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無比輝煌的中國動畫,背后的老藝術家們還好嗎?


作者 / 彼方
排版 / 小魚?
“可能他們的經歷不是那么波瀾壯闊,但靜水流深的故事同樣能打動人、給人以啟迪,甚至更容易讓你我這樣的蕓蕓大眾感到親切、認同。”
前言
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以下簡稱“美影廠”),一個代表著中國動畫歷史中輝煌的一頁的名字。
從20世紀50年代創(chuàng)立至今,其制作的《大鬧天宮》《哪吒鬧?!贰短鞎孀T》《黑貓警長》《葫蘆兄弟》等等這些動畫作品,成為了無數(shù)動畫愛好者美好的童年記憶。

但與此同時,市場經濟的大潮吞沒了此前美影廠建立的中國原創(chuàng)動畫制作、表現(xiàn)體系。進入21世紀后,美影廠繁盛時代為動畫耗費無數(shù)心血的創(chuàng)作者們,都離開了中國動畫的舞臺中心。
隨著越來越多前輩相繼離世,那些個人的生命經驗、那些創(chuàng)作出無數(shù)經典作品的技法與流程,也愈發(fā)難以出現(xiàn)在主流敘事和相關研究當中。
如今,即便是對于動畫行業(yè)的學者以及從業(yè)者而言,面對美影廠所代表的那段歷史,其印象雖然往往是宏大、莊重的,卻也是抽象而難以體感的。
面對可能遠超大眾預想的急迫現(xiàn)狀,有一群年輕人,正努力試著為這段歷史留下點什么。
序
“從新中國成立到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美影廠是大陸唯一一家專門生產動畫片的單位,他們極盛時期的在編員工人數(shù)是500人左右,這500人的人生經歷匯總起來,就是一部非常豐滿的中國動畫開拓史。
現(xiàn)在這些前輩已經有近三分之一都過世了,很多前輩即使還健在,我們也未必能采訪到:他們當中有的人在動畫圈銷聲匿跡,和老同事都失聯(lián)了;有的我們聯(lián)系到了,但身體狀況不允許接受長時間采訪;還有一些前輩不擅長講述或不愿意接受采訪。
我們當時通過各種方法估算了一下,我們能夠聯(lián)系到、也愿意接受我們采訪的老前輩,可能也就二百來個人。這二百人有多少能等到我們去采訪?”
雖然語氣不緊不慢,但傅廣超——這位為我們娓娓道來美影廠老員工現(xiàn)況的年輕學者,卻已經“負重”前行了近10年的時間。

2013年,傅廣超加入了由王宏佳(@空藏kongzang)發(fā)起的、名為“空藏動漫資料館”的學術小組,隨后開始主導組內名為“身為動畫人”的口述歷史項目。

截至目前,他和項目組的朋友們在鮮有其他組織支持的情況下,已自發(fā)采訪了近百位上美影的原職工,嚴定憲(《哪吒鬧?!仿?lián)合導演)、胡進慶(《葫蘆兄弟》總導演)、曲建方(《阿凡提的故事》總導演)等知名動畫人均在其列。項目總共留存的音像資料,也已超過了400小時。

蔡杰 拍攝
而除此以外,在很多人眼里,傅廣超等人與眾不同的地方,則莫過于其項目與眾不同的人文關懷——他們不僅扎實地記錄下了知名動畫藝術家的職業(yè)經歷,更“無差別”地將受訪者范圍擴展到了基層的創(chuàng)作、技術以及后勤人員。
項目對受訪者“個人生命經驗”的強調,即記錄下受訪人的個人際遇是如何被動畫行業(yè)的歷史潮流所改變的,也使其獲得了大量來自美影廠前輩們的認可。

