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撲打著它的翅膀飛向天空’，同學們，大家還能換成什么動詞呢？”

“老師，”一個小朋友顫顫巍巍地舉起手，“蝴蝶也可以‘游向天空’。”

“‘游向天空’嗎，孩子，所有懂得飛翔的生命都能夠暢游天空，你的修辭真美！長大以后你一定會是一名優(yōu)秀的詩人……”

小學老師的話語仍然縈繞在我的耳邊，但我最終沒有做成一位優(yōu)秀的詩人，我只會寫一些小詩。寂寞的時候、煩悶的時候，詩總給予我對于世界萬物新的理解，直到現(xiàn)在。

浪漫的旅行者啊，

是誰把你指引到這里來，

洄游在海洋的國度，

抑郁的氣息將你包圍。

回來，回來。

飛船進入星體大氣層后，我明顯感覺到它的前進速度有所下降，仿佛有一股巨大的手牽拉著我往反方向去。舒適的安全帶變成了致命的捆帶，使我呼吸困難，四肢無法動彈。飛船在減速。

“C25速度拉到前進二?！彼_的小姐是為今天的任務(wù)派來的。

“C25速度拉到前進二?！?/p>

我在向母艦簡要地報告異常后繼續(xù)向前。

小時候總是喜歡和朋友們?nèi)サ叵鲁堑娜斯@林，那里有舊時陸地上生活過的各種飛蟲。我第一次去看的時候就喜歡上了蝴蝶，它沒有靈活的雙手，卻能只身飛向天空，在空氣中自由地擺動，人類與之總是相形見絀。我們還被邀請參觀了昆蟲園，有幸看到了蝴蝶從蟲卵到成蛹化蝶的全過程標本。從那些死去的軀殼中感受到生命的活力，體驗到來自一個世紀前的某種自然，也算是黃金一樣的幸福了。

飛船中央電腦在進入大氣層以前曾經(jīng)發(fā)射過兩架先行探測器，主要任務(wù)是摸清作業(yè)航線上的所有情況。它們似乎花了很多時間才反饋回數(shù)據(jù)。我和其他飛行員一樣，一般是忽略這些數(shù)據(jù)的，因為電腦會幫我們高亮顯示異常的數(shù)據(jù)，我們處理這些就好了。

“C25，探測器只返回了一架?！?/p>

“我讓它叛逃了?！?/p>

“C25你又沒有按照手冊操作?！?/p>

“跟你開個玩笑?！?/p>

這顆行星與地球的大氣不同，它的密度明顯比我們想象得要大，當飛船在大氣中航行時，就像蚊子在蛋清里游泳一樣，流體阻力總在阻止蚊子的前進。

“美麗的蝴蝶，這里是膠著的海洋，是飛蟲的墓園?！?/p>

昆蟲園標本所門口的詩總在我記憶中揮之不去，一如經(jīng)過幾千萬次電擊后在大腦深處遺留的傷痕。四周的氣氛陡然變得十分凝重，舷窗邊，那顆照耀在整個恒星系的中心恒星的光變得異常黯淡，它的光開始飄散，呈一種從破碎到復(fù)原、再從復(fù)原到破碎的類周期性變化。這種場景只有專業(yè)潛水員才看過，當他們仰頭望見水面上的太陽時，那些光也是這般飄忽不定。

“C25，近況如何。”

“塔臺，C25這里的光有些奇怪?！?/p>

“C25速度拉到滑行檔等待指示?！?/p>

“C25速度拉到滑行檔等待指示?！?/p>

我關(guān)閉一臺發(fā)動機并讓它停在待機狀態(tài)，以應(yīng)對突發(fā)狀況。解開安全帶，觀察窗邊的光。破碎的光芒把整個船艙的艙壁打上忽明忽暗的鱗片狀光影，好像家里放滿水的浴缸底，隨著水面的波動跳躍著片光。

我不敢斷定我是否進入了某種液體中，這種論斷當屬過早，因為如果飛船在這種高度即已進入液體環(huán)境，那將意味著這顆行星完全由液體構(gòu)成大氣，更重要的是，我的兩臺發(fā)動機可能早已經(jīng)熄火了。

當我正在思考這個邏輯問題的時候，距離飛船約三四公里開外出現(xiàn)了一兩條金色的絲狀物，相信它們只是一些溶進這個“海洋”的一些小氣體在恒星的照射下散射的幻影。但是絲狀物卻并沒有消散的意思，我是說，它仿佛具有生物活性。

接下來的二十分鐘顯得漫長而抑郁，母艦的廣播噪音很吵，但塔臺的小姐——她是個溫柔的女孩——還是會時不時地在噪音里面探出來，詢問我的身體狀況。我翻出任務(wù)手冊。這是一場有去無回的旅途，所以他們在書末頁為我加印了一行

“祝你好運，烈士，群星號全體艦員敬上”

這是我第三次翻開這一頁的時候，并且也終于忍住了自己的眼淚。

漸漸地它靠近了，而我也看清了它的真實面目——一只身長三十米的龐然大物。我迅速返回操作臺，準備向母艦回傳信息，卻發(fā)現(xiàn)通訊已經(jīng)在二十秒前就中斷了。無奈之下我只能啟動待機的一臺發(fā)動機，用最大的速度進行抬升，電腦在努力為我計算重新進入環(huán)繞軌道的線路和時間。

絕望的想法充斥我的大腦：我死了之后烏蘭班會怎么想？會不會說“他就是被整備長慣壞的典例，死了活該”之類的……地球聯(lián)合政府在整個太陽系政府群里的聲譽會有什么影響……我的親愛的塔臺女孩會不會傷心……我不會是一個合格的飛行員，同時也不會是一個合格的烈士，死去的前輩們不會在上帝面前為我求情……

“塔臺，我覺得我像一只蝴蝶。”但塔臺只用噪音回復(fù)了我。

大氣超乎預(yù)算的阻力牽制住了我的逃逸。怪物移動的速度很快，讓我想起了海洋館放映的海洋生物檔案里的鯊魚。它的身體完成一個周期的擺動后會發(fā)出很強的能量流，這幾乎把我的頭骨震碎。

空氣變得凝重，像犯人執(zhí)行槍決行刑前那樣地安靜。我像是被放逐在星際間的蝴蝶，沒有前進的目標，身前身后都是一堵向上向下向左向右無限延伸的冰冷的墻。如果上帝讓我的生命再延續(xù)三分鐘，我一定會為自己作一首詩：

美麗的蝴蝶啊，

是誰把你指引到這里來，

洄游在沉寂的國度，

死亡的氣息將你包圍。

去吧，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