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邪】謁海錄 第四章
第四章 ?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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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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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子不算太意外,但立刻比了個牛逼手勢,說很好,給我的驚喜程度不亞于我們在汪家老巢那天你的表現(xiàn)。
??小哥伸過手來,我只能把煙放回他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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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過不提這件事?!蔽曳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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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子露出了很不贊同的表情。
??“可你那時候的精神狀態(tài)確實不太穩(wěn)定,你甚至想吹嗩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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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悶油瓶用眼神詢問他不在的時候這又是什么事,胖子指了指我,“他去汪家總部時候放雷管的箱子里放了個嗩吶,被我發(fā)現(xiàn)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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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失誤。”我轉(zhuǎn)出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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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廢墟現(xiàn)場的時候甚至已經(jīng)掏出來了?!彼蜷_個面包吃,審視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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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佯裝平靜看著舷窗,強調(diào)說但我并沒有吹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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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我的計劃,我們改變他們的角色設(shè)計便是一個告知信號,意味著牌已經(jīng)亮明,告訴這船上的人,如果要談事情,大家直接坦誠布公,擺到臺面上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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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出乎我意料的是,第二天局面并沒有轉(zhuǎn)機,發(fā)生了更無法控制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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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纏頭不見了,應(yīng)該說,“纏頭”本身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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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子摸了一圈,打探回來覺得邪了門,把情況說給我們,我看著海思考,沒有在短時間內(nèi)搭建邏輯鏈和下一步計劃。我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自通另一個關(guān)鍵問題,也就是,他們這樣做的目的是什么,他們既沒有發(fā)難,也沒有提出不利請求,那做這種多此一舉的事有什么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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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頭看著海平面,此時我們所航行的海域已達3000米海深,垂直向下看海水已深青近黑,無數(shù)白浪花卷出船底縫隙,蕩出無盡海。我突然想起來什么,問胖子,船上的壓載水艙在哪。
??胖子看著我,說干嘛,你覺得他在水艙藏人?他是海員,不是海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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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出海后捕過魚嗎?”我扭頭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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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漁網(wǎng)絞車都沒動過,怎么,你饞魚了嗎?”他眺望了一下遠海,仍是無盡的海面,“這塊好像沒什么特產(chǎn)海鮮,但是特產(chǎn)海盜?!?/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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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們航行過程中有加油船來補給,或者有加載過其他貨物嗎?”
??他搖搖頭“也沒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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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捕魚,沒有貨物承載,船體吃水深卻始終穩(wěn)定不變,你不覺得有問題嗎?”
??胖子聽我這樣問,想了一下,反應(yīng)過來罵道:
??“他媽的當然沒問題,變了不才出問題嗎,什么都沒動過,船越跑越沉你想演泰坦尼克,你屬閻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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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船上有一個地方的載重在變。”我盯著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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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摸摸肚子,“胖爺我長得那叫財膘,不叫載重?!?/p>
??我沒搭理他,指向身后的駕駛室,那里的壓載水艙泄壓黃燈頻閃著,映在昏暗的駕駛艙內(nèi),一明一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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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身一直在加重,有東西上來了?!蔽铱粗lF四起,下定結(jié)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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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艙里的水持續(xù)泄出,船身上浮很快就會露出安全線發(fā)生失衡情況。而我們經(jīng)過一夜仍然維持著穩(wěn)態(tài),說明在我們注意不到的地方,存在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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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壓載水艙的位置并不好確認,我不確定情勢是否會對我們不利,約定好我們?nèi)齻€單獨行動,盡量不要被人發(fā)現(xiàn)。
??我獨自從船尾生活區(qū)摸了一圈后,往船頭去,找前半部分搜索區(qū)的悶油瓶匯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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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遠的就看見悶油瓶正站在蓄漁艙邊,低頭不知道在觀察什么,由于昨天下了雨,池子里已經(jīng)積了有小腿深的雨水,里面的破舊水靠半漂在水面上。
??悶油瓶雖然沒有回頭,但很遠就注意到了我,在背后簡單做了個手勢,示意下面有情況,不要讓人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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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順著他的眼神往下看,看到漂起來的潛水設(shè)備底下,露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地下圈環(huán),悶油瓶已經(jīng)挽好了褲腿準備下水。?
