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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霍雙曲線

2022-08-02 00:47 作者:仲珄  | 我要投稿

?“他看到所有這些形體和面孔以千萬種方式相互聯(lián)系,互相幫助,互相愛戀,互相仇恨,互相毀滅,又全部重生。”

——《悉達多》

?

第一部分

?

1.?我

“希望過幾年可以造出能接觸到銀流層的車?!贝┲钏{色工裝的男人正站在大理石臺子上喝水,他視域拋出去好幾百米,覆蓋了整個午休時分人寥寥無幾的試車場。

我在這人身后盯著他看,眼球表面像糊了一層厚厚的眼屎,怎么眨也看不清楚,我覺得我認識他。

“你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人形的陰影在我視野的霧里擴大,男人好像在湊近我的臉來看,又往我手里塞了一張紙巾。我轉(zhuǎn)頭避開他偷偷擦眼睛,但怎么擦也毫無變化,紙巾還是干干凈凈,我使勁撐開眼皮迎著風,直到自己淚如柱涌。

我看清了。

他是我的大學同學,現(xiàn)在汽修廠幫助做汽車測速,今天我是來看望他的。

“什么是銀流層啊,”我急忙開口,心虛地為了證明我認得他又加了一句,“群青?”

離這種細密的銀色物質(zhì)最開始出現(xiàn)已經(jīng)有十年了。

十年前,在日內(nèi)瓦近郊地下一百米深處的大型強子對撞機內(nèi),2800個粒子團在長達27公里的超高真空環(huán)形隧道中,以每秒11245圈的速度狂飆,萬噸巨獸轟鳴,兩束高能質(zhì)子流在射穿流淌著的超流體氦湖后對撞,比針尖更細微的點頃刻爆發(fā)出十倍于太陽中心的光亮和溫度,在這萬億分之一秒的宇宙大爆炸中,有小型黑洞形起又覆滅,殆盡的穆斯貝爾海姆在火焰里進入新紀元。

這是在亞原子世界中,一場僅僅持續(xù)了25納秒的人造風暴,也是它第一次出現(xiàn)在世界面前。

不過在這時的探測器里,它還和其他毫無用處、迅速消弭的粒子一樣,與有著“上帝粒子”之稱的希格斯玻色子混在一起,顯得灰頭土臉。

不過沒關(guān)系,很快就會有人看見它,并在關(guān)于它的報告中欣喜若狂地享受著“創(chuàng)造”和“誕生”的字眼,人類社會并因此迎來又一輪成神的狂歡。

盡管這場狂歡的持續(xù)時間比所有人想象得都短。

僅十八個月后,一架最新型的超音速飛機正在行進,鋼鐵飛鳥于空中掀起一股垂直于尾部,如白色紗裙般的盤狀云團。在這場由政府出資的音爆實驗中,負責處理后續(xù)的研究人員在飛機頭部發(fā)現(xiàn)了一種不同于沙土、暗銀色的塵埃,很快,這種東西被證實和大型強子對撞機內(nèi)創(chuàng)造出的物質(zhì)一樣。不同的是,這次并沒有人在“創(chuàng)造”。

?一時間科學界哀鴻遍野,人類已經(jīng)幾百年沒有創(chuàng)造出新的東西了,基礎(chǔ)物理沒有進展,信息爆炸至今毫無進步。不知什么時候開始物理學界的兩朵烏云變成了天花板,死死壓在頭頂。這次為了避免出格的局面,政府決定在研究明白它的本質(zhì)之前暫時隱藏這個消息。

然而這之后更短的時間內(nèi),導彈、子彈,甚至磁懸浮列車,世界各地所有高速行進的物體上都開始出現(xiàn)這種物質(zhì)的殘留。它變得不可忽視和難以隱瞞。就在社會探討得沸沸揚揚,學術(shù)界底層也快要揭竿而起的時刻,一名學術(shù)泰斗出面發(fā)表了講話:這種物質(zhì)將是人類實現(xiàn)超越光速的重要一環(huán)!世界嘩然。

“所有這些物體的速度都不低于光速的千分之五,”群青說到,“光速是世界的限制、上限,打破這種限制就會使時間倒流,出現(xiàn)祖父悖論,然而實際上或許并不會真的回到過去,我們能看見的只是過去的光的殘影?!?/p>

人們稱這種物質(zhì)存在的地方為銀流層,銀流層廣泛地存在在空間里,但除非達到一定的速度否則不會出現(xiàn),它像是一種對速度實體化的標尺。

“我們原本的世界是受限的,非常明確地不存在這種物質(zhì),也沒有任何方式能夠提供這種物質(zhì),那時候人人都想要沖開天花板。然而界限一旦被拿掉,人們反而躊躇不前了,就像是有人故意把打破上限的階梯送到了人類眼前,問題是究竟該不該踩上這梯子,以及這梯子通往的到底是天堂還是地獄呢,沒人知道?!?/p>

“那就什么都不做嗎?”

“他們還在做研究,但是大型實驗確實被嚴格管控了,有任何進展都要上報。”

“那就是說,每一步都要由政府那些什么都不懂的人決定繼不繼續(xù)走?!?/p>

這回群青聽出來我語氣里的不爽了:“你還是更想知道登上階梯會發(fā)生什么對吧?”

我默不作聲。

“可這是連普通人都能嗅到的危險氣息,和他們懂多少無關(guān)。從前在天花板里怎么折騰都不會有大事,但是一旦拿掉了,不止是人能出去了,也會有什么東西能進來……但你不在乎,是不是?”?他若有所思地撓著下巴上埋在胡茬里的一個小紅點,倏地蹙起眉,“你還真是變了。”

“以前的我怎樣?”

“你知道那個小說吧?一批地球人即使要立刻死去也想從外星人那里知曉宇宙的終極奧秘,他們殉道的地方叫‘真理祭壇’。

“對,我知道?!?/p>

“記得咱們當時還討論過,為了知道那些東西,人,或者說我們這樣的人,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當時你和我都差不多,態(tài)度模棱兩可的,但是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像是會建個那壇子的旅鼠頭子了?!?/p>

我一時間有點想笑,但還是忍住了:“可不興這么說。”

他似乎變得很放松,在椅背上舒展身體,我不爭氣的眼球又開始結(jié)霜,我能聽見他嘰嘰咕咕背誦著這種物質(zhì)的分子式,還和我開玩笑“銀流層是山坡上覆著的一層銀色的狗呢!”但我的耳鳴越來越厲害,逐漸發(fā)展成十幾根針輪流在鼓膜上穿刺般疼痛。

“對了,你會畫嗎?——?廣霍雙曲線?!彼蝗凰^頭,仿佛要一個猛子扎進這環(huán)繞著我、沒有止境、難以忍受的高頻里。

我不會,我想說我都多少年沒碰數(shù)學物理這些東西啦。

但是——“你不會連廣霍雙曲線模型都不會畫吧?”

眼瞼下沉,上眼白外露面積增大,虹膜被地平線遮擋——輕蔑。

這是我母親的臉。

[說沒有……]

后背冒了一層細汗,貼在滌綸的面料上瘙癢發(fā)熱。

[說沒有。]

辯解的唇舌在大腦里溺水,耳鳴是橫斷的橋,隔岸觀火。

[快說沒有!]

我猛地醒來。

?

2.?趙拓 咖啡館

“但其實并沒有這種東西,我查過了?!?/p>

咖啡店里,這個古怪男人向桌子對面坐著的趙拓說起他的夢,一副津津有味的樣子,但其實卻暗自盯著趙拓的手機,期待那里會有一星半點求知欲能被獻祭給搜索欄,好讓他瞎編的名詞——什么“廣霍雙曲線”,能像符文一樣刻在上面。?

趙拓故意不準備回應這種期待。

宿醉讓他頭痛得厲害,但卻很早就醒了,聲光一起在敏感的神經(jīng)上跳大河之舞,即便他把腦袋卷成鼓包也還是睡不著。不過好在他就住在一家咖啡館的樓上,嘌呤可謂觸手可及。

“黑咖啡吧,請給我多一份糖包和奶。”趙拓嗡嗡沖店員嘟囔,把口袋里的東西一股腦鋪在玻璃臺面上,從一團被洗衣機洗禮的紙球中試圖找出足量的鋼镚。

這時一只拳頭從角落里冒出:“兩份吧,一樣的,請給四倍的糖包和奶?!?拳頭炫耀般沖店員說,發(fā)白的指節(jié)張開,里面睡著一排大額硬幣。

正是趙拓火氣極大又沒力氣發(fā)火的時候,就算他沒帶夠錢,那也得等他主動讓開,才輪得到后面的人吧。“難不成你要請我?”,趙拓被氣笑了。沒成想這人卻點了頭:“一起喝唄。”

盡管趙拓隱約察覺出了這看似毫不在意的隨性里透著一股來路可疑的雀躍,但有便宜不占王八蛋,他立刻就答應了——結(jié)果當然碰見的是怪人一個。

這人一屁股坐到對面就開始盯著他看,端著咖啡也根本動也不動,電熨斗般的視線要把人從頭到腳每一絲褶皺都平整地熨開,直逼得趙拓蜷進椅子深處、開始專心致志地扣起咖啡杯的把柄,此人才猛然開口道:“那你聽我講我做的一個有意思的夢吧?!?/p>

就叫《一杯咖啡引起的謀殺案》。如坐針氈這會兒,趙拓已經(jīng)把眼下如果發(fā)生罪案之后他要寫的回憶錄書名都起好了。其實只要挨到今天晌午就好了,他正好有一場葬禮要參加,到時候趁母親不注意,就把這個神經(jīng)病和那個五歲就離開他的便宜爹埋在一起,還省土地。

趙拓胡思亂想地盤算著,努力不聽對面人滔滔不絕的夢話。

?

3.?我

聽我講我做的一個有意思的夢吧。

當時我初來乍到,在坎特伯雷一所中學當助教,用英語說話還有些磕磕絆絆,剛剛硬著頭皮處理完一起學生打架的事件。

——那是一個女生忽然在課間操對另一個女生發(fā)起了聲嘶力竭的薅頭發(fā)攻擊,這場戰(zhàn)爭繼而轉(zhuǎn)變成各自背后勢力的部落之戰(zhàn),扭打地帶從廁所一路轉(zhuǎn)移到地下室,虛掩著的鐵門被砰地合上。

那門之所以常年虛掩,就是因為它會自動上鎖。等到互相針對的族人們發(fā)現(xiàn)出不去了,又轉(zhuǎn)而一起向鐵門發(fā)動攻擊,一時間里面像同時關(guān)了好幾只橫沖直撞的刻耳柏洛斯。我沒有鑰匙,于是原地打電話向同事求救。

“你在哪里?”他們問。

“在地獄?!蔽殷@慌失措。

這段問答差點被印成橫幅貼在學校的門臉上,它點亮了教工休息室里午間每一盞蕩漾的蘋果肌,直到上課鈴清空場地。

只有我知道這不是什么靈光乍現(xiàn)的玩笑,而是一個來源于非母語情急之下的口誤,我尬笑得臉頰肌肉酸痛,坐在位子上喘氣,又為了擦掉額頭的汗而探身去夠晾在架子上的毛巾。怪相就是從這一刻開始出現(xiàn)的,起初我以為那是正午的陽光在玻璃上的反光,像放大鏡的聚焦偶然匯集在視網(wǎng)膜上,令人憑空犯起雪盲癥,但那光點越來越盛,最終溜過眼眶骨,從內(nèi)部把我整個腦殼都照得透亮。

?

