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說他在月球上，所以不能回家 | 科幻小說
“你的聲音在整個月球都能廣播出去，你想好要說什么了嗎？”
一星間
（全文約10000字，預計閱讀時間25分鐘）
一
餐具輕微碰撞的聲音，遇上了粘成一團的咀嚼聲。這混合聲連同一張了無生氣的孩童臉孔都被錄進手機畫面里，直播在網(wǎng)絡(luò)上。
小武直播吃飯已經(jīng)有段時間了。升上五年級后他的頭發(fā)像蔥一樣筆直生長，但他沒有高年級小學生的機敏活潑。他總是一個人，一言不發(fā)，手邊擺著一只銅色紀念獎?wù)?。他一邊吃飯一邊將目光放在半米外的手機屏幕上，就像在掃興地照鏡子，眼中沒有波動。偶爾闖進直播間的人會用文字問他在吃什么，獎?wù)率鞘裁矗蛘呋ハ嘤懻撘痪洹八莻€啞巴吧”。
小武不是啞巴。雖然直到吃完那盤土豆他也不會評價一句“難吃”，雖然下午的語文課上他也不會在全班朗讀時跟著發(fā)出哼哼聲，雖然下課時那只年幼的貓是先跑到他視線里的——他沒有開口，然后女生們圍了上去。
男生們則進行著更為尖銳的話題：“剛才老師問最喜歡的食物是什么，他說是土豆。難怪他每天都在家直播吃土豆……”
“他”說的就是小武。
小武跟前圍上來兩個笑嘻嘻的男生：“你最喜歡土豆的什么做法？”
“清炒土豆絲?！毙∥溟_口了，盡量讓聲音穿過缺漏的門牙時聽起來圓潤些。
“嘿嘿，其實你并不喜歡土豆?！庇袀€男生斷言，“因為土豆絲根本不能體現(xiàn)土豆最濃郁的風味，吃土豆絲的人只是為了忍耐。你是在自欺欺人，或者說謊?！?/p>
“他說的謊多了去了！”另一個男生說，“他還說他爸在月球上呢。我媽告訴我，他爸肯定是欠錢跑路了，要么就是進了監(jiān)獄，不然怎么會這么多年都不回來?！?/p>
小武不聲不響地從座位站起來，所有人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他拿下工具角的剪刀，走到女生們跟前，蹲下去，一手按住小貓，一手將剪刀刺向貓的大動脈。
女生們尖叫哭喊起來，有個男生嚇得尿了褲子。
后來，小武的媽媽被叫到學校。在一間辦公室里，副校長板著臉孔斜起眉毛，好讓自己表現(xiàn)得怒氣沖沖：“上次考試，全班第幾名??？”
小武癟著嘴搖頭，班主任替他回答：“五十六名?！?/p>
“這樣吧，就快期中考了。這一個月作為觀察期，如果期中考成績能到全班前二十名，你就不用退學了?！?/p>
小武偏開目光，看到走廊外有幾個女生在哭，并且急著收拾貓的尸體。
而在他身邊，最著急的還是媽媽：“校長，我家小武從來沒考過那么高的分數(shù)，一下子進二十名不可能啊。要不然這樣，我讓他保證再也不惹事了……”
“沒有成績就沒有說服力，說明他自己沒有想要悔改。這個事情就這么定了，今天先帶回家好好反省反省?！?/p>
小武跟著媽媽回到家，把自己鎖在房間里。他不發(fā)脾氣，只是側(cè)躺在床上，點開手機直播，直勾勾地看著自己被鏡頭切割后的臉孔。