??我正想過去,突然聽到了由遠至近的腳步聲,聲音很趿拉但已經(jīng)迫近,我恍了一下,迅速停在原地靠墻,等悶油瓶自己處理。
??四面能躲避的環(huán)境十分有限,我只能盡量壓縮身高,用非常難受的姿勢貼在茅廁旁邊,探頭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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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小辮兒搖搖晃晃從旁邊的舷梯走上來,正撞見準備摸下水的小哥,他看了看悶油瓶,又看看他自己手里的酒瓶,問小老板你找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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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悶油瓶迅速向下看了一眼,又掃了一眼我的位置,轉(zhuǎn)過身直面他,再說話已經(jīng)換了個符合他身份的表情,用我沒聽過的語氣淺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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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我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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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怔,嘴角就有點想撩,心想這家伙,說話還整得人心里怪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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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悶油瓶的周旋能力非常厲害,有問有答,沒有實話,完全牽制住了小辮兒,我正想著,轉(zhuǎn)頭就看到桑生從廁所出來,站在我身后一聲不吭,正奇怪地看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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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嚇了一跳,他疑惑地看看悶油瓶,又看看躲在角落的我。
??欲言又止了一下,說你怎么偷看他洗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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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辮兒聽見動靜,探頭注意到了這邊,我迅速把桑生提到身后,想抓緊從現(xiàn)在的局面擺脫出來。
??我壓低聲音,跟他講第一我沒有偷看,第二他也沒有在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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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生探頭又看一眼,瞇起眼審視著我,你在跟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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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漁艙前的小辮兒晃晃酒瓶,在耳邊聽了一下,反手拋進海里,我視線追著酒瓶飛到半空落入大海,再看時小辮兒已經(jīng)把頭伸出船舷吐了起來,半個身子懸空在海面,吐得臉已經(jīng)變得醬紅,他抹了把嘴,點頭向悶油瓶示意,像個正常人一樣安靜離開。
??然后走到船尾再次抱著纜繩吐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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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匪夷所思看著他,但總算解決了一邊,站起來打算往悶油瓶那邊走,沒邁開步發(fā)現(xiàn)桑生擋了路。
??我想著脫身,有點頭疼,說你管這么多呢,你怎么比我以前帶過的小孩還難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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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生摸摸頭,那你們總是在一起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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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點冒火,說你屁話這么多,我暗戀他不行嗎,怎么,喜歡男人不能上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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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立刻睜大眼,用非常重的口音說可你說他是你表弟。
??我怒了,罵他媽的喜歡表親不讓上船嗎?你不能看上你遠房表姐嗎?
??他突然梗了一下,扭捏了片刻,紅著臉說別瞎說,我還小呢,說完便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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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松了口氣,摸了摸鼻子,回頭看到悶油瓶從那邊直直看向我,小辮兒已經(jīng)不知道往哪個方向去了,我向他使他眼色示意繼續(xù)行動,就差把眼鏡甩出去了,他還是直直看我。
??張家不渡戀愛腦,我絕望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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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環(huán)的鐵質(zhì)已經(jīng)糊了層層水垢,下有一圈密封的臘層,已經(jīng)被魚油堵栓了,看起來密封性非常好,四周的雨水沒有滲透情況。昨晚的積水量沒過了腳踝,這么大面積的積水壓強巨大,僅僅靠著一個端口的拉環(huán)明顯對抗不了重量,依靠蠻力恐怕會破壞拉環(huán)的銜接點,把鑰匙撅折在鑰匙口里的事我們已經(jīng)不干了。
??我向前一步,從背后抽出大白狗腿,被悶油瓶攔住了,他示意我手上有傷,自己翻身下去一把把刀刃嵌入縫隙,手腕一扭,發(fā)力一翻,整個暗板就被他撬起一角,小腿深的積水迅速順著縫隙灌了下去,水位線急劇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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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子拿了些簡單設(shè)備過來,把暗板掀到一邊,我們仨探頭下去看,里面是約能容納四五個人的一個倉庫,積腳處有一些倒扣的冷凍箱和雜物,霉味和魚腥味很沖人,三個頭同時收了回去,相互交換了一個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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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悶油瓶落地聲音極輕,警惕用手電掃了一圈,確認沒有問題單手把我接下來,胖子被卡在入口,晃了半天腳,腦袋在上面喊下面的乘客能不能搭把手,我們只能去拔他。
??“都忙,忙,忙點好啊?!迸肿幽钸吨赃昕赃攴聛恚涞貫R起很高的水花,我倆一人架了他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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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空間黑暗且潮濕,胖子四處亂照,光線透過去可以看到水汽糾纏,長時間悶熱讓腐殖物和魚尸共同發(fā)酵,混合在一起氣味非常致命,他用手電筒把敲了敲墻板,咣咣作響,噪音從一側(cè)板材撞到另一側(cè)墻壁上,在空間折返回游。
??“鋼集箱?!蔽衣犃寺犅曇?,簡單示意。
??約20世紀20年代,世界鐵路部門為對抗貨載卡車的競爭,鋼制集裝箱裝配到了火車作運載功能,同一時間大排量遠洋貨輪也將舊鋼集裝箱作為運輸載體,鋼箱焊接性和水密性良好,問題是自重很大,壓縮了貨載量空間;到60年左右鋁合金集箱興起,因性能與抗腐蝕性更高,至現(xiàn)代成為主流。