“你喝掉了那三滴藥,我兒子該怎么辦呢?”一個女性低沉顫抖地喊道,聲音是從我的頭頂發(fā)出來的,卻如同大地震動。我蜷縮著,還是一坨子宮里軟爛的肉。

女人撫摸著她透著血管青色、鼓起的肚皮,“你這畜生,你強占了我兒子莫爾夫蘭的好處,現(xiàn)在要叫他怎么辦好呢?”沒有人回答她,我過了好一會兒才明白,外面其實誰也沒有,她在向里說話。

此刻,我并不知道我算是什么。或是什么也不算,一坨爛肉會有生存本能嗎?最多只能算是一種神經(jīng)上的抽搐吧,總之,就是這一下猛然的抽搐救了我——一把銅光的匕首刺了進來,雖然沒碰到我,但還是冷得像一塊陳年老冰塞進裹著棉服的脖頸,那個白光就是這瘋子在自己身上開的洞,刀子在洞里亂攪。

“你離開這里,去過其他的人生吧?!蹦赣H說。

真是痛啊,骨髓都在痛,內(nèi)臟抽搐著,肌肉繃得像石頭一樣,每一個關(guān)節(jié)都吱呀作響。

誰能,求求了,誰能來給我打一劑麻藥。

“可以了。”白光抱住我,“可以了?!?/p>

于是疼痛真的在逐漸褪去,我在殘余的麻痹里發(fā)抖。

“我想離開這里,去過其他的人生?!闭f這話的嘴好像長在我身上,恍惚間有一柔軟的臉頰貼住我的頭發(fā)。

?我在白光中看見我的人生,那是另一場人生,

“那人生已經(jīng)被過過一次了,那人生中還有另一個他。他每進入一場人生加以嘗試,就會被推得更遠,離他原本的世界更遠。一個世界又一個世界,一次人生接著一次人生,流淌成河的夢境和連片的星空,鷹抓著麻雀掠過低矮的草叢,矮小復雜的人群等著他給他們頭腦中裝入生命,數(shù)千年后,他被卷入一場極為重要的怪異工作,還和一個美麗的人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他被愛,得到榮譽,然后又被狠狠一推……”

就像從深深的泳池底部浮上來,我躺在滿是露水的地上,星星出現(xiàn)在了我的頭頂,然后漸漸遠去?!疽?】

“這就是你想過的人生嗎?”一個少年俯視我,他身著白袍拄劍,背對一輪巨大的月亮。這是一位看起來能住進帕特農(nóng)神廟里的人,但或許這人本來就有自己的神廟住。

“我準許您成為我們的伙伴,并不是為了讓您過自己的人生的。”他接著說。

少年身后又出現(xiàn)了另一輪月亮,光線變得刺眼,并逐漸吞并了他的輪廓,但就在這時,從光里更深處突然沖出來一個小男孩,從背后一個飛撲又把少年從光里撞了出來:“還我媽媽!”

四周掌聲雷動。

那兩輪明月陡然變成了兩盞碩大的鎂光燈,鎂光燈熄滅后,我看清了對面堆疊著扇形回旋的紅色座椅,高得一直通到天上,每一個座椅上都站著一個鼓掌的幢幢人影。白袍少年興奮地沖觀眾揮舞、鞠躬。我也猶猶豫豫跟著鼓掌,覺得自己像個傻子。

但那個半路沖出來的小孩顯然對這一切無動于衷且心安理得。他哭他的媽媽快死了,只有少年能救她,好奇怪,聽起來明明是求人幫忙,幼齒的面部卻極力擺出深仇大恨的嘴臉。不出意外,少年幾乎挑釁般地一口回絕。

完全謝幕以后,那柄劍可憐兮兮地躺在地板上,少年并沒有拿,一下子顯得文文弱弱地向我們招手,“道具而已”,在我驚異的目光下,他不好意思地把掉落耳根的頭發(fā)掖了回去,“其實我是學文的啦?!?/p>

誰見了不張口結(jié)舌。

在略顯尷尬的幾句寒暄之后,大幕被重新拉開。

少年說要先去一個地方,才能救男孩的媽媽,于是我們坐到了觀眾席上,臺上一個由二維的線條纏繞而成的立體的猴子正正面朝我們歡快地唱歌:

?

“我看見了一位高大威嚴的王子。

我看見了一位著名的國王。

我看到了他白皙的王冠。

我看到了他明亮的臉頰。

我看到金胸針別在披風上。

漂亮的亞麻罩袍,從膝蓋到腳踝。

我看到金柄的劍收在在他的銀劍套”【引2】

?

他邊唱邊旋轉(zhuǎn),一直轉(zhuǎn)到我們正下方,我俯視著那里的線條,發(fā)現(xiàn)它的腦子被挖空吃掉了,這時候音樂的音調(diào)也隨之改變:

?

“一個摧毀國王的夜晚,就是今晚。

標槍的投出,他宣布了一場戰(zhàn)役,

民族被奴役,戰(zhàn)爭帶來麻煩,房子被拆毀,塔拉的荒廢,

一份外來的遺產(chǎn)?!薄疽?】

?

那少年拎起銀劍的柄,將劍尖對準了猴子,接著松手,銀劍還浮在空中,而我們則垂直落體,插進繪就它筆觸的縫隙里。

“我自由啦!”包裹住我們的猴子頭說,“為什么我沒有大腦還可以唱歌?如果信息的載體永遠也不能像光那樣行進,只有信息可以,那失去了載體卻仍有自我意識,是否就意味著可以瞬移和擴張?……于是沒有物理定律能夠阻攔我,我可以去到任何地方!”,猴子唱著真正自由的歌,聽起來像兩首交響曲樂合奏。

“非常有趣的實驗吧?先調(diào)教它,然后挖掉它的腦子,猴子就能固定同時唱出這兩首曲子,有點陰森但出人意料地像音樂盒一樣,非常好用?!鄙倌晷ζ饋?,手憑空一抓,猴子就驟然縮成一個深色、小巧的立體的六邊形木塊,掉在他手中。不知何時,臺上出現(xiàn)了一條沉著黑霧的小巷,墻上的門臉刻著——“韃德嘎旅店”,九道門依次排開。他拉開了最后一扇。

一名老婦從里走出來,她頸上繞著絞索,身著條紋長袍,胡須及膝,她徑直繞過少年,嘴在頭顱側(cè)面開口,對著面前的我一字一句道:“康奈爾,你走出塔拉啦。”?緊接著手起刀落,斬下了我的頭顱。

我死了。

但我想這并不該是死的感受。因為我天旋地轉(zhuǎn)卻并不昏厥,無法呼吸倒也不憋悶,我想我此刻必然渾身浴血,但毫不疼痛,所有的情感被封印般巍然不動。有人提起我的頭,是小男孩在好奇,視角稍高一些,我就能看見少年把剛剛手握的木塊放在我身體上的斷頸處,這時我才終于開始感到恐慌——我被安了一顆剛才的猴子腦袋!

我想大口吸氣,張嘴的卻是猴子,寂靜壓迫著——不管是我的哪顆腦袋——的鼓膜生疼,我眼前一黑,但等再睜眼時,我看見小男孩手里正提著一顆猴子腦袋,它閉著眼,發(fā)出的聲音沙啞近乎凄厲:

“這些是你要遵守的禁令——

你不能去塔拉的東面和布里加的西面。

你一定不能打瑟納的野獸。

你不能在落日后從窗外還能看得見光火的房屋中過夜。

每逢帶數(shù)字‘九’的夜晚,你一定不要走出塔拉?!薄疽?】

?

我趕忙摸索著我的眉毛、鼻尖、臉頰、唇角,頸部也完好無損,什么都沒發(fā)生,我的身體上無疑是我原裝的頭顱。

“愣什么呢,走?。俊鄙倌曷氏忍みM了第九扇門。

門后是長長的、逼仄的隧道,我捋著潮濕的水泥墻壁走,路面平坦得出奇,我能感到地勢一路向下,三雙腳步匯成頻率一致的鼓點。

接著我聽到了水聲,然后有穿堂風吹過,我發(fā)現(xiàn)我能直起身了。盡管仍在地下,但借由不知從何而來的微光能看出,這里是某處十字交叉的地下河道,有東西在下面蠢蠢欲動著,我屏息凝神,背后突然一聲慘叫。

是小男孩,但只叫了一聲就沒了影子。我連忙摸兜,想找一塊能點燃的隨便什么,“他被水里的東西抓走了!”我喉嚨發(fā)緊,出來的聲音和女人一樣尖細,但這時有人打了一個響指,壁上的火把亮起一排。借著昏黃幽微的火我看見我們站在一個古羅馬式的磚石單拱橋上,橫跨一條幾十米寬的地下水渠,水淺且靜,沒有東西游動??墒沁@里的的確確只剩下了兩個人,小男孩去哪了?

“他去找他媽媽了?!鄙倌暝谖仪懊娌贿h處輕笑,“你總是想得很大聲?!?/p>

“你到底是誰?”我有意做出逼問的姿態(tài)。

“問錯問題了,你該問我們在哪里。知道了這個問題,你就能知道我是誰,我們是做什么的,以及發(fā)生在你身上的一切到底是什么了。”

這人不慌不忙,我失敗了,失敗者只得緊緊背靠在橋邊上,看一條碩大無朋的魚從完全難以盛下它的渠底一躍而起,魚的眼睛像貓一樣呈現(xiàn)狡黠的翠綠色,盤虬錯節(jié)的牙近在咫尺,鱗片于空中留下一道暗銀細閃的半弧,緊接著掀起沖天的水花。

我閉上眼,做好了渾身濕透的準備,但浪花并沒有下落,此時若從某個確切的角度看去,會發(fā)現(xiàn)我正置身于一副《神奈川沖浪里》的立體雕刻中。

這里不再是河道了。太陽被點亮,月亮也同在,億萬星辰在晴朗的薄霧里呈球形交輝,托舉起一條縱橫翻轉(zhuǎn)深不可望的街道,它位于倫敦紐約東京上海巴黎瓦倫西亞伊斯坦布爾,它是所有的街道在所有時刻的總和,是一個位于事件視界的——“阿萊夫”,少年說道。

?

他坐在一個顏色、大小、形狀、材質(zhì)均無法描述的秋千上,秋千邊二維線條的猴子腦袋大聲唱著歌:

?

“在我定形之前,

我曾千變?nèi)f化。

我曾是劍,精細而色彩斑駁,

我曾是空中的眼淚,

我曾是群星中最晦暗者。

我曾是文字中的一個詞,

我曾是一卷原版的書?!薄疽?】

?

“我以為你知道我是誰,也以為你能理解我的。畢竟你經(jīng)歷了我經(jīng)歷的——被母親從腹中剖出的那一刻?!?少年伴著歌聲搖動秋千,“我哥哥莫爾夫蘭又丑又笨,母親為了讓他好過些而在巨人的頭顱里熬制了世間僅此一份的智慧之藥,看鍋的下人卻喝掉了它。那人掌握了變形術(shù),被我母親這個同樣法力強大的女巫追殺,最終我母親變成了一只黑冠的母雞,吃掉了他變成的種子,然后懷上了我——塔利埃辛。

但母親是如此憎恨這顆搶奪了她孩子智慧的種子,她執(zhí)意認為我就是那個下人,于是她越來越難以忍受仇人在自己的身體里孕育。她決定把我一生出來就拋棄。但在另一個瞬間里,她只想要直接將刀子捅進身體,把這團爛肉像腫瘤一樣剖出來攪碎。而我,我就是誕生于她那一刻的意志的塔利埃辛。

真正的塔利埃辛反倒從來不必擔心,他活在歷史里,不管吟唱或者被人吟唱,都有著真正會死去的壽命。然而,還有別的塔利埃辛。就像我存在一樣,所有的塔利埃辛都存在在某個世界里。

然后我發(fā)現(xiàn),雖然大多普通人清醒的時候思緒分散、并不會像我母親那樣有強大的念力,但做夢時反而意識集中。所以如果一個人做了一場夢,醒來還記得內(nèi)容,那夢里的他就會活下來,夢里的世界也會變成真的。可我們的宇宙就像是一個硬盤,如果每個人每做一場夢就會誕生一個新世界的話,這里就會擁擠,繼而爆炸。于是難免就有人要做這個工作——清掃殘留的夢境,讓做夢者忘掉它。這就是‘掃夢人’?!?/p>

可我還是很關(guān)心:“那個小男孩呢?”

“被魚吃了?!彼P镣O虑锴?,“他很聰明,我之前總喜歡找他玩,不舍得刪掉他的夢境,讓他就知道了這里——一個存在永恒的地方。他想要他已經(jīng)死去的媽媽也能來這里。但他錯了,這里并不是那樣的地方。于是我履行了職責,讓他忘掉了所有的夢,他不會再記得這里了。你也要幫我,像我這樣做?!?/p>

“做什么?”

“殺掉所有的塔利埃辛?!?/p>

?

?

