。我換上軟底帆布鞋，悄悄繞遠去廁所方便，若回來時還沒碰到人，并在馬小玲的門口看到空飲料瓶，我就會推開虛掩的門。這個過程我體驗過無數(shù)次，每次都無比美妙。

她的宿舍里裝了空調(diào)，推開門的那一瞬間，馬小玲的洗發(fā)水香味兒和涼氣一同把我包裹住，我站在門口，等眼睛適應(yīng)屋內(nèi)的黑暗，緩緩朝床走過去。馬小玲總穿著一條銀色的絲質(zhì)睡裙，長發(fā)鋪陳，半截小腿伸出薄被，光潔得像一段玉，我笨拙地側(cè)躺在她身邊，像撈月一樣撈她的身體。我們總是很小心，從沒把她的孩子驚醒過，她也從沒在黑暗里說過話，一句都沒有，我們的話都留在白天說。

我和幾個工人搭伙做飯，吃得很湊活，做飯的地方在馬小玲隔壁，馬小玲覺得我們可憐，總送菜過來。她的老公是運輸組的組長，自己學(xué)過中醫(yī)，經(jīng)常給人把脈開方，家境寬松些，我們因此多了不少油水。大家都喜歡馬小玲，尤其是沒有對象的年輕人，總在她的身上瞄，背后說的話不堪入耳。

有天馬小玲主動爬上鋼材疊起的高臺，問我總坐在這兒看什么。我對馬小玲說，遲早得離開這兒。馬小玲說去哪兒都一樣，但你年輕，走走也好。我們的手臂不經(jīng)意地挨在一起，若即若離。馬小玲說很后悔結(jié)婚，更后悔生孩子，如果重來一次，她要瀟灑地過一輩子。后來她又說，感覺自己是個壞女人，她老公雖然脾氣怪一些，愛罵人，兩人半年也不做一次愛，但他并沒有做錯什么。我一度因馬小玲的惶恐而愧疚。

漫長的夏夜里，馬小玲只叫過兩次我的名字。那晚一切如舊，狗吠聲斷斷續(xù)續(xù)，大門口的燈光微弱，門口的空飲料瓶孤零零豎立著，當(dāng)我準(zhǔn)備推門而進時，聽見馬小玲在里面尖叫：何南！我沒有遲疑，撒腿就跑，幾個人推門沖出來。在奔跑中，我又聽見馬小玲叫了聲我的名字。后來我百思不得其解，她第二次叫我是想表達什么呢？

我在家黑網(wǎng)吧里藏了一晚，在地圖上標(biāo)了好多地方，其中包括憶往鎮(zhèn)，但一想起母親的嘆息，就把憶往鎮(zhèn)抹掉了?？傊译x開了云南，再也沒回去過。馬小玲的老公給我打過電話，說要弄死我，后來我丟了幾次手機，跟馬小玲徹底失聯(lián)了。她大概離婚了，我偶爾會想起她，間隔時間次第漸長，愧疚的種子也早已枯萎。

馬小玲或許是試圖相信些什么的，我的絕情則讓我時刻提醒自己，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任何人身上，也不承載任何人的希望。我還想提醒身邊所有人，我們聚在一起并非出于愛或其他偉大高尚之由，而是各種意義上的捆綁與妥協(xié)，但大多數(shù)人甘愿深陷其中，我對此深感悲涼。

從云南北上，我流浪了幾個二線城市，試著做一些小生意，有賺有賠，也認(rèn)識了不少人，都沒留存下來。我從這些或好或壞的人身上看見，他們無論如何都能基于經(jīng)驗和天性，找到某種生存方式活下去。

我一般在傍晚時起床，打開電腦看影視劇打發(fā)漫長的黑夜，可一部電影會播放失敗幾十次，到天亮也播放不完。有次我在看一個病人抗癌的視頻，網(wǎng)絡(luò)又卡了，我突發(fā)奇想測試一下網(wǎng)速，可測速網(wǎng)頁根本刷不出來，我覺得我這樣活著很傻，非常傻。我打給寬帶公司，他們說絕對是路由器的問題，我買了個新的，可依然很卡，寬帶公司則表示那也許是別的問題，反正不會是他們的問題。這就是我在老宅的生存方式。