過了一會兒，手機角落彈出了一行字：“不吃好東西了嗎？”
小武的眼珠動了動。這個時間同學都在上課，誰會特意跑來笑話他？他看著對方的昵稱念出聲：“石頭？你是誰？”
“當然是你的粉絲了?！?/p>
小武眨了眨眼：“楊波嗎……熊興嗎……”
“我不是你的同學，我今年上四年級?！笔^發(fā)來了一張圖片。
小武把頭擺正，看到圖片上是四年級的課本：“那你怎么不在上課？”
“我這里太偏遠了，學校條件不好，很多時候只能自學。如果以后有不懂的地方，我可以請教你嗎？”
小武沒底氣地撓撓頭。
石頭上線的時間并不固定，他說他是背著大人偷偷上網(wǎng)的，羨慕小武每天都能在線，羨慕小武會做清炒土豆絲，羨慕小武有自己的房間。
“你怎么總是在羨慕我呀?！毙∥洳惶矚g石頭的口氣，那讓他覺得不真實。
“我們是朋友了嘛，朋友就是能看到你身上的閃光點?！庇质遣徽鎸嵉幕卮?。
“小武，做作業(yè)了！”媽媽晚歸回家后說，“睡前把今天的作業(yè)本拿給我檢查。”
小武磨蹭著翻開了數(shù)學作業(yè)本，抓耳撓腮半天也沒看完一題。媽媽在外頭催，他將手機攝像頭對準作業(yè)本：“石頭，這個題你會嗎？”
“這道題要先求多邊形的面積。”
“答案是什么？”
“你得背下來?！?/p>
“為什么？我又看不懂?！?/p>
“有的知識就是要先背下來，以后才會慢慢理解。你看我說羨慕你，但是有些理由也是慢慢才知道的，比如我發(fā)現(xiàn)你的直播間里有那么多同學來給你捧場?！?/p>
“他們啊，都是來笑話我的。”
“為什么？”
小武的手指在作業(yè)本的一小寸面積上來回劃著：“他們不相信我爸爸的事。我爸去月球城市當建筑工人了，但是同學們都說我在騙人，他們說能上月球的都是大學出來的高級工程師，我爸才高中畢業(yè)……”
“你很久沒見他了？”石頭問。
“三年了，不過我也不想他?！?/p>
“真的？”
小武撇撇嘴：“有這個爸爸是我倒霉。”
“可是根據(jù)我的推測，你平時直播就是希望你爸爸能看到你。你桌上放的那個獎?wù)?，是月球紀念品吧？”雖然石頭是用文字問的，但他的聰明還是讓小武吃了一驚。
“這個？”小武拉開抽屜，取出那枚紀念獎?wù)?，“在網(wǎng)上很便宜就能買到，我這個只不過是多刻了一串數(shù)字而已。”
“但是我相信你的話?！笔^打出了一長串字，“月球城市是真的，我也有家人在那里工作。月球也需要建筑工人，他們會用月壤建造房屋，和地球上一樣！”
“你胡說。”小武脫口而出，呼吸變得粗重，“你自己也不懂，你只是在裝模作樣?！?/p>
“難道你也不相信你爸爸？”
“你怎么知道月球城市就一定需要我爸那樣的人？你怎么知道我爸不是在監(jiān)獄里？”
半分鐘過去了，小武的手機屏幕沒有收到新的消息。他只看到畫面中的自己，眼眶泛起紅潮，緊緊咬著牙，“我真笨”三個字就快要罵出聲。
“好吧?！笔^的消息重回小武視線，“我可以告訴你更多關(guān)于月球的東西，這樣你也會更相信我了。”
小武的臉有些晃動，眉頭的苦澀消解了一些。
“但是……”石頭說，“我也有一個條件。”
?