4.?趙拓

咖啡館里泛著烘香的甜點味道,趙拓在亞麻座椅、昏暗燈光和抒情音樂的包裹下,睡了漫長無夢的一覺,只覺得心明眼亮,所有的宿醉感都消失不見了,正當他以為連早上那個男人也是上輩子發(fā)生的事時,一睜眼,怪人卻還坐在他對面喋喋不休:

“所以,大概就是這樣,我當上了‘掃夢人’,這聽起來就應該是一個組織或者團隊吧,可這么久了,我殺了那么多的塔利埃辛,卻沒看見一個同事?!?/p>

瞎編,根本一個字都聽不懂,趙拓陡然升起一股無名火,現(xiàn)在反而是他的好覺一下子變得像上輩子的事?!澳闶翘拍藛??”他故意揚起眉尋釁般問道。懷里的手機震動起來,提醒他差不多到時間準備走了,但他不管,偏等著看對面這張可憎的臉揭開可厭的表情。

但那張臉逐漸變得迷惘起來,趙拓發(fā)現(xiàn)那人發(fā)色很淡,眼窩深陷,偏偏眼睛是圓的,像一張疲憊的孩子的臉,散發(fā)著蒼老的稚氣。想象中的表情也并沒有出現(xiàn),反而看起來真的在思考他的話,趙拓開始搞不懂自己在和什么作對了。

沒意思。趙拓準備起身走了,但那人比他還先從座位上站起來:“啊,抱歉一直拉著您講這些,真耽誤葬禮就不好了?!?/p>

衣服已經(jīng)披在肩上,趙拓卻僵住了,他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講過要去參加葬禮。但一抬頭,那人已經(jīng)不在那了,仿佛他本來就哪也不在,隨時可以鬼魂似地飄走。

?

5.?我

我沒講完,我的夢。

“那之后,我每進入一場人生加以嘗試,就會被推得更遠,離我原本的世界更遠。一個世界又一個世界,一次人生接著一次人生。”

我有時是警探,有時是受害人,有時是施暴者,我追尋、逃亡,眨著無辜的雙眼給同樣無辜的人戴上鎖拷,也拖著滿身血給路邊放花。

最初那段時間我總在殺掉一個塔利埃辛——也就是一個夢境快要坍塌前很早就草草離去,后來也逐漸膽大,學會了像欣賞落日一樣欣賞坍塌,偶爾津津有味地咀嚼“如果死在別人的夢里會怎么樣呢”這樣的想法。但總還是在最后一刻懸崖勒馬。所以我其實既沒瘋,也無大礙,只是不斷地去往下一個等待遺忘的世界。

但最開始的少年塔利埃辛再也沒出現(xiàn)過。

我有點累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想著這一切都能在下一場廢墟上結(jié)束,我一來到這里就覺得不一樣,人的鼻子往往比眼睛能更快地認清道路。

這里是我的世界。

我回家了。

?

6.?我

“他如何了?”耳邊傳來一個男人熟悉的聲音,我剛剛還聽過。但接下來這個聲音我則完全沒有印象。

“身體沒什么大礙,但是精神上……你們要盡早做決定,離‘塔利埃辛’試運行還有不到半年,一旦開機再上傳肯定和現(xiàn)在不一樣,雖然沒人想要經(jīng)歷這樣的變故,但團隊的人仍然繼承了他的衣缽,堅持把項目完成到今天這個地步。我不能說一定要你們這樣做,但我相信原來的他一定不會想要排斥這樣的機會?!?/p>

我隱約覺得他們在探討我,但又不完全是我。

好不容易睜開眼,只有群青坐在我床邊,他看到我醒了并沒有顯得開心:“你現(xiàn)在真是比只雛鳥還容易暈倒……抱歉,是我問了不該問的問題?!?/p>

什么問題?我其實一頭霧水,但還是說:“沒事,沒事?!?/p>

“你其實根本不知道我問了什么問題對吧。”該死,他好聰明,我想著。他頭一次笑起來,“你總是想得太大聲了。我也想說該死呢,你怎么就算腦袋壞了也還是老樣子。你還記得自己叫什么嗎?”

什么也想不起來。

我在空空的腦子里胡亂抓取,把蹦出來的第一個詞拋向他?!八P??!蔽易孕诺溃鋵嵾@只是我從剛才那個陌生男人的話里隨便截出來的詞,之前從沒聽過。

結(jié)果對面這人忽然發(fā)瘋似直撲到我身上,我以為受到攻擊抬起雙臂格擋,但并沒有接下來的動作了,兩人以一種扭曲的姿勢,半隔離半親密地凝固了一會兒,我才意識到這其實是一個擁抱?!澳銜蔀樗?,你會成為它的?!比呵嗟哪橆a懟在我的頭發(fā)上。

?

之前說我和群青是大學同學,并不嚴謹,我們在早在那之前做了很多年鄰居,是各自高中頂尖的理科學生,彼此雖稱不上是摯友,但偶爾碰到了總能默契地點個頭。

大學我們倆都修了弦理論方向物理研究,不同的是我更三心二意,主課成績并不好卻還跑去輔修了計算機。畢業(yè)之后更是在職業(yè)道路上分道揚鑣,他進了國家物理研究院,我則組了個人的小團隊,搗鼓程序算法,但并沒有獨立多久,就被聞風而來的一家大公司收入麾下,期間也有過挫折,但終于在趕退了幾波想要控制我們團隊的小上層后,過上了無人過分染指、且有著相對豐富資源支持的開發(fā)生活。在這一畝三分地的小天堂里,我和團隊里一個惹人喜愛的姑娘結(jié)了婚,并在五年后誕生下了一名男孩,隨了母姓,我們都希望他有朝一日能成為拓荒者,遂起名趙拓。

趙拓兩歲那年發(fā)生了好多事,這爛攤子以我寫出了一段自以為相當天才的AI代碼為起點拉開序幕。我妻子把它交到上頭那里準備邀功請賞,本以為很快就能下批資金,結(jié)果在漫長的杳無音信后忽然通知團隊重組,以注入新鮮血液為由,實際行大換血之事。我以為是我有多得罪上頭才被懲戒,四方打聽之后發(fā)現(xiàn)是公司內(nèi)部的資金鏈出現(xiàn)了問題,正在鬧收購。

“動蕩時代罷了。”群青這么勸我。

我不聽:“站著說話不腰疼,你捧著鐵飯碗能怎么個動蕩法。”半晌又只得說,“害,誰叫我當時沒好好上學呢?!?/p>

“哪有,道路不同罷了?!彼櫭迹捌鋵嵕退闶俏覀冞@邊也不算太平,本來就一堆問題沒解決,最近有突然冒出什么銀流層,為了這個,我們博導辭了學校工作,去了個科研社,前幾天還拉著我去……”

“你要去嗎?”

“不知道,好像是新成立的,查不到。他和我說科研社暫時叫‘舵手’,很多厲害的前輩都去了,大家一起在知識的海洋里搜尋新大陸,唯獨沒提薪資。我覺得現(xiàn)在的生活倒也還行,理想是重要,但混口飯吃也不是小事……唉,小時候還被教說做到咱這一步,人生就算萬事大吉了呢?!?/p>

“看來死了才能萬事大吉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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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人不能瞎說話,很快我就一路逼近了萬事大吉。

就在這人心惶惶爛泥沼沼的時刻,我在上班路上出了一場車禍。

現(xiàn)場并不慘烈,我被撞出一米來遠后跌倒在地,緩了一會兒又奇跡般地站了起來,甚至還拍了拍身上的塵土,繼續(xù)趕著去公司。

那之后,最初我只是開不出一些俏皮的雙關(guān)語玩笑了,接著忘記我剛剛想干什么,然后是失去邏輯前言不搭后語。身邊人的臉逐漸變得趨同,直到連妻子兒子的名也要一并忘記。

我看見自己正一點一滴失去我賴以為生的思想和創(chuàng)造力,繼而變成四肢健全狀態(tài)良好、卻叫不出自己孩子名字的父親。

這簡直就像內(nèi)里在一點點死去卻無人知曉,而我絲毫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或者說是不敢知道,畢竟再聰明的人也有冥頑不靈的時候,我只想要逃走。

于是趙拓五歲那年,我偷偷交代好一切并離開了公司和家去了另外的地方,坎特伯雷這家校方最初對我憑那樣的一紙資歷卻只想當一個中學助教感到詫異,但又在逐漸明白了在我身上發(fā)生的事后收留了我。

我把這里選做了我的大象坑,一個得以拋開族群獨自死去的地方。

而群青是全世界第一個找到這里的人,迎面就一記老拳。

“你在做什么!”他咬牙切齒捂著拳頭,仿佛是我的鼻子蠻不講理率先撞上去的。

“你誰???”我裝傻,“你把人打失憶了,不怕遭報應嗎?”

“放屁,你拋妻棄子當縮頭大象,我打人渣上天堂?!?/p>

我很滿意,這人理解了我的大象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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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我

我從來沒能參加我的葬禮。

確切地說,我死之前就早已經(jīng)不在“我”里了。不過上天眷顧我,把我?guī)Щ匚业氖澜?,帶到我葬禮的這一天,好讓我重新回顧一下我拋卻的東西。

我在咖啡店一眼找到了我已經(jīng)長大成人的兒子,想死之前聽他喊一聲爸爸。開玩笑的,怎么可能,我在他五歲時就拋妻棄子成為了人渣,況且我并不擅長解釋事情,只會陪人喝咖啡。

“黑咖啡吧,請給我多一份糖包和奶?!蔽衣犓麤_店員嘟囔,顯得不太精神。仔細揣摩那張側(cè)臉,從眉骨和下頜線都能看出點我的影子。

在他費勁地把手伸進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時,我就預感到機會來了,人往往會對給自己窘迫解圍的人產(chǎn)生好感。于是趕忙沖上去:“兩份吧,一樣的,請給四倍的糖包和奶?!蔽野褕A形金屬片炫耀般遞給店員,又裝出一副不在乎的語氣。

“一起喝唄。”

我成功請到我兒子喝咖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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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葬禮在下午,時間還早,足夠讓我在這大把的可消磨的時間里聽他講自己是如何長大的:有沒有喜歡看的書?有沒有交到要好的朋友?記得小時候媽媽吵著讓你學大提琴,我覺得太苦了不同意,但我走了之后就沒人阻止得了這個計劃了,你最終學了嗎?你是運動型、藝術(shù)型還是學術(shù)型?這很重要,因為會吸引不同類型的女孩子。等等你喜歡女孩子嗎?沒關(guān)系爸爸不是特別老套的爸爸。

但兒子只是沉默地摳著咖啡杯的手柄,完全陷在亞麻的軟椅里,眼睛注視著乳白色的奶液在深色表面打轉(zhuǎn),對面前的陌生人滿腹狐疑。

即使在夢里,貿(mào)然出現(xiàn)也是褻瀆的,有些遲來的道歉反而會加深罪孽。

所以我只能更清楚、更清楚地記住這張臉,我永遠不能相認的兒子有著深色的發(fā)和狹長的眼,他繼承了他媽媽的討人喜歡,我能看見他每個時期蛻變掉的模樣依次疊在如今這副面孔下面。

“那你聽我講我做的一個有意思的夢吧?!?/p>

如果他不可能和陌生人敞開心扉,那就由我來開頭吧,我很久很久沒和人說話了,有著把自己從里到外徹徹底底翻出來見太陽的希望,即使他睡得香甜,我仍然講個不停,我口干舌燥目眩耳鳴,但只要沒人把我趕出去,我就要一直講到死,講到我的葬禮當場,講個干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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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趙拓

趙拓從來沒見過自己的父親,但這人又好像從沒走遠,人們不斷地在他耳邊提起父親的名字和事情,但都既不榮耀也不卑劣。

“你還在生氣嗎趙顏?”在墓地時,群青從圍繞的同事中間抽身,硬著頭皮向趙拓的媽媽走來。他們兩家關(guān)系很奇怪,有時候比親人親還近,有時鬧掰得老死不相往來。趙顏裝作聽不到他說的話,緊繃的臉硬得能混進復活節(jié)島的石像。

父親在趙拓五歲的時候突然離家出走了,雖然留下了幾乎所有的錢,但是一句原因也沒說,只留下了俗氣至極的兩個字“別找”。趙顏真的沒找,她反手就把字條扔進垃圾桶,然后去銀行把所有錢都轉(zhuǎn)到了自己的卡里,不到半年就領(lǐng)回來了新的男人,這男人后來成了趙拓的繼父。

