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文:圖宗·索恩的鏡子——羅伯特·E·霍華德


原名:The Mirrors of Tuzun Thune
譯者:浪漫之鉤
未經(jīng)譯者允許,禁止無端轉載
正文:
“一片狂亂、怪異的地帶,壯麗絕倫,立于
空間之外,時間之外?!?/span>
——坡[注]
[注:引自愛倫·坡的《夢境》(Dream-Land)。]
?
即使對國王們來說,這個時刻也總會來臨,這個極度乏味的時刻。此刻,寶座上的黃金無異于黃銅,宮殿中的絲綢不過如土布。王冠上寶石的光彩陰沉暗淡,就像是白茫茫大海上的浮冰;眾人的演講空洞無味,如同一個弄臣敲著聒噪的鐘聲,其中的萬事萬物,感覺都如此虛假;就連天空中的太陽,都變成了紫銅色,綠色海洋帶來的氣息,也已不再清新。
庫爾(Kull)坐在伐魯希亞(Valusia)的王座上,迎來了這乏味的時光。事物在他面前來來往往,排成一幅沒有盡頭、沒有意義的圖卷:男人、女人、祭司、軍國大事,以及有大事發(fā)生的跡象;眼前的事,和需要完成的事。但他們就像一堆影子,來了又去,沒有在他的意識中留下任何痕跡,只留給他巨大的精神疲勞。不過,庫爾并不是累了。一種渴望涌現(xiàn)在他心中,渴望著能有什么超越自我、超越伐魯希亞宮廷的事情發(fā)生。一股騷動翻騰在他心中,奇異、鮮亮的夢境,正暢游過他的精神世界。在他的吩咐下,布魯爾過來了,長矛殺戮者布魯爾(Brule the Spear-slayer),皮克特國度(Pictland)的勇士,來自西方以外的群島。
“主上,你已經(jīng)厭倦了這種宮廷生活。跟我走吧,登上我的戰(zhàn)艦,我們一起隨海潮而行,去游歷一段時間吧?!?/span>
“不行?!睅鞝栍魫灥匕严掳蛪涸诖T大的手掌上?!奥犕晁心嵌咽虑楹螅液芷>?。那些城市,在我眼里沒有一絲誘惑力——邊境也很平靜。再也聽不到大海的歌謠了,當我還是個男孩的時候,總躺在亞特蘭蒂斯轟鳴的岸邊懸崖上,那夜幕中滿是耀眼的星辰。不再有了,那綠色的林場如往常一樣朝我招手的景象。一股陌生感正向我襲來,我心中有一種渴望,一種超越了生命里一切渴望的熱烈愿景。你走吧!”
布魯爾帶著疑惑不解的心緒走了,留下國王獨自在寶座上沉思。之后,一名宮女悄悄潛到庫爾身邊,低語道:
“偉大的國王,去找巫師圖宗·索恩吧。生與死的秘密,他無不通曉,連同那天空中的星辰,和海底的國度?!?/span>
庫爾看著女孩。她的頭發(fā)好似純金,她有著紫羅蘭色的眼睛,眼角奇異地上翹著;她如此美麗,但這美對庫爾來說并沒有什么意義。
“圖宗·索恩,”他跟著念道?!八钦l?”
“一個出自先古種族(Elder Race)的巫師。他就生活在伐魯希亞,住在幻象之湖(Lake of Visions)邊的千鏡之屋(the House of a Thousand Mirrors)里。一切事物都為他所知,君上;他能與死者對話,與迷失之地的魔鬼們談笑自若。”
庫爾站了起來。
“我要去找這個裝神弄鬼的人;但我離宮之事,你不許對外透露一個字,聽到了嗎?”