二
我想從直播里看到更多有意思的東西——這是石頭提出的條件。
小武首先想到的是校門口的煎餅果子。周末，他瞞著媽媽將手機帶出家門，一路小跑到了學校。
“這東西有意思吧?！毙∥鋵⑹謾C正對著煎餅果子攤，拍到攤主往圓形的大鐵盤上灑下一勺乳白色，用鐵片攤開，待到乳白色成為酥脆的餅皮時又鏟起來。
“哇，這也太神奇了！”石頭問，“嘗起來是什么味道的？”
小武愣了愣，手機鏡頭跟著他的視線移動到旁邊的硬紙片上：五元一個，加蛋七元，加火腿八元。
一袋熱騰騰的煎餅果子已經(jīng)被攤主包好，遞給了小武身邊的人。攤主將目光轉(zhuǎn)向小武：“要加蛋還是不加蛋？”
小武手抖了，鏡頭跟著抖。
“小武，帶我去看看風景吧?！笔^突然轉(zhuǎn)開話題。
小武離開了煎餅果子攤，他撓撓頭：“這里是個鄉(xiāng)下小鎮(zhèn)，沒有長城、兵馬俑，也沒有長江、黃河，沒有風景……”
“我才不稀罕長江黃河呢，我就想看看這個小鎮(zhèn)，想看看你那兒的泥土和樹，想看看石頭和房子?！?/p>
“要不，我?guī)闳ノ覍W校吧?！毙∥渑苓M一條上坡路，“馬上就到了?！?/p>
學校的樹是竹林和老榕樹，學校的房子是教學樓一座連著一座。小武還打算帶石頭去操場走走。
“啊，那是花崗巖圍墻！”石頭注意到了不一樣的東西。
“花干巖？”
“是花崗巖。它是陸地上最常見的巖石之一，可以用來做圍墻、地板和雕塑，而且從它身上可以了解地殼的溫度和板塊作用……”
“這東西有那么稀奇嗎？”小武舉著手機在操場邊上走了一圈又一圈，普普通通的東西在石頭的眼中都不再尋常。小武時不時用笑聲回應他，還提到了自己的愿望。“我長這么大，從來沒有吃過生日蛋糕?！彼f，“下個月就是我生日了，今年我會給自己買一個蛋糕。我媽每天上班前會給我留下菜錢，因為中午她不能回來做飯，所以我吃什么全由我做主。我每天只買土豆，一次就能攢下兩塊錢。等到下個月，我攢下的錢就夠買一個大蛋糕了?！?/p>
“你會請同學一起來吃嗎？”
“我才不想和他們一起過生日?！?/p>
小武的腳步在一個沙坑旁停下來。那里有一個隆起的小沙丘，上面還插著一塊木牌，寫著：小貓之墓。
“你爸爸呢，你生日的時候他會出現(xiàn)嗎？”石頭問。
小武的表情陰沉下來，一只手默默握起拳頭。
“去年他有和你視頻嗎？”石頭還在問。
“我爸從來不會準時出現(xiàn)，就算給我發(fā)生日祝福的視頻郵件，也會遲到好幾個月?！毙∥溟_始陷入自言自語，“他可能真的在監(jiān)獄里。他們說，我以后也會變成殺人犯……我馬上就要被開除了?！?/p>
“不是說成績進步了就沒事嗎？你一定……”
“我早就決定了，我不會去參加期中考的?！?/p>
“不要放棄啊，我還想看你以后直播更多好玩的東西?！?/p>
“你是在可憐我嗎？我的直播一點都不好看！哪像你那么聰明，應該做什么事都很厲害吧！”小武喊出聲。
石頭沉默了一會兒，發(fā)來了一張照片：“這是我今天的午餐。”
小武點開照片，看到一只盒子里裝著糊成一團的東西，顏色深得分辨不出是什么，但石頭把它叫做午餐。
“我從來沒有去過大城市，連你那兒的小鎮(zhèn)也沒有去過，沒見過這么漂亮的房子和操場，只有看到你的直播才覺得世界這么有意思。”石頭留下這段話，就退出了直播間。
小武覺得他一定是生氣了。他關(guān)掉手機，往沙地上踢了一腳，然后一個人走回家。
晚飯時，他猶豫地打開了手機直播，石頭不在，只有幾個留言說他是沒人要的退學生。他關(guān)掉直播，快速扒完了米飯，將語文課本擺上餐桌，翻開。剛學過的課文，竟然第一句話就出現(xiàn)了三個不認識的漢字。他從房間里抱出一本字典，一個字一個字地查找。只不過課文還沒翻過一頁，他就趴在桌上睡著了。
?