傅廣超 拍攝
十年間,憑借豐富扎實的第一手資料以及真摯嚴謹?shù)墓ぷ鲬B(tài)度,傅廣超等人的研究成果不僅通過公眾號等平臺廣為傳播,也已被廣泛引用于大量的動畫史研究成果中。而就在近期,他們的重要學術成果——首部中國動畫人口述歷史專著《身為動畫人——上海美影人口述史》(卷一)也進入了眾籌階段。 ? ? ? ? ?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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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在一線辛勤記述上美影歷史的動畫史研究者,傅廣超平日里很少高調地宣傳自己和團隊的故事。
而這一次,他也被迫進入了“營業(yè)模式”。借著這個難得的機會,我們邀請到了這位動畫學術趴的老朋友,請他跟我們分享,這段屬于動畫人口述史學者的十年記憶。
01
“深度關注中國動畫史的人基數(shù)很少,
這反而使得大家非常容易走到一起?!?/strong>
和許多90后的動畫愛好者一樣,報考大學時選擇了動畫專業(yè)的傅廣超,彼時也是在大量海外動畫作品的陪伴下成長起來的——《灌籃高手》《龍珠》等彼時流行的電視動畫,曾深深影響過他的審美傾向,甚至也曾一度成為他設想中的、日后動畫創(chuàng)作的對標對象。
“2010年前后,我在山西省圖書大廈買書,偶然間翻到了一本叫《中國優(yōu)秀動畫電影100部》的書,其實就是個片單合輯,絕大部分內容都是在介紹美術電影的劇情和藝術風格?,F(xiàn)在看的話,那本書里肯定有很多錯訛之處了,但當時這本書確實燃起了我對中國經典動畫的熱情?!?br>

這本書的內容雖然淺顯,但傅廣超由此第一次意識到,原來中國傳統(tǒng)美學竟然在動畫這種媒介當中被如此精彩地呈現(xiàn)過。他毫不猶豫地把書買回了家,并開始按圖索驥、一部一部地把書中提到的片子找來觀看。
說來也巧,傅廣超求學期間正是互聯(lián)網社交平臺開始蓬勃發(fā)展的時候。他有著通過互聯(lián)網沖浪尋找資料和同好的習慣,不久后,傅廣超認識了一位影響他人生選擇的朋友。
“那個時候深度關注中國動畫史的人很少,但是也正因為基數(shù)少,這些深度愛好者就非常容易走到一起。大家經常通過貼吧和微博交流一些觀影感受、分享一些自己手頭的動畫資料。我就是這么認識空藏的。”
空藏,本名王宏佳,是一位動漫傳媒行業(yè)的資深從業(yè)者。閑暇時,他鐘情的興趣愛好,就是收集與動畫、漫畫相關的各種史料??詹氐牟仄纺依藦?0世紀初至今的各類漫畫、動畫手稿、檔案、出版物、印刷品,如今數(shù)量達到了一萬余件。


2012年,空藏在網上注冊了名為“空藏動漫資料館”的微博,不時地發(fā)布與國產動畫相關的各種資料。作為一位收藏者,當時的空藏非常想了解這些老物件的來歷和作用,因此開始在業(yè)內的活動上尋訪與藏品相關的各位老前輩,邀請他們在收藏品上簽名并講述相關作品背后的故事。這件事對于剛剛與空藏相識的傅廣超而言,同樣有著無限的吸引力。一來二去,非常投緣的兩人還真的找到了一個共同拜訪老前輩的“面基”機會——
2013年,空藏提出想要拜訪《葫蘆兄弟》的人物設計吳云初老師,而吳老師當時也恰好在傅廣超所就讀的大學任教。傅廣超在學院老師的幫助下為空藏牽了線,與空藏一同完成了這次拜訪。