“我是您的奴仆,我的君王?!彼t卑地跪倒在地,但看著庫爾的背影,那暗紅色的嘴唇上,卻浮出了狡猾的微笑,細長的眼眸中,閃動著詭詐的光芒。
庫爾來到了圖宗·索恩的屋子,就在幻象之湖旁邊。寬闊的藍色湖水,向四面延伸開來,無數(shù)精致的殿堂矗立在湖岸上;有許多裝飾著天鵝翅膀的游船,慵懶地漂流在朦朧的湖面,連綿不絕地傳來輕柔的樂聲。
高大、寬敞,卻又不事張揚,此乃千鏡之屋。巨大的門戶對外大開著,庫爾爬上寬大的臺階,未曾喊門,就直接走了進去。里面是一座宏大的房間,墻壁全是由鏡子組成的,他走向巫師圖宗·索恩。此人古老得如同扎爾加拉群山(the hills of Zalgara);他的皮膚像皺巴巴的皮革,但那冰冷的灰色眼睛,卻如劍鋒相交時擊出的火星。
“伐魯希亞的庫爾,我的屋子亦歸你所有,”他以老式的宮廷禮儀彎腰致禮,示意庫爾坐上一張形似王座的椅子。
“我聽說你是個巫師,”庫爾直率地說道,他用手托著下巴,沉郁的眼睛緊緊盯著此人的臉?!奥犝f你能創(chuàng)造出奇跡?”
巫師向前伸出手掌;他的五指像鳥爪一樣,張開又合上。
“這不就是個奇跡嗎——這塊沒有視力的肉掌,竟能服從我腦中思維的命令?我能走,能呼吸,能說話——這些不都是奇跡嗎?”
庫爾冥思片刻,又開口了。“聽說你能喚起魔鬼?”
“是啊。我是能喚起魔鬼,喚起比幽怪地帶中的任何妖魔都更加兇蠻的怪物——只要往你臉上揍一拳就行?!?/span>
庫爾吃了一驚,接著點了點頭?!澳撬勒吣?,聽說你能與死者對話?”
“我時常與死者交談——就像現(xiàn)在這樣。死乃隨生而起,每個人一出生的時候,就開始了死亡之路;哪怕此刻的你,庫爾王,也是死者,因為你早已是生者?!?/span>
“但你呢,你比人類形成的年代還要古老;巫師是不死的么?”
“時候一到,人就會死。不會晚,不會早。我只是時候未到罷了?!?/span>
庫爾在腦中反復琢磨著這些答案。
“這么說來,似乎伐魯希亞最偉大的巫師,也不過是一個凡人而已,那我來這里真是上當了?!?/span>
圖宗·索恩搖了搖頭?!叭俗匀徊贿^是人,而最偉大的,是那種能以最快的速度通曉更純粹的事物的人。不僅如此,看向我的鏡子吧,庫爾。”
天花板是一大堆鏡子組成的,墻壁也全是鏡子,兩者完美地匯成了一片,不過,這許多鏡子的尺寸和形狀都各不相同。
“鏡子即是世界,庫爾,”巫師低吟道。“注視著我的鏡子,謹守智慧?!?/span>
庫爾隨機選了一面鏡子,專心盯住。對面墻上的眾多鏡片反射進了這面鏡中,而這些鏡子的倒影里又反射著其他鏡子,于是,他的目光仿佛陷入了一條漫長、閃光、由無數(shù)鏡中之鏡連成的通道;這條通道的深處,有一個微小的身形在晃動著。庫爾看了很久,才終于看出,那個身影便是他自己在鏡中的倒影。他注視著,有種怪異的渺小感,糾纏困擾著他;好像那個小小的倒影才是真正的庫爾,代表著他真實的一面。因此他從鏡子旁移開了,站到了另一面鏡子前。
“看得再仔細些,庫爾。此是過去之鏡,”他聽見巫師這么說道。
灰色的霧氣模糊了影像,大團大團的迷霧,不斷翻滾著,變化著,如同一條大河的幽影;透過這些迷霧,庫爾的眼睛快速地捕捉到了一些飛逝的影像,一些恐怖而陌生的景象;其中變幻著野獸與人類的形象,以及某些非人亦非獸的身影;巨大的異域花蕾放射著光彩,穿透過這片灰暗;參天的熱帶樹木,高高聳立在煙氣翻涌的沼澤上,爬蟲怪物正在泥地里打滾嚎叫;天空中詭怪異常,布滿飛龍,不安的大海搖撼著,咆哮著,無休無止地撞擊著泥濘的海岸。人類還不是諸神夢中的那個人類,而是些古怪的、夢魘般的形象,在惡臭的叢林間掠過。那些幻象中,有戰(zhàn)爭,有拼殺,也有可怕的愛。其中還有死亡,因為生與死攜手同行。穿過世界那黏稠的海岸,傳來了怪物的嚎叫聲,連綿不斷的雨簾飄搖起伏,其后浮現(xiàn)出了一些令人難以置信的身影。
“此是未來之鏡?!?/span>
庫爾沉默地看著。
“你看見了——什么?”