三
裝著土豆的塑料袋搖搖晃晃。
小武攥緊塑料袋，站在一家蛋糕店外頭張望。蛋糕店開在小鎮(zhèn)唯一的高科技商場，這里的蛋糕也是全鎮(zhèn)最豪華的。
商場外頭的廣場上正在舉辦慶典活動，處處都很熱鬧。小武走過廣場，看著一張廣告牌上“衛(wèi)星電話”四個字，聽到工作人員在解釋如何排隊抽簽與月球上的工作人員視頻通話。
“阿姨……”小武問工作人員，“我可以給我爸爸打電話嗎？”
“指定聯(lián)系人的話，需要有對方的工作編碼。你知道嗎？”
小武搖搖頭，恍惚間望見了幾個同班同學，他們正在人群中盯著他偷笑。他從廣告欄上抽出一張廣告地圖就跑開了。
那是一張小鎮(zhèn)的簡易地圖，小武回家后將它鋪在餐桌上，對著手機的直播畫面說：“雖然這里是個小鎮(zhèn)，但也有厲害的地方，看吧，我準備了一條巡視路線。”
他等了一會兒，還是不見石頭的身影，又鄭重說了一遍：“我明天開始巡視全鎮(zhèn)?！?/p>
一個人有了惦記的朋友，會像患了感冒一樣，時而面紅耳赤，光是幻想著再次碰見之后的第一句話就會滿頭大汗；時而暈乎順從，就算課堂上聽不懂，也會嘴巴一張一合跟著讀“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時而心神不定，在上學、放學路上和下課時間都會忍不住偷偷打開直播。
石頭還會再來嗎？可能不會了。想到這個，小武就覺得咽喉干燥得要燒起來。
在一次課間直播時，石頭終于現(xiàn)身了：“對不起，本來想早點上線的，但是我們這里網(wǎng)絡(luò)太寶貴了，我得等大人不在的時候才能偷偷來看你?！?/p>
“那我直播后，你可以選喜歡的回看。”小武一下子在座位上坐直，精神得有點拘謹。
“他們在玩什么？”石頭問。
小武將手機鏡頭調(diào)轉(zhuǎn)到男生們那兒：“那個？你說彈珠？”
“嗯，那個怎么玩？”
小武屏息了一會兒，然后歪著身子慢慢湊近男生們。有人發(fā)現(xiàn)他后害怕地跑開，有人露出竊笑，等著小武開口。
但小武并不開口，他就像一只移動的雕塑，在眾目之下試探著安全的路徑。
“看！那是什么？”有男生在小武身后喊了一聲。
小武的手機收到了石頭發(fā)來的一張圖片，還有留言：“你看像不像？這是以后的月球城市效果圖，現(xiàn)在有300多個工人正在建設(shè)月球城市呢，以后月球也會張燈結(jié)彩?！?/p>
幾個好奇的男生主動湊近小武，盯著他的手機看：“月球城市？真的有這東西？”
他們又拿手中的彈珠與圖片比對，圍著小武爭論了一番。
小武雖然沒能插上話，但感冒般的癥狀減輕了。他咬著嘴唇，免得讓人發(fā)現(xiàn)他在笑。雖然他沒見過石頭，但石頭說他也有親戚在月球工作。他們是那么相像，相像的人會成為好朋友，甚至是兄弟。
上課了，科學課的老師打開教室的電視機，說有個新聞要大家看看。小武不想收起手機，因為石頭還在線?！爸安皇谴饝阋嬖V你更多月球的事嗎？”石頭說，“現(xiàn)在就有一個好消息了?！?/p>
手機被小武藏在課桌底下，他只要在端坐時垂下目光就能看到石頭發(fā)來的那一大段話：“月球城市的價值不僅僅在于居住，而在于與宇宙更好地接觸。特別是月球背面的城市，能夠觀測到來自宇宙深處的信號。過去，地球與月球背面信號不通，直到有了一個名叫鵲橋的中繼衛(wèi)星后才解決了這個問題。鵲橋在地球與月球之間的軌道運轉(zhuǎn)，而且上周鵲橋進行了一次大升級，今后地月通訊不再只是航天人員的專屬，普通百姓也可以通過網(wǎng)絡(luò)和月球背面的人員聯(lián)系了。”
小武的臉轉(zhuǎn)向電視，里頭播出的新聞?wù)煤褪^說的一樣。他摩挲著手指，想到了石頭的聰明。聰明的人能把看過的新聞轉(zhuǎn)化成自己的話，或許石頭根本就沒有家人在月球上。
“你爸爸之前給你的視頻郵件不是總延遲嗎，很可能是因為他在月球背面工作，要到特定區(qū)域才能用上網(wǎng)絡(luò)。但是以后你們的聯(lián)系就更暢通了?！笔^繼續(xù)說。