我用這種思維解構(gòu)母親，發(fā)現(xiàn)她的生存方式是加深人與人之間的羈絆。她無私付出，是為了某天得到更無私的回報；她極力釋放負(fù)面情緒后，又會耐心地磨平一切爭執(zhí)。

她依靠著這種巧妙的平衡，竟然湊夠了買房子的錢。

母親的前繼女患有妥瑞氏癥，下巴隨時會突然往右上方一擰，脫口而出一句臟話，但她找到了一個相當(dāng)不錯的丈夫，在縣環(huán)衛(wèi)局當(dāng)副科長。母親把一封長信投到了衛(wèi)生局的投訴信箱，幾天后，她的前夫來廣場街找她，問她到底要不要臉。

“我想好幾天了，跟你過了這些年，你不能就這么說散就散。說不要臉，也是你不要臉在先。”

“妞妞找個像樣的婆家不容易……”

“何南還沒著落呢，我也想給他找個好媳婦！”

“存折都在妞妞那里藏著呢，你也知道，她拿得緊?！?/p>

“那你為什么來？還不是她讓你來的？我也不想鬧到這一步，都是你們逼的！下一步我就發(fā)朋友圈，讓鄰居都知道這事兒！傳單也印好了，就在家放著呢，逼急了我把全縣的電線桿子都貼一遍！”

“我在你身上搭的錢還少嗎？你之前那個店，現(xiàn)在這個攤，不都是我給的？你不要臉那我也不要！隨你便吧，騷屄。”

“行，你罵，反正這些年我都習(xí)慣了。咱都走著瞧吧?！?/p>

母親的前夫甩手走了，往前走了十幾步，又掉頭回來，給出了一個解決方案。他愿意出首付的三分之一，剩下的三分之二算借的，得寫欠條，三年之內(nèi)免息。母親欣然同意。一個生意人也來到老宅看房，準(zhǔn)備把這里改成一個制成衣的小作坊，并愿意等我們搬出去再收房。這兩筆錢加起來，剛好夠買一套三室一廳。母親的積蓄，則準(zhǔn)備緊巴巴地用在裝修上頭。

濃霧降臨的夜，片區(qū)又停電了，老宅陷入黑暗。堂屋的桌上立了根紅蠟，照亮了豬頭肉、水煮大蝦、炸土豆，母親異?？簥^，一口氣飲了半杯白酒。她再次說起從前，哭了會兒，又說起以后，用期許的目光看著我，描繪出一副母慈子孝的愿景。我想起幼時參加的某場葬禮，棺材之后是張油印畫布，上面有天宮、仙鶴、云彩，和一條直通云端的金色大道，大道上行著個穿黃綢緞的老人，仿佛是棺材里的那個人。神異感滲進頭皮，我當(dāng)眾尖叫起來，主家說我中邪了，給我灌了半碗醋。

“這一切都是為了你?！蹦赣H仍沒有收回期許的目光?！暗荣I了房，看誰還敢嫌棄咱，瞧不起咱，我非得給你娶一個公務(wù)員不可！不然我死不瞑目！”

“身上疼，我去睡了?！?/p>

“我給你瓶藥吧?！彼龔膰苟道锬贸鲆粋€褐色的玻璃瓶，頂部有顆不銹鋼滾珠，她用滾珠在我的手背上抹了一道，立即有了灼燒感，“抹在鼻翼治鼻炎，抹在眼皮上治療近視，我身上疼就抹這個，很管用的?！?/p>

她又皺著眉喝了一大口酒，捏一根筷子把所剩不多的大蝦攏了攏，拍下來發(fā)了條朋友圈，刷新在幾條腳氣藥的朋友圈之上。

我關(guān)上房門，把手背的液體擦掉，聽見她在外面緩緩哼著歌，歌聲穿過門板，讓我很想向未來汲取一個美好愿景。我離開云南之后，過得起起伏伏，有天下午我順利收到一筆不算少的尾款。我揣著錢走在街上，焦黃的陽光層鋪而下，幾個小孩在槐樹旁玩沙子，粒粒白花落在他們嬌小的脊背。我在路邊的石凳坐下，喝著冰啤酒，訂了張車票，準(zhǔn)備去找一個僅見過一面的女孩。那個瞬間，我覺得自己過得不錯，就想把這個瞬間送給過去的自己，然后告訴他不必怕，而后每個類似的瞬間，我都會升騰起這樣的驚醒。