??這是個改良版的集裝箱,我仰頭計算了一下整個空間大小,鋼材很重,能仍然保留這種落后工藝,這艘船的建造時間比我想象得早得多,我有些意外。
??胖子貓著腰在四處摸索其他通道,悶油瓶沒有動靜,獨自站在了空間另一角,用手電筒探照水深,不知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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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找了,沒出口,你在這插秧呢。”我作出結(jié)論,拍了胖子一巴掌。
??昨日漁艙里的積水現(xiàn)在全都積在我們的腳下,水流緩澀幾乎靜止,目前看來這個空間完全密封,沒有其他排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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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電筒漫無目的掃了掃,我看了一眼悶油瓶,意思是怎么說,有沒有頭緒。
??他仰頭沉思了一下,簡單做了個翻覆的手勢,作出猜測,給我提供思路后看著我,等待我思考。
??我短暫計算環(huán)境空間,看了他一眼,又看看胖子。
??胖子正用一種我沒見過的眼神信號高頻率向我眨眼,我頭往后靠,皺著眉頭看他,想破譯他的暗號。
??胖子怒道,你倆拋什么媚眼,這又沒有外人,沒帶嘴回去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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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哥的意思是,從水位線變動來看,這個空間是活動的,屬于動態(tài)平衡,不知道機關(guān)在哪,但這種設(shè)計一定有暗門。”我用水電筒照了照悶油瓶那側(cè)的水位線,又看了看另一端,低頭走到悶油瓶附近。
??水面在手電筒照射下浮出許多水生生物,水面下是一些廢棄的魚網(wǎng)線和皮革,不遠處慢慢漂來一條被啃食過的魚尸,悶熱環(huán)境下被水泡過尸體散解,內(nèi)臟已經(jīng)流光了,成了慘白的一團亂絮。
??“水位線?”胖子聽我說完,走到了房間另一端,用力跺了兩下,我和悶油瓶被顛的一上一下。
??“你他媽一個頂我們兩個能看出個屁,你跟我們站在一起是害羞嗎?!蔽遗?。
??胖子從那頭罵回來,淌著水發(fā)出很大聲響,擠到我們身邊,他走近我們時地面已經(jīng)發(fā)生了輕微傾斜,水線肉眼可見上升了約一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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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本很高的設(shè)計,如果是剛上船那我發(fā)現(xiàn)了這個暗室,我會自然而然把它解釋為漁艙通道,通往冷凍庫,但是針對我們的不利情況已經(jīng)發(fā)生了,我就必不可能像個樂子人一樣把它合理化,一切陰謀論都有它存在的必要。
??此路不通,我向上示意了一下入口,讓他們往外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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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悶油瓶非常利落地騰空翻了上去,查看了一下外面周遭的情況,向我伸出手,這里環(huán)境非常潮濕,溫度很低,我有些力不從心,讓胖子架我一把。
??“我是不是讓你跟著小哥去晨練,我說你遲早有一天別說下地你下炕都費勁,你就說是不是吧?”胖子托著我的膝蓋往上送,喝了一聲“起!”我被往上一抬,臉直接懟上了濕潮的墻壁,半個人被撞到了墻壁邊。
??“大哥,我是人,不是火箭。”我道,被撞得頭暈眼花,悶油瓶立刻伸手來撈我,他的手勁很大,提住我的后衣領(lǐng)直接把我往往上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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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鼻尖在距離鐵皮三公分處移動,眼前附著著無數(shù)海蘚和黑色的腐蝕痕跡,視線內(nèi)的圖畫向下移動著,突然,就在被海水侵蝕的墻壁上,我的眼前由上至下出現(xiàn)了一個奇怪的圖案。
??我怔了一下,馬上用手抓住小哥的手腕示意停下,湊近觀察它的全貌。
??不安感從我的后背升了上來,我又離遠一些,確認了自己的猜想,這是個完全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這里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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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喉嚨動了動但沒有說話,看向海幕下的悶油瓶。
??這是一個記號,張家人的記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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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照片擺在我們中間,頭頂?shù)睦嫌蜔綦S船身大幅度搖晃著,光線來來,又去去。
??這個記號非常簡短,意為“節(jié)點”,常用場景是“注意這里”或者“計劃環(huán)節(jié)”,往往會出現(xiàn)在他們即將進入或者設(shè)計進入的場合,留給同伴的警告,或者告知此處是計劃一環(huán),如有變故可在此取得族人留下的線索補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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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留的?”沉默片刻后,我先看向悶油瓶。
??我有些先入為主,如果這是悶油瓶留下的,那可以解決很多問題,讓我舍棄許多猜想,不必再去周折應(yīng)對新的陰謀。這句話的本意是想問他想留給誰,或許這個船上還有其他張家人,他要用這個記號向他們進行指示或者接頭。
??但我問出口的一瞬間又意識到,不論是誰刻的,這個船上都有其他張家人的存在,畢竟這東西總不會是給我看的,他要找我,張嘴就行。
??另外還有一件事,這東西刻在那個位置是不是有點反人類,我是靠著兩個人的力量才半懸在天花板上,想倒掛下來,吸在滿是苔蘚的集裝箱壁上,再抽出刀給后人刻下記號,那只有可能張家人已經(jīng)從賽亞人變異升級了,變成了蜘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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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悶油瓶遲疑了一下,還是搖頭,我觀察了他一下,沒有變異。
??“不清楚。”這是介乎不知道和不記得之間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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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nèi)齻€又碰頭在一起觀察那張照片,手機屏幕滅了,我摁亮,解語花的電話通知在我眼前突然炸開。
??我想到之前給他的檔案應(yīng)該有著落,腦袋迅速后靠,向他們倆打手勢,指指點點,讓他們把我背包里的信件拿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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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悶油瓶有些疑惑我的反應(yīng),他直接認定這是他的任務(wù)范疇,劃通了電話,不等對面開口,停了一下道:
??“吳邪不在。”
??胖子開始憋笑,做了個完蛋的表情,我抵著額頭,目不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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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語花沒有接茬,讓我別裝死。
??“我希望你下次給我提供的是報表摘要而不是壓縮包,如果你想聘請我作為你財審顧問的話,我需要誠意?!彼犉饋頎顟B(tài)尚佳,不像催債的樣子。
??但這或許都是假象,他這個人即使生氣也非常和氣的,笑著說沒關(guān)系,然后笑著送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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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悶油瓶拉到身后,率先道歉,“我的問題,下次我會做成ppt,在你辦公室投屏播放,關(guān)于檔案,有什么有用的消息嗎?”我選擇長話短說,用我們過去常用的高效交流方法。
??“這些大多數(shù)都是自然地理數(shù)據(jù),我不清楚你從哪里搞到這些的,你要去毛里求斯開喜來眠分店?”