小武微微點頭，沒有拆穿他。
兄弟之間，是允許一些謊言的。小武也說了謊，石頭沒上線時，他的小鎮(zhèn)巡視計劃遲遲沒有開始?，F(xiàn)在，他要帶著石頭的目光去鎮(zhèn)上的名勝古跡。山中的電視塔可以媲美東方之珠，十字街上的悟空廟相當于黃鶴樓，車站的停車場有和大城市相通的路線，高科技商場更是放射著直達宇宙的電波。
“小武，停一下?！笔^在小武直播時突然說，“讓我看看天空，天空有好多顏色?！?/p>
“哪有？只有藍色而已。”小武昂著頭。
“你知道嗎，太陽是由七種光組成的。只是其中的青、藍、紫三種光大部分會被大氣層散射，所以我們就看到了一種合成后的蔚藍色。在我們的肉眼背后，天空中還有許多看不見的顏色?！?/p>
“你好厲害！”這話不是小武說的，而是直播間里的新留言。
石頭毫不吝嗇地分享自己眼中那些有意思的東西，這帶動了一小股風潮。小武的同學們涌入他的直播間圍觀，也會想著辦法一起找新鮮的東西給石頭看。幾天后的放學路上，小武身邊就多了三三兩兩的男生。
男子漢一碰頭，便不會再有想做而不敢做的事。他們推搡著小武進了蛋糕店：“就算你生日還沒到，我們也可以先看看款式嘛！石頭，你說對不對？”
“我也好想看看蛋糕是什么樣的?！笔^在線上表示贊同。
正巧，班上兩名女生也在店里。男生們開始叮囑小武：“別挑她們看中的款式?！?/p>
“為什么？”石頭問。
“你不討厭她們嗎？十二歲的女孩子聰明得要命，個子還高，她們沒有對手！”男生們前俯后仰地大笑，小武也跟著笑。他們挑了198元的星空蛋糕，約定生日那天一起在小武家過。
課間聚著做作業(yè)也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有一次，小武甚至讓男生們目瞪口呆。起因是有人煩躁地敲著桌子：“喂，這道題誰會啊？”
“問女生吧，她們準會?！?/p>
“嘖，才不問?！?/p>
小武伸著腦袋看了一會兒：“要先求多邊形的面積。”
男生們詫異地看著小武。
小武小聲說：“我也是剛好只會這一題……”
語文課上，小武將半夜花了兩個小時才背下來的詩詞背出來。老師的表情很是吃驚：“那你來說說，‘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是什么意思？”
小武撓撓頭，他只記得背誦，忘了去看釋義，只好硬著頭皮說：“就是兩個雖然人被一條河隔開了，但是不需要語言也能傳達感情，他們很幸福！”
老師皺了皺眉：“剛好說反了呢?！?/p>
全班哄堂大笑。
小武坐了下來，前后左右的笑聲遲遲未停，就連女生們也在開心地笑。小武沉默了幾秒，“撲哧”一聲跟著笑了。
期中考越來越近了，各科老師紛紛開始小測轟炸。男生們不得不將課余時間拿來寫字背書，小武跟他們統(tǒng)一了步調(diào)，晚餐的直播也換成了做作業(yè)。他手邊擺放的紀念獎?wù)虏灰娏?，取而代之的是晶瑩的彈珠——那是他現(xiàn)在的寶物。
天黑下來，月上梢頭?！靶∥?，下周就是你生日了吧？”石頭說，“為了生日那天能和你視頻一次，我打算接下來一周都不上網(wǎng)，把流量省下來，等你生日那天再見面吧?！?/p>
小武放下筆，神情莊重：“石頭，兄弟！都是因為有你別人才肯跟我玩，就算……就算你住在監(jiān)獄里我也當你是兄弟！”
“哈哈哈，你說什么呢！你生日那天，我打算拿出我最喜歡的菠菜盒子。對了，下線前我給你發(fā)一張我的照片吧，到時候可別認不出我?！?/p>
石頭那頭的網(wǎng)絡(luò)不太好，一張照片分成了塊狀逐漸顯現(xiàn)。
小武的目光凝固在手機屏幕上，首先看到了漆黑的背景，有一雙手捧著碗綠色的糊狀食物。雖然寒酸了點，但小武不在意。
照片逐漸完整。
小武發(fā)出“啊”的一聲丟掉了手機，整個人連帶著椅子后退。
照片上是個笑容燦爛的女孩。
?