一路上，我都在為即將到來的相見而忐忑，構(gòu)想種種可能，再一一抹除。我交往過不少女孩，游刃有余地經(jīng)營與她們的關(guān)系，可當(dāng)劉紅霞出現(xiàn)在我眼前，我拘束得像個串門的孩子，她的每次呼吸、微笑、眨眼，都令我不知所措。我很想弄清劉紅霞到底是什么樣的人，著了魔一般，從她的一言一行推測她的世界，像卡在胸腔里的一顆糖，有些難受，但又泛著甜。我按照劉紅霞的推薦，住進一家由清朝老宅改造的酒店，在陰郁的古宅門口，我第二次見到了她。我把憔悴的目光遞過去，險險落在她的笑意邊緣。

酒店附近很荒涼，劉紅霞帶我步行到一座白色大樓，大廳干凈無人，電梯只有一個能用，在電梯間里，我笨拙地親了她一下。頂樓是一片灰暗的空曠，我們又上了兩層步梯，推開一扇灰漆大門，里面竟是間由玻璃搭筑的天臺餐廳。我們坐在最隱秘的角落，劉紅霞把菜單遞給我，我挑著最貴的菜點了一圈。

接著，我們談起過往，以某件事為基礎(chǔ)碰撞共鳴，等喝到微醺，結(jié)賬離開。接下來的一些日子，我們約會節(jié)奏和那天一樣，在某個安靜的地方碰頭，然后去隱藏在地下一隅的咖啡廳、大學(xué)城后巷的舊書店、凌晨以后才開門的餛飩店、只有三張桌子的私家菜館……這座她十分熟悉的城市里，劉紅霞帶我去了很多偏僻的地方，那些精致的圖片一一出現(xiàn)在她的社交圈里，但沒有我。她察覺到我的不滿，晚上跟我回了酒店。然后，我們當(dāng)面談愛，像是虧待了她。

大家都遵循著一套嚴(yán)謹(jǐn)?shù)氖澄镦湥蟮某孕〉?，丑的追美的，用財富賣青春，以自尊換前途，引力促使萬物下墜，欲望促使生命升騰，為了得到配不上的東西，我們熱血沸騰，甘冒粉身碎骨之險。劉紅霞是我接觸到的最好的人，對她所作的種種，也只是侵占欲帶來的快感而已，一切都僅此而已。

我在劉紅霞的城市呆的第二個月，大部分時間需要靠自己打發(fā)，她若來陪我，也可能會吵上一架。我總是忍不住諷刺挖苦她，卻狠不下心不理她，她也總包容我，但也并未真正接納。我們還留存在彼此的世界里，大抵是由于更好的人尚未出現(xiàn)，生活中的某些焦慮無處排解。

我買了一摞小說，入夜就看，天亮?xí)r睡去，下午打車去海邊閑坐，看夕陽一此次墜入海平線，天空中部仍殘存一團散淡白光，行人深藍，大海深藍，長堤上的塔吊亮起銀燈。這個時候，我會打給劉紅霞，從她的回應(yīng)態(tài)度可以分辨她身邊是否有人。她的社交圈照常進行，那些精致的高雅和道德，在妝容的襯托下加倍動人。

最后一次見面，是我通過她社交圈的定位，去往一個活動現(xiàn)場，她見到我，不自然地笑了笑，故作生疏地說你怎么來了。我當(dāng)眾親了她一下，說晚上早點回來，然后轉(zhuǎn)身離開，她在我身后強撐著，笑著喊道：“開什么玩笑啊你！”

我非常憎恨劉紅霞，錢也快花光了，回到酒店就收拾行李，準(zhǔn)備馬上離開。晚上劉紅霞打來電話，說給我找了份工作，可以陪我安定下來。劉紅霞說得很真誠，在我們的隔閡上劈出一道光，給了我一個不錯的選擇。但我當(dāng)時自尊受辱，滿腔憤怒，狠狠羞辱了她一番，然后我們都陷入沉默。沉默是成年人的暴力。那晚，我忽然很想念劉紅霞，她曾陪我吃過苦，而我沒對她好過。

