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為蓬蒿人

? ? ? ?讀李白的詩,看他一會兒灑脫得很,一會兒卻又世俗的不行,總覺得矛盾。他在出仕之前吟誦:“仙人有待乘黃鶴,??蜔o心隨白鷗?!γ毁F若長在,漢水亦應(yīng)西北流!”(《江上游》)何等的飄逸灑脫!然而一旦應(yīng)召入京,便又是一副面孔:“游說萬乘苦不早,著鞭跨馬涉遠道。會稽愚婦輕買臣,余亦辭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南陵別兒童入京》)一下子換了腔調(diào)。而當(dāng)他在官場上受了排擠之后,又是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變:“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安得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夢游天姥吟留別》)大起大落得多么厲害,而這種起落,正是李白內(nèi)心矛盾的真實反映。
? ? ? ?“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薄@應(yīng)該才是心懷大鵬之志的李白的最真實想法吧?如果你能找一套《李太白全集》,翻開來,開卷第一篇就是《大鵬賦》。李白很年輕時就寫下這篇賦的初稿,很明顯他受了莊子《逍遙游》啟發(fā):他不想老死于家鄉(xiāng),渴望像振翅的大鵬那樣去遠征;他不甘于平庸,無時無刻不夢想著出人頭地。李白少年立志,就在賦中自比為大鵬,相信自己展翅高飛,必將使“斗轉(zhuǎn)而天動,山搖而海傾”。而“蓬蒿人”與《大鵬賦》,都是來源于莊子《逍遙游》,中,《逍遙游》有一段是這么寫的:湯之問棘也是已:“窮發(fā)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shù)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云氣,負(fù)青天,然后圖南,且適南冥也。斥鷃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shù)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

? ? ? ?生活在洼地里斥鷃(一種小鳥),看見大鵬鳥“扶搖直上九萬里”,飛得那么高,那么遠,很不理解,卻要嘲笑大鵬:“我們騰空而飛,不遠落下,飛翔數(shù)仞之高,在蓬蒿中盤旋,這就足夠了,何苦要飛往南冥那么遠的地方呢?”每個人的格局不用,想法和做法自然也會不同,斥鷃不懂大鵬遠徙的雄心壯志,大鵬自然也看不上翱翔蓬蒿之間的“自在”。李白有很高的政治抱負(fù),被玄宗召入長安,(他自己以為)就像鯤鵬展翅高飛九萬里一般,其志向抱負(fù)自然不是“翱翔蓬蒿之間”的斥鷃之流可以理解的?!把鎏齑笮Τ鲩T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碑?dāng)一展政治抱負(fù)的機會來了,自然要“仰天大笑出門去”了,李白自認(rèn)為非蓬蒿之輩,自己怎能甘于平庸,怎能被現(xiàn)實所限制呢?此句寫得如此慷慨激昂,將李白躊躇滿志的形象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 ? ? ?從小讀李白詩,我牢牢記住了“蓬蒿人”這個說法。蓬蒿人,就是生活于草野也即簡陋偏僻地方的人,進一步引申為等閑之輩、未有作為、胸?zé)o大志的普通人,在科舉時代,也可以理解為沒有當(dāng)官的人。為什么李白就這么不待見“蓬蒿人”這個身份呢?
? ? ? ?蒿,草之高者。大凡老草較高者,都可以叫蒿。在蒿字前綴某字就叫某蒿。如,艾蒿,青蒿等。《詩經(jīng)》中有大量的關(guān)于蒿類植物的記載,其中蒿、蔞、艾、蕭、蓍、蔚、芩、蘋、莪均是指蒿類植物。其中《王風(fēng)采葛》、《曹風(fēng)下泉》、《大雅生民》、《小雅蓼蕭》等篇中的“蕭”都是有表示有香氣的青蒿,是一種用為祭祀的香料。我們熟知的詩經(jīng)名句“呦呦鹿鳴,食野之蒿”,就是描繪空曠的原野上,一群糜鹿悠閑地吃著青蒿,不時發(fā)出呦呦的鳴聲,此起彼應(yīng),和諧悅耳,古人把這一場景記錄在《詩經(jīng)》中并流傳了下來。詩經(jīng)時代,那時的人們同植物最是親近,一草一木,皆可入詩?!对娊?jīng)》里的生活,久遠而寧靜,那種自然純凈的狀態(tài)讓人覺得,順著這天地萬物的秩序走下去,便是種歲月靜好。詩經(jīng)中的蓬蒿,帶著原始的生命力,夾雜著泥土的芳香,驚艷了千古的歲月,讓時光也染盡了絲絲草木香。在我的理解中,蓬蒿之人,也就是,與自然和諧相處之人,與自然持久共生之人,這沒有什么不好???
? ? ? ?蒿類是很重要的民生植物,一直縈繞在民間的煙火里。在南方,端午節(jié)重要的活動內(nèi)容是采擷菖蒲和艾蒿,蒿類植物的香氣、香味、香性,通過嗅覺透入人體脈絡(luò)和五臟六腑之中,可以調(diào)理炎夏到來的身體不適。蒿類嫩苗可以食用,還具有藥用價值,為醫(yī)家最常用之藥,中醫(yī)針灸用的灸條就是用艾葉加工而成。在中國民俗中,五月五采艾懸于戶上,可禳毒氣。七月七采青蒿懸于門庭可避邪氣進門,這這一習(xí)俗至今在農(nóng)村還相當(dāng)盛行。早春時節(jié),蒿類幼苗翠葉嫩綠,飽滿瑩潤,多食用能起到很好的防病、保健作用。在北方,春季食茵陳蒿方法很多,可蒸食,可涼拌,可采摘嫩葉曬干,飲用茵陳茶,也可在煮粥時把茵陳蒿直接放入鍋中同煮。在我的嶺南老家,則是在春天將鮮嫩的艾蒿采回家,揀摘洗凈,開水汆過,切碎后,趁熱混入白米糯米和成的米團中,經(jīng)巧勁揉捏均勻,米團呈青綠色,加入甜咸餡料,做成一個個圓圓的粑粑,上鍋蒸熟。剛出籠的艾糍是什么滋味?幽幽的清香,淡淡的甜味,唇齒之間柔柔的、糯糯的口感!在初春里,品嘗艾糍,就是品嘗春天的味道。
? ? ? ?到了農(nóng)歷五月,幼蒿就長成了蒿蒿草,既不能藥用,也不能食用,只能當(dāng)柴禾燒了。民間有“三月茵陳,四月蒿,五月當(dāng)柴燒”的說法。在我老家,這時的野蒿可以用來驅(qū)蚊子。南方潮濕多草木,長腳蚊子一到黃昏就嗡嗡的叫著,把艾蒿束成的煙包點燃,向屋中角隅各處晃著驅(qū)逐蚊子。這么晃上一陣,全屋都被艾蒿煙氣熏透了,那是南方入夜的氣味,燃著的蒿草的煙縷,略帶著一絲薄荷氣味,沖到鼻腔里,讓人感覺到一種安然和釋放。

