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要死了?！彼吭谂_階上，悲哀的想。

她低頭去看自己的腰，那里已經(jīng)斷了。也不能說是完全斷了，還有幾絲纖維并一層表皮在勉力支撐著。剩下的部分嘛……就是突兀的戳在那兒，看起來慘兮兮的……

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感覺不到疼痛了，不知道是不是腰斷了的緣故。她收回目光，思考著，這到底是好，還是不好？老實(shí)說，她還挺懷念那些疼痛的。暴雨拍在頭上那種鈍痛；陽光暴曬莖葉那種灼痛；狂風(fēng)席卷身體那種刺痛。她都挺過來了。她都驕傲的站起來了。

她眼神迷蒙起來，思緒不可抑制的往前飄。

……

當(dāng)她還是顆種子時，她被裹在颶風(fēng)里飛了一天一夜。最終降落在這個地方。當(dāng)然，降落只是個好聽的說法。其實(shí)，她是摔下來的。從高高的天空上，打著旋兒的摔下來。砸在堅硬的柏油路面上還彈出去好遠(yuǎn)。那大概是她的第一次疼痛吧……

總之，她運(yùn)氣不差，彈了幾下之后，被卡在柏油路與臺階的縫隙里面。她便就此扎了根。

說是扎根，也沒扎多深，因?yàn)樗菚r太小，太虛弱了。沒力氣把根扎進(jìn)堅硬的土層里，也就吸收不到土壤里的水和養(yǎng)分。大熱的天，她幾乎渴死。就在她奄奄一息之際，臨近的人類潑了一盆臟水過來，大部分潑在了路面上，只有一小部分，順著那條她生長的縫隙，流到她的腳下。

自此，她便靠著每日清晨的這一盆臟水活過了一個夏天。

到了秋天，雨水多了起來，她便不怕沒水了。只是，她依舊瘦弱，依舊無力，依舊只能站在土里扎不下去。每天只喝水，一點(diǎn)養(yǎng)分都沒有，怎么可能強(qiáng)壯的起來呢？就在這時，上天又給了她一個恩惠——一只野狗。

那是一只公狗，在一個大雨滂沱的日子，低著腦袋，身上的毛被淋的一縷一縷的，一顛兒一顛兒的從她身邊走過。一邊走一邊嗅，不知是在尋找食物，還是在尋找回家的路。一路嗅到街道盡頭，大概雨水沖淡了氣味，它沒能找到想找的東西，又垂頭喪氣的折返回來。待第二次路過她身邊時，野狗停住了。它又低頭嗅了嗅她，然后原地轉(zhuǎn)了兩圈兒，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最終，一胎后腿，在她身上撒了一泡尿。

她震驚了。竟還有這種天上掉餡餅的事情！且還是冒著熱氣的！她顧不得別的，趕忙瘋狂的吸收營養(yǎng)。雨水這么大，這餡餅不趁熱吃，要被沖走的……

就在那一日，她被碩大的雨滴砸的抬不起頭，腳下的泥土被沖走了，露出她纖細(xì)的根系，她掙扎的狼狽不堪，可她前所未有的開心。不僅為了那有生以來第一次吃到的餡餅，更是為了有生以來，她第一次覺得，她可以活下去！

那之后的日子，莫名其妙的舒坦起來。野狗拿她當(dāng)了路標(biāo)，每天在她身上抬腿做標(biāo)記。這還不算完，大約這附近的野狗對領(lǐng)地尤為看重，竟相約而來，每日定時定點(diǎn)，成群結(jié)隊的爭相“標(biāo)記”她。她便有了吃不完的“餡餅”。（當(dāng)然，餅多了未必是好事。有一次，她吃的太開心，差點(diǎn)撐死。不過這種事兒，光是想想都覺得丟人。這個畫面她便極快的掠過，裝作沒有發(fā)生過。）