“那個時候我們對口述歷史的認知,還停留在概念上,并不了解具體的操作規(guī)范,也沒有專業(yè)的方法論。當時,空藏把很多剪紙動畫的資料一件件拿出來擺在吳老師面前,一邊翻資料一邊與吳老師聊天。他們聊天的時候,我也幫著拍了拍照片……盡管這不是一次正式的采訪,但是我也算見證了這個時刻。在那以后,我們就合計,這個事兒是不是可以聯(lián)手做下去?!?/p>
當時誰也沒想到,他們這一聯(lián)手,就是整整十年。
02
“口述歷史應該聚焦的點,
不能僅僅是那些專業(yè)性、技術性的問題?!?/span>
傅廣超加入后,“空藏動漫資料館”形成了一個穩(wěn)定的兩人小組,他開始負責口述史項目的籌備、執(zhí)行以及內容輸出等事務。
談及自己最初下定決心去做這個項目的原因,除了對于動畫的熱情,傅廣超也跟我們說了不少他當時的困惑和質疑。
當時他看到的動畫人訪談錄、紀錄片大多是媒體從業(yè)者或影視研究者做的。他們所感興趣的東西,要么集中于幕后花絮、趣事等比較淺層的問題,要么就是無法切中專業(yè)問題的要害,業(yè)內人士看了都覺得不過癮。日積月累,很多老動畫人也對這些老生常談、隔靴搔癢的訪談產生了厭煩的情緒。
“以往的動畫史寫作中,要么‘見事不見人’,把一系列歷史事件都寫成流水賬,照本宣科地描述事件的起因、經過、結果,沒有血肉和細節(jié),沒有趣味,看不到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見證者的思想情感和行為邏輯;要么‘見人不見事’,想當然地、完全無視客觀事實地神化某一個人,同時會帶上扇動性很強的表述,就好像歷史的走向完全是因為某一個人的某一個靈光乍現(xiàn)的想法、舉動所決定的,這種東西和地攤文學沒什么區(qū)別。另外,以往中國動畫史的史料記錄、編纂是比較粗線條的,有大量不求甚解的記載,現(xiàn)在很多著作里引用的史料從源頭上就是錯的,但很少有人去做甄別、考辨,這是極其嚴重的問題?!?/p>
傅廣超說,據(jù)他所知,有些專業(yè)機構做的動畫人口述史應該是很有質量的,但這些項目肯定也有經費、人員、流程、體制等方面的各種限制,不可能采訪那么多基層動畫人,采集到的資料一時半會兒也無法服務于公眾,真正需要這些資料的研究者、愛好者常常是接觸不到的。
而雖然如今的傅廣超已經可以對這些問題侃侃而談,但他對于口述項目認識的加深,自然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在這里,我們就需要談及一場意義特殊的采訪。
2014年7月,經歷了一年多采訪經驗的傅廣超,接觸到了曾負責先后擔任《哪吒鬧?!贰逗谪埦L》《阿凡提的故事》等多部作品的剪輯師的肖淮海。
“肖老師很健談。他的成績在行內是公認比較突出的,但他不是那種很有名的導演或者前期主創(chuàng),所以知道他的人不是那么多,所以我們聯(lián)系到他的時候他很開心。知道我們是在沒有任何資助背景的情況下自費做這個事,他特別地支持?!?br>

在這一次采訪的過程中,從進入美影廠的契機到廠內剪輯的具體流程,從《哪吒鬧?!分心倪缸载剡@一重點橋段的剪輯思路,再到和往昔同事們的日常交往細節(jié),傅廣超和肖淮海在極為融洽的氛圍中無話不談。
在傅廣超的回憶中,肖老師的講述是“主動性極強”且“極富感染力”的,在談到某些具體的人物時,他甚至還會模仿某個人的語調、情緒和動作,“就好像把你帶進了歷史現(xiàn)場一樣”。
“你能感覺他是很坦誠的,沒有太多保留,因此對話里就包括了很多生活化的細節(jié),他自己的成長經歷也好,求學的經歷也好,還有對人和事的認識和觀察也好……那個時候我才開始全方位地領略到口述歷史的魅力,口述歷史應該聚焦的點,不能僅僅是那些專業(yè)性、技術性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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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傅廣超看來,這場令人印象深刻的訪談,就是自己的口述歷史方法論形成的起點。這位真摯、熱情的受訪者讓作為采訪者的傅廣超開了竅,這次經歷也促使他開始思考,如何在面對不同性格特征和表達偏好的受訪者時,盡可能保持較高的采訪質量。
此后近十年中,傅廣超和團隊成員持續(xù)拓展著采訪對象。越來越多的美影廠前輩在讀過傅廣超撰寫的文章后,為他打開了自己的家門。
2018年,為了求得一份穩(wěn)定的收入,也為了能在口述歷史訪談、研究方面有所精進,傅廣超進入了中國傳媒大學的口述歷史研究中心任職,一度成為了一名專業(yè)的口述歷史工作者。4年后,他又不得已選擇離開,因為有很多只爭朝夕的事情急需去做。
03
“其實我們還錯過了很多。”
“我們都不住在上海,每年只有這么兩、三個時間段可以集中去上海采訪,那么真正能夠投入到采訪中的時間,每年算下來可能就20個工作日。但這20多天能夠采訪幾個人呢?要做一次比較深入的個人訪談,沒有四到五個小時是不可能的。如果還想做得更完整、更全面,可能需要十幾個乃至幾十個小時。甚至很多重要的問題是在整理此前采訪的過程中才會發(fā)現(xiàn)的,不斷地回訪、求證也十分必要……”
就像文章開頭所說的那樣,伴隨著多年的采訪經歷,傅廣超眼中的黃金時代的美影廠,已經從一個相對模糊、宏大的印象,凝練成了一個個具體的人。雖然目前已經采訪到了90余位老人,但傅廣超依舊對自己的工作效率、工作質量感到不滿意。

