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的幫助

善行無轍跡,善言無瑕謫,善數(shù)不用籌策。善閉無關(guān)楗而不可開,善結(jié)無繩約而不可解。是以圣人常善救人,故無棄人。常善救物,故無棄物。是謂襲明。故善人者不善人之師,不善人者善人之資。不貴其師、不愛其資,雖智大迷,是謂要妙。
善于行路或善于做事,美好的行為,都不留下多少痕跡,不鬧出多么大的動靜。善于說話或美好的話語,都無懈可擊。善于計算或最佳數(shù)值,都不需要籌策即古代計算器的運用。善于關(guān)閉或最可靠的閉鎖,不需要門插棺等器具,卻誰也打不開。善于系扣或者最結(jié)實的死扣,不需要繞來繞去,而誰也解不了。
所以圣人善于救人助人,世上乃沒有被冷淡被拋棄的廢人。善于救物,也就沒有被拋棄的廢物。這是深藏的、深刻的明智。
所以說善于助人的好人,是不善于助人的不好的人的老師。不會助人的不太好的人,則是好人的借鑒參考。如果你不珍貴你的老師,不重視你的參考借鑒,聰明人也就成了傻子,迷失了道路。這才是既重要又奧妙的關(guān)鍵呀!
這一章頗堪思索推敲?!吧啤痹跐h語中作定語用,是指美好善良;作狀語用,是指精于巧于,二者都可解。

善行無轍跡一說,善行如作為美好的行為解,它的無轍跡是道德方面的講究,粗淺地說就是做好事不留姓名。我說過“大德無名”,真正的大德,是不可以講的,是能做不能說的。為什么呢?如果是中國人,如果有一點智商,應該不難明白。有了轍跡只能找麻煩,只能把善行變成惡行或偽行或沽名釣譽。而如果這里的善行是指善于行走移動,卻無跡可尋查,這就近于兵法,或者是接近于輕功,叫做水上漂、草上飛,叫做來無影去無蹤,神龍見首不見尾。
我寧愿意相信古時候?qū)τ谡Z法的分辨并不普及,善行就是善于行路行走,也就是美好的行為。美好的行為當然不追求彰顯、不追求揚名、不需要立功,不需要、不在意、不計較留不留得下痕跡的。善行是自然而然的結(jié)果,是大道自己運行的過程。善行是高尚的、文明的、自化的、無私的、潤物細無聲的,善行當然不留痕跡。
我還喜歡講,大道無術(shù),大智無謀,大勇無功。因為出名立功有術(shù)與用計都是要付出代價的,不但自己要付出代價,而且旁人也要為你的名與功付出代價。在強調(diào)你的大名的時候會使許多沒有被強調(diào)的名字寂寞乃至蒙羞,在強調(diào)你的功勞的時候會遮蔽許多人的勞苦與犧牲貢獻。有很多大名里邊其實包括了他人的群體的與歷史的功勞。有術(shù)則被認為“會來事”,其實等于給自己降了格。用計則必然影響誠信。能不能悟到這一點,這是一個很大的境界與覺悟問題。
一個相信善行無轍跡的人,則是超級境界、超級想得開的人了。無轍跡不一定是絕對地不留痕跡、不留記錄,否則歷史上有記載的那些善行難道都是偽善嗎?無轍跡的含義應該是善行的主體,即行善者有心目中完全沒有轍跡之想法,沒有人過留名、雁過留聲之想法。一邊做著好事一邊想著留跡,這是可笑的。
如果善行作善于移動行走講呢?不如作美好的行為講更舒服。但也可以強講,善于遷移的人會選擇最好的方式最佳的路線、最好的匹車輛或其他工具鞋具,如神行太保戴宗,當然也不會留下太明顯的轍跡。
善言無瑕謫則說得太絕對了。只要是說出口或?qū)懗鲎謥淼摹把浴保褪怯需χ喌???梢哉f無瑕謫則無言,所以英國人認為,沉默才是金,而善言最多是銀。其實無言也會是瑕謫,至少被攻擊為瑕謫,因為你沒有盡到言責。
