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晨宇水仙文】浮生記?第五十四卷

清夜無塵,月色如銀,酒斟時須滿十分。浮名浮利,虛苦勞神,嘆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
他剃干凈下巴上所有的胡茬,干凈如當初的少年,又請理發(fā)師傅修理他略長的頭發(fā)。
要剪多長?師傅問他。
他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恍恍惚惚地回想當年模樣。
剪到這里。他很認真地朝著師傅比劃,多一分少一分都不行。
梳洗打扮后,他去找了心心念念的人。推開門,那人還在,模樣一如當年,看著他眉眼含笑。
他朝那人伸出手,那人也伸手握住。兩個人手牽著手,踏上武當山。
要去找山上的高人為他們見證,這樣,那人就賴不掉了,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都是他的。他想。
河流涓涓,重葉簌簌,清風習習。那人的手柔軟溫熱。
年邁的高人在打水,他幫高人抬水上山。高人給了他一塊木牌,讓他把心愿書寫于此,掛于山中老樹,定能心愿成真。
他接過木牌,反復(fù)思酌。正欲下筆,忽感心中悲涼萬分,他轉(zhuǎn)身,只見水井叮咚,柴木噼啪,蟲鳴嗡嗡。而那人已消失不見。
猛然,華先生從床頭坐起?,F(xiàn)實中的環(huán)境逐漸映入眼簾。
是夢。
夢里,看不到那人的臉,也終未將心愿落筆。
由它越夢越空。
房間里只有他的呼吸聲,冗長的黑夜猶如冗長而沒有盡頭的人生。平息了呼吸,他回頭看著床上的兩個枕頭,一個是自己的,另一個也是自己的。華先生再次躺了回去,這一次他抱緊了自己,痛苦伴隨恨意在黑夜中滋生。
今天是最后一批日本士兵退出上海的日子。華先生套上厚重的雨衣,戴上兜帽,早早地等在了碼頭,點著煙,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來往匆匆的士兵。
沒過多久,來了一個穿著日本軍裝的人,低著頭擠入人群中,又挪到角落里去排隊。
華先生的目光里沒有任何感情,如獵人看著獵物一般盯著那個人。
是周一圍。
前些日子中國軍隊打進來的時候,周一圍趁亂逃出刑房,不知所蹤。他的證件都不在身邊,左右逃不遠,他一個叛國者,留在這里只有死路一條。出逃的最大的可能,就是坐船偷渡到日本去。
華先生每天都在碼頭等他出現(xiàn),終于,今天等到了。
華先生收回煙盒,黑色雨靴踩上有些泥濘的碼頭路面,朝那人走去。
周一圍像是感受到了什么,慌張地抬頭,看到一個穿著黑色雨衣的男子朝他走來,他眼里閃過恐懼和掙扎,轉(zhuǎn)身要跑,那男子已經(jīng)走到了他的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把他按到了碼頭的石椅上。
“聊聊?!?/p>
華先生坐到周一圍身邊,兩個人并排坐著,看起來像是坐在碼頭聊天的普通朋友。
“你果然不肯放過我?!敝芤粐鷳K淡一笑。
他心里閃過無數(shù)掙扎和絕望。當年,他也曾是一個將國恨裝于胸中,立誓此生必揚華夏之魂的有志青年??蓵r光磨去了太多棱角,磨去了太多心性。
活在這世上,幾乎是一個不斷妥協(xié)與隨波逐流的過程。年輕時個個都覺得自己肩負重任,與眾不同,能將初衷堅持下來的人,少之甚少。
最終,他也變成了多數(shù)里的一個,與初心背道而馳,為混跡于世間,將魂魄賣于魔鬼。
他知道曾經(jīng)那個心軟的小華先生也已經(jīng)變了。如今早就是血濺到眼里也不會眨眼的冷硬與陰狠的性子,心機深沉勝汪洋,游走于各方勢力,兩面三刀地叫人絲毫看不透。如今華先生等在碼頭,必是為了取他性命而來。
在接受了自己必死無疑的現(xiàn)實后,他反倒輕松了起來。自從投靠敵軍后,從未有過的釋然讓他突然很想放聲大笑。