“一個奇異的世界,”庫爾沉重地說道?!捌叽蟮蹏?/span>(Seven Empires)已經(jīng)分崩離析,化為塵土,被人所遺忘。躁動不息的綠色浪濤在海上咆哮,翻覆于沉入無盡海底的那不朽的亞特蘭蒂斯群山頂上;西面利莫里亞的群嶺,已變成了一片未知海洋上的一座座島嶼。在古老的土地上,和那些奇異地從深海中被拋出水面的新的大地上,古怪的野蠻人四處游蕩,玷污著往古的圣地。伐魯希亞已經(jīng)消失了,連同今日這里的所有國民,都一起故去了;明日的人們已是陌生人。他們對我們一無所知?!?/span>
“時間大步前行,”圖宗·索恩冷靜地說。“我們活在今日;其他與我們何干,明天——或者昨日,與我們何干?巨輪滾動,社稷興衰;世界變幻莫測,時代會回歸野蠻,經(jīng)歷漫長歲月,再重新興盛。亞特蘭蒂斯之前,是伐魯希亞,而伐魯希亞之前,是先古的諸國。是啊,我們,也是踩在失落部族的肩膀上一路走來的。而你,來自綠色大海上的亞特蘭蒂斯群山之中,抓住了伐魯希亞的古老王冠,你以為我的族群就是最古舊的,認為在伐魯希亞人從東方到來之前,在眾多海上大地上出現(xiàn)人類之前,認為在那些日子里,我們一直擁有著這片土地。然而,實際上,在先古部族剛剛沖出荒野的時候,這里就已經(jīng)有人類存在了,存在過一個又一個的世代,一支又一支的部族。早已有若干國度逝去,被人遺忘了,因為這就是人類的命運?!?/span>
“對,”庫爾說?!安贿^,那豈不是有點可惜?人類的美麗與榮耀,就只能像夏日海上的煙霧一般,如此不斷褪去嗎?”
“既然這是他們的命運,你我又何必在意呢?我不會糾結于自己種族那些遺失的榮耀,也不會煩惱于那些將要到來的族群?;钤诋斚拢瑤鞝?,活在當下。已死去的自然已不在;未出生的自然也未有。當你忘我地沉浸在那些消亡的死寂世界里的時候,人類的健忘對你又有何妨?盯住我的鏡子,謹守智慧?!?/span>
庫爾另選了一面鏡子,望了進去。
“此是至深魔法之鏡;你看見了什么,庫爾?”
“一無所有,只有我自己?!?/span>
“看仔細點,庫爾;那真的是你嗎?”
庫爾凝望著那面巨大的鏡子,鏡中的那個人形,他的倒影,正回應著自己的視線。
“我來到這面鏡子前,”庫爾深思著,用拳頭頂住下巴,“給了這個人生命。這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自從在亞特蘭蒂斯的湖邊,在平靜的水面上,第一次見到他,直到在伐魯希亞那鑲著金邊的明鏡里,再次見到他,我始終都無法想明白。他就是我,是我的一個影子,我的一部分——我能給予他存在,也能隨心所欲地殺了他;可是——”他停了下來,在遼闊、昏暗的思維角落里,一些奇怪的想法在低聲念叨著,就像一群幽影般的蝙蝠飛出了巨大的山洞——“可是,我不在鏡子前的時候,他又在哪里?靠人類的力量,能如此輕易地創(chuàng)造又毀滅一個生命、一個實體的影子嗎?我怎么知道,自己從鏡前走開之后,他就真的消失進了虛無的真空中了嗎?
