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于邊疆之上》前言
作者簡介
Carl·Evans,原新賽普洛斯RNN國家新聞網(wǎng)首席新聞主編,在0145與0148年作為隨軍戰(zhàn)地記者兩度榮獲烏鴉座墨丘利獎,在大部隊撤退的情況下跟隨新賽普洛斯與戈爾納克聯(lián)軍的殘部全程報道了決定圈地戰(zhàn)爭命運的馬丁內斯走廊戰(zhàn)役,與大部分當代記者不同,Carl堅持以自己的古董黑白相機拍攝新聞照片。0170年開始,他從RNN停職休假,以兩年多的時間專程前往蠻荒的邊疆星區(qū),以旅行之中的所見所聞構成了這部描繪整個銀河系風貌的游記。
前言
我又一次自夢中驚醒,望向床頂?shù)奶旎ò寮捌浔澈蠛棋铄涞娜盒?,一時不知從何言起往昔,回憶稀薄得像是霧氣。
窗外磁力車柔和的嗡嗡聲讓人生厭,氣象衛(wèi)星調控的綿綿細雨在夜間柔順的洗涮著大街小巷,共和城——新賽普洛斯共和國的政治心臟——像是一位氣質優(yōu)雅貴婦人,無論何時何地,永遠維持著光線靚麗的表象。作為一座精神世界的廢墟,她非常宏偉壯麗,浸泡在淚水和酒精里,風雨飄搖,行走于珠光寶氣的糜爛盛宴之上,只是一個搖搖欲墜的夢。
?
這座自平原上拔地而起的城市被大部分人譽為新賽普洛斯人創(chuàng)造力的豐碑。十三個月的磨礪、來自三十二個加盟州的工人在綠洲平原上筑起了這座未來的共和國政治中心。不假思索的說,我以帶著眷戀的病態(tài)同這座城市墜入歡樂,就像歷史上和現(xiàn)在的那些政治老區(qū)一樣,共和城永遠帶著那些商業(yè)或者工業(yè)城市所不能及的慵懶、平和、自信與得體,以及一些言過其實的審慎魅力。曾幾何時,我一直這樣堅信著。
?
當我在紙上寫下這段話的時候,邊疆地的旅程已經(jīng)化作兩個月前的回憶。這兩個月中,一些游記的試發(fā)行本已經(jīng)廣泛的送到了整個銀河,所產(chǎn)生的影響是我不曾設想的。大家對于這本書的喜愛想來并非因為它的風格和體裁,無關乎我的筆觸或是心態(tài),而是它的內容。坐擁城市中心地帶的市民們迷信于我們的社會系統(tǒng),認為人類——不論是血肉之軀亦或是人工智能——作為一個族群,仍舊保持著向上、高昂、近乎于傲慢而夸張的活力,但我在邊疆的所見所聞,恰恰證實了最壞的猜想:我們仍舊是那個被困在湛藍星球上的孩子,即使我們的艦船能夠深入銀河的邊緣、我們的雙手能夠介入基本粒子之間,但我們的社會、我們的思想、我們的認知,仍舊被牢牢的禁錮在二十世紀,禁錮在那個最好也是最壞的年月,在一次一次的循環(huán)往復中咀嚼那個浮華年代的一切。
?
我仍然記得,17年前的夜晚,我在共和城的某一間“政客餐廳”里面見了Booker·Hayden,未來的共和國總統(tǒng)——他那時仍然是共和國軍情局的負責人,以手腕陰狠老辣在業(yè)界出名。他交給了我一箱來自奠基黨黨員的心意,要求我對財團在瑟尼婭內戰(zhàn)中的行為進行報道、調查,我欣然允諾。Oni-II上三個月的游歷如同洗禮,我發(fā)表了那篇《對康采恩團體在叛亂中行為的報道》。我以一種稚嫩的愿景對這些報道懷有莫大的期許,但是一切都沒有變化:經(jīng)濟聯(lián)合體在那場戰(zhàn)爭中驗證了他們的戰(zhàn)爭與殖民方式,摧枯拉朽般地擄獲經(jīng)濟殖民地的開發(fā)特權,代表著企業(yè)而非國家力量的殖民船開進國家所不能觸及的邊疆,代替國家行使權力、開疆拓土。而這一切Booker明明白白,他并不贊同康采恩們的行為,但他為了自己的權利欲望放任他們自流,以至于在他還未被刺殺之前的任期內,他想盡了一切辦法、用盡一切手段都無法逆轉這樣的浪潮。
?