??我否認,紫外線太強,我寧可待在有雪的地方,這方面我很講究。
??“我通過數(shù)據(jù)比對查到了那里的海域坐標,那里記載了一種海鞘綱復(fù)腮目動物,曾經(jīng)在解家的記簿里出現(xiàn)過?!?/p>
??“什么什么動物?”我沒聽懂他想說什么,“你家倒賣過海鮮?你還做海產(chǎn)生意呢?!?/p>
??我腦補出解語花戴著膠皮手套用蝴蝶刀殺魚的樣子,他看起來像把10塊一條當50塊賣的那種賣魚佬,如果有人挑事他就雇傭黑瞎子扛著一把P90沖鋒槍,誰鬧事就讓黑瞎子端著槍給人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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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簿里這種東西負于人身,植于皮內(nèi),狀似人手,焦黑可怖。曾在歷史被湖廣兩地大批次搜尋,成為嶺南奇瘟的特效藥,最初被人發(fā)現(xiàn)時它寄生在一個感染者的眼窩里,雖然眼球已經(jīng)被人剜掉了,但他身體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疫病的抗體,在那個時候?qū)儆谄孥E?!?/p>
??解語花翻了一頁舊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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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有關(guān)病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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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民國時期,嶺南爆發(fā)了一場大規(guī)模奇瘟,屠村滅城,死者數(shù)萬,幾處港口一夜之間慘死千人,“奇瘟入粵”引得尸殍遍野,病鼠橫行,在城內(nèi)竄逃大肆蠶食人尸,酷暑蒸日如爐,死者枕藉,流腦遍地;寒冬死尸橫道,席不裹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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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瘟疫很快蔓延到了廣州城內(nèi),解家各盤口接到本家消息,紛紛由嶺南北上歸賬,或返鄉(xiāng)休沐,或駐留長沙避險。
??番禺縣盤口出納袁于春于廿十日接到電報后,清點資集,攜約三十萬兩白銀的賬目由鐵路進入湖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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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會,三十萬?”我打斷他。
??“有什么問題?!苯庹Z花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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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個時候的三十萬白銀,我計算了一下吳山居一年的流水,大腦快速思考,解家當年的鼎盛情況遠超出我想象,小花能一己之身支撐起這么大的基業(yè),在遭受重創(chuàng)后仍能復(fù)蘇轉(zhuǎn)生,我們的腦子果然不是一路的。
??“從當時的經(jīng)濟形勢與瘟疫影響,我推算這只是一個盤口當季的賬目?!彼参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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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向天花板,說我在你心里就是個要飯的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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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寬慰你不要這樣想,每個人生來的任務(wù)不同,你是我們這一代里最特殊的,也是變化最大的,我相信要飯這種事你也能做的很出色?!彼攘艘豢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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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于春沒有坐上進入長沙的火車,此時廣州城已封鎖,劃定癘人區(qū),封鎖區(qū)內(nèi)鬼霧迷蒙,城邊日夜不熄的濃煙蔓延天際。
??他上了一輛人力車到達郊外的地下驛站,打算在那里寫一封給本家的電報,尋求庇護。驛站從外面看一切如舊,大門半掩,他給了車夫兩塊大洋,命其等在原地。
??門口的燈籠仍亮著,巷子非常安靜,他用藤箱推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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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臭鋪面沖來,院內(nèi)蚊蠅滿天,袁于春面色慘白,似有窒息之感。大院內(nèi),驛站掌柜加伙計十余人皆被砍斃于庭中,血流成河,有人身首異處,有人倒栽入井。
??袁于春意識到這里遭了匪,他慌不擇路,沖進廂房尋找電報箱,經(jīng)離時被門框絆倒,一只血手攫住了他的腳。
??回頭看時,驚魂魄散,一匪徒仰面朝上,不遠處棄著一把沾滿人血的大刀,他口鼻覆滿穢物血污,渾身惡臭,脖頸綴滿雞蛋大小的黑斑腫塊,右耳已經(jīng)被老鼠啃食殆盡,面容可怖,痛苦萬分。
??他死死盯著袁于春,張大嘴想向他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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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于春大驚失色奪門而出,巷子蕭索一片,門外車夫早已不知所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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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語花的故事就講到了這里,給我傳了個文件,“這里的檔案有許多與過去我們的調(diào)查重合,你可以進行比對,還有我看了你的筆記,里面有應(yīng)該一些你沒有注意過的細節(jié)?!苯又堰@個人的后代微信推給了我,給了我他們家的家譜公眾號鏈接。
??我感謝了他,突然又想到什么,“什么叫你看了我的筆記?”