總之，我和劉紅霞在種種迷惑，在種種不確信中，互相厭棄，分道揚鑣。一切發(fā)生得像是場意外，她的美好或許不該出現(xiàn)在我生命中。后來我在回憶里原諒了劉紅霞。她對外營造的完美人設(shè)，是她的家世、外貌、努力融合而來的不易之果，她應(yīng)當(dāng)為自己留存些躊躇的自私。我也應(yīng)當(dāng)時刻謹(jǐn)記，如果付出時就想得到回報，那么回報一定比預(yù)期的少。

我有一個舅舅，早年在鎮(zhèn)上做生意，后來迷上買彩票和打麻將，借了高利貸，但他沒有像表哥那樣剁掉自己的手指，一心還債，而是跑路了。追債的人堵在姥爺家門口，姥爺向母親求救，母親不知從哪兒聽聞我掙了些錢，說她的腿摔斷了，需要錢打石膏。而后，母親便經(jīng)常向我要錢，就算謊言被拆穿也能無恥地閃躲。她總說：對對對，我從來沒生過你，沒養(yǎng)過你，你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我死了你也別管。

舅舅也老了，在外面飄了許多年，償還的利息遠超過本金，對方主動把賬銷了。如今他在憶往鎮(zhèn)娶了一個二婚女人，帶著一兒一女過日子，開車、裝空調(diào)、打孔、修熱水器，什么雜活都干。母親在南邊的老小區(qū)里買了套二手房，墻上的涂料要全鏟了重涂，請舅舅過來幫忙。

這是母親人生中頭一次請舅舅幫忙，但她沒想到舅舅干了兩天便溜了，理由是太累。母親又叫來一大幫人，有廣場街的修鞋匠，鞋匠的攤位母親給他找的；有老單位的司機，母親給他說過媒；還有在家里閑暇的幾個小輩，都是在母親的照料下長大的；這些人先后來到二手房，聽了母親的裝修計劃，有的抽了根煙說房子不錯，有的拿起家伙干了兩下，然后都滑溜溜地走掉了。那天下午，母親一個人在房子里罵天罵地，邊哭邊干活。

我也沒有幫母親干活，并有一個很好的理由——我身上有傷。其實我的傷已經(jīng)養(yǎng)得差不多了，在家慢悠悠整理好了自己的東西，等樓房打掃好，就搬進去。正如我無法學(xué)會母親的嘆息一樣，她也學(xué)不會我的絕情。

離開王艷的前幾天，她有所察覺，幫我整理行李，并買了很多吃的，我們互說了些關(guān)懷的話。這種關(guān)懷讓我們?nèi)计饘Ρ舜说牧魬?，可我們都知道，這只是離別的饋贈，如果繼續(xù)留下來，一切仍然不會變好。面對飄忽的人情，以絕情對待最省事。

在那輛冬季的早班車上，我悲觀至極，一直坐到終點站，是個新開發(fā)的旅游村，之后我又輾轉(zhuǎn)好幾個地方，落腳在憶往鎮(zhèn)50公里外的鬧市區(qū)。我腦子里仍縈繞著一些不祥的念頭，每天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干，直到卡里的錢不足以支付房租，買了套畫具，上街給人畫肖像。掙了錢，就去酒吧街喝酒。我最常去白日夢酒吧，那有一款60°的苦艾酒叫綠膽海明威，兩杯喝下去，空氣都變?nèi)彳浟?。等午夜降臨，音樂放大，燈光曖昧地調(diào)色，運氣好的話我能領(lǐng)一個女孩回家，偶爾會碰到白天的顧客。

酒吧街里有一類特別的人，她們的價格很高，態(tài)度更不同尋常，會挑客人，只在選擇范圍內(nèi)掙錢，這類人被稱作炸鳥。我口袋拮據(jù)，對炸鳥敬而遠之。那晚在白日夢酒吧，幾個人在卡座鬧了起來，弄得我莫名焦躁。

一個炸鳥被抽了幾耳光，氣沖沖地要出去叫人，等我走出酒吧，她坐在路邊哭，這讓我覺得可以趁虛而入。簡單聊了兩句，炸鳥對我說你去摔那個平頭一酒瓶子，我就跟你回家。我上了個廁所，在吧臺買了兩瓶百威，喝了一口，沖到卡座照著那個平頭來了一下，另一下因為手滑，沒響。