她日益強(qiáng)壯起來。根系一點(diǎn)，一點(diǎn)扎進(jìn)地下，枝莖挺拔起來，身高抽條，竟比旁邊的臺階還高出半個身子。身上開始蓄起白色的絨毛，細(xì)長的葉子也舒展開來。最終，就在枝莖的頂端，葉子的中央，她，綻放了！

她驕傲的立在那里。不再懼怕大雨沖去她的根，太陽曬壞她的葉，大風(fēng)折斷她的莖?？梢哉f，她是無所畏懼的。因?yàn)椋賽毫拥奶鞖舛贾荒軒硖弁炊?。疼痛過后，她依然會活下去，而且活的更頑強(qiáng)。

她就這樣立在那兒，立了三個秋冬。在這漫長無憂的歲月里，有一個問題，漸漸繞上她的心。那就是——“我是誰？”

她不是樹，身上沒長褐色堅硬的紙條和樹干；她不是草，她能綻放，不是一年四季都綠油油的；她應(yīng)該是花，可又和那些一叢叢，一簇簇的不同，她既沒有兄弟姐妹，又沒有同胞，她只有她自己。這偌大的空間，上百種植物，竟沒有一個長得類她，像她，也沒有一個，能叫出她的名字。

她開始時不時的發(fā)呆，努力去回憶她出生的地方和她被颶風(fēng)帶走之前的生活，試圖從那些所剩無幾的畫面里，摘出個一字半句，沒準(zhǔn)就有誰喚過她的名字呢？然而，一無所獲……可她并不放棄，她整日整夜的想，這問題幾乎成了她夢魘。好似，不想明白，她就白白的活了這么久。

直到兩天前的夜里，一對情侶路過她的身邊。女孩手中的玫瑰，將她拉回現(xiàn)實(shí)……因?yàn)槟嵌涿倒?，那朵被人剪斷了腳的玫瑰，滿臉欣然……

為什么？一朵花沒有了腳，活不久了啊！都快要死了，還有什么好開心的呢？

她越是想不通，就越用力的盯著玫瑰。玫瑰終于注意到她的目光，看了過來。玫瑰看懂了她臉上的不可置信。玫瑰既不掩飾也不解釋，只是對她笑了笑，張了張口。

她看見玫瑰在說話，可是聽不清她說的是什么，便更加用力的去看玫瑰的嘴，隨即，一個黑影，罩在了她頭上……

她愕然抬頭看去，緊接著，腰部一陣劇痛。一只人類的腳，踏在她的身上。等那只腳離開她的身體時，她便像現(xiàn)在這樣，趴在臺階上了。哦，更加準(zhǔn)確的說，是上半身趴在臺階上，下半身還好好的在土里扎著呢……

想到這里，她微微的嘆了口氣。一輩子都驕傲的立著，死時卻折了腰。你說這找誰說理去……更叫她悲哀的是，那條野狗。她躺在這兒一天一夜了，那只狗今早上來，嗅了嗅她，竟沒有再“標(biāo)記”她，而晚上，便不再來了……

她有些絕望起來，想想自己是一朵不知道自己是誰的花，一個人活，一個人死……總有些說不出來的悲涼?？?，她的身體已經(jīng)干癟下去。她知道，那一刻，怕是不遠(yuǎn)了。她不甘心啊……可是，又有什么辦法呢……

就在這時，一個人類走到她的身邊，拖著一個袋子，丟進(jìn)她面前的垃圾桶里。袋子撞倒捅沿，從里面掉出來個什么東西，正好落在她眼前。等她看清眼前的事物時，她笑了……

是玫瑰的尸體……

她看著玫瑰枯萎的臉，突然想起玫瑰對她說話的畫面。這一回，她看清了。

玫瑰說的是：“你好，麥仙翁?！?/p>

于是，她笑了。

“可以了”，她想：“我努力的活過，我知道自己是誰，我不是一個人死……可以了，知足了……”

清晨，陽光照在她們身上。兩朵花，面上都帶著笑，靜靜的躺在那里。一個打掃的人類走過她們時，掃帚輕輕一撥，她們就被帶走了。什么痕跡都沒有留下，仿佛，她們從來不曾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