??“誰讓你看的,你在哪看的,你給我看看?!?/p>
??他很平靜。
??“讓人看到自己的記憶并不丟人,所有人見到的只有你的布局謀篇,聽從你的指令和主張,思想在此時已成為過去式,你筆記里寫著的是滿腹牢騷還是情書絕筆都不甚重要??梢苑摿?,吳邪?!彼种匦碌沽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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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掛斷電話,看了一會海窗搖晃,揉了揉眉心,低下頭打開了那個人的微信。
??故事繼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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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于春四處尋覓城內(nèi)的提標督隊,打算向委官報案這里的情況,并尋求庇護。但當他到達提標督隊總查公事房時,衙門已空無一人,門前飄搖著幾張告示單,搖搖欲墜。
??他意識到這里已經(jīng)成了一座空城,被拋棄感讓他非常無助,為了避難,他進入城郊不遠處的一座舊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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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的頂非常高,高聲時會有回聲傳來,天花板上有一些剝了色的教廷壁畫,中間是十幾排作禮拜的長椅,蒙了很厚的一層灰,他沒有繼續(xù)往前走,因為前排的座椅已經(jīng)被拆毀了。牧師的禱告臺倒在一邊,取而代之的是四口大棺材。
??這里環(huán)境非常敗落混亂,袁于春聞到了奇怪的香料和腐敗的鼠尸混合一起的味道,他探頭想看棺材里的東西,突然,其中一個棺材似乎晃動了一下。
??他渾身有些發(fā)抖,接著,棺材里慢慢坐起了一個人,是一個病息奄奄的藍眼珠子洋人,眼窩摳摟得厲害,身上的味道非常難聞。他穿著傳教士的衣服,雙手握著一本圣經(jīng),躺在十字架雕塑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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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地方了,這里?!辈⊙笕丝匆娫诖?,讓他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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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很多死人,你,你可知?”袁于春很想跟人說話。
??傳教士的聲音非常沙啞,像是很多天沒有喝水了,“這里也都是死人,你知道嗎?”他形容枯槁,指了指旁邊的一口棺材。
??“牧師最先死的,我告訴他圣水沒有辦法治那個女嬰的怪病,可是他一定要為她洗禮,然后他也病倒了?!?
??他自言自語說了很多,說著說著,便痛苦捂住了臉,只露出鷹勾鼻的鼻尖,“……他說主應(yīng)允了他,我也會被召喚?!?/p>
??袁于春很怕回到外面,不想離開這里,所以他只是站在原地,看著痛苦掩面的傳教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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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教士沒有再看他,自己慢慢躺回了棺材。
??“那你可以留在這等神眷顧,但不要靠近我,我快死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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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于春很感激,他只是想待在有活人的地方,活死人也比死人要好,于是他捂住口鼻,在后排作禮拜的長椅坐下來,困意慢慢襲來,他揉了一下左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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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非常長的一覺,他越睡越沉,身體忽冷忽熱,耳邊似擂鼓震天。他中途似乎醒了一次,四面一片漆黑,一點聲音都沒有,空氣很冷,但他感到自己渾身滾燙,意識再次陷入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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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于春不知何時睜開眼,他的視野變得非常奇怪,像眼里蒙著一層紅翳,而自己正在樓梯上被緩慢拖動,外面下了暴雨,雨點密密正砸在房頂,身后拖拽他的人突然松手,他的腦袋磕在了階梯上,冷空氣瞬間灌進了他的大腦,全身劇痛讓他哀叫起來。
??在他發(fā)出聲音的一瞬間,他聽到自己的喉嚨咯得一聲,一股力量沖出了他的胸腔,袁于春頭一歪,嘔出了一大灘黑血。?
???他意識自己要死了,大腦嗡鳴,視野開始一點點變暗,在他徹底失明前,窗外電閃雷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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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閃電劃過,他看到一個瘦長的鬼人渾身濕透,立于教堂的彩色玫瑰窗前,狀貌可怖,如同地獄閻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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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人是從海上爬上來的,因沒有通行證,被認定為海盜同伙,按照法律要被絞死在碼頭,行刑前他被打斷了腿無法直立行走,為大發(fā)善心,官府特批兩個巡捕拖著他登上絞刑架。
??那時候奇瘟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什么古方奇藥都沒有效用,人還是一個接一個得死去,父葬子,妻葬夫,人心惶惶。民間開始流傳迷信偏方,人們認為喝沒有得疫病的人的健康血液,以血還血就還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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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絞刑那天有非常多的人來送行,他們手里拿著碗,人擠人,眼巴巴看著死刑犯,好像眼冒綠光的群狼盯著一塊滴血的生肉。
??劊子手用刀尖在他胸口劃了個叉號,血流了出來,這是死刑犯的身份的證明,他的尸體會在這里掉入大海,命好的話他會隨著洋流漂進太平洋,倒霉的話他的尸體會被潮汐帶回碼頭,到那時官府就通過他的記號辨認他的身份,再扔海一次。
??他的血像紅珠串一樣滾落,墜入大海,他的心臟不知血液流向了哪里,仍蓬勃地泵動著,那是與瘟疫病人完全不同的鮮紅,是這里的人們從未見過的鮮艷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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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數(shù)只手捧著碗爭先恐后擠上來,試圖接住他滴落的新血,前面的人交了藥血費不肯退出,后面的窮人拼命伸碗,發(fā)了瘋的人群一起涌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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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證明他是個比倒霉還要復(fù)雜的一類人。
??人群大潮撞翻了絞臺,他便跟著絞架一起墜入了大海。
??他慢慢沉沒,仰頭看著海平面,突然,他看到海底里的晚霞中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小黑點,那個黑點無限放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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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手穿過黑暗的海水,拽住了他的衣領(lǐng),把他從血水中帶起,他們層層溯游,直至浮出海水金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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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于春再有意識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骯臟的地板上,不遠處有老鼠嚙食的聲音,身體忽冷忽熱,耳邊似擂鼓震天,有人正往他嘴里灌洋酒。