四
數(shù)學小測的卷子發(fā)下來時，有人揮舞著小武的卷子滿教室跑：“你猜你多少分？66分！你及格啦！”
小武忍住得意的笑容。男生們激動地拍他的肩膀，對不服氣的女生擠眉弄眼：“你們看看，這就是天才！”
小武不安地坐下來，反復撓著額頭。男生們還在和女生吵嘴：“你們都不知道小武的生日蛋糕有多好看，可惜女生沒有機會吃了，哈哈哈哈?！?/p>
放學回家后，小武將數(shù)學試卷擺在餐桌上，等著媽媽下班。門鎖遲遲沒有動靜，小武不再坐著干等。他拿出草稿紙，“沙沙沙”寫下一句話：石頭，我不能再和你做朋友了，因為女生是男生的天敵……
他寫完，立刻劃掉。沒人說男女同學不能做朋友。
重起一行：石頭，你們女生都看不起男生……
劃掉。石頭沒有犯過這樣的錯。
再起一行：石頭，如果被我媽和老師知道了，可能會以為我們在談戀愛……
用力來回劃掉。這不是他們兩個的錯。
小武咬著筆頭沉思了一會兒，開始列出生日那天男生們可能會說出什么難聽的話。他眼前有無比真實的影子捏著鼻子說：“你看她吃的是什么，綠色的一團，好惡心啊。她說的謊多了去了，我看她根本就是住在監(jiān)獄里……”
小武將筆“啪”一聲拍在桌面上。怎么辦？總不能說監(jiān)獄的食物就是那樣的。
他打開手機，給石頭留言：給我你的地址吧，我給你寄好吃的。
等了半天也沒見石頭的反應，看來她還沒上線。
小武回到房間，從抽屜里取出所有的零錢，在床上攤開數(shù)了數(shù)，總共202元。他將零錢分成了兩撥，一邊是198元，一邊只有可憐的4元。
如果男子漢的江湖注定艱苦，小武選擇為朋友兩肋插刀的苦。石頭不是兄弟，卻依然可以是朋友。想保護石頭，首先要讓別人看得起她吃的東西。或許可以跟男生們說，那糊狀的食物其實味道不錯，還有某種特殊營養(yǎng)？
小武下了床，在廚房里花了點時間做出一碗土豆泥。他嘗了一口后皺起眉頭，幾乎沒什么味道，更說不上好吃了。
白天下課后，小武鬼鬼祟祟跑進學校的圖書室，在一個貨架旁找到了三本書，分別是《嬰兒營養(yǎng)餐》《千奇百怪的食物》《你絕對想不到的菜譜》。他抱著書往教室跑去，將副校長的目光甩在身后。
回到家里，他一邊看書一邊讀出聲：“傳統(tǒng)太空食物中，糊狀食物較為常見，例如牛肉漿、蘋果漿、菜泥和肉菜混合泥等……”
小武如獲至寶，只要對男生們說石頭住在月球上就好了。這一次，他不得不說謊了。為了讓謊話聽上去像真的，他得更了解月球才行。第二天，小武又在圖書館一口氣借了五本和月球有關(guān)的書。
回到家時，媽媽已經(jīng)做好了一桌飯菜在等他了。“明天就是期中考了，媽媽特意請假回來給你做好吃的，明天好好表現(xiàn)，知道嗎？”媽媽一邊把魚肉和青菜夾給小武，一邊說。
小武埋頭吃完飯，回到房間。他將課本放在一邊，迫不及待翻起了和月球有關(guān)的書。
“為了建設(shè)月球城市，國家在2024年征集了一批建筑工人前往月球?！毙∥湟蛔忠蛔值啬?，“每一位月球工人會得到以YQ開頭的編碼……”
小武一愣，拉開抽屜，手指撥開一堆晶瑩的彈珠，找到了紀念品獎?wù)?。獎?wù)卤趁骁澘痰囊淮當?shù)字，正是YQ開頭。
他根據(jù)書中的查詢網(wǎng)址輸入那串數(shù)字，看到了爸爸的照片和月球城市在編人員信息。
“是真的！爸爸真的在月球！”小武激動得跳起來。
兩腳落地后，他又被一個沉重的念頭拖住了：明天期中考，本來已想好了要逃學去巡視小鎮(zhèn)。但同學們這幾天都在說他搞不好能考進前二十名。或許，天才是真的存在的……
小武甩甩頭。是時候做出抉擇了，如果自己決定不了，就讓爸爸來決定吧。
