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生買的彩票中了一百萬。他覺得他應(yīng)該表現(xiàn)的開心點，至少得像一個中了一百萬的人一樣開心。但他格外冷靜乃至有些冷漠，就好像中的不是一百萬人民幣而是一百萬只茶葉蛋。

李先生今天起床時，陽光已經(jīng)很刺眼了。他往母親的賬上打了七十萬，又取了十萬現(xiàn)金，裝在一個黃色的大信封里，隨手塞進了汽車副駕駛的抽屜。他決定用這些錢幫助一個人實現(xiàn)一個愿望，今天第一個和他說話的人，無論什么愿望。

李先生去給自己開了快十年的小轎車加滿油，盡管油箱幾乎是滿的。他想要有些儀式感，要像一個古代的將軍，飲馬于江邊。但似乎計劃進展沒有他想象中的順利。還沒開多少路，在一個十字路口，李先生的車被硬生生逼停。一個青年，站在離車頭幾十公分的地方，閉著眼像是在思索什么。

“你想死嗎？”李先生怒氣沖沖地探出頭，沖那青年吼道。

“對。”

腦子有問題，李先生暗想，小小年紀吃飽了沒事干。他按了按喇叭，青年睜開眼，嘆了口氣，給小轎車讓開一條路。李先生突然想起了自己今天的計劃。

于是他搖下車窗，問：“你真想死嗎？”

青年瞥了他一眼，抱著手一聲不吭。

“上車?！?/p>

青年猶豫片刻，還是坐上了副駕。李先生一腳油門，小轎車竄了出去，正好黃燈。

“你叫什么？”

“陳墨?！?/p>

“小陳吶，”李先生直直地開，“你想怎么死？”

“不帶痛苦地、迅速地死去?！标惸聪虼巴?。

“那你剛剛攔我的車，要是我沒剎住車又沒能把你撞死怎么辦？”

“奧。”

“你怎么這么著急著去死吶？”李先生想到了自己的母親，上次去看她的時候，她還說要再活好幾十年，要抱孫子重孫子。說不定自己都會活不過母親吧。

“荒謬?！标惸戳死钕壬谎郏娝荒樏曰?，補充道，“荒謬為何產(chǎn)生？”

李先生沉默。油門轟轟響。

不知過了多久，副駕傳來悶悶的聲音：“我失戀了?！?/p>

“被女朋友甩了？是個尋死的好理由?！崩钕壬c點頭，“不過我得先帶你去餐廳。”

“書里說，斷頭飯最香?！?/p>

“隨你怎么說。我就是有些餓?！崩钕壬种鞓?，“說不定能把你撐死？”

青年滿臉嚴肅：“果真令人心動不已?！?/p>

李先生帶陳墨去了全市最豪華的自助餐廳。他其實想來這里很久了，只是一直苦于沒有時間。今天沒吃早飯，再加上帶了一個年輕小伙子，大約能夠吃回本？

青年果然沒讓李先生失望。兩人相對無言，只是埋頭，旗鼓相當(dāng)，如春風(fēng)刮入櫻花叢。

“不出意料地失敗了啊?！崩钕壬p輕搖晃一杯蘇打水，看著氣泡一串串浮出水面，笑著說道，“接下來是什么安排？不如睡個午覺，把自己睡死？”

陳墨皺著眉頭將一碗冰激凌刮干凈。李先生見狀，隨即也要了一份冰激凌。

“其實我沒有被女朋友甩?！?/p>

“可你還是想要去死?！崩钕壬裆匀簦孟裨缬蓄A(yù)料。

“你不問我為什么？”

“你不問我為什么？”李先生反問道。

陳墨想了想：“你還請我吃了頓飯?！?/p>

“你在小時候，有沒有一個班主任給你發(fā)一張小紙頭，叫你在上面寫下你這輩子最想做的幾件事？”

“或許有吧。”

“細細講講。”李先生挖了一大口冰激凌，凍得牙齒生疼，身體微微前傾。

“早忘了。”

“是想要環(huán)游世界？還是想要做一名偉大的科學(xué)家？”

“作家。”

李先生挑眉：“現(xiàn)在呢？”

“現(xiàn)在是個廢物。”

“我是問你現(xiàn)在想要做什么?！?/p>

“哦?！标惸肓讼?，“讓自己在這最廢物的時光里不朽?！?/p>

李先生搖頭道：“除了這個。”

“環(huán)游世界，并且成為一名偉大的科學(xué)家?！?/p>

“認真點，我請你吃了一頓飯呢?！?/p>

陳墨沒有說話，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檸檬水。

李先生沒有追問，“你知道我小時候在那張紙上寫了什么嗎？”他自顧自說了下去，“我想，我想要一種能力，能夠幫助別人實現(xiàn)他們的愿望。現(xiàn)在我好像有了這種能力，誰知道卻遇上了一個想死的傻子。

“走吧，你的愿望還沒實現(xiàn)呢。就當(dāng)吃飽了遛彎?！?/p>

酒店附近有一片小湖，湖邊行人三三兩兩，有人沿湖騎行，有人野餐，有小孩子跑著笑著。還有兩人并排走著，卻沒有一點交流，自然是陳墨和李先生。

“我沒有被女朋友甩?！标惸蝗婚_口。

“你之前說過了?！崩钕壬χf道，“沒必要一直強調(diào)的，倒像是此地?zé)o銀三百兩?！?/p>

“我暗戀的女生，她和別的男生在一起了?！?/p>

李先生作恍然大悟狀：“怪不得，我說你怎么要尋死呢！要不然，你尋死的要求低一點，直接跳這湖里淹死吧，也好少花些錢。”