“不,以瓦爾卡(Valka)之名,我真是這個人么,或者他才是?我們兩個中,哪個是對方的幻象?或許,這些鏡子不過是些窗口,讓我們借此望進另一個世界。他也在用同樣的方式看待我嗎?我是否僅僅是一個影子,是他的倒影——他眼里的我,是否就像我眼里的他?如果我只是個幻影,那處于鏡子對面的,是怎樣的一個世界?那里有什么樣的軍隊在馳騁,是什么樣的國王在統(tǒng)治?這個世界便是我已知的一切。既然對這以外的任何事物都一無所知,那我又該如何推想?想來那里也有綠色的山峰、轟鳴的大海、寬闊的平原,人們也同樣騎馬征戰(zhàn)吧。告訴我,巫師,你這比大多數(shù)人更聰慧之人,告訴我,我們的世界之外,是否還有別的世界?”
“人人自有雙眼,自己看吧,”巫師答道。“人若欲有所見,必先篤信于心?!?/span>
光陰漸漸流淌逝去,庫爾仍然坐在圖宗·索恩的鏡子前,注視著那描畫出自己身形的地方。有些時候,他望見的似乎只是那堅硬的表層;又有些時候,好像有浩大、深重的宏廣之物巍然浮現(xiàn)在他面前。它就如同海水的表面啊,圖宗·索恩的這面鏡子;堅如大海,在太陽傾瀉而下的光束中,在點綴著星辰的黑暗中,沒有哪雙眼睛能穿透她的深邃;廣博、神秘,宛如陽光深入海底,令觀察者不禁屏住呼吸,窺探向那磅礴的深淵。這便是那面鏡子,庫爾正凝視著的鏡子。
最終,國王嘆了口氣站起身來,轉身離開了,心中仍舊驚奇不已。后來,庫爾又去了千鏡之屋;日復一日,他總是走進來坐在這面鏡子前,一坐就好幾個小時。有無數(shù)對眼睛遙望著他,是和他自己的雙眸一模一樣的眼珠;然而,庫爾隱隱感覺到有一絲不同——有一種并不源于他的真實存在。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他格外猛烈地往鏡子里凝望;一個小時接一個小時,鏡中的影像也回應著他的視線。
宮廷和朝堂的事務漸漸荒廢了。人們竊竊私語;庫爾的駿馬焦躁不安地在馬廄里跺著蹄子,庫爾的戰(zhàn)士們搖起了色子,漫無目的地互相吵嘴打發(fā)時間。庫爾毫不在意。有時,他似乎就快要發(fā)現(xiàn)某個博大、無法想象的秘密了。他不再認為鏡中的影像是他本人的一個影子;那個東西,對他來說,是一個單獨的存在,雖然在表面的形貌上與他相似,但在根本上與庫爾相差甚遠,遠得就像兩個相互分離的磁極。在庫爾看來,除去與自己的相似性外,那個影像似乎還有種個人特征,他不再依附于庫爾,正如庫爾并不依附于他。一天天過去,庫爾越來越疑惑,自己究竟生活在哪個世界里;他會不會是個影子,是被對方隨心所欲地召喚來的?莫非,生活在妄想世界中的人,存在于現(xiàn)實世界的一個倒影中的人,并不是對方,而是自己?
庫爾開始希望自己能進入對面的人格,越過鏡子,尋找到另一片空間,去看看自己可能看到什么;不過,倘若可以設法通過那扇門,他還能回來嗎?是否會發(fā)現(xiàn)另一個世界,與他現(xiàn)在往來行走的這個世界一模一樣?在那個世界里,他只不過是個幽靈般的倒影?哪邊是真實,哪邊是幻象?