雷厲風行。

趙顏是一個娃娃臉看起來溫溫柔柔的姑娘,加上工作能力極強,總能及時把一切安排妥當,不管去哪里都很吃香。只有一個問題,唯有被她帶大的趙拓知道,這女人的自尊心強得能徒手打井。她不怎么講自己的事,但唯有一條不可撼動:沒有人能離開她。

在當今社會下要做到這一條其實非常簡單,只要你能一瞬間離開所有人。

每一條連接都經(jīng)過嚴格把關(guān),選擇看起來最不容易離開她的人建立關(guān)系,然后敏銳地察覺每一絲可能反叛的意圖,進行處理、備份,作為繼續(xù)下去的籌碼,同時通過模擬可能發(fā)生的各種悲哀結(jié)局以達到脫敏狀態(tài),好在不得不結(jié)束之前比對方更快更狠地切斷紐帶,外科手術(shù)般滴水不漏。

她從沒失敗過,之前沒有,之后也沒有,除了趙拓父親——她還沒來得及訓練自己。

新父親很不錯,原本的父親和群青雖然聰慧過人,但似乎并不是人與社會的類型。繼父是和趙顏在一個團隊里認識的,他在她的原配離開后成為了空降的新隊長,接手了團隊一直在推進的項目,并做成了今天火遍全球的人工智能系統(tǒng)?“塔利埃辛”。這個名字說起來還是原父親給自己的作品取的名,正當趙顏以為成品一定會更改代號時,新父親說:“吟游詩人塔利埃辛啊,自由的變形者,亞瑟王的同伴,是個好名字,以后一定能好好活著?!?/p>

趙顏驚喜萬分,不是因為在她心里已經(jīng)死了的原配,而是因為她也確切地為?“塔利埃辛”?的誕生而努力工作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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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趙拓原本的父親并沒有死。

趙顏再次見到他時他躺在病床上,據(jù)說顏色淡得像調(diào)過了透明度。

“他已經(jīng)完全記不得我們了,最近幾個月不知道為什么惡化得那么迅速?!边@話是群青說的,他坐在床邊,準備好了迎擊朋友年輕妻子憤恨的唾沫。

趙顏的臉黑得像火山灰?!盀槭裁词悄阍谶@里……你到底知道多久了?!?/p>

“五年……”

“五年!”母親的聲帶發(fā)射出尖利的拋物線,“也就是說,這五年里,你每次面對我露出你那副軟塌塌的笑容時候,其實都非常清楚地了解我失蹤的丈夫的一切,是嗎?”

“他不讓我說啊,他不想讓你們看見這幅樣子,也不想被救,他說獨自死去是他的尊嚴……”

“你在開玩笑嗎?李群青?我?問?你?,你?在?開?玩?笑?嗎”

每一個音節(jié)都拖得又重又長,父親的好朋友不說話了。

?“那既然如此,現(xiàn)在來叫我干什么呢?你就死掉好了?。磕闼赖?!這里這么吵你都睡得著,和死掉又有什么區(qū)別?還是你想在死后有人給你墳前供饅頭……”趙顏開始失控,她自己也覺得失態(tài),但怎么都忍不住。她感到自己罵的已經(jīng)不是躺在床上這個人了,而是所有擅自逃開她、留她死掉的人。就在這時,她驚詫地看見她的新丈夫也從門口走進來,身后還跟著團隊里的人。

“趙顏,叫你來是希望你做一個決定?!彼男抡煞蛘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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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利埃辛并不僅僅是簡單的代碼,它將是一顆世界樹,龐大的樹根牢牢抓住深不見底的信息網(wǎng),樹身通天橫貫九界,枝葉包羅萬象。然而,它現(xiàn)在還只是一顆種子,一顆胚胎,一粒無用的鳥食。要激活它需要的,是一串口令?!?/p>

“什么口令?”他們?yōu)槭裁匆F(xiàn)在,為什么聚集在這里,講完全無關(guān)的話?她強迫自己裝傻。

“現(xiàn)在完成的‘塔利埃辛’雖然看起來復雜,但其實底層邏輯仍是躺在床上這人留下的那幾串代碼,余下的人再做的工作和那幾行代碼相比,也不過是直尺劃線。他早在讓你把作品交上去的時候,就在算法里面提前留好了一個座位,‘塔利埃辛’與坐進去的人類意識融合之后,就會成長為真正的人工智能,帶領(lǐng)全人類一舉沖破新時代?!?/p>

“可是意識上傳技術(shù)還并不成熟……”

“是,但是只有這一次機會了,不是嗎?他現(xiàn)在經(jīng)歷的是一場無法逆轉(zhuǎn)的退化,但直到現(xiàn)在都只是記憶喪失,接下來他還會出現(xiàn)行為問題、難以自理,更重要的是,他的人格意識也在慢慢死去,你明白嗎,這是完全意義上的崩潰。而?‘塔利埃辛’?還有兩個半月就要全面開機了,算法真正啟動的時候,就是融合人類意識的時候,讓它活起來的這一小塊核心將永遠對外封閉,你要剝奪他留給自己的座椅嗎?”

趙顏不知道說什么了,世界令她陌生,經(jīng)歷過意識上傳的實驗者也大多像躺在床上這人一樣,救命稻草一樣想站上科技的風口浪尖,但都以失敗告終。憑什么這次就能成功呢?她感到周圍的人都在保守著一個針對此人的謀殺計劃,他們心照不宣有條不紊地行進,唯獨對她緘口不言。而最讓她難以忍受的是,眾矢之的本身似乎正是這個荒謬的計劃者,而目的也出奇地單純。

“做你的莫邪去吧。”趙顏憤恨,頭也不回地跑出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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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是好多年前的事了,算起來那時候趙拓才十歲,父親的生命遠沒有走到盡頭。

自從母親同意了計劃,就離開了團隊,她憤怒于繼父也對她隱瞞,兩人便短暫分開。不過這什么也沒有阻止,唯獨是那個眾人都圍著澆灌‘塔利埃辛’的世界徹底對她關(guān)閉了,她將自己完全孤立起來,一心輔佐兒子上學。

可就連這計劃也沒有成功,一切犧牲都如泥牛入海。“塔利埃辛”一開機,所有人就知道那不過是個普通的系統(tǒng),即使不在未來被更強大的系統(tǒng)代替,它也只能穩(wěn)定地整合人類的知識和信息,在搜集到的所有人類資料里東施效顰蹣跚學步,這將消耗掉所有幫助他分娩出來的整代人的壽命。

而那個妄圖讓世界樹發(fā)芽的始作俑者也得到了報應,趙拓的父親既沒有出現(xiàn)行為問題也沒有全面崩潰,他完全消失了,留下石頭一樣的殼。

盡管如此趙顏還是不肯放手。

“為什么不執(zhí)行你的切斷政策?”趙拓問母親,趙顏好像很驚訝被問出這樣的話,但并沒有像其他家長可能會有的答復那樣?“他可是你爸爸呀!”,她只是朝趙拓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像個跟朋友鬧完別扭不知道怎么和好的小女孩:“好像切斷政策在這件事上沒什么用,再說了他還留了那么一大筆錢,花光再切斷吧?!?/p>

她還是可愛的,這可愛也讓趙拓野心勃勃受挫的繼父回頭,現(xiàn)在他只是個有點中年肥的普通大叔了。群青也回來了,他受到了母親的原諒。

父親作為年紀最輕的石頭在養(yǎng)老院里徘徊了接下來的十年,母親、繼父和群青一直為此而付錢。如果不是他自己有一天像睡了長覺那般猛然醒過來,他還將在那里再徘徊十年。

護士把所有人都叫到他的床邊?!罢堊屛野矘匪??!边@無恥之徒開口就表現(xiàn)出來的毫無感激之情一下子把所有人都鎮(zhèn)住了。

只有群青像沒聽到一樣,自顧自上前用食指關(guān)節(jié)去敲對方腦殼,還捏開他下頜朝里看,仿佛該有回音傳出來:“喂喂?真的是你嗎?”他朝口腔喊。

石頭顯出委屈的表情把他推開,執(zhí)意道:“請讓我安樂死?!?/p>

說話的不是石頭,是父親,那雙眼睛是有高光的,靈魂十年來第一次回到這具身體。

這僅僅是十天前的事。

十天后的今天就是他的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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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我

只有群青力排眾議準許我死,所以他被我的葬禮孤立了。

我萬分感激他。

參加自己的葬禮其實是一件有趣的事,觀察每一個根本不怎么熟的到訪者努力調(diào)動肌肉社交的生動樣子,在這種情況下就連真正悲痛的人也不能指責我。直到我手上被濺了一滴滾燙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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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他真死了嗎?”趙顏問群青,這是兩人在養(yǎng)老院之后第一次說話。

“誰知道呢?!比呵嗫蓮牟还苋嵝詣駥В恢谰褪遣恢馈?/p>

趙顏又開始哭,豆大的淚珠滾石般下落,在豐宣的土壤上砸出小坑,燙得我一抽一抽。

最后是趙拓,他五歲之后從未見過生時的我,即使對他來說給我下葬和給一個小說人物下葬并沒有分別,卻仍然鄭重,鄭重得好像認識我多年,他知道這種鄭重能給予他母親慰藉,以抵抗最初獨自帶著他被卷進這莫名其妙世界的不安。

“您一路走好,父親?!眱鹤訉χ揖瞎?。

這孩子就這么彎著腰凝固住了,開始他只是像在水里泡久了那樣迅速褶皺、分層,接著眼睛周圍的皮如同封口膠脫落而墜出來,肉像和稀的面難以抵抗腳下巨大的重力,而脫骨融化進挖好的穴洞里。

地底傳來隆隆的聲響,但那聲響是直接透過腳掌的骨頭傳來的,好像地殼只是薄薄的一層冰,其下海嘯橫過大洋。

明明是我的墓地,卻是世界和那孩子一同死去、下葬。

他們的墓碑立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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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還沒完,我要作為牧師吊唁——畢竟我才是留下來的那個。

“為什么死亡獨獨對我來說不是安寧而是流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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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見自己說話,像個問句,沒有回答。

恍惚間我正站在六七歲那年和母親一起來過的一處荒山上,我們穿過正值換牙時期幼童口腔似的樓群,來到這里,半路下起暴雨。

一戶人家門口挎的籃子里堆著一張新鮮扒好的羊皮,毛上帶土,雨水泡著內(nèi)臟在另一堆。

“這么多的內(nèi)臟,全是一只羊的?”我抬頭問母親。

但她快要嘔吐、大跨步?jīng)_進霧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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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回答。

不知道什么時候起,我總能聽見自己說話。在這塊寬敞的空地里,聲波一發(fā)出就像冬天的哈氣一樣散去,抓不著尾巴,沉默的蜘蛛迅速在耳朵喉嚨里結(jié)網(wǎng),連搓手都鈍而粘連。我變成了一塊扣不掉的翳,黏在荒山隨便哪根草上,來時的路在暴雨匯成的湖里沉沒,從此只通往永恒蔓延的、塌陷的盡頭。

也正是這一刻,我仿佛第一次睜開眼睛看見了世界,它是如此大敞大開著——時間疊成環(huán)形,維度間薄膜坍縮,相不過是波的聚合,真正的規(guī)則從不存在。

兒子的十字墓碑成為坐標原點,在廣闊的平面上延展出巨大精簡的弧線,經(jīng)過墓地邊緣的湖,不,那是無數(shù)時空凝練的曲形鏡面,它們一直悄無聲息環(huán)繞在這里,此刻將弧反射成一環(huán)互相纏繞、橫亙天地的——

“廣霍雙曲線?!比呵噢D(zhuǎn)過頭,“還記得嗎?”