如果你有言呢,你的言論涉及了重點就忽略了非重點,強調(diào)了一面就不能同時強調(diào)另一面。面面俱到又難以突出重點而且可能是自我抵消,甚至容易被認為是周到——圓融——老練——狡猾。你說得生動了像是巧言令色;你說得質(zhì)樸了,像是了無活氣靈氣沒有魅力沒有說服力感染力。你說得到位了則易過分,你說得含蓄了則易顯得不足。你的言被人眾拒絕,說明你言非其時、言非其智、言非其道。你的善言獲得了公認,被傳誦被重復被宣講被吹捧,那么你已經(jīng)失去了對于你的善言的主導權(quán)解釋權(quán)修改權(quán);你必須任憑你的言語議論被通俗化,有時候是淺薄化,乃至于被歪曲被割裂被僵化被走形走樣,當然也可能被發(fā)展被更上層樓,總之最終會是面目全非。應該說,被改善與被改惡的可能性各占百分之五十;或者更精確一點說,被改惡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五十一。
因為善言的產(chǎn)生不在于是否被多數(shù)人理解傳誦,而在于智慧與品格、大道的體悟程度、經(jīng)驗的是否足夠。對不起,在人眾中,大智者、高品格者、體悟大道有成的人、經(jīng)驗足夠的人恰恰不是多數(shù)。這就是說,人非圣賢,孰能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
尤其是老子,似乎不應該提出言無瑕謫的命題。正是他提出了“惟之與阿,相去幾何?美之與惡,相去若何?”“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矣?!蹦敲磋χ喤c無瑕謫,相去幾何?
他又說:“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善者不辯,辯者不善。”那就是說,言就證明自己不知不智,言本身就是瑕謫,怎么可能是善言無瑕謫呢?
那么,更正確更精到的理解應該是,善言無瑕謫不是絕對地無懈可擊,而是善言無“瑕謫之辨”,根本無所謂瑕謫不瑕謫。不設(shè)防才是最好的防。善言不可能因為瑕謫而被推翻,真知灼見不會因為瑕謫而失去功效與光芒。與其在有沒有瑕謫上下小鼻子小眼兒的工夫,不如根本不考慮瑕謫的事。不是嗎,連老子都承認,道的命名都是強為之字,是不可能絕對地理想無瑕的。
善言無瑕謫是緊接著善行無轍跡的提出而立論的,善行無轍跡是說完美的行為或行路是沒有痕跡的,不需要也不可能對之進行表彰或者回顧、總結(jié)、審察、推敲。而善言呢,是沒有瑕謫不瑕謫一說的。善言與善行一樣,也是沒有轍跡不轍跡一說的,潤物無聲,起作用但不留痕跡;上善若水,利萬物而不爭,根本不存在瑕謫或轍跡之爭之辨之辯。
其實無瑕謫就沒有世界,就沒有天地,就不是大道,就不是自然。宇宙有黑洞,太陽有黑子,地球有高寒與炎熱,生命有疾病與死亡,社會有不公。問題不在于有無瑕謫,而在于超越瑕謫,修復瑕謫,自然彌補瑕謫,化瑕謫為美善,視瑕謫為不盈的積極因素,視瑕謫為給發(fā)展變化預留下了的空間,從而更加親近大道即自然。
那么善數(shù)善閉善結(jié)所以不用籌策、關(guān)楗、系扣,同樣,善數(shù)的根本前提是人的行為符合大道,百戰(zhàn)百勝,沒身不殆,你還窮算計個什么勁呢?從不用心計算的人自然清楚明白,分得清輕重緩急。整天打小算盤的人卻凈干糊涂事,這樣的例子多了。
善閉的根本前提是無竊無盜無不速之客無擅入的動機與可能。本人無懈可擊,不招事,不惹非,不誘盜,不引人注目,自然不用鎖銷。善結(jié)則是心結(jié),無繩而牢,無結(jié)而不散。
這里同樣有中國的道器之辨的思維方式,同樣有中國的講究修身、正心、誠意、講究心學心功的傳統(tǒng)或濫觴。得道則無勞籌碼、計算器,恩怨得失利害無須預卜而自然明白。外其身則身存,后其身則身先,不爭則莫能與之爭。不算計,故莫能與之算計;不計較,故莫能與之計較。
本文節(jié)選自 王蒙 《老子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