有時,庫爾會停下片刻,納悶怎么會有這樣的念頭和愿望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有時,他又疑心這些想法是真的出自自己的意志,還是——一想到這里,思維就變得一片迷茫。這些冥想的念頭屬于他自己;沒有人在掌控著他的思想,他能隨自己的意愿喚起它們;然而,他真的能嗎?有沒有可能,它們只是像蝙蝠一樣,飛過來,飛過去,并非出自他的意愿,而是接受著某人的吩咐,或是操控——誰帶來了它們?是神明嗎?是編織命運之網(wǎng)的女神嗎?庫爾無法得出結論,因為他在精神世界里每多走一步,都會變得越來越迷惘,被困在一團迷蒙的霧氣中,推斷與反駁糾纏不休,變幻不定。他知道的是:這些奇怪的想象進入了自己的思想,就像是從低語著的、無有的虛空中飛出,未經(jīng)允許就闖了進來;即便他從未想出過這些想法,此刻它們也已經(jīng)占據(jù)了他的精神世界,無論自己是夢是醒,時時刻刻未曾停息,以至于,有時他似乎是恍恍惚惚地在行走;沉睡之時,縈繞著他的全是怪異、丑惡的噩夢。
“告訴我,巫師,”他坐在鏡前,專心凝神注視著自己的影像,“我要如何才能通過這道門?事實上,我不確定,是否彼處才是真正的世界,而此處只是它的影子;至少,我所見的這些,必然以某種形式存在著?!?/span>
“見之,信之,”巫師絮絮低吟道?!叭吮赜兴?,方能有所成。形即是影,實即是虛,真即是夢;人之所存在,皆因有所信,信己之所存在;人為何物?不過諸神一夢。然則,人亦可為萬物,為其心之所欲為者;形與實,此皆區(qū)區(qū)虛影而已。心神,自我,諸神大夢之精髓——此為本真,此為不朽。若欲有所成,則見之,信之,庫爾?!?/span>
國王并沒有完全聽懂;他從未能完全理解巫師這些謎語般的詞句;不過,它們依然在他的生命中蕩起了一道隱約鳴響著的和弦。因此,日復一日,他照舊坐在圖宗·索恩的鏡子前。巫師始終隱藏在他的身后,如同一團陰影。
后來有一天,庫爾的目光似乎窺探捕捉到了陌生國度的景象;有些許模糊的想法和認知,飛掠過了他的思維意識。一天又一天過去,他仿佛與世界喪失了聯(lián)系;隨后每過一天,身邊的一切都似乎變得越加詭怪,越加虛假;仿佛唯有鏡中的那個人,才是真實的存在。如今,庫爾好像接近了某些更宏大的世界的門戶;巍偉的畫面飛速閃過;那些虛幻的霧氣變淡了;那段話回響了起來,就像是來自他意識中某個遙遠的領域,“形即是影,實即是虛;此皆區(qū)區(qū)虛影而已。”他還記得巫師的話語,似乎此時就快要想通了——形與實,如果自己掌握了打開那扇門的萬能鑰匙,是否便能隨意地自我轉變?是何等世界存在于何等世界之中,在等候著勇敢的探索者?
鏡中人似乎笑對著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倏地,一團煙霧包裹住了一切,那個倒影突然淡去了——庫爾體會到了一種奇特的感覺,消褪,變化,溶解……
“庫爾!”一聲高呼撕開了靜謐,將這片死寂震碎為成千上萬塊碎片!
山崩地裂,世界搖撼,在這聲發(fā)狂的叫喊下,庫爾爆發(fā)出了超人的氣力,翻身向后,一躍而出,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到的,又因何要如此。
一陣爆裂。過后,在圖宗·索恩的房間里,庫爾面對著一塊已然粉碎的鏡子,困惑不解,恍惚茫然。眼前,倒著圖宗·索恩的身體,巫師的時間已經(jīng)走到了盡頭,站在他上方的是長矛殺戮者布魯爾,劍刃浸滿血紅,他雙眼圓睜,目光中帶著些許恐懼。
“瓦爾卡??!”那位戰(zhàn)士感嘆道?!皫鞝枺襾淼锰皶r了!”