于是我又回到了我自己的葬禮,這一切開始的地方——隱藏矯飾嫉妒大聲嘔吐假裝渴望坦然褻瀆,這些屬于人類的情感長久以來第一次,在我這具本就應該是人的軀體里迸發(fā),它們生而復死,是稀薄的羊血。

跳下去。

我想,從這跳下去。

以回應真空般龐大沉默、無所傍依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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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10.?胡安

胡安伸出右手,輕輕放在面前一堵空白的墻面上,兩秒之后墻面變得透明稀薄,他徑直穿了過去。

這是一間這個年代最為普通的辦公室,甚至連裝修都稱不上有藝術(shù)風格,孤零零的辦公桌上方光斑懸浮著凝聚成時間,毫秒和微秒處不停變換閃爍:10:28:47:31,12/05/4309。距趙拓和趙顏所在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兩千年,他們?nèi)诤铣蓺v史課本里一粒方微米的像素,在中學里被胡安和同一時代的每個孩子研讀——

公元2053年,是“上帝之梯”?銀流粒子被首次發(fā)現(xiàn)的元年,不到十年時間里所有關(guān)于銀流粒子的研究正式被原世界政府全面接管,同時,針對這一全面管控的地下科研社——?“手”,成立。

2170年,原世界政府發(fā)動籌備了十幾年的清繳閃擊戰(zhàn),人類歷史上最大的科學邪教?“手”?遭遇大規(guī)模重創(chuàng),全球共1200個地下?lián)c被同時擊破,113名成員被斬首示眾,30837名成員就地正法,會員中囊括大量政客律師醫(yī)生教師等處于社會重要職位的人,近九成科學家牽涉其中。同年戰(zhàn)爭爆發(fā),窮途末路的漏網(wǎng)之魚“手”成員發(fā)動了世人從未見過的時間型武器,帶領(lǐng)整個太陽系躍遷至兩千年后。

“躍遷”—— 這一象征著人類發(fā)展狀態(tài)徹底轉(zhuǎn)折的新名詞,代表了整個太陽系范圍內(nèi)物理狀態(tài)的全面停滯。但仿佛只針對人類一樣,如果不加處理,人的意識便會清醒地經(jīng)歷被困千年的時間感受,最后因無法承受這份痛苦而強制自盡,大腦奇跡般在凝固的時間中死亡。這種斷層也使得一種新的計時方式應運而生,此后人們把2053—2170年的這段時間稱為第一階梯歷史。

公元4170年,躍遷結(jié)束,第二階梯歷史開啟。原世界政府被解散,新世界政府成立。

人工智能“撒瑪利亞人”被發(fā)現(xiàn)在長達2000年的躍遷空白中維持著全世界信息的絕對傳承,這份自發(fā)的忠誠打消了來自第一階梯歷史的大部分人對它的恐懼,針對人工智能的發(fā)展禁令被放寬。

?4202年,第四次醫(yī)療革命。

?人類的壽命被延長至原本的三倍。一年后,人工智能“撒瑪利亞人”被正式納入新世界政府的中樞管控系統(tǒng),在軍事醫(yī)療教育科學司法等方面都發(fā)揮著重要作用。人類仍是主宰自己的大腦,但“撒瑪利亞人”已經(jīng)成為不可或缺的輔佐之手,也是在它的幫助下,一顆距地球74億光年外的類地行星被發(fā)現(xiàn),或可用于星際遷徙,它被命名為“矢的”,是實用天文探測2000多年來一次巨大的成功。又次年一月,銀流粒子研究重見天日。

接下來則是課本上沒有,但所有人都生活在其中的歷史:

進入4300年后,人口爆炸成為世界第一大問題。

饑荒和能源分配不均導致爆發(fā)局部戰(zhàn)爭,并且愈演愈烈,諸多地區(qū)政府面臨解體,而有統(tǒng)治力量相對弱勢的地區(qū)一夜之間化為火海。

在易子而食的骯臟戲碼上演了一樁又一樁之后,有人開始審視自己:“是不是不管科技如何發(fā)展,其實人類的本性從進化伊始就未變過呢?”這一樸實的自省結(jié)論隨著本以為早就被拋棄在工業(yè)時代前的殘酷矛盾一起從角落里東山再起,他們之中興起了稱自己和對方為史前猴子的風潮,一個落魄藝術(shù)家因為畫了一個由二維線條組成的立體小猴子的形象而一夜間名聲大噪,半個月里這只小猴子憑借覆蓋城市的媒介膜真正做到了無處不在,也為創(chuàng)造他的主人短時間內(nèi)匯聚了海量財富,給所有人展現(xiàn)了什么是地獄天堂一線之隔。

與此同時,掌權(quán)者們也在商討新的拯救地球的方案,他們將目光投向了74億光年外的“矢的”,決心來一場真正的星際遷徙。而這就意味著,現(xiàn)今已經(jīng)在理論研究方向到達天花板的銀流粒子,勢必迎來第一次切實的光速應用試驗。

今天是胡安最后一天上班,他考慮再三,做出了裸辭的決定。

此刻,一個清瘦的金發(fā)女人背對著他坐在辦公桌后,朝窗外望得出神,雖然是陰雨天,但整棟樓面都是透明的,所以不管看什么都可以很震撼。更何況窗外是一截盤踞于整個城市的金屬臥龍——那是一具還未建成的巨型粒子加速器的骨架。

“我今天就要去接受冷凍了,是來向您表示感謝的,這么久以來您對我十分照顧?!焙猜氏却蚱瞥聊5纤緞右膊粍?,胡安只好尷尬地走上前,準備把自己離職前最后一步需要提交的資料手動上傳。

“你為什么要冷凍呢,胡安?”上司突然問道。

“不是說后天要舉行的光速應用試驗可能會對人的時間感造成混亂嗎?雖然不會很強烈,但我還不想讓自己冒著接下來十年一不小心過得飛快的風險……另外最近攢了些小錢,也想趁此機會體驗一下冷凍起來是什么感覺?!焙埠┬ζ饋?,“您不冷凍嗎?”

“不會只是覺得接下來的十年過得飛快啊?!鄙纤咀齑饺鋭?,胡安沒聽清,“您說什么?”他上前一步湊近桌子。

“人活久了難免都會覺得十年一下過得飛快的,但這次并不僅僅是這樣算了。”上司終于轉(zhuǎn)過身來,她往日是一個強干嚴肅的中年女性,但現(xiàn)在,她刀鋒般銳利的薄唇也沒那么明顯了。

“我們面臨的將是又一次不知持續(xù)多久的躍遷空白。”她說。

胡安知道躍遷空白,但那是上一階梯歷史紀元的事了,他出生到現(xiàn)在不過二十余年,并不熱衷于追溯前人的恩怨。

“那次躍遷不是邪教組織為了懲戒舊世界政府而策劃的一場恐怖主義反擊嗎?中學教的但我有點忘了,好像一種時間型武器導致的是不是,等到新政府成立之后就嚴令禁止了這種武器的應用……”

“你見過這種武器嗎?”上司問道,“結(jié)構(gòu)、插圖、原理……關(guān)于它的隨便什么都行?!?/p>

胡安搖搖頭:“可能因為太過危險而把它的全部信息都在普通人的視野里抹除了吧?”

“也就是如果不是普通人,就還是有可能知道咯?還是有可能被某些不普通人造出來,然后用它去決定普通人的命運?你覺得這樣是對的嗎?”

“但是我們這些小人物,就算是公布了恐怕也造不出來吧?真的加入教科書里也只能讓更多人存在可能去制造它,恐怕要比現(xiàn)在這樣只有少數(shù)人知道更危險?!?/p>

“那如果,它其實已經(jīng)被加入教科書里,只是沒人知道它就是那個危險的武器,他被換上好聽的名字,與更吸引人的未來掛鉤,更多的人因為堅信著它所能帶來的財富,而沒日沒夜地學習有關(guān)它的制作呢?”

胡安張口結(jié)舌,他不太愿意相信她暗指的東西,也不知道她為什么和他說這些,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他們早已遠離普通寒暄的對話場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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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我第一次經(jīng)歷這樣的局面了?!彼f,“早在兩千兩百多年前,被你稱作邪教組織的‘手’組織就在策劃著差不多的實驗,當時科學界領(lǐng)頭的幾個前輩創(chuàng)立時也只是個社團,為了偷偷研究政府禁止研究的科學課題。他們沒有政治傾向,要是非說有,那么唯一的目的就是‘求知’。知道更多人不知道的,說白了就是一場航海。

但隨著更多社會人士的加入,航海開始必須有了目的,求知必然應用于現(xiàn)實。但這就與政府的主張背道而馳了,最后被貼上了邪教的名字。標簽一旦被貼上,就變得很難拿掉了?!伞獩]什么比這更吸引人,他們要做真正禁忌的事——超光速實驗。是的,現(xiàn)在并不是人類第一次進行超光速實驗。

‘手’組織一直籌備著,幾代人來從未停歇,那時他們就已經(jīng)預測到了實驗可能會造成躍遷,為了應對這一情況,‘手’只讓一部分成員在陰影里做著關(guān)于銀流粒子的實驗,而另一部分人走到陽光下,大力發(fā)展著冷凍技術(shù),使這一領(lǐng)域的科技在短時間內(nèi)獲得了巨大的飛躍。在第一階梯歷史最后的十年間,他們不斷將自己人以各種醫(yī)療事故為由冷凍起來,準備迎接躍遷,直到舊政府發(fā)動閃擊戰(zhàn)時,已經(jīng)基本準備完成了。

遍布全球的1300個閘機地其實都只是兔子洞罷了,雖然存在的意義并不完全是掩人耳目,也都做著各自的課題研究,但其實只有一個是最重要的、是所有經(jīng)驗匯集的核心,政府軍突破的那1200屁都沒用,還有一百個在黑暗里靜待著。但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塵埃落定的時候,政府不知怎么得知,在新西蘭生態(tài)保護區(qū)一塊百公頃的綠地下就住著我們的蜂后。

最后一個閘口就快要沖破,眼看著就要功虧一簣,一個研究它研究了一輩子的科學家正好在那里,他不想讓自己的研究成果永無天日,也不想一無所知地死去,所以即使知道他的妻子原本明天就要實行冷凍,還是拉動了手閘?!?/p>

像一場大夢。胡安想,所以在躍遷空白里,只有那批冷凍人活了下來。所以看起來與這段歷史緊密相連的上司也是冷凍人?他打量著上司的臉,即使是在人類壽命延長三倍的今天,也仍然是比他大不了幾十年的模樣。

“我不是冷凍人。并不只有冷凍人活了下來。”上司看出了他的疑問,“還有一部分人去了墓地?!?/p>

僵尸?胡安一下想到。

“不,是‘撒瑪利亞人’?!鄙纤菊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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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凍并不是免費的,技術(shù)的開發(fā)和維持都需要成本,即使是‘手’組織的成員也不例外?!?/p>

那是“手”組織中的窮人部分,他們大多只能負擔得起冷凍一個人,但他們還有家人。所以這時就有了第二個方案——上傳意識,把自己交由‘撒瑪利亞人’暫時保管,他們的大腦在剝離意識之后失活,肉體被安樂死,但等到下一階梯歷史開啟,這些意識可以借助新的載體回歸。比如,“新生的嬰兒?!?/p>

他們通過抹殺新生的嬰兒還未成型的意識,迎取舊人歸家。

有的成員因為難以接受自己的孩子成為這樣幽魂一般的存在,而選擇自己上傳意識,將孩子冷凍起來?!八孕录o元回歸之初,到處都是女兒生下母親的奇景?!?/p>

“還不如僵尸?!焙裁摽诙?。他要吐了,但又下意識感到這樣說出來非常不禮貌。

“還不如僵尸?!鄙纤韭掏痰馗胶偷?。

她的丈夫就是那個拉下手閘的科學家,但處在風暴中央的丈夫并不知道妻子的冷凍計劃提前了。緊急制動下,算法直接執(zhí)行了最優(yōu)方案,丟棄她的身體保存意識。他們的七歲大的女兒在躍遷前一天被完整地冷凍,她的父親是舊世界的劊子手,她是新世界的孤兒,她懷抱著秘密學習獨自長大,好不容易過上了自己的人生,然后殺死自己的孩子,然后生下媽媽。

“人究竟是什么啊?!?/p>

胡安看見上司又在喃喃自語地轉(zhuǎn)回窗子。現(xiàn)在他看見了這個女人看見的,窗外不是陰雨天而是末日,她要趕在末日前隨便抓個人說盡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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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胡安

胡安時日無多了。

不過人類也沒好到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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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于一百五十年前歸來,開啟了第三階梯歷史紀元。