老板露出紋身過來勸架，連推帶搡地把我們攆了出去。那炸鳥已經(jīng)不見了。他們幾個把我拉到我家樓下的巷子里，混亂中我在地上摸到一件東西，使勁一捅。遠處響起了警笛聲，他們驚慌地逃了。那個炸鳥跑過來說是她報的警，然后我們回了家，喝完了家里僅有的半瓶朗姆酒。

好多次被猛烈的陽光砸醒，狹窄房間里一片狼藉，身邊的人總愛問幾點了，然后匆匆穿衣離開，講究點的留個聯(lián)系方式，我從沒動過情。那次不一樣。凌晨三點，酒勁褪去，我身上疼得厲害，像活生生被人斬了幾截又粘起來。炸鳥套了件我的衛(wèi)衣，騰騰騰下樓，買回來一袋子藥。

我吃了止疼片睡了過去，隱約聽見她在哼歌，醒來身上都是紅花油的味兒，一動彈，身上疼得厲害。她把我送到醫(yī)院檢查，左肋斷了兩根，輕微內(nèi)出血，多處軟組織挫傷。

住院的那幾天，她早上來，晚上走，來了就半躺在陪護床上玩游戲，隔壁床的老頭兒為了多瞄她幾眼，一天上十幾趟廁所。除了上廁所和吃飯，我們不怎么說話。出院的那天，炸鳥說那個平頭的腸子破了，他家里有背景，正在找我。我說一起走吧，她說還有人欠她錢，等過段時間拿了錢就跟我見面。她給我叫了輛車，臨別時，我問了她的名字，劉輝。

就這樣，我就這樣回到了憶往鎮(zhèn)的老宅，在門框上摸到沾滿灰塵的鑰匙，推開斑駁的門板，一陣風(fēng)撲來，很安靜。我在家里住了幾天，被鄰居見到，告訴了母親。我只說自己被車撞了，要靜養(yǎng)一段時間，此外再不透露什么。不知道是我釋放錯了信號，還是母親過于樂觀，她竟以為我會留下。

母親終是花錢請人打理好了新房子，面積不大，但陽光充足，把老宅的舊家具搬過去，十幾盆綠蘿點綴其間，有點新生活的意思。她連發(fā)了十幾條關(guān)于新房子的朋友圈，還有張我?guī)啄昵暗恼掌?，求助大家給我介紹對象。

請親朋干活的樂觀目標(biāo)落空后，她僅當(dāng)天下午哭了會兒，而后并沒表現(xiàn)出多大的失落，只在談笑間夾雜著不起眼的難過，這是她與生活搏斗多年鍛煉的技能。她定了個時間，請原班人馬來新家吃飯，準(zhǔn)備擺兩桌菜。超市門口可以憑小票換雞蛋，她提著兩大袋子肉菜，排了半個小時的隊，快輪到她時，最前面的老太太因一個碎雞蛋跟工作人員吵了起來，又在其女婿的烘托下，戰(zhàn)火瞬間升級。

混亂中，母親被踩倒，等人群散去，也沒站起來。她死于急性心肌梗塞，尸檢報告還顯示她的肩胛骨處有陰影，已經(jīng)是骨癌晚期了，那里的皮膚有輕微的灼傷痕跡，應(yīng)是用褐色藥瓶經(jīng)常涂抹的緣故。超市老板在私了過程中跟我哭了兩次，把賠償金壓到最低，但送了很多購物卡。我把房子和購物卡賣了，拿著錢去湛江找劉輝，跟她合資接手了一家客棧。母親說得沒錯，房價漲了。

兩年后，客棧因電路老化而焚毀，我和劉輝的女兒剛剛滿月，她帶著孩子回了江西老家，我留在湛江應(yīng)對鄰居的官司。開庭的前一晚，我夢見一座花園，在花園入口，屏風(fēng)之下，我向左行，有蝴蝶、牛奶、鳶尾花，茵草盎然，小鹿奔跑，當(dāng)一切美好沉入夜色，云霞落散，我走到盡頭回身而望，屏風(fēng)之下，右邊的一切在發(fā)光。我醒來，想起母親。假裝不在意，向來是我的強項，可四下無人，我開始抽自己耳光，一下，兩下，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