“嗯,不過,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國王斟酌著自己的用詞。
“問問這個奸細吧,”長矛殺戮者答道,指向一個正惶恐地蜷伏在國王面前的女孩;庫爾想起,這就是最初那個勸他來找圖宗·索恩的宮女。“我進來的時候,看見你正漸漸融入那面鏡子里,就像煙霧消褪在天空中,以瓦爾卡之名?。∪舴怯H眼所見,我是絕不會相信的;你差點就徹底消失了,是我的呼喊聲把你帶了回來?!?/span>
“嗯,”庫爾喃喃道,“當時我差點就穿過那扇門了?!?/span>
“這個妖魔的手段極其狡詐,”布魯爾說。“庫爾,你現(xiàn)在還沒明白,他是如何讓你暈頭轉向,將你投入一張魔法之網(wǎng)里的嗎?布拉爾的卡阿努布(Kaanuub of Blaal)和那個巫師密謀要除掉你,還有這個賤人,一個出身于先古種族的女孩,往你心里灌了些念頭,因此你才來到這兒。議政大臣卡-納(Ka-na)今天知曉了這樁陰謀;我不清楚你在那面鏡子里看到了什么,但圖宗·索恩便是借此迷住了你的心魄,靠著這妖法,他險些把你的肉體化為霧氣——”
“嗯?!睅鞝柸匀幻悦院摹!安贿^,圖宗·索恩身為巫師,掌握著無盡歲月的知識,黃金、榮耀和地位對這種人來說應該是不值一提的,卡阿努布究竟給了他什么,竟能使其變?yōu)橐粋€卑劣的叛徒?”
“黃金、權勢和地位,”布魯爾咕噥道?!叭司褪侨?,無論巫師、國王還是奴隸都并無不同,若能盡快認識到這一點,你就會更精于統(tǒng)治天下了,庫爾。那她怎么處置?”
“不用處置,布魯爾,”女孩正嗚咽著跪伏在庫爾腳邊?!八皇莻€工具。起來吧,孩子,放心走吧;沒人會傷害你的。”
只剩布魯爾陪著他了,庫爾最后一次看向圖宗·索恩的鏡子。
“或許他確實參與了密謀,對我施了咒語,布魯爾;不,不是懷疑你,可是——我會化為薄霧,真的是因為他的妖術嗎?或者,我是否無意中踏進了一個秘境?倘若你沒有將我?guī)Щ貋恚沂菚芙庀?,還是會在其后發(fā)現(xiàn)另一片世界?”
布魯爾偷偷向鏡子里望去,抽動了一下肩膀,就像打了個寒顫似的?!笆茄剑瑘D宗·索恩把所有自地獄而來的學識都儲存在這里。我們走吧,庫爾,趁它們還沒有把我也迷住?!?/span>
“那就走吧,”庫爾答道,兩人肩并肩向前走去,離開了千鏡之屋——也許,那里面能囚禁住人們的魂魄。
現(xiàn)如今,已沒有人再去看圖宗·索恩的鏡子了。游船都回避著這片湖岸,畏懼著岸上巫師的房子,無人再走進那個房間,圖宗·索恩干癟、枯萎的尸骸,依然倒在那些充滿幻象的鏡子前。此屋已成禁地,就像一個被詛咒的地方,即便它上千年來一直屹立在此,也不會再回響起腳步聲了。然而,庫爾總是在他的王座上冥思苦想,琢磨著其中那些詭異的知識,和隱藏于背后的、無法明說的秘密,他想知道……
因為,正如庫爾所知,世界之后還有世界。不管巫師用來迷住他的,是言語還是催眠術,在那扇奇異的門后面,都確實有某些景象呈現(xiàn)在了國王的眼中。自此,庫爾便不那么篤信所謂的真實了,自從那一刻,他的目光,望進圖宗·索恩的鏡子。
?
注:
本文是庫爾系列公開的第二篇故事,于1929年9月發(fā)表在《詭麗幻譚》雜志(這期雜志里有洛夫克拉夫特的《獵犬》,是《詭麗幻譚》第二次刊登該文)。同年2月寫給友人的信中,霍華德提及這篇小說已經(jīng)以20美元的價格售出。文中的情節(jié)元素,曾被漫威反復多次改編進柯南系列漫畫里。
《圖宗·索恩的鏡子》與霍華德比較知名的那些奇幻冒險故事差別很大。除去結尾的少量情節(jié)外,整個故事幾乎就只是庫爾的一次面壁修行。這種沉思者形象,也是庫爾與柯南的一大區(qū)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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