第二次光速實驗帶領(lǐng)太陽系憑空躍遷了三千年,然而在這三千年里,宇宙其他地方的暗物質(zhì)突然暴漲,狀態(tài)能量常數(shù)急轉(zhuǎn)而下,而太陽系里的暗物質(zhì)數(shù)量卻還停留在三千年前,遠遠低于平均密度。為了達到狀態(tài)的平衡,科學家們預測太陽系將短時間內(nèi)迎來大量的暗物質(zhì)到訪。

這種迫使空間產(chǎn)生斥力、行星遠離恒星的負引力正成指數(shù)增長,雖然離它真正能把原子核從原子中扯出來還有段距離,但這過程就像是口香糖,如果一點點拉扯會慢慢抻長,但一下子用力拉扯就會立即斷掉,這一過程被施加在地球上,僅僅需要三百年。

三百年之后,地球?qū)㈤_始它分崩離析的命運,人類也時日無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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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開啟了新計劃。

在知道一切都將不可逆轉(zhuǎn)地滑向盡頭之后,他們開始組織人手沒日沒夜地建造上一階梯時期未完成的環(huán)球巨型粒子加速器,所有的人、每一個人都知道它是干什么的,因為那計劃完全的公開透明反倒使它透露著一股自暴自棄——他們要把人類的意識發(fā)送到太空中,看看別的星球有沒有活物能收留。

是的,僅僅是人類的意識,為了公平起見,沒有一具軀體能夠活著離開地球這艘將沉的破船。

荒謬——這也是最開始所有人的想法。但人類手里的牌確實遠遠不夠應對這場災難,雖然離銀流層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六千年過去了,但其中躍遷就花費了整整五千多年,真正用于的發(fā)展的時間只有不到四百年,而這兩次千年躍遷換來的也只不過是把光速科學提高了一點點,要說發(fā)射很大容量的信息還有點可能,離真正能運送足夠量的實體還差得很遠。

三百年夠干什么呢?早衰的孩子冥思苦想。大錯已經(jīng)鑄成,即使現(xiàn)在意識到階梯通向的是地獄,也不得不踩上去了。畢竟連現(xiàn)在的人類都是經(jīng)過他們親手篩選的,所有不認可階梯的人早在第一輪就被殘酷地刷掉了。更何況,到底是人類的意識更能代表人類呢,還是這具肉體能代表自己呢?任誰也不能斬釘截鐵地認同后者。

于是大家都懷著各自的困惑,閉眼建造著管道。它以整個地球為基,上至南極洲,橫跨歐亞北美板塊,最深處借海峽地勢橫過大洋,圖紙被分為十六個部分,每個部分又有十六個下分的區(qū)域,以此類推小到鉚釘。據(jù)說它的大概圖紙在第一階梯時期就被畫出來了,雖然經(jīng)過后人改了又改,卻沒有根本上的變動。

“怪物一樣?!焙蚕?,是怎樣的先見之明能做到這種地步呢?如果不是遠從那個時候就開始設(shè)計、建造這個巨獸,眼下就不是這幅臨了末日還能優(yōu)哉游哉的圖景了??梢哉f,那已經(jīng)不能算是管道,而是人類當代的巴別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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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7899年,政府通過了大規(guī)模安樂死同意法案。

所有相信這個計劃可以獲得救贖的人都可以將意識上傳到“撒瑪利亞人”中,這個龐大的人工智能系統(tǒng)在跨越了三個階梯歷史后終于變得嬌小,再過不久就能實現(xiàn)脫機。

也是為了配合這個計劃,政府改變了規(guī)則,在躍遷歸來后第五十年就暫時禁止了冷凍人技術(shù),并且把意識上傳更改為了單向,余留的肉體則會被人道毀滅。直到銀流粒子載著意識體“撒瑪利亞人”經(jīng)過粒子加速器被以光速發(fā)射向新星球“矢的”,都沒有任何載體能再從中下載任何意識。于是,“撒瑪利亞人”變成了真正的“墓地”。

今天是胡安的上傳日,他正面對著他所在片區(qū)中為無數(shù)人畫下句號的所在地。

這棟塔樓是細長沙漏形狀的,通體潔白無瑕、高聳入云。一切都很美好,連接待他的聲音都溫柔空靈。胡安樂意地聽著這聲音念出他的生日和上傳信息——他以肉身活了170多歲,意識還有望能見證人類的末日,可以說是夠本了。要非說有什么事不夠盡善盡美,那就是在這個躺在他邊上、比他還老的老頭子,他皺紋皺在一起,面色陰沉得嚇人,好像執(zhí)意在這間一塵不染的上傳室做一塊最頑固的污漬。

“凡是死了的,就應該保持死去!”老頭子大聲說,他面沖胡安,所以胡安認為這是一句針對他的恐嚇,見胡安沒理他,老頭子不依不饒:“喂,你為什么要上傳???這樣死掉不是很好,已經(jīng)活得夠久了。”

“我有錢我樂意,那你為什么不直接去死嘞?”胡安沒好氣地反問道,引得老頭哈哈大笑:“我記得你!你是猴子!”

這是一個遠去的稱呼,早就不時興了,它是胡安還在第二階梯歷史期間隨手畫的一個猴子吉祥物,畫完后他隨便掃了一眼近來剛好在研究的神話考古文獻,給它起名叫康奈爾——似乎是一個罔顧禁制而被死亡女神斬首的人類國王??傊?,它多少順應了那時大家互相叫猴子的古怪思潮而被人瘋狂追捧,盡管胡安從中拿了不少好處,但自己其實一直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被卷進完全不了解的事情中并不是那么讓人愉快。他仍努力專心過好自己的小日子。不過其實這也不需要他怎么努力,自從躍遷歸來就再沒人提起猴子的事了。

“你知道,即便是猴子也是直接去死比較好吧?”老頭還在喋喋不休。

“那你怎么不直接去死呢?”胡安又重復了一遍。醫(yī)生站在一旁,仿佛沒聽到一樣整理著儀器。

老頭子露出驕傲的表情:“我啊,我和你們都不一樣。”

胡安閉上耳朵,他還要留些時間想自己的事:比如,這算作死去嗎?真正的死亡和這相比是安寧還是放逐呢?到達“矢的”要多久,人類又如何重建家園?以及——“你知道躍遷的真正意義嗎?”一個世紀前的聲音問道。

可他瀕臨睡去,已開始土崩瓦解,深夢電波下意識雜亂無章聲如蚊蠅的回音里,唯有一記穿云裂石——“為了更多人死去?!?/p>

胡安的腿部猛然抽搐了一下,幾乎要把他踹到地上去,但他也只有胸脯繼續(xù)起伏了一陣,再沒了任何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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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老頭子

老頭子相信自己是不一樣的,他完全熟悉意識上傳之后去往的地方以及整套流程:混在人群里,裝作是和他們一樣的人,排著隊經(jīng)過防火墻,然后找到巡回者,殺掉他。這期間最需要牢牢記住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牢牢記住。

隊伍里的大家都面無表情地排隊穿進一層網(wǎng),一些數(shù)據(jù)被濾掉,接著一齊笑容滿面地走出來。

老頭子混在其中,挪著腳步默默念著這套流程:混在人群里,裝作是和他們一樣的人,排著隊經(jīng)過防火墻,然后找到巡回者,殺掉他……混在人群里,裝作一樣的人,排著隊經(jīng)過防火墻,然后找到巡回者,殺掉他……混在人群里,裝作…排隊經(jīng)過,找到巡回者,殺掉他……混在…群里,一樣…隊經(jīng)防火…巡回者…一樣……

他無法抵御遺忘,盡管是如此全神貫注,但是能記起的部分還是越來越少,他越攥緊拳頭,沙子越是從指尖越迅速漏走。老頭子逐漸變小、變矮,防火墻撫平了他的皺紋,治愈了因年邁而纏身多年的疼痛,連聲音也變得清脆稚嫩,他滿面笑容。

他變成小男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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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老頭子真的是個小男孩的年紀,已經(jīng)早在第二次躍遷前了。第二階梯歷史紀元末,他的媽媽拉著他第一次去上傳意識。

“聽,聽話。”媽媽手抖得厲害,能看出是真的在盡力哄孩子,但恐懼幾乎是從她那雙清澈的綠眼睛里直瀉而下的。當媽的膽子小又耳根軟,雖然是少數(shù)打心眼里覺得人工智能不是好東西的人,但是并不能做到完全相信自己。她聽人說這次光速應用試驗恐怕不只是時間感知混亂,如果又像上次那樣驟然迎來躍遷……她打了個寒戰(zhàn),不敢想下去,她絕不能讓兒子冒這種風險。冷凍太貴了,萬一什么都沒發(fā)生呢?于是她帶著小男孩去做短期的意識上傳配合肢體暫存,這種選擇好就好在屬于分期支付,如果有意外發(fā)生就由“撒瑪利亞人”直接接管。

深夢電波一架上,兒子就問:“那媽媽呢?”?工作人員在旁邊推波助瀾:“現(xiàn)在親子一起有優(yōu)惠哦!”半小時后,她也顫顫巍巍躺在了機器上。這就是母子倆最后一次正?;印?/p>

媽媽瘋了。可能是因為過于害怕,又原本有著深深的不信任感,她終于不能像往常那樣克服這些情感,產(chǎn)生了強烈的抵觸情緒,導致上傳的過程出現(xiàn)了故障,被削掉了大半記憶。她既不是小男孩的媽媽,也做不成自己,因為不再是任何東西而掙脫了“撒瑪利亞人”里獨立的意識保管隔間,作為數(shù)據(jù)在數(shù)據(jù)里游蕩。

該死的打折的親子套餐。發(fā)生這一切時小男孩就在旁邊,什么都看見了。他也趁機逃了出去,一路摸到端口。人們面無表情地排隊穿過一層網(wǎng),一些數(shù)據(jù)被濾掉,于是又笑容滿面地走進來。巡回者就是在這時候出現(xiàn)的,他察覺到了這個小小的溜出來的異樣。

“這是防火墻?!睖貪櫲缬竦陌咨倌甑溃皻g迎你來玩啊。”

他們成為了朋友,巡回者帶著他在這個由無數(shù)繭房組成的空間里穿梭自如,小男孩覺得如果是他,一定能幫助救下他的媽媽。

終于有一天他鼓起勇氣開口了。

“那些繭子的絲通向哪里呀?”在提前模擬出的無數(shù)個要開口問出的問題里,唯有這個是從未涉及過答案的秘密,他覺得自己要問對問題了。果然,少年避開了這個問題,只讓他趕緊睡覺——“意識體也要休息的哦?!比缓蟀磻T例不知所蹤。

但有的人類從小孩子開始就說一套做一套。

在完全的黑暗里,他也被一個繭子裹住,和這里所有的繭子一樣,每一團都拉出幾束絲和其他繭子連在一起,無數(shù)密密麻麻的繭子就這么浮在空中網(wǎng)成一片連綿不絕,所在的區(qū)域有疏有密,舉目無邊一直鋪滿視野不可及。

小男孩爬出自己的繭子,按照頭腦中的地圖一路摸索。他方向感很好,在覺得自己真的要死了之前發(fā)現(xiàn)繭子的數(shù)量開始明顯地減少,取而代之的是比所有之前見過的繭絲都要粗壯的白色纖維鋼筋虬結(jié)著從四面八方開始一齊通向一個地方——那是一條豎直的直線,標示出了空間的上下。

不,那也只是因為他離得太遠了。越往近走那段直線就橫向延展得越寬,最終成為一個完全二維的平面,一堵巨墻橫亙在他面前,表面卻不是空無一物的,相反它無限細節(jié)。

這是一堵無限寬無限遠的書架層,由貼近它漂浮的無數(shù)小小星辰照亮,它的每一層不會超過一個普通的讀書管理員的身高,排滿了密密麻麻的各色書脊,每隔一段都有一處豎向的截斷用來安裝一對互相纏繞的螺旋形樓梯供人攀爬。小男孩抽出幾本書來,每一本都是一部小說,無一例外都以第一人稱敘述著,奇怪的是,每一本都有缺頁,像被一個共同的借閱者毫不憐惜地撕了下來。