他背起書包拉開房門，對媽媽說了聲“我去同學家復習”后，就沖出了家門。
小武跑到高科技商場時，正是晚上八點，商場還很熱鬧。他找到一位工作人員問：“阿姨，那個衛(wèi)星電話的活動還有嗎？”
“那個活動啊，昨天是最后一天了?！?/p>
“我?guī)уX來了！”小武急切地說。
“小朋友，活動是免費的，可是已經(jīng)結(jié)束了，設(shè)備都收走了。等明年的機會吧?！?/p>
“明年就太晚了！”小武哭出聲來。他想從爸爸口中問到答案，去考試還是不去考試？爸爸是疼愛他的，一定能理解他為什么想要放棄。就算那些題目他會做不少，也可以不去考試。他可以在平時扮作天才，不必非得去考試。
“你的家長電話多少，我?guī)湍懵?lián)系他們?！?/p>
小武肩膀抽動，聲音低落下去：“不用了，我自己回去。”
他背著書包在商場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人流越來越小，他也到了外頭，穿過廣場，沿著河邊走著。他盯著地面，背起了書：“盈盈一水間，一水間……為什么隔了一條河就不能見面呢？有了鵲橋，不是連宇宙都能連起來嗎……”
他在一個石墩上坐下，仰起頭。黑暗的天幕中，有一小輪明月。
“爸爸，我就要十二歲了，是不是什么都來不及了？”小武問。
“不會的，寶貝兒子，男子漢大丈夫從來不怕來不及?！毙∥溆么种氐统恋穆曇艋卮稹?/p>
半晌無聲。
小武仍舊仰著頭，絲毫沒有注意到變得僵硬的脖子。他的眼中裝著數(shù)不清的問題，每一個問題都是煩惱的形狀。十二歲，大概是人生最痛苦的時候。筋骨在拉伸，胃口在進化，光是土豆可遠遠不夠。數(shù)學題、漢字與英語單詞交織成猙獰的幻聽，就像世界如此巨大卻硬要整個鉆進他的腦袋里。他關(guān)上了耳朵卻遮不住眼睛，屏住了呼吸卻還有風聲。
他想起了朋友，想起石頭。
這里的月亮這么亮，大城市看不到吧，這才是這個鎮(zhèn)上最美的風景，真想讓石頭也看一看。對了，她雖然不在線，但是上線了就能回看。
小武將手伸進口袋，摸到了手機和一張地圖。地圖的背面是高科技商場的各項近期活動和截止時間。小武看到有個月球城市紀錄片放映還沒有截止，而且活動過后可以語音留言，據(jù)說留言能被送到月球上廣播?；顒拥拈T票費是200元。
小武站起來，向著高科技商場的方向奔跑，眼淚在空氣中飛起來。
剛才見過的工作人員已經(jīng)下了班，換上一身黃裙走過商場外頭的廣場：“小朋友，你還沒回家？”
小武跑過她身邊，氣喘吁吁。
在放映廳外頭，他拉住一個中年男人：“叔叔！我要……我要買票！”
“都快十點了，最后一場放映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明天再來吧。”
“明天不行！”小武搖頭，“我只要……留言就可以了?！?/p>
黃裙阿姨趕到小武身邊：“怎么了？”
“阿姨！我爸在月球上，他能聽到廣播留言的吧！”小武說，“雖然不像衛(wèi)星電話一樣可以面對面說話，但還是可以讓我爸聽到的吧？就像直播，上線晚了的人也能回看……”
“就幫幫他吧。”黃裙阿姨對中年男人說，“多聰明的孩子啊。”
中年男人咕噥了一聲，說：“就只是留言啊，一人只能說一句。”
小武擦掉眼淚，用力點頭。
他被帶到了放映廳隔壁的錄音室，黃裙阿姨摸了摸小武的頭：“你的聲音在整個月球都能廣播出去，你想好要說什么了嗎？”
小武用力點了一下頭。他站到麥克風前，深吸一口氣：“我是小武。爸爸，我想你。”
他的聲音就像沉入太空，毫無漣漪。但他是個男子漢了，他知道現(xiàn)在得不到回應。
?