??他拼命掙扎,烈酒就滾進了氣管,黃湯從鼻孔里嗆出來,又流進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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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一把銀刀從他的眼瞼處插進了左眼,鮮血涌了出來,這是非常人能忍受的劇痛,他開始凄厲地慘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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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于春的眼球永遠留在了教堂里,于某夜被老鼠拖進了潮濕的墻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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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時間里,袁于春只是躺在地上,他的身體每隔一段時間會抽搐,抽搐時身體像是被萬千根針碾過一般一樣,抽搐過后,他眼睛向上翻起開始嘔吐。
??這時候會有一個人過來,把他的頭撥向一邊,避免他被自己的嘔吐物嗆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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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教士躺在他不遠處,每隔一段時間他都會大聲呻吟,他們以此證明他還活著,但那個人并沒有十分照料他,只是在他無法承受時,給他灌洋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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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去多時的神父開始腐爛,他們散發(fā)出奇怪的味道,充斥在空氣里,在潮濕的水汽中無限飽和,除了老鼠和病毒,這里再沒有一個富有生命力的活物。他們只是這樣的死亡里等待著,四周非常安靜,神像垂著頭,看著躺在穢物和血跡中的三人,他們好像等待神擇選其中一位,成為神的使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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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于春的視覺只剩了一側(cè),另一只眼的視線永遠陷入了一種特殊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不是看到黑暗,或者感到混沌,而是你的大腦徹底感受不到了眼球的存在。
??具體就與你睜眼時,用手完全闔住一只眼的感受類似,這時你會發(fā)現(xiàn)你的眼前不是黑色,而是虛無,是這個器官完全脫離你身體的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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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用右眼看到鬼人的。某日他抽搐后,慢慢挪動身體,轉(zhuǎn)向了有光源的方向,接著,他看到了那夜如閻羅的“鬼人”,正注視著自己。
??鬼人一身黑污,面容頭發(fā)被完全遮住了,穿著一身破爛臟污的褂子,上面被圈出來了一個囚字,他的上半身有大片的燒傷疤痕,看起來畸形可怖,非常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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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于春嚇壞了,他發(fā)著抖,又慢慢把頭轉(zhuǎn)了回去。
??鬼人在等他嘔吐,又伸手把他的腦袋撥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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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頭發(fā)很長,看起來很多天沒有洗了,身上帶著一個很大的包袱,即使照顧他的時候也背在身上,袁于春觀察后,發(fā)現(xiàn)那是一件破爛成絮的軍服裹成的,可鬼人衣不蔽體,袁于春想不明白他為什么不穿衣服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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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給袁于春灌酒,讓他汲取不被污染的水源,后來下了雨,他們就不用喝酒了。他們吃的是老鼠的存糧,用教堂的坩堝煮糧食,由于倒進去很多酒和雨水,味道非常難吃。“鬼人”的酒量很差,每次他吃完混合了洋酒的食物都會睡很長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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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醒著的大多數(shù)時間都非常安靜,只是坐在窗臺,看著封鎖線內(nèi)的廣州城,每當袁于春嘔吐的時候,把他拖到干凈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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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人在第四日死了,他死前一直在向他的神哭泣,他的脖子長滿了黑斑,血慢慢從他身體各個器官里流出來。袁于春目不忍視,鬼人只是平靜看著他,我只能救你一個,我救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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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我的聲音求告耶和華,他就從他的圣山上應(yīng)允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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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教士已經(jīng)聽不到外界的所有聲音了,他只是為死亡念誦自己的遺言,直到廿八日下午,他突然平靜下來,也不再痛苦哀嚎,睜開了盲眼看著窗外的天空。
??他突然清醒過來,清楚對著天花板作出一句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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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和華我的神阿,求你看顧我,應(yīng)允我,使我眼目光明,免得我沉睡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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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他的瞳孔擴大,口鼻處流出黑血,身體開始痙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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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人走到他身邊照看他,陪在他身邊。
??這次痙攣持續(xù)時間非常長,發(fā)動時的顫抖越來越強烈,最后一次時強烈震顫他的后腦反復(fù)砸著地板,發(fā)出可怕的咯咯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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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沒有應(yīng)允你,我在應(yīng)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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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人用英文低語,伸出兩指捏住了他的脊椎,傳教士慢慢平靜下來,藍色眼珠的瞳仁擴散,眼目永遠停在了白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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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去長沙郡。”
??這是鬼人對袁于春第一句話,他說的是粵語,沒有用問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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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于春沒有否認,想摸自己的車票出來,發(fā)現(xiàn)車票就攥在鬼人手里。