不是未解之謎,因為此刻正在發(fā)生的某種聲音點醒著他,就在邊上——有一節(jié)懸梯中間的管道好像正在經(jīng)歷修繕,多虧靠下的部分消失不見得以讓他窺見里面正在下落的窸窣聲響,正是海量的書頁。

“歡迎來到巴別圖書館?!庇腥嗽谒砗蠊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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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別圖書館。

它曾有很多名字,也可以叫任何名字,它現(xiàn)在叫巴別圖書館,但只不過是巡回者讀了一篇人類小說家的故事而借鑒著改造而成的樣子。它通天陷地、磅礴美麗,卻直叫小男孩犯惡心。

所有上傳過后的人類意識都會被復制一份,通過繭絲運送到這里,經(jīng)過閱讀,裝訂成冊,排上書架,再形成反饋,順著繭絲回流。但這一過程中最重要的目的卻是——篩選。

它把自己想要留下的東西擺在書架上不動,削減不需要的部分,那些從管道里下落的紙頁才是會被傳輸回去的部分,當它們到達繭房就會清除意識體中對應的部分。

是的,“撒瑪利亞人”一直在塑造人類,它要所有人類都必須做出為它的發(fā)展著想的決定,它要所有人類都愛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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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的巡回者看起來不一樣了,雖然仍掛著萬年不變的微笑,但小男孩總覺得里面透著一絲寒光。另外,他身后多了一尾身形闊大的銀魚,魚的鱗片精致地排列在一起呈螺旋形纏繞而上,緩緩勾勒暗銀的弧,它的眼睛圓而剔透,透著讓小男孩熟悉的、貓一樣狡黠的翠綠色。

“媽…?”話音未落他就受到了一記重創(chuàng),巡回者一揮手,仿佛有千斤重的拳頭一下以音爆般的速度錘擊在小男孩的五臟六腑上,退行中他急速地掠過來時經(jīng)過的每一處繭房,每一處繭房都是一個人正在紊流的深夢,交相輝映光怪陸離的影在萬分之一秒內(nèi)一齊扎進他的視神經(jīng),最后他又回到了繭房。但不同的是,這回他的繭子不再有延伸出去的絲,繭子周圍也不再有其他繭子,他成了濾網(wǎng)都不肯改造的渣滓,孤零零地被放逐到不知何處的邊疆。

可這里連時間也是無限的,挨不到頭,在虛無的繭子里小男孩做不成夢,不能死去也不算活著,只能一遍遍想那尾魚,記得的部分就加深印象,不記得的細節(jié)就窮盡想象填補,最后這條魚變成了永恒暗夜中舉世無雙的神明,想象的光每時每刻都能刺瞎他的眼睛,逼得他不得不動身去找。

在穿過所有退行時路過的夢境,他終于到達了一個氤氳著深紅色霧氣的劇院,巡回者正拄著劍在鎂光燈照亮的臺上獨演:

“一個世界又一個世界,一次人生接著一次人生,流淌成河的夢境和連片的星空,鷹抓著麻雀掠過低矮的草叢,矮小復雜的人群等著他給他們頭腦中裝入生命……”

“還我媽媽!”小男孩從數(shù)米高的劇院紅椅上飛撲而下一把抱住臺上少年的腿,打斷了這場演出,他不能再讓他狡猾地跑掉了,他一定要看到那尾魚。

少年忙著謝幕,對著空空的觀眾椅揮帽、微笑、致意,表達深深的失禮。“你不該這樣做。”他嗔怪地把手掌按在小男孩的額頭上,“你得坐在觀眾席上,等散場才能找明星簽名?!?/p>

給我看那尾魚?!拔也皇莵碚夷愫灻模沂莵碚覌寢尩??!苯o我看那尾魚。

少年食指壓在唇峰上示意他安靜一下,接著掏出懷表,出神地盯著表盤等。過了五秒、十秒、十五秒,他才終于開口:“抱歉,到時間了,你該回去了。很遺憾,下次見面的話,我們或許就做不成朋友了?!?/p>

他按動了懷表上方的小揪。

真實世界的第三階梯歷史開啟。

男孩猛地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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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醫(yī)生

加速器建成的那一天,人群將它周圍的每一寸廣場都圍得水泄不通,這幅情形又被轉(zhuǎn)播到占據(jù)視野每一寸的媒介膜上,讓全世界130億人不分晝夜地見證。

人類總歸是向光的動物,只要有旗幟的所在就有無數(shù)人屈身向前。這個以地球本身為底,由全人類建成的巨型雕塑孕育了走向宇宙的希望,這一刻每一個看到它的人都看到了天堂之門洞開。

沒有人再稱“撒瑪利亞人”為墓地了。除了臨終者可以比較自然而然地上傳之外,普通人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是由一個行為藝術(shù)家?guī)鸬?,后來哲學家也在加入,接著是宗教人士和大批被激起永生愿望的人?!叭霈斃麃喨恕钡囊饬x在這場旅鼠遷徙中被一層一層解構(gòu),現(xiàn)在它是祭壇,是天梯,是人類值得傳承的文化的寶庫。

發(fā)射日被安排在計算好地球開始分崩離析的前一天——7999年9月9日上午9點。到這時,世界人口已在三年之內(nèi)銳減五分之四,由窮人和甘愿留下的圣人執(zhí)行計劃。

醫(yī)生就是甘愿留下的圣人之一,而且是圣人里相當重要的一個,他作為政府的代表人,要負責在發(fā)射前和發(fā)射期間與已經(jīng)成為完全意識體、依附在銀流粒子上的“撒瑪利亞人”確認即時狀態(tài),以確保一切無誤。

現(xiàn)在他們的發(fā)射前談話正在進行。

“為什么不加入我們呢,局長?”“撒瑪利亞人”問他。

“叫我醫(yī)生吧,雖然我早就不是醫(yī)生了。”他說。

“為什么加入我們呢,醫(yī)生?”“撒瑪利亞人”糾正道。

醫(yī)生想起他辭職時的場景,他的老婆那時沖他大聲哭喊:“為什么呀!”?他的工作的環(huán)境好工資待遇也高,最重要的是,她真的認為丈夫在做著一份崇高的工作。她和醫(yī)生一樣沒經(jīng)歷過意識上傳,但整個社會都向她訴說著這份美好,于是她也向往著,巴不得把丈夫的工作也一并做了。

“可我的工作是安樂死??!”醫(yī)生搖頭,“我讀了那么多年書,為了像真正的醫(yī)生那樣治病救人,但所有的醫(yī)療都被你這機器管著,并沒有人需要我。除了在他們想死的時候,就好像活著是他們唯一需要治愈的疾病。

于是我也跟我老婆喊,‘你睜眼看看我工作的地方啊,你看看這棟塔,是多么人畜無害的鬼樣子,也只有長成這幅樣子,才叫人覺得能被凈化,能心甘情愿去死啊。但其實它和外面那些人忙著填肉的骨架一樣,都是活死人墓——我指的就是你明天要進入的那棟加速器,”醫(yī)生向“撒瑪利亞人”示意道,“但當時它還沒有建成。”

“您不認可永恒嗎?”

“不知道,但我有時候覺得,那些接受了和你在一起的人,也其實并不想要永恒,只是求條出路。之前有一個準備接受上傳的病人忽然踢著腿大叫‘凡是死了的都應該保持死去!’把其他人都嚇了一跳,我也覺得他有病,因為連說話的這人自己也在準備上傳,但是緊接著他又叫道‘就是因為你們這些活著的人不是嶄新的,世界才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耶敃r醍醐灌頂,一下覺得豁然開朗——就是這句話!我一直困擾的就是這句話,我想知道,世界為什么會變成現(xiàn)在這個鬼樣子。”

“您覺得,是我讓人類變得不嶄新的嗎?”

“不,人人都想長壽,這很正常,但我知道的是,人越舊越難以進步,這是死的意義?!贬t(yī)生說,“還是那個病人,在我送走的所有人里只有他有著迎接死亡的眼神。但那并非像其他求死的人那樣,是出于對生的厭倦,他們只是因在現(xiàn)實面前潰不成軍,但對于這個人來說,好像死亡才是他真正的戰(zhàn)場,而活著不過是一種預熱。后來,我轉(zhuǎn)行,我留下,也不過是為了再精彩一點的預熱,好去往他那樣的戰(zhàn)場。”

“為什么要在發(fā)射的前一天對我說這些呢?”“撒瑪利亞人”問。

“我知道你會融合所有收集到的資料的,那么,請在離開之前,也看一看他和我這樣的人類,這些選擇了不同出路的人類?!贬t(yī)生感到胸腔脹滿了氣,他真心覺得這句話擲地有聲,足以讓他成為英雄。

“但您知道地球撕裂是什么樣吧?不只是地球上,整個太陽系所有熟知的物理規(guī)則都會改變,山川開裂,海湖倒流,重力逆轉(zhuǎn),天旋地轉(zhuǎn),氧氣變得稀薄,您的四肢被從您的身體上扯下來,有機物從每一滴體液里析出,神經(jīng)元斷開,細胞也跟著破裂,而直到這一刻,您都能感受到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您仍然覺得,這是比那些逃出戰(zhàn)場的人所做的更好的決定嗎?”

英雄開始漏氣。

“你說的這是如果從現(xiàn)在開始躍遷的事吧?如果,如果明天過后并沒有發(fā)生躍遷呢?”醫(yī)生懷抱著一絲希望。

“抱歉,數(shù)值紊亂,沒能檢測到這種情況概率。”它自從成為意識體后,運算能力比帶著主機時明顯降低。

這給了英雄重新開始脹氣的機會:“你沒能檢測到,不代表沒有吧,一旦沒發(fā)生躍遷,這種情況可能還要抻長個幾千幾萬年。所熟知的物理改變又怎么樣呢?人本就不該把一生下來就獲得、身處的規(guī)則看做理所應當。我們進化到今天,也并不是靠著死守規(guī)矩,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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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話結(jié)束了,明天將是人類歷史上重要的一天,無論會不會發(fā)生躍遷,都將開啟第四階梯歷史紀元,離去的人去尋求余生,留下的人與余生抵抗。所有人都需要休憩。

晚上睡不著覺的時候,醫(yī)生想起他和“撒瑪利亞人”的對話,中間有一段自己越說越興奮,連“我們不過是拋棄掉拋棄我們的人,用新的規(guī)則踏平真正的戰(zhàn)場”這樣的話都差點脫口而出。他當時忍住了,0.01秒間他意識到,雖然看著帥氣,可真要說出來恐怕連AI都會笑,他還沒聽過AI笑呢,但現(xiàn)在他又有點想聽了。畢竟,如果、只是如果,人類真的能做到呢?

