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Just?Like?You Do（上）

????戴著兜帽的天使從里屋走出來，站在柜臺后，隔著藍色絨布將那塊修理得完好如初的懷表送交給顧客，臉上掛著那副對誰都一樣平靜的笑容，用已經(jīng)習慣的營業(yè)詞送別收到懷表后歡天喜地的普通公司職員。

????商店街某個不起眼的偏僻角落，一位相貌標致，待人平和的年輕小姐開了一家沒有招牌的鐘表修理店。

????服務周到，態(tài)度溫和，人也養(yǎng)眼，最重要的是由她經(jīng)手的鐘表，無論損壞多嚴重，都能在幾天時間里恢復如初，準確程度和外表的修飾甚至更勝往昔。除了價格比其他的維修店高了幾分，倒也沒什么缺點。不過，有限的?？团c了解一些內(nèi)情的朋友都能察覺到，她這樣做也只是希望在正常提供服務的基礎上，減少一些打擾她空閑生活的工作。

????她站在柜臺后，目送顧客離開的背影，突然捂著嘴咳嗽了幾聲——那人離開時沒有把門關好，一陣冷風就趁著她走上前來的短短幾分鐘時間席卷整個店鋪。

????雖然現(xiàn)在是十月底。

????幾個月過去，她飽受各種荒誕、恐怖的幻覺的折磨，以及記憶逐漸混亂、消失帶來的不便。精力和體力都在這些痛苦中無意義的消耗著，直到去年冬天染上了寒疾，本就虛弱的身體和精神狀態(tài)讓她的恢復更是難如登天，要不是有朋友們的關照和運氣逐漸回歸，這場本不嚴重的病癥險些要了她的性命。

????雖然如今已經(jīng)恢復，但還是在她身上落下了一些后遺癥，而她本人卻對此不那么在意，只是想趕緊找個別的方式恢復自己的正常生活，無傷大雅的小癥狀就那樣吧。

????她經(jīng)過不那么沉重的思索，換了個工作，基本放棄了回歸萬國信使工作的希望。以她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即便恢復了職位又能怎樣呢？選擇開一個鐘表修理店是因為她對各式鐘表的結(jié)構(gòu)與運作十分熟悉，而這種需要集中精神進行的精細工作對她的精神狀況居然也有一些幫助——說起來，她時常在各處看到表盤、齒輪、指針的幻覺，但唯獨在修理那些各式各樣的損壞時鐘時，那樣恐怖的幻覺會無影無蹤。

????不僅如此，在做這件事的時候，一個人也時常在她身邊幫忙打下手，盡管不能見光，但那家伙默默在身后支持著自己的感覺，讓莫斯提馬多少有些安慰。

????這就不得不提，她偶然找到的一個讓自己舒服的方法——某天她一次性服用了一周的藥量，把那一小把藥片咽下去之后，她躺回床上，不久便陷入一陣劇烈的暈眩。

????當她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一個熟悉又陌生的男人身上穿著雨衣似的黑色外套，默默地站在她身邊，那些幻覺也消失不見。

????自此，她收獲了兩個驚喜，一個是擺脫幻覺的方法，另一個是糾纏上新朋友的辦法。

????有了這家伙的陪伴，生活總算多了點兒不那么孤獨的亮色。

????只是，過于安穩(wěn)的工作也終究免不了有些無聊。

????她鎖上店鋪的前門，今天的工作就到此為止了；隨后回到自己的房間，半躺在床上，翻著一本已經(jīng)有些陳舊的小說。

????在不眠不休地消耗精力之后，她需要這樣好好放松一下。

????誠實地說，她沒覺得這本已經(jīng)被反復翻過幾十、幾百次的小說在文筆、情緒上有任何出彩之處，于她而言，品味那寡淡的描寫不亞于豎起耳朵靜靜聽著鐘表不停行走的滴答聲。

????她只是有直覺，這部小說有關的事在她已經(jīng)粉碎、混亂的記憶中曾經(jīng)占據(jù)過很重要的地位，可她不論怎么翻，都找不到這里面的情節(jié)和她的記憶有聯(lián)系的感受。

????十幾分鐘之后，她把翻過一遍的小說丟到床頭另一邊，痛苦地哀嘆一聲。

????這幾個月的時間里，她都快能背下來了。

????“想哭就哭唄。我早就說了吧？懟在這本書上是沒用的。還是老老實實過日子吧。你只是一時有些極端而已。放過自己，你的人生會快活很多?！?/p>

????躺在她身邊的，這個自稱“博士”的人，說得那么輕松，仿佛莫斯提馬的煩惱不過是偶爾蒙住陽光的幾縷云彩，聚了一會兒就能自己散去。

????她俯身趴在床上，用枕頭蒙著臉，悶悶道：“你又不是我，怎么會知道我的痛苦。如果搞不清楚我過去發(fā)生了什么，只會繼續(xù)給小菲和蕾繆安帶來麻煩而已?！?/p>