傅廣超 拍攝
原因無他,傅廣超心里很明白,自己在做的事情,其實就是在和時間賽跑。最讓他揪心的,也莫過于在采訪推進的過程中,不斷地有老前輩離世。
“其實我們還錯過了很多。2010年到2012年的這段時間,有很多德高望重的老先生集中過世,比如說特偉先生、錢家駿先生、張松林老師,萬氏兄弟過世就更早了..……這幾年,平均每個季度大約會有三到五位老師離世。剛出版的《身為動畫人》第一卷里涉及的15位受訪者中,已經有6位過世了。”

雖然時間已經變得萬分緊迫,但“身為動畫人”口述史項目的工作依舊只能步履維艱地推進。因此,我們也向傅廣超詢問了他多年堅持推進項目、并與老前輩們維持關系的心得與技巧。
“其實沒有什么技巧,能依靠的只有真誠,我們面對的都是飽經滄桑的老人,你心里干不干凈,他們看得出來。我們對所有老師都一視同仁,不看人下菜、厚此薄彼,不管他是主創(chuàng)也好,還是一個普通的技術工作者或者后勤工作者也好,我們都是抱著同樣的尊重去面對他們,同樣也是真的對他們的人生過往感興趣的。”
在傅廣超眼里,除了真誠、嚴謹?shù)膽B(tài)度,他們沒有什么別的資本。有的機構可以給受訪者報酬,而他們只能上門的時候拎一點水果。剛開始采訪的時候,他們拿不出什么單位的公函和介紹信,也沒有像樣的名頭,老前輩們剛開始甚至也不了解他們?yōu)榱耸裁床杉@些信息。

因此,他們也只能依靠上門時帶去的大包小包的文獻資料,以及采訪結束后謹慎小心、嚴格把關的內容輸出,去展現(xiàn)、證明自己的誠意。
“我們寫的東西都是當代的事,好多歷史事件的親歷者、見證人還在,其中很多前輩和我們關系也很好。這對我們來說其實是一個很好的監(jiān)督和鞭策,也是一種考驗。我們書寫歷史時必須要多方考證、力求嚴謹,同時還要盡可能做到不帶私貨、不偏不倚??谑鍪妨系恼鐒e也是一個技術活兒,我在考證上下的功夫遠比在采訪上花的功夫要多。
有些在事實層面上不夠準確的信息并不等于沒有價值,有的老人把某些事說錯了也不等于他在說謊。人的記憶當中的真實性有兩個層面,一個是事實層面的真實,一個是心理層面的真實,如何正確地看待、處理這些信息?這時候就需要接觸一點心理學、社會學的東西……總之我寫東西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的,所以寫得很慢。能夠得到這些前輩的信任太不容易了,我特別珍惜他們的這份信任?!?/p>
以心換心、將心比心,雖然其他一無所有,但真誠與嚴謹,也確實比其他任何東西都要來得珍貴。十年間,傅廣超也獲得過許多同樣真誠的回應——想來,被美影廠老前輩以“老弟”相稱的經歷,并不是很多人都有過的。
“我們采訪王世榮老師之前,給老爺子做了很多思想工作,才算把老爺子說通了。老人一旦給予我們信任,其實配合度很高。當時我經驗不夠,提問、互動談不上有什么水平,如果老人家不信任我們,我們什么也問不出來。采訪結束后,我們翻拍、掃描了一些他的老照片和工作資料。當時王老師就想把原件送給我們,因為他的子女不是干這個的,他覺得自己留著也沒什么用,但當時我們沒好意思收?!?br>