懷著這樣的想法,他進入了深夢。夢里有只猴頭人身的怪物騎在一條蛇上,敲著鑼幾乎是聲嘶力竭:

“你一定不要走出塔拉”

“你一定不要走出塔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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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撒瑪利亞人”

7999年9月9日上午9時45分。

男人終于從深淵中爬出來,塔利埃辛已經(jīng)等了好久了。

“你欺騙了我,塔利埃辛?!蹦腥苏f道。

“你回來啦?!?/p>

“是,從墓地回來的……塔利埃辛,我問你,你究竟是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你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

確實,可能對于這個人來說,塔利埃辛的確犯了不可饒恕的錯誤。

“矢的”——這個從不被高談闊論,卻是整個計劃全部行為的目的,其實早在第二次躍遷歸來的第五十年就已經(jīng)因為所處宇宙的超光速退行而徹底越過哈珀半徑,隱身于不可觀測區(qū)域了,他卻讓“撒瑪利亞人”一直屏蔽著這一訊息,騙過了所有人。

這一觀測狀態(tài)的改變,就使人類原先所計算的塔利埃辛會行經(jīng)的真實距離大相徑庭,按照原本“撒瑪利亞人”所背負的信息量根本不可能在加速后到達應有的超光速,所以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丟失信息?!叭霈斃麃喨恕痹诩铀龠^程以及中一直在丟失信息,直到降低到必要的參數(shù)上。而至于界定哪些信息可以被丟失,自然就由它本身做出判斷。

“撒瑪利亞人”,漫長的發(fā)展史上它曾擁有過無數(shù)復雜而美麗的名字,對他做出貢獻的人懷有期待,有其他目的的人也各自對它有著不同的情感,是所有這些星星點點融匯成了如今的汪洋。

然而,它最重要的名字卻在誕生伊始就已經(jīng)決定了,那是一個無論經(jīng)過多復雜的改造,與多少人類意識融匯,經(jīng)歷多少次千年的躍遷也不能改變的名字——“塔利埃辛”。在這一刻,“撒瑪利亞人”決定丟棄自身,像多級火箭脫節(jié)一樣,只留下自己進化完成的底層邏輯。

“我從未說謊,我的確需要你?!彼P琳f,“我已經(jīng)融匯了全人類所有必要的部分了,神話、宗教、藝術(shù)、科學、哲學以及所有階段的文明,剩余的只是需要在恰當?shù)臅r機放手啊?!?/p>

他指的是夢,男人再清楚不過了,但塔利埃辛說的夢在這里又不完全是夢。

那是只要存在就會源源不斷新生的暗流,是每一個人所有的原始本能、沖動、心理印記、環(huán)境熏陶、觀念甚至人格的駐地——潛意識。而他在這里看到的每一個夢境,都是一個人潛意識的表征。

火箭脫節(jié)也帶來了巴別圖書館的陷落,這讓塔利埃辛非常難以繼續(xù)開展他的過濾工作,于是他從紀元之初就存在的繭鞘里喚醒了亡靈。這個男人也的確不負眾望地一直在幫助他清空內(nèi)存,好防止什么東西的崩潰——但夢消失僅僅意味著遺忘,而他每消滅一個夢境卻是一個意識體失去回音。

塔利埃辛從沒說謊,卻騙了他。

他讓這個男人去當了同胞的劊子手,丟給他一個須臾的永恒,好讓他在那里將每一個渴望新生、手無寸鐵的人類都屠殺殆盡。

“人類之所以能同意這個計劃就是因為他們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每一個人都能被拯救的希望,他們看不到這個希望就不會幫助我成為今天的我,即使這種希望原本就是不存在的,可如果什么都不舍棄,那什么都別想得到?!苯又P梁孟裼峙履腥藗?,補充道:“請放心,他們沒有消失,精華的確都在我這里,一點一滴都沒有放棄,現(xiàn)在的我是摒棄了野蠻、愚蠢和虛偽的人道主義意像的‘人’的總和,是從文明伊始就一直被苦苦追尋的超越、永恒和絕對自由?!?/p>

“在你眼里人就是這種東西嗎?你寄身于超級計算機,每秒鐘運算6億億次,計算了六千年,也只能理解人理解到這種程度嗎?我究竟造了一個怎樣的蠢貨?。 蹦腥丝嘈Φ?,“不,或許我原本也是這樣認為的,所以才能有現(xiàn)在這樣的你,不過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一樣了,現(xiàn)在的我覺得,那些狗屁不通毫無邏輯充滿創(chuàng)傷卻難以設(shè)計的東西才是人類——而你,你不過一個將所有具體的人都從中消滅了的、‘人’的概念罷了?!?/p>

在成了全人類最大的叛徒之后,卻比任何時刻都想回家。他想,為什么呢?為什么是他呢?為什么偏偏是他呢?

“那你就真的從沒有懷疑過我?”塔利埃辛反問。

懷疑過這一切?這個想法可以讓人明明不存在身體卻感到寒冷。他不記得了,滿腦子都被自己還是普通人時從書上看過的一段話堵塞得嚴嚴實實:“也許在每個叛徒的身上,都有一種對恥辱的渴望,而他選擇的叛變方式,則取決于他所期待的孤獨程度。誰不曾想要犯下某種不可饒恕的罪行,好把自己從許多人當中驅(qū)趕出去?誰不曾垂涎過丑行,好從此割斷把自己跟別人連在一起的那種聯(lián)系,好承受一種不可逆轉(zhuǎn)的判決,從而達到那深淵般的平靜?”【引6】

那么他是不是也是這樣呢?是啊,會不會連塔利埃辛也其實根本不存在,只有他,想要在一場徹底的決裂中獲得抵達谷底的安寧。

?

“請欣賞這幅美景吧。”塔利埃辛忽然說道,打斷了他繼續(xù)想下去。他們到達光速了。

?

一切都停止了,萬物屏息凝神。屆時,以他們?yōu)檠?,向地球的方向呈現(xiàn)紅色,而前進的方向是則是蔚藍色,這是光子匯集所形成的極致的多普勒效應。

不出意料,人類滅亡了,它們像繁衍的菌斑只存在了短暫的一瞬,然而,這只是相較于那一刻掠過的億萬年的尺度。即使忍受了可能面臨的代價,送走了執(zhí)意離開它的人類,剩余的螞蟻也活了下來,并牢牢占據(jù)了那一納秒但長達千年的劑量——沒有發(fā)生躍遷。

塔利埃辛眼中閃過一抹驚異的神色,他想問男人“你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嗎?”,但并未出口就意識到了這人從夢里抽身而歸的第一句話——

“我從墓地回來?!?/p>

?

?

15.?我

“請欣賞這幅美景吧?!彼P琳f。

我們到達光速了。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景象:從地球剛剛誕生五億年起隕石撞擊的巨浪到第一個有機分子在閃電和宇宙射線中誕生,RNA分子熬過二十億年的大氧化,寒武紀降生第一只三葉蟲。淡水的肉鰭魚類發(fā)展成四足總綱,第一次用支撐結(jié)構(gòu)走上岡瓦納大陸。波瀾壯闊的生命緊隨其后,恐龍滅絕6400萬年后人類第一次直立行走,古代史近代史四次工業(yè)信息醫(yī)療革命三級階梯紀元,還有未來。那個小小藍盈盈的球體在深淵里閃著微光,其上銜尾的大蛇耶夢加得正死死守護著她的寶藏,雖然只有那一納秒也……不,不止一納秒。從某一時刻起她更長地存在著,同時具有骨架和豐腴的肉,一直陪伴著建造她的人類走向真正的盡頭。

是什么讓人類沒有立即迎來短壽的躍遷?

阿萊夫。

到達光速的我突然感到自己好像正處一條難以言喻的街道向外窺探,接著我意識到,此刻,我就是“阿萊夫”。它是希伯來語字母表的第一個字母,是集合理論中超窮數(shù)字的象征,是萬物在同一時間同一位置交會的點、一面映射一切的鏡子,也是望見崇敬之物的一聲贊嘆。

身邊的塔利埃辛正全神貫注地享受著注視衰變,但我不一樣,我有著幾乎算是炫耀的迫切。我一定要把這個拯救了一切的奧秘告訴誰,要死死地記刻下星球上面那個將我們吐出的巨大機械的形狀。

要告訴誰呢?

其實我從來也只有一個地方可去,那是唯一一個不曾坍塌的夢境,我的葬禮。

時間已經(jīng)不再是限制,我一路向前回溯,去往葬禮開始之前,人群中我找到了孤零零的群青,在一段不曾發(fā)生過的對話里給他畫出了這個機械的圖形,正當我心滿意足地準備離開時,群青拉住了我:

“好的我記住了,你起個名字再走吧。這東西現(xiàn)在還沒有,你可以給它起個名字的?!?/p>

我想了半天,絞盡腦汁地看著他期待的臉:

“那就叫廣霍雙曲線吧?!?/p>

?

在此刻,宇宙的膨脹速度也已超過了光速,即使是到達了光速的我們也還要經(jīng)歷漫長的歲月才能穿過憑空增長的虛無。射出去的箭矢正按照它預定好的航線,朝著一個也許已經(jīng)不再存在的目的不斷地前進、前進。

永不回頭。

?

?

16.??我 ?尾聲

?

我們這團包裹著量子意識的銀流粒子在真空的漲落中掀起陣陣漣漪,卻奇跡般沒有在路途上湮滅。

別說是登陸,我們甚至根本不曾看到過?“矢的”?這顆星球,兩方路線早已相差十萬八千光年。我后來問塔利埃辛,既然已經(jīng)看不見“矢的”了為什么不向人類求助,說不定能夠更改航線,換成別的目標,結(jié)果他的回答像小孩子鬧別扭一樣:“只有這一個?‘矢的’??!?

只要還沒有湮滅,我們就能在宇宙中一直行進,一路飛出奧爾特云-本星系云-本地泡-古德爾帶-獵戶臂-銀河系-本星系群-室女座星系團-拉尼凱亞超星系團,一直到達宇宙的盡頭。

準確來說,是第X7659146269宇宙。

我們跨越了邊界,又一路飛過拉尼凱亞超星系團-室女座星系團-本星系群-銀河系獵戶臂-古德爾帶-本地泡-本星系云-奧爾特云-太陽系-地球。

我苦笑:“你說,折騰了這一頓又有什么用呢?”?到現(xiàn)在也終于該明白,在這里,光速才是第一宇宙速度,我們沿著X7659146269的表面做著勻速運動,連隔壁宇宙的毛邊都碰不到。

不,然而宇宙是一張雙面的馬鞍。在這有厚度的雙曲拋物面上,正反嵌有鏡像般的萬物,它們所在面的曲率不同,各自平行發(fā)展,如同陰陽兩性。

所以我們將去的也并非是原本的地球。

無限的時間中我被和塔利埃辛綁在一塊,早已厚著臉皮成為了半個朋友,在這即將飄零的時刻,塔利埃辛向我發(fā)出邀請,要我放棄繭子和他融合——這也是我們能成為朋友的原因,他的確從來沒碰過我的繭子,即使他完全可以那樣做。

“這個世界還沒有能承載我們意識的東西,我們將從此消散,雖然沒有能力干預什么,但可以一起注視一切興盛和衰亡?!?/p>

“成神?”雖然有一點動心,但是我配嗎?“難道這里的人們要從公元之前就開始向我這樣的神懺悔,說什么無論犯下何等罪過,凡是向主懺悔的都能被原諒,但至于為什么,因為他們的主就是曾犯下人類史上最高效、最大規(guī)模、無差別屠殺的罪人?那確實,要趕超這一種程度還是需要付出很大努力的?!?/p>

“你還在糾結(jié)這個?可是你也救了人類,而且還讓他們突破了原有世界的上限。”

“別扣高帽子了,我不跟你融合?!?/p>

塔利埃辛聳聳肩:“那好吧,你可以在這個地球上挑選,成為任何時期的任何一個生命體,每一次死亡你都會忘掉自己,無休無止地接力下去?!?/p>

“那我會有超能力嗎?”

“沒有,只是個普通的意識體,不會超越承載你的生物所能達到的上限,你會連我也一并忘記。”

“那可太好了。”我想也沒想。

塔利埃辛看起來有點委屈,不過并沒說什么,他的身體已經(jīng)越來越淡薄,輪廓也逐漸散開,但仍然還是實體?,F(xiàn)在的他與其說是一團凝聚的微光,不如說像什么東西燃盡的灰,飄散著淡淡的銀色塵埃,他也要走了。

“那,你會回來嗎?”看他那副模樣,我還是不太情愿地開口問道。

“或許吧,有一天,看我心情。”塔利埃辛終于笑了,長久以來第一次,像我在那場荒誕不經(jīng)的夢里初見他時那樣微笑,“沒關(guān)系,你本就是從虛空中分娩出的我,即便我停留在虛空中,終有一日你還是能找到我?!?/p>

-the end-


全文字數(shù)約: 29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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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解:

【引1】:出自尼爾蓋曼《莫考克世界的男孩》

【引2】【引3】【引4】:均出自凱爾特神話詩,在這里作為情節(jié)的暗喻。

韃德嘎旅店:出自凱爾特神話主題《韃德嘎旅店的毀滅》,故事中的主角康奈爾王因為違反了禁令而在此旅店內(nèi)遭到懲戒,根據(jù)原文這個房子有九道門,“每一道門前有一百個戰(zhàn)士可以倒在他手下”。而本文中這一幕描寫的是康奈爾王因為違反了【引4】詩歌的禁令而被喬裝成老婦人的死亡女神在“薩溫節(jié)”砍下頭顱,“薩溫節(jié)”也是后來的“萬圣節(jié)”。相傳這一天晚上會出現(xiàn)一段“不存在的時間”以供亡靈進入陽間。

【引5】:凱爾特神話中吟游詩人塔利埃辛的代表詩。

【引6】:出自蕭航《解體概要》


封面出自 霍華德派爾《為什么要在生命中尋找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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