??鬼人又簡單問了幾個問題,只讓他用動嘴唇和不動嘴唇來確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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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于春發(fā)現(xiàn)這個人說話只用陳述句,因為他沒有任何提問欲望,進入了死一般的精神狀態(tài),只是喑啞吐明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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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鬼人打開他左眼的繃帶查看,那里變成了黑洞洞的一個凹陷,但血已經(jīng)止住了,壞死的肉在慢慢長合。鬼人給他換了新的繃帶,坐下來,跟他說了他的來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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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人是死過一次的人,但他的朋友換了他一條命,他們比其他人更早得了奇瘟,但他們找到一種藥,鬼人在海上漂游了很久,把藥帶了回來。
??他在被絞刑的時候掉進了海里,他的族長把他救了回來,背著他一直走,穿過人潮,進入了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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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藥非常特殊,只能在海水里存活,如果要離開海水,就要寄生在人的身體里,鬼人在墜海時,身上寄生的藥也卷入海里。
??他的族長把他斷掉的骨頭接好,給他引了一片巨大的芭蕉葉作為水源和遮掩,然后就轉(zhuǎn)身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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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黃昏與黑暗時會感到孤寂恐慌,因為遠古時期的離群者,在黃昏尚未與同伴匯合,是非常致命的。他在潮濕的芭蕉葉下等待了七天七夜,那是他此生最孤獨的七天,每到夜幕到來的時候他都會想起他的朋友。
??他的朋友是算數(shù)天才,擅長用菜刀,但煮飯很不怎么樣,只負責切菜,把他要的蘿卜丁切成絲。他很喜歡看星象,能利用星宿為他們算出他們命勢和行走方向,他是他認識的人里鑿龜數(shù)策最厲害的人,能一眼看中所有人的命數(shù)。
??如果他朋友還在,會扇著風幫他摸骨算命,摸完以后說你完了,斷骨就是斷活,速速把你藏的軍餉給我,我?guī)湍銓っ€風水寶地,每天敲誦三遍,給你旺陰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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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天時,山里下了大雨,鬼人的傷勢已經(jīng)轉(zhuǎn)好,他從芭蕉葉里鉆出來,在雨中張嘴接水喝。
??他麻木看著遠方,看到族長出現(xiàn)在黑夜的大雨中,渾身浴血,單手提著他被官府搶走的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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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長坐到他身邊,沉默著撕開衣服,用刀從血肉里剜出藥,植在鬼人的傷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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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剜第二只時,鬼人看到族長的手在不自然打顫,身體非常燙,接著,他聞到了瘟疫的死人味,刻在骨子里失去同伴的恐懼涌了上來,他意識到族長也感染了疫病,很快情況就會變得非常糟,立即要求他用藥治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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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長并沒有回答。
??“把藥送出去?!边@是族長交待給他的第一句話。
??山的外面每天都在死成千上百人,奇瘟已經(jīng)蔓延向外,發(fā)展向閩湘至贛州,藥只有兩只,他們的機會只有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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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聽懂了族長的計劃,他很清醒,告訴族長可能會發(fā)生的身體情況,如果他失敗了,沒有治療,族長活不過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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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長沒有回答,他的痙攣開始發(fā)作,很快發(fā)起高燒,意識陷入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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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人做了決定,他捂著傷口爬出來,把受傷的族長拖回芭蕉葉下,自己出去尋找更好的庇護環(huán)境,他在大雨里沿著山路走,走了很久,直到看到山崖懸空處架著一座廟宇。
??他立刻往回走,再回去時,族長已經(jīng)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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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成功了,我就能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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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族長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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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于春聽完,有些不知所措,他想了一下,沒有想到自己跟這件事的關(guān)聯(lián)。
??鬼人拿起刀,已經(jīng)掀開了囚衣,袁于春看到在靠近他心臟的部分有一個血洞,一只焦黑的“鬼手”,正扒在他的血肉里,隨著他的心跳甚至在細微搏動,非??刹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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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于春干嘔了兩下,掩住一只眼,問到你不是說有兩個嗎,另一個呢?
??鬼人拾起身旁的一把刀,嵌入“鬼手”和皮肉中間,血順流淌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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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他一眼,喂給你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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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違的嘔吐感再次順著食道涌了上來,袁于春聽到皮肉慢慢撕開剝離的聲音。他不敢離開教堂,問鬼人會去哪里,安全區(qū)需要通行證,他在這里沒法自己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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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去安全區(qū)”,鬼人指了指對面鬼霧漫天的廣州封鎖區(qū)。
??“我去那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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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著袁于春,“把這個給你遇到的第一個張姓人,讓他們?nèi)フ疫@種藥,告訴他,族長已于十五日失散,族有大難?!?/p>
??他同時給了袁于春二十個字,讓他記住,這二十個字在往后也成為了湖廣兩地解決奇瘟的關(guān)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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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回見海山,五嶺斷十關(guān)。
??鬼指撥奇瘴,湘楚萬鴻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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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于春有些奇怪,看了一下他的包裹,說這是你的信嗎?