王世榮曾深度參與過水墨動畫的研制工作,擔任過《大鬧天宮》的攝影師。這次采訪的后續(xù)經歷,就曾讓傅廣超刻骨銘心。
“第二天上午,王老師給空藏打了個電話,問我們住哪,說要來看看我們,已經出門了。那是7月份啊,80多歲的老爺子頂著大太陽、倒著公交到我們住的青旅來找我們。進門之后,老人從包里掏出一大一小兩個信封,一定要我們收下。打開一看,里面是他的工作照原件,比前一天我們見到的還多出幾張,還有一個袋子里裝的是《我的朋友小海豚》的賽璐璐畫面。我們當時真的受寵若驚,除了謝謝什么也說不出來。”

王世榮 提供
就這樣,隨著傅廣超與各位老前輩的牽絆不斷加深,“身為動畫人”口述歷史項目推進得也逐漸順利起來。
然而,硬幣皆有兩面,在獲得成就感、自信心的同時,傅廣超也很自然地背負了、放棄了很多東西。
這里,我們也試著向傅廣超詢問起了關于他個人,也關于“身為動畫人”口述歷史項目未來的光與影。
04
“我最大的動力,還是和老前輩們的情分。”
“其實我原本也可以不用這么著急,這件事沒人要求我們要做到什么程度,或者要在什么時間段完成,理論上我是可以氣定神閑、量力而行地去做的。但是空藏和我始終都有一個信念,就是要盡可能趁這些前輩還健康的時候,把我們的工作成果反饋給他們,讓他們知道他們的經歷被這樣記錄和分享了。而一旦這么想了,我就真的非常焦慮,因為你知道再怎么趕,也不可能讓每位老人都看到?!?/p>
自從踏上口述史記錄的道路,傅廣超的焦慮就沒停下來過。
“要給老前輩們一個交代。”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的人生因為這句話,已經和動畫人口述史做了深度的綁定。他對老前輩們的承諾、以往十年的付出、自己選擇的職業(yè)道路,都讓他再難輕易地把這件事情放下。
當一個人要把一件“為愛發(fā)電”的事情做成一件可能貫穿一輩子的事業(yè)的時候,他面對的東西,可就不僅僅是如何寫好一篇口述史記錄了。
“我本身是不喜歡把工作安排得太滿的,我更喜歡比較平穩(wěn)、舒適的工作、生活節(jié)奏,我個性其實也是偏散漫的,現(xiàn)在這種狀態(tài)完全是被動的。其實也沒誰逼我,就是自己逼自己?!?/p>
項目行進了近十年,傅廣超從初出茅廬的學生成長為而立之年的大齡青年,決定從原單位離職的他一面要和團隊承接商業(yè)項目維持生計,一面要推動口述歷史項目的運轉,還要同時編寫兩部書稿,和幾十位前輩、十數(shù)位參與項目的志愿者保持密切溝通。

