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我的陳詞，麥昆的笑容不減。 “無憑無據(jù)就揣測我的想法，局長是不是太草率了？” “當(dāng)然不會?！蔽矣秒p指從外套的夾層內(nèi)袋中夾出一張對折的資料，輕放在雪白的餐布上，指尖摁著移到麥昆面前，“看看這個？” 麥昆接過，打開。紙上印著兩幅畫。 “這兩幅畫是一個新城一個新人畫家‘N’畫的，畫得怎么樣？” 其中一幅畫，是一雙穿金戴銀的大手像擰毛巾一樣擰一幅半卷起來的畫作，從漏出的一角隱約看得出是按照新城最流行的技法所作的畫。因為扭絞力度過大，畫作已幾近破裂，無數(shù)金幣從畫作的裂縫中掉出，如同毛巾中擠出的水。 這幅畫叫《藝術(shù)至上》。 另一幅畫則繪制了一場發(fā)生在在金碧輝煌的劇院中的舞劇。臺下座無虛席，觀眾衣冠楚楚，神情狂熱；臺上的舞者一頭湛藍(lán)的長發(fā)，一襲白衣，舞姿靈動飄逸，但她落在舞臺上的影子卻是一條沉重粗長的漆黑鎖鏈，一直沿伸到幕后的陰影。 畫名是《入夜傳奇》。 “用作油畫的技法畫類似諷刺插畫的畫作，怎么看也顯得不倫不類吧？主題的展現(xiàn)太過淺薄，格調(diào)也被拉低了不少?！丙溊ルS意地看了兩眼就把紙張合上，還給了我，“局長恐怕不止想讓我評價吧？” “你說的沒錯?！蔽尹c點頭，“我不太懂藝術(shù)點評，但最近麗莎在藝術(shù)論壇上批評了這兩幅畫，觀點和你類似。不過，她肯定了這兩幅畫所表達(dá)的含義，并以此為切入口，談?wù)摿诵鲁撬囆g(shù)圈的混亂、短視、拜金、低俗的現(xiàn)象以及藝術(shù)品造假之類的灰色產(chǎn)業(yè)鏈的存在限制了狄斯新人畫家的個人發(fā)揮。 “簡而言之，麗莎以畫為引，抨擊了你所處的行當(dāng)。” 一個月前，麗莎在狄斯藝術(shù)網(wǎng)絡(luò)論壇上發(fā)表了一篇名為《新人畫手無需姓名，“名”作自有大師署名》的雄文，直截了當(dāng)?shù)刂赋鲈谛鲁撬囆g(shù)品造假產(chǎn)業(yè)的壓迫下，為了糊口，許多青年畫師只能埋沒于作贗工坊之中，喪失自己獨特的風(fēng)格與思考，一輩子籍籍無名，而中介與“大師”們則賺得盆滿缽滿。 仔細(xì)想想發(fā)表時間，剛好是兩人不歡而散之時，麗莎作為一個有仇必報的文化人，夾帶私貨也是難免。但她的文章向來一針見血，毫不容情，讀來讓即使是圈外人的我也震悚不已。 文章里有一句話，讓我印象深刻： “在新城，藝術(shù)淪為一門生意，許多初出茅廬的年輕畫手卻傻到懷著滿腔熱情地創(chuàng)作，等待它帶給自己真誠?！? 確實，MBCC已經(jīng)收容了很多藝術(shù)圈的精英，她們或多或少地提起過這些，但只有麗莎敢把這些背地里的“抱怨”展現(xiàn)在大眾面前。 “如果局長覺得這就是我和麗莎鬧僵的原因，那恐怕要讓您失望了?！丙溊ヒ荒樰p松，“作為一個銅臭販子，被正義之士唾罵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我早就無所謂了?！? “當(dāng)然不是。雖然我從那兩幅畫看不出這些，但我看出了另外一點?！? “哦？局長看出了什么？” “我看出來……”我的指尖敲了敲桌面，發(fā)出嗒嗒的聲音，“……這兩幅畫是你畫的。N就是你?！? 她動作微微一滯，旋即恢復(fù)正常。 “為什么？” 我觀察著她的神色，不緊不慢地開口。 “那張《入夜傳奇》，高臺上的舞者畫的是哈梅爾吧？”我指了指那張資料，“前些日子夜鶯跟我匯報工作，告訴我你有好幾天都前去拜訪哈梅爾。你就是在那時候和她慢慢熟起來的吧？素材，也是在那時候采集的吧？” “局長的結(jié)論未免下得太輕率?！丙溊ヂ唤?jīng)心地勾了勾唇，重新拿起刀叉，“哈梅爾小姐圣誕節(jié)那晚的舞姿如此動人，我為此深深著迷，想要和她探討一二罷了。” 言畢，她又向我眨了眨眼。 “不過，局長別誤會，我只是欣賞她，最愛的還是你?！?“至于那張畫，狄斯城以哈梅爾小姐為原型的畫作多了去，作者千千萬萬，局長又是如何肯定這一定是我畫的？” 確實，單憑我，并不能百分之百確定。 但有人可以。 如果沒有那人的肯定，我也許已經(jīng)動搖了，但如果是她確定的，那一定不會錯。 不過，我并不打算把這人說出來。 “此前，狄斯城描繪哈梅爾的畫作中，哈梅爾只有兩種形象，一種是圣潔美麗、能給人快樂幸福的天使舞者，一種是喪失人性、瘋狂邪惡的煉獄使者。 “而這幅畫，卻描繪了第三種形象。舞技高超超卻囿于現(xiàn)實的陰影，而臺下對其圣潔美好的一面喝的滿堂彩，則成為困陷舞者的…… “……鎖鏈。” 我盯著她的眼睛，試圖捕捉到一絲情緒的波動。 “而此前，她只對我講過這些。你的交際能力很強(qiáng)，登門拜訪，聊出這些并不是難事。 “只有你有這樣得天獨厚的條件，只有你畫得出來，只有你才能展現(xiàn)她最真實的一面?！? 麥昆沉默了幾秒，突然笑了起來，笑意不達(dá)眼底。 “呵呵……局長，你太謙虛了，你的藝術(shù)鑒賞能力不錯呀?！彼龜偭藬偸?，歪了歪腦袋，“好吧，我承認(rèn)，我就是N，但那又如何？換個藝名重新出來混，和你對我的斷言又有什么關(guān)系？” “別急，慢慢來。”我拿出第二份資料，推到她面前，“你的畫在上周賣掉了，但成績似乎很不理想?！? 這份資料是藝術(shù)品拍賣會的交易記錄。N的畫作起拍價是三千，但沒有多少人對這種諷刺拉滿的另類畫作感興趣，成交價僅停留在五千五和七千，被一個叫做“L”的拍賣會?？唾I走。 “是的，我的嘗試失敗了。”麥昆遺憾地嘆了口氣，“只賣了幾千，甚至不如我剛畢業(yè)那會賣的價格，真是越活越倒退了?！? “你知道‘L’是誰嗎？” “知道，有過一面之緣。他光顧過我的生意，向我收購過一批無人問津的新手畫作，是個有錢的中年男人，但有點傻?！? “為什么這么說？” “低價購買新人畫手的畫，然后等待畫手成名，再用高價賣出，這在藝術(shù)圈再常見不過。 “但這個‘L’的眼光太差，買的都是沒有背景也無人運(yùn)作的新手畫家的畫，他們沒有包裝、沒有噱頭，成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至少，我賣給他的那一批畫，里面至今沒有一個畫手能在狄斯藝壇上擁有姓名。” 她頓了頓，然后一字一句地說。 “包括我在內(n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