在這種短暫、脆弱而稀薄的和平下,我們在各國的核心控制區(qū)吮吸著前線工業(yè)殖民地送來的露滴,貨架上的商品價格被壓到了令人可怖的低價,大型商場里滿是雇傭兵集團的招聘攤位,我們天真的認為這是最好的時代、最和平的時代——與此同時,電視上仍然在報道著經(jīng)濟殖民地發(fā)生的暴動、謀殺和戰(zhàn)爭,可笑的是,越南戰(zhàn)爭早就是四百年前的古話,那時的記者認為鏡頭攝入的是改變世界的力量,但看看我們現(xiàn)在,另一個世界的訊息在超空間網(wǎng)上觸手可及,甚至比干凈的水更加廉價,但結果不過一潭死水,從來沒有人對那里產(chǎn)生的一切感到關心。
?
就像言辭消失在風中,無物殘留。
?
這并非指責,也并非自夸,而是簡單的事實。
而事實往往重如山崩,幾乎無法承受。
?
在我辭去RNN(共和國國家新聞網(wǎng))的職位之前,每一個加班的深夜,我和同僚們都如流水線機械監(jiān)工一樣審閱前線記者遞過來的資料,從里面提煉出有報導價值的地方,在系統(tǒng)上重新發(fā)回給他們修改。我們當然知道那是幾千光年之外活生生的人和事,但是對于那時的我們來說,這可能更像是談資、工作,還有某些記者需要面對的困境——所有的選項里面偏偏沒有“需要關心”這一項。我們是媒體把關人,首要義務是把自身立場與道德捏成適合的形狀,填進虛浮的、符合價值訴求的設想模具,這種模具我們一般稱之為公關形象。
?
我必須承認,在這之前,我已經(jīng)十余年沒有在新聞前線拍過一張照片了。圈地戰(zhàn)爭時代我曾經(jīng)能讓各大媒體用我拍出來的黑白照片覆蓋整個頭版,但在這篇游記開始的時間點之前,我的鏡頭很可能連一些資深的攝影迷都比不過。0169年的圣誕夜,我留在辦公室里,鬼使神差地拿起了那架為我?guī)頍o數(shù)獎項的相機,手指撫摸過機體上的銘文:徠卡M15P MoonChrome,產(chǎn)自2027年,來自21世紀的遠古禮物。觸摸帶給我的感覺是陌生的,好像又感受到了那種青澀但充滿生命力的悸動,這悸動是一種嗚咽著的渴望,在我骨髓里低吟淺唱——我以前從未在這架相機上體驗過這種感覺。
?
我將相機插上轉換器,接進濕件,重新觀看來自過去的珍藏。距離最后一次使用它已經(jīng)過去了十年多,但是我還仍然記得最后一批照片拍的是什么:我們受邀前往穆羅梅茨工業(yè)集團建立的第一個“模范殖民地”參觀報道,紅毯、Limo、酒會,非常普遍的一次“官方采訪”,我照本宣科地念完了整本問題集,辭藻從舌頭上跳出時完全麻木,渾然不知,虛情假意地同殖民地管理層合了幾張影,標準假笑和無從指責的站姿,乘坐懸浮車在街頭拍了幾張照片就當完成了任務。我一張一張的翻看著那些照片,努力抗拒著十多年來坐在主編位置上養(yǎng)成的“價值眼光”和“職業(yè)操守”,那些畫面里的人乍看之下笑容滿面、穿著得體,但在黑白視界下,他們更像一個個木偶,無神的在街上游蕩著,那些畫面里你找不到生氣。我的目光最后定格在一個人的臉上,那人是所有照片中唯一一個另類——他面無表情地看著我的鏡頭,眼神中傳來的只有疲憊與困惑。
?
我們緣何墮落至此?我想回到那里找到答案。
?
在圣誕節(jié)假期結束后的第一天,我向我的上級,也是我的朋友Hubert遞交了帶薪休假申請,他沒有多問什么,只是瞥了我一眼,就給我批下了半年的假期。
?
“我的朋友,你看上去很糟糕?!彼麑?shù)據(jù)秘鑰發(fā)給我的時候說了這么一句話,“不管你怎么回事,我希望你在。。。做完你想做的事情以后能重新支棱起來?!蔽抑皇菬o聲地點頭。轉身走出辦公室的那一刻,我感到如釋重負,仿佛青年時期第一次踏進賽普洛斯新聞報社的大門,對未來的期望重新涌入心頭,讓我忍不住的從大理石磨光的地面上跳了起來。
?
好吧,就讓一切回到原點。背起行囊,是時候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