包源慧 拍攝
早些年,他還琢磨著有朝一日回到動畫創(chuàng)作的軌道上,如今他已經完全打消了這個念頭。他坦言,長期從事歷史記述、考據(jù)后,自己已經沒有了通過圖像和影像進行自我表達的沖動,形象思維也越來越被邏輯思維擠壓。他常常感到心力不濟,所以動畫專業(yè)出身的他已經很久沒有畫畫了,外出游學的計劃、博覽雜書的愛好也暫且擱置了下來,而讓他感到尤其愧疚的,則是沒有什么時間去陪伴家人。
即便已經放棄了大部分的休息時間,傅廣超卻依舊分身乏術。其實,他在這十年里多次嘗試開放對外合作,但幾乎沒有什么機構、資本方對這種需要長期投入卻很難變現(xiàn)的學術性項目感興趣。他也一直在發(fā)掘、培養(yǎng)有志于此的同路人,但結果并不如意。
“現(xiàn)階段我們無法給大家經濟上的報酬,很多朋友、志愿者也階段性地參與過,但大家平時也都有各自的事,很少有人能長期參與。要長期做下去,肯定得對這個事有很深的熱愛,而不僅僅是做著玩玩。因為要做好這件事必須投入巨大的熱情、時間、精力、耐性。很典型的是訪談文稿的整理,每小時的訪談素材要投入五到八小時去逐字錄入、校訂、編輯、考證、注釋,我們現(xiàn)在手上有400來小時素材。如果想通過做這件事獲得自信心、成就感,這個過程非常漫長,有多少人能熬得過這個坎?如果再想做一些深入的研究、寫作,除了要了解動畫史,還得有一點歷史學、社會學的知識儲備和較強的文字功底。如果知識儲備不夠沒關系,可以慢慢學,一些經驗、技巧我可以毫無保留地分享,但如果這件事和他的學業(yè)、職業(yè)發(fā)展規(guī)劃無關,誰又愿意把時間花在這上頭?”

在采訪的結尾,我們向傅廣超進行了“靈魂拷問”——這么多年下來,你覺得是什么支撐著你走到現(xiàn)在的?
而他的這段回答,也讓我們感受到了他在動畫人口述史這件終身事業(yè)里,最珍視與熱愛的東西。
“剛開始的幾年心氣比較高,想證明自己,想在圈子里出頭,想和自己看不慣的人和事較勁。會有很多宏大的、壯懷激烈的想法,想改變點什么現(xiàn)象、填補點什么空白、傳承點什么東西、宣揚點什么意義。但現(xiàn)在我不太愿意說這些了,我只是在盡可能享受這個過程。我看過一篇黃永玉先生的訪談,他說:‘興趣是很重要的,誰都不會一天到晚在某種偉大的意義中過日子,而是在很具體的工作里過日子?!?/strong>我看了之后很有觸動。這個事有意義沒意義,有什么意義,不是我說了算的。所以我在書的前言里說:歷史就在那里,大家各取所需。
要說我現(xiàn)在最大的動力,還是和老前輩們的情分,還有他們對我的做人做事方法的影響吧。我非常尊敬閻善春老師,他是那種有功勞、有水平,但同時又對自己要求很高的人。他老是去夸阿達、王樹忱這些既有天分又勤奮的老同事,而說到他自己的成就,他就一句話——不算突出,但還過得去。閻老師一開始都覺得自己的個人經歷沒有被書寫的價值,為這事我也給老人做了一些思想工作。面對工作中的一些糾葛、委屈,閻老師能想得開,在他身上看不到太多文人相輕的東西。像閻老師這樣表里如一地謙遜、低調、自省的人,現(xiàn)在太少見了。

王宏佳 拍攝
我對閻老師的采訪累積下來二十多個小時,這還不算隨采和閑聊。每次去上海我們都要見面,平時微信聯(lián)系也很多。我們聊天通常都是用微信電話,因為閻老師手越來越抖了,他發(fā)信息又是手寫輸入,會很累。但有時候向他核對一些信息,只有打字才能說明白。閻老師發(fā)微信消息都跟寫信似的,有頭有尾,行文也特別講究,每次讓老人寫這么多字我就特不好意思。
前年,我想找錢運達老師求證一個事,但錢老師都九十多歲了,聽電話不方便。閻老師和錢老師就住一個樓,他們關系也不錯,我就把我想問的事敲了小一千字,微信發(fā)給閻老師,請他有空時幫我問問。但閻老師也怕自己轉述不清楚,錢老師看手機上的字又不方便,閻老師居然把我這篇長微信消息手抄了一遍拿給錢老師……我知道以后真的又感動又慚愧。

馮毓嵩 提供
所以現(xiàn)在,我就是想替閻老師這樣的老前輩多做點事,把他們的故事分享出去。可能他們的經歷不是那么波瀾壯闊,但靜水流深的故事同樣能打動人、給人以啟迪,甚至更容易讓你我這樣的蕓蕓大眾感到親切、認同。”
相信,曾經的美影廠里,一定還有很多“閻善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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