????“你現(xiàn)在不幸福嗎？”

????“稱不上吧?！?/p>

????“那就是難以忍受，簡直要死了?！?/p>

????“……也稱不上。”

????博士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原來如此……對那些朋友們明明已經(jīng)沒有了興趣，卻還想著要繼續(xù)應付她們啊……”

????“你好煩啊。”

????莫斯提馬翻了個身，把被子從他身下輕松抽走，裹在自己身上。

????“博士”輕笑一聲：“那么，離家出走如何？”

????“不去?！?/p>

????她把頭縮進被子里，像畏寒的幼獸，就差瑟瑟發(fā)抖。

????“那就難辦了。其實你不想分清楚之前的回憶到底哪些是真實發(fā)生的吧。不然為什么不主動去找呢？”

????“……你說得對。或許我就是這樣……呢。”

????“博士”拽下她遮住自己面容的薄被，盯著她的眼睛：“那就別說什么‘離家出走’了。換個說法，自己出去玩玩。只不過剛好那些要去的地方和你的記憶有關系而已?！?/p>

????她望著天花板，感覺博士這樣說的話也不過是自欺欺人。

????可仔細想想，這樣似乎也沒什么壞處，好像唯一的障礙只是“生活的概念”本身，終究還是動搖了自己的決定。

????“也對……最近攢了些零花錢。”

????她還是就這么突然地，敲定了一次突然的短途旅行——經(jīng)過三分鐘的“深思熟慮”。

????她在書桌上留下一封簡短的書信，交代自己要去哪些地方，何時歸來之后，便毫不停留地帶著博士踏上了城際列車。

????雖然說著不想出門，也不想離開家，不想追求什么記憶和真情，但她早就把整個拉特蘭的地圖記得清清楚楚，只要說出哪個地點，就能立刻設計前往那里的最佳方案。

?

????“煙草、酒精、試劑?？傆幸豢钸m合你?！?/p>

????在空無一人的吸煙車廂，莫斯提馬已經(jīng)慢慢體會著前兩者，而旁邊的博士依然不急不緩地把他放松神經(jīng)的小妙招分享給莫斯提馬。

????“我這樣真的不會死嗎？比如心臟突然受不了什么的。”

????“也許吧。但也不算負了你的心意?！?/p>

????“的確……”莫斯提馬摸出胸前口袋里的藥瓶，倒出幾粒扔進嘴里，再用剩下的半杯烈酒送服，“如果這能讓我開心一點兒，倒也無妨?！?/p>

????“我已經(jīng)可以看到明天的新聞了，‘某位年輕女士在列車吸煙室上不幸身亡，疑似焦慮而誤服過量鎮(zhèn)靜藥物，提醒各位健康生活，及時尋求心理咨詢’。像我們這種人啊……”博士搖了搖頭，沒再繼續(xù)說下去。

????莫斯提馬眼前一陣恍惚，用力眨了眨眼，過了一會兒，便恢復了正常，甚至博士的模樣變得更清晰了。

????“這可不妙啊，我已經(jīng)離不開你了?！?/p>

????“說什么傻話。這世上沒有誰是離不開誰的?！?/p>

????“如果要和你分開，我寧愿死?！?/p>

????他的表情漸漸多了些陰森尖刻的東西：“啊……你只是喝多了酒又嗑了點兒東西，說胡話罷了。你明明對誰都沒有一絲真情，卻還在這里裝出一副用情至深的樣子，不惡心嗎？辜負了所有人的好意，然后自顧自地傷心起來，哭著怪自己沒有珍惜別人的感情。你不是后悔，只是想借著這樣的懺悔欺騙別人，有機會繼續(xù)摧毀別人的愛，還讓自己顯得像個受害者。”

????“……這樣說我嗎。如果你這樣認為，那應該就是了吧?！?/p>

????“這樣啊？那我覺得，你不想死?！?/p>

????“當然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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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他們在一家酒店落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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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比我懂。在你看來，我得吃多少才能保證自己不做噩夢？”

????莫斯提馬穿著浴袍，把放在矮桌上的藥瓶丟向背后的人，自己坐在床邊仔細吹干那頭鈷藍色的及腰長發(fā)。

????“不好說啊……”博士蜷在床頭，對著臺燈，無精打采地翻著那本小說，“要是直接把幾十片一起吞下去，你就不用擔心這個問題了?！?/p>

????“真抱歉，我從來沒和你說過吧。我不想服安眠藥自殺。很惡心。”