“借支煙?!敝芤粐鷤?cè)過頭看他。華先生掏出煙盒,空了??磥硭娴牡攘俗约汉芫?。周一圍也不多說什么,他直接伸手夾了華先生正在抽的煙,塞進了自己嘴里,猛吸一口,像病入膏肓的癮君子最后的一口大麻。
吐出那口從要殺他的人口中奪來的煙,周一圍看向遠方的江面:“我還想說會話,陪陪我吧,小華?!?/p>
華先生沒有說話,默許了。他如今很少說話,周一圍恍惚想起從前還在軍校的時候,這個少年簡直是三天兩頭上房揭瓦,逼得教官們滿院子地追著打,還時不時對罵起來。他真的是變了很多,幾乎看不出從前的樣子。
“我們倆都變了?!敝芤粐旖菕熘?,“你還記得你從前的樣子嗎?祖峰,最寵愛你,也因為你頑劣,罰你罰地最多。騰先生也常被你煩的不行,去祖峰地方告你的狀?,F(xiàn)如今,怎么這么不愛說話了。”
嘴里沒有煙,華先生總覺得少了些什么。他不覺得自己有什么好說的,只是回想起祖峰,山河猶在,昔人往矣,已是惆悵。
“當年,老師曾教過我們網(wǎng)開一面的道理。”華先生有些自嘲,“可惜,我們都沒學(xué)會?!?/p>
不單是對別人,也是對自己。
周一圍又緩緩?fù)鲁鲆豢跓煛!澳惚静皇切暮葜?。年少時強迫自己戴的面具,時間一久,就會和肉長在一塊,再想摘下就難了,慢慢的,也會忘了原來的樣子。”
江面上傳來滾滾雷聲,春雷又響起來了。
“這樣的你,還敢回去見他嗎?”
華先生一頓。
那滾滾春雷遲鈍而尖利地淌進他的心肉和骨骼,渾身隱隱發(fā)疼。已經(jīng)有十四年沒見了。十四年,能改變太多事情。從前還在的樓,或許在戰(zhàn)火中紛飛殆盡,從前還在的曲,或許丟失了譜與詞被人遺忘,從前還在的人,或許已經(jīng)成了另一個人,有了新的生活而忘了故人,亦或者,已然不在這世間。
想到這個可能,渾身的血液都冰涼地幾乎凍住骨骼。痛苦化作眼底的陰霾,無力滋生成無盡的恨意。
周一圍只覺得喉間一涼,隨后,劇痛傳來,帶著涼意的空氣鉆了進去,有什么粘稠的液體,從那里噴涌而出。眼前逐漸模糊,他看見了華先生的逐漸遠去的背影,那人穿著黑色的雨靴,卻沒打傘,一步一步踩著泥濘離去。
他笑了。
這世道啊,這世道啊,活著的人,總比死了的辛苦些。
只是不知道我那無邪的妹妹,今后的日子呀,能不能自己好好過下去啊。
春雷又一次從江面滾滾而來,沉悶又壓抑。不過好歹,春天已經(jīng)來了。路邊彈殼被干涸血跡覆蓋的塵土掩埋,塵土中,一朵白色的雛菊溫婉地綻放著。
后來一段日子里華先生仍時常夢到他。夜里發(fā)了高燒,他輾轉(zhuǎn)在夢境與現(xiàn)實的苦痛里。初識不知戲子曲中之意,這些年,在夢里,卻懂地痛徹心扉。最后的最后,他夢見,颯先生,還等著他。
醒來后,天已然亮了。天已慢慢熱了起來,春天就快要過了。華先生收拾了些行李。想帶些什么,又覺得什么都不用帶。他跑上街,漫無目的地跑著。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為什么要跑,只知道最后,他停在殘破不堪的舊戲院前,一無所獲地靠著墻喘氣。
“賣花生糖咯!又甜又香的花生糖喲!”
街角突然傳來攤販子的叫賣聲。攤販推著手推車,從轉(zhuǎn)角的巷子拐過來。華先生愣了很久,他終于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了。他跑過去,攔住了攤販,買了一斤的花生糖,用黃皮紙小心包好,又用細麻繩細細裹著。
攤販和氣地笑著,看著這青年小心翼翼又生澀的動作。
“這是買給心愛的人吧?!?/p>
華先生動作一頓,微微點頭。
“這仗打了十幾年了吧,到處都是分離。如今結(jié)束啦,你買這么多,一定是要去找心愛的人啦!”
華先生難得笑了:“正要啟程?!?/p>
聽這素未謀面不知身份的青年這樣說,攤販眼里竟然有了淚光?;蛟S是他也有愛人,也有親人,終歸是無聲地泯滅在了無妄的戰(zhàn)火中,總也尋不得了。只是這短淺浮生,又哪顧得了這么多故事。
攤販拿洗的發(fā)白的袖口擦了擦眼睛,朝華先生樸實地笑了笑:“快啟程吧,再不走,花就要落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