??鬼人搖搖頭。
??那你的信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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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人沒有回答,卻罕見地笑了,這是你的薪酬,他說。
??下一秒,袁于春左眼劇痛,后頸酥麻,瞬間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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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于春被扔上了半列火車的煤箱中,他在沖卡時與煤炭一齊滾落,被在湖廣邊界布防的長沙提督張啟山發(fā)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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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把他的繃帶解開,發(fā)現(xiàn)他被挖掉的眼窩處,種著一只鬼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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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的記錄是一個張家人帶出來的,他的署名是林,記錄里名作林小姐,可以懷疑是一名女性張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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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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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停下來,靜靜坐了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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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將明,胖子早已回自己的船艙睡了,鼾聲從隔壁傳來,震天響。
??這里的資料還有很多,我拍拍腦門打起精神想繼續(xù),悶油瓶攔住了我,指了指窗戶,讓我自己看。
??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臉色不太好,眼里的紅血絲非常嚴重,這是我身體已達極限的信號,我摘下眼鏡來揉了揉鼻梁,再想戴上的時候悶油瓶過來用手覆蓋住了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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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他手里靜靜休息了一會,他的呼吸很穩(wěn),心跳平緩,疲憊感從深處涌了上來。
??這里的記憶他是缺失掉的,我中途停下來問過他細節(jié),他回憶得很困難,我讓他不用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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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狀態(tài)我很了解,再重要的回憶他也只有一個大概,假設(shè)我們的人生是一個大型模擬類冒險游戲,每個人的出生到死亡的計劃圖由大腦中的游戲地圖指引,悶油瓶的記憶是階段性的,他的游戲地圖加載包比我們的更龐大繁復(fù),在某個具體事件觸發(fā)他的激活點前,他的地圖模塊只有“起始點”和“終點”兩個模糊概念,他的地圖點像迷霧,他知道要去這個地方,也知道為什么做下這個決定,但做出這個決定的原因和背景故事,是一種半虛無狀態(tài)。
??我們每解一次題,他的地圖就會點亮一片區(qū)域,我們就在這片灰霧中秉燈向前,前面的霧靄深而無際,身后的謎團侵食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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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擔心?!?/p>
??我在他手里安靜對他道,重新闔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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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記得的,我?guī)退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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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休息了幾分鐘,然后長吸一口氣,披上衣服,重新打開了我密密麻麻繁瑣的舊筆記本,那里有我十年里所有能獲知的張家人的行走記號,還有他的,他在世界各個角落留下的存在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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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下頭,任記憶無限放大,深深的無力感突然浮起來。這個故事存在有很強的目的性,也是張家人的宿命之一,即修正歷史。沒有記載張家人為什么要去救嶺南奇瘟,疫病、戰(zhàn)爭都是基礎(chǔ)循環(huán),悶油瓶不會去救本就在歷史宿命中的人們,但這次張家出手了,說明發(fā)生了歷史線以外的事情,壞事情,他必須進行干預(y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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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修改歷史,他在創(chuàng)造歷史,他在歷史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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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這樣的歷史面前,會陷入不知所處的自我懷疑,我可能最懂他,又可能沒人懂他,他看向我的眼神可以一眼望盡,又可能無解無盡。
??他的聲波在他的群體來回穿梭不止不休,但他的群體所剩無幾,我究竟是能聽到他頻次的特殊人類,還是只是一直用我的父輩留下的聲吶破譯本,去聽他懂他解他,施以自以為是的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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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悶油瓶沉默坐在一邊,轉(zhuǎn)著手上的對戒,指根已經(jīng)被折騰出了一圈紅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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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拉住了他的手,看著他,開口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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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事瞞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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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他回答,摸出一根煙,看到燈光下我們的手指交疊,對戒撞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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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夾住了那根煙,又覆住我的手,環(huán)住了我的戒指,我懂他,但沒有抽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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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你可以拿走,戒指不行?!蔽异o靜道。
??
??他身體靜止了一下,我們對坐沉默。
??
??手上的傷口腫燙起來,對戒此時在我眼里變得變得緊促和狹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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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一切對于戒指我們的遲疑和曖昧,不正當?shù)脑囂胶托陌怖淼?,在其他人打趣揶揄時用數(shù)萬個理由搪塞。
??那么,我這個人,要如何承擔這份契約,我能不能承受得住這份契約,受住他萬古洪流的沉默,受住他百年孤寂的深沉史說,于是我沒有了那十年結(jié)束時,定下對戒那一刻的孤注一擲和棄劍如遺的灑脫,反而抱虎過山,畏懼不前,好似偌大海前渺茫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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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次還有你要做的事,是不能告訴我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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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著他的臉,聲音很輕,這話剛出口的時候是無心的,因為我認為我們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我們的宿命線,按照我過往的經(jīng)驗,他依然是沒有表情的表情,或者直接不回復(fù)我。
??但我說完,他靜看著我,眉頭略動了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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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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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直直看了他很久,直到外面的雨瓢潑而下,海風狂襲卷入,他無聲站起來,走了出去。
??我倆就是這樣,因為不懂事的下位者和不茍言笑的上位者的溝通受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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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秒,頭暈?zāi)垦?,我擦了一下鼻子,發(fā)現(xiàn)鼻血再次流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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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門口靜止,背對我突然問了最后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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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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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不摘戒指,什么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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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黑暗中笑起來,用手背擦著血,一邊笑一邊咳嗽,把頭靠在墻上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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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我舍不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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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背影立于黑暗的海面背景前,定格原地,船體翻騰上下,海風與氣流糾纏,從我指縫繞出的風被卷入破門而出的冷風中,似魂靈剝離,游絲成線穿過他的戒環(huán),狂逆而出,撞碎滔天黑浪。
? 它隨氣壓盤旋升空,又在黑云層短暫滯空,冷眼俯瞰著偌大海上的渺茫孤船。
? 游散漫轉(zhuǎn),棄身而去,至世界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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