????“有么？我只記得你不在乎什么時候死，但要是有什么永恒的東西，你還愿意去追求一下?！?/p>

????“……”

????聽到他突然說出這么一句話，她嘴角的微笑一僵，但還是繼續(xù)說道：“什么時候的事，不知道啊。我對永恒什么的一點兒興趣都沒有?！?/p>

????“你要騙自己嗎？還是說，這也是那種play的一部分？”

????她關掉吹風機扔到一邊，躺在他膝蓋旁邊。

????“我沒騙自己。也沒騙你。現(xiàn)在我……只想……”

????“只想要當下這一時一刻。是嗎？”

????他又站在窗邊，看著用浴袍的寬袖捂著眼睛，緊咬嘴唇的莫斯提馬，但斷斷續(xù)續(xù)的呼吸和抽噎還是沒那么容易控制。

????“如果太痛苦了，看不到未來的希望，選擇那條路不是一件值得羞恥的事。雖然活著一定會有好事發(fā)生，但沒有人有權逼迫你選擇喜憂參半的未來?！?/p>

????“你能幫我嗎？趁我睡著的時候把我掐死。”

????“不好說。我還有別的事情要做?！?/p>

????“求你了。”

????“嗯。”

????“謝謝！”

????她一下子露出開心的笑容，從那個小瓶子里倒出僅有的兩粒片劑，和著涼水服了下去。

????那情緒轉(zhuǎn)變的速度，讓人很難不懷疑她剛才全是做給他裝可憐的把戲。

????關上燈，她靠在他身上，長出一口氣。

????“我突然感覺以前的事情沒那么重要了。能死在你手上，我這故事的結(jié)局到此為止就好了。博士……我其實已經(jīng)想起很多以前的事了。我明白，它們不是幻覺。它們就是真實發(fā)生過的事。”

????博士打了個哈欠，一如既往地散漫：“我不明白，你到底在糾結(jié)什么。明明對你來說，我們之間那點兒過往也就是常人幾天的時間罷了?！?/p>

????莫斯提馬閉上眼睛，“是……是啊，我們認識了七八年，可和你相處的時間也就是一半的時間。對我而言，和一兩個月沒什么區(qū)別?！?/p>

????“那真的愛上的時間也就是一兩個星期了。真有意思……才一兩個星期，能有多愛。還不是轉(zhuǎn)頭就能忘記。”他笑了笑。

????“是啊，能有多愛，還不是轉(zhuǎn)頭就能忘記。我未來要走的路那么長，怎么會被一兩個星期的事困住走不下去了呢……”

????“就是說啊……”

????“可就是被綁死了！”她痛呼一聲，用被子蒙住自己的臉，“為什么不能放過我！你也不過是死人罷了，憑什么能困得住我！”

????“……你說的這話，太幼稚了。你人生的最后的幾句話就這樣？”

????“嗯?！?/p>

????博士沉默了。

????房間里只剩下她的抽泣。

????良久，他終于起身坐在書桌前，看向躲在被子里的人，說得十分認真：“我不能殺你。你另請高明吧?！?/p>

????“你不能不守信用的……你答應過我，要讓我解脫的?！?/p>

????“我很想守信，但很遺憾，每次都做不到。我答應要實現(xiàn)小阿米婭和特蕾西婭殿下的愿望，答應要實現(xiàn)德克薩斯的愿望，又答應要實現(xiàn)你的愿望。一個也沒實現(xiàn)，因為我已經(jīng)死了啊。天使小姐，你不是也一樣嗎。”

????“……我們不一樣?！?/p>

????“無論你怎么說，你的惡劣與虛偽都已經(jīng)不可能再否定了。”

????睡意已經(jīng)讓她連話都說不利索了，她必須在徹底睡過去之前勸他回心轉(zhuǎn)意：“那我和你交換吧，你想要什么，只要我現(xiàn)在能給，你就殺了我?！?/p>

????“我會需要你的什么呢？你現(xiàn)在一無所有，只剩下背包里的試劑瓶，還有一點兒錢了。明天早飯后再不回去，你連回家的路費都不夠用。還有的，就是這副馬上就要爛掉的皮囊?！?/p>

????“那不是還剩下身體能用嘛……不能和我做嗎？反正我們以前也有不少那樣的事，想怎么做都可以，你開心就好……干脆就在我快要去了的時候掐死我，不行嗎？讓我快活著走?！?/p>

????“我是死人，無法完成任何人的心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