五
期中考之后的那個周末，是小武的生日。那天從下午開始就下著大雨，班上的同學紛紛帶著禮物來小武家，爭著要看蛋糕。
“沒有蛋糕了?！毙∥涞椭^說，“對不起……”
“沒有？你騙人！不是都挑好了嗎？”男生們騷動起來，“石頭呢？他也還沒上線……”
“但是我給大家做了土豆泥，有好幾種口味……”小武小聲地說。
“我們回去吧！被耍了！”男生們抱著禮物紛紛離開了小武家，留下的只有三個人。他們杵在自己的角落，既不吭聲，也不走。
一個視頻通話的請求突然在手機中彈出。
“石頭？”小武緊張地接通了視頻。
三個男生湊到了小武身后。
手機畫面中出現(xiàn)了一個中年人。小武愣了愣，不禁喊出聲：“爸爸！”
緊接著，石頭和其他幾個大人出現(xiàn)在屏幕里?！昂俸傩∥洌J得我嗎？”石頭問。
小武含著淚點頭，男生們都目瞪口呆。
“小武你好，我是石頭的爸爸。”另一個大人說，“我和石頭的媽媽在月球上做鵲橋衛(wèi)星的管理員，石頭就出生在月球城市里。之前她都是瞞著大人使用寶貴的網(wǎng)絡(luò)。昨天我們收到了你的廣播留言，石頭突然很激動，跟我們坦白了她偷用網(wǎng)絡(luò)的事，想讓我們幫著找到你爸爸，作為給你的生日禮物?！?/p>
小武又哭又笑：“石頭，所以你……真的在月球！”
男生們在他身邊感慨：“月球啊，也太酷了吧！”
“小武！”石頭說，“大人們說了，等我六年級畢業(yè)后也讓我回一次地球。那時候我能來找你玩嗎？”
小武忙著點頭，發(fā)不出聲音。
男生們搶著說：“還有我，還有我……”
“小武？還有同學也在啊?！眿寢尰貋砹耍驹陂T邊看著小武，“班主任給我打電話了，說你的期中考成績排名出來了?！?/p>
剛剛還在激動的男生們緊張起來。
“二十九名。”
“噢……”一片遺憾的聲音。
“我知道?！毙∥浯瓜履抗猓疤觳挪皇悄敲慈菀桩?shù)??！?/p>
“但是副校長說他看到了你的進步，已經(jīng)決定不讓你退學了。”媽媽拿開手上的雨傘，露出一只彩色的蛋糕盒子，“大家一起來吃蛋糕吧！”
男生們振奮地圍坐在桌邊：“小武，許個愿吧?！?/p>
小武高喊出聲：“等我長大了，我也去月球！”
男生們紛紛笑開了：“笨啊，許愿不用說出來的！”
“你是第一次吃生日蛋糕吧，哈哈哈……”
“快吹蠟燭！”
小武鼓起臉一口氣吹滅了眼前的蠟燭。十二歲男子漢的江湖，這才剛剛開始。
上海果閱文化創(chuàng)意有限公司已獲得本篇權(quán)利人的授權(quán)（獨家授權(quán)/一般授權(quán)），可通過旗下媒體發(fā)表本作，包括但不限于“不存在科幻”微信公眾號、“不存在新聞”微博賬號，以及“未來局科幻辦”微博賬號等
我們一直希望能夠看到視野更為廣闊，類型更加豐富的科幻作品。這篇兒童視角的小說讓人聯(lián)想起最近上映的《銀河補習班》，未來、宇宙、航天……科幻也好，現(xiàn)實也好，它們只是時代的背景，真正打動我們的，是作為個體的人們，在其影響下，所經(jīng)歷的新的情感與命運。
——責編 ?宇鐳
責編 | 宇鐳
戳下列鏈接，閱讀蘇莞雯的其他代表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