? ? ? ?作為從南方邊城走出來的陋巷女兒,我從來把自己定義為蓬蒿人。蓬蒿,當(dāng)人們饑餓時,可以拿蒿來充饑;當(dāng)人們生病時,蒿類又可以拯救其性命;蒿類不但馬、牛、鹿喜歡吃,也一直是人們喜歡的一種野菜;當(dāng)蒿類長老了不能食用時,還可以拿來當(dāng)柴生火驅(qū)蚊。蒿類植物有如此多的功用,難道不是人類應(yīng)該產(chǎn)生敬意和感激的嗎?蓬蒿,生命力極其頑強,落土生根,骨子里充滿堅韌的心性。身為蓬蒿之人,意味著有肆意生長的自由,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在大地上生生不息,滿身土氣土樣,滿口土言土語,又有什么關(guān)系?蓬蒿綿延,在文明劫毀的蠻荒世界中,也能夠夷然地活下去。在山林坡地上,在水澤低洼處,在屋舍倒塌的無人區(qū),草原牧野的落日下,惡風(fēng)沙石的縫隙間,都是蒿類茂密生長的地方。
? ? ? ?當(dāng)然,鯤鵬之大,蓬蒿之小,各居一面,各有各有自由,亦各有各有不自由。不敢以小自矜,坐井觀天,譏笑鯤鵬,但也不會以小羨大,欲望無窮,徒生煩惱。翱翔蓬蒿之間,是一幅具有野逸氣息的自然景觀,又有著美好細(xì)碎的人間煙火。世間多的是平凡的景、平凡的事、平凡的人,明明是“漁樵于江渚之上”的凡人,就不必去奢望“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否則其結(jié)果只能是“托遺響于悲風(fēng)”。李白的大鵬情緒,是一種“超人”情緒,一種非凡的英雄情緒。而世間更多的人,要活得安好,都得隱入塵煙,隱入蓬蒿,摒棄光怪陸離的雜念和種種非分之想,學(xué)會平靜質(zhì)樸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