“溺水會很難受?！?/p>

“你又沒淹死過，你怎么知道會很難受？說不定和撐死一樣舒服呢?！?/p>

“網(wǎng)上說的，會很難受。”

一個小女孩從身后撞上李先生，手里的飲料潑了李先生半身。她看了看手上的杯子，又望了望李先生，做個鬼臉，轉(zhuǎn)身就跑。

陳墨兩步跟上，逮住那小女孩：“給那個大叔道歉?！?/p>

小女孩對他翻了一個白眼。

“給他道歉。”

“媽媽！媽媽！”小女孩大喊。

李先生還未開口說些什么，一個中年婦女聞聲趕到，大約就是小女孩的母親。

“你干什么抓著我閨女不放？都把我閨女抓疼了！”中年婦女急急忙忙，使勁掰陳墨的手指，“你們兩個要拐走我閨女？”

陳墨深吸一口氣，松開小女孩，解釋道：“她把飲料翻在了這位先生身上，我想讓她給這位先生道歉?！?/p>

“神經(jīng)病，多大點事情?！敝心陭D女嘀嘀咕咕，揉著小女孩的胳膊。

“道歉?！?/p>

中年婦女皺著眉頭，瞇起眼睛看陳墨：“這位先生都一句話不講，你在一邊亂叫什么？”

李先生微微一笑。

“令愛做的這件事，有沒有錯？”陳墨問道。

中年婦女眼睛一瞪，滿臉有理：“小孩子不懂事，你都多大人了，還跟這么小的孩子計較？”

“有沒有錯？”

“不就是一件破衣服嗎，有完沒完？我賠給他一件不就好了。有孩子在這里，別逼我發(fā)脾氣。”中年婦女氣勢洶洶，大有罵街的架勢。

“有沒有錯？”

“我家閨女可懂事了，每天去上學(xué)都會說媽媽再見，放學(xué)之后還去參加各種興趣班……家里墻上貼的全是她的獎狀……”中年婦女聲音越來越小。

陳墨眼神冰冷：“我問你，有沒有錯？”

小女孩躲在她的母親身后，她的母親囁嚅著，嘴里擠出幾個字：“大概，也許有點……”

“做錯了，為什么不道歉？”

“腦子有問題?！敝心陭D女拉著小女孩走了。

陳墨站在原地，臉色陰沉，隨即嘆了一口氣。

“荒謬。”他輕輕說道。

李先生拍拍他的肩膀：“沒關(guān)系的，我不在意，我也不用那小女孩道歉?！?/p>

“可是，你不在意，那個小女孩就沒錯了嗎？”陳墨看著李先生的眼睛，“那位母親說了再多話，她的女兒就沒有錯了嗎？年齡小，就可以做錯了事情不負責(zé)任嗎？只是一聲道歉而已?！?/p>

“小孩子么，總得給她長大的機會吧?！?/p>

“她媽不教的事情，還不允許我來教？”

“走吧，我得回去換身衣服。”李先生沒有回答陳墨，轉(zhuǎn)身向停車場走去。

“荒謬為何產(chǎn)生？”

陳墨終于還是跟上李先生，留下那個問題在湖邊。大約春風(fēng)會給出答案。

一路上兩人一句話也沒說。陳墨在副駕駛座睡著了。

陳墨醒來時，夕陽已近黃昏，天邊沒有云彩。李先生衣服換了一身，仍在開車。只是路上車許多，下班高峰。

陳墨伸直身子，嘆了口氣。

“醒了？”李先生瞥了他一眼，笑道，“小小年紀，怎么一直嘆氣。”

“這是個怎樣的時代?！?/p>

語調(diào)平平，李先生不知道陳墨說的是個問句還是陳述句。若是個問句，那么他不知道如何回答。若是個陳述句，那么他不知道如何接話。他卻又有些想笑，小小少年郎，總是愛登上高樓的吧？

“等再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等你長得足夠足夠大了，再回過頭來看看現(xiàn)在的你，一些現(xiàn)在的你想不通的問題，大約會自然而然就都有了答案?！?/p>

李先生輕輕的說道，眼里閃過車水馬龍，昏黃跳動的光影，“這個時代，是一片光怪陸離的荒原。滿眼迷離，滿口腥氣?！?/p>

“茹毛飲血，從遠古走回到遠古?！标惸凵裰姓f不出的厭惡，說不盡的落寞。

李先生搖搖頭：“不，從來就沒有變過。只是衣冠已堂皇?！?/p>

“我可等不到答案?！标惸旖锹N起一絲嘲諷，瞇起眼，“長到那么大，不知要飲多少血、食多少糞。簡直想吐?！?/p>

“你說的不對?！?/p>

陳墨詫異扭頭看了一眼說話的人。

“你說的不對?！崩钕壬貜?fù)了一遍，“想長到那么大，還有一種東西可以吃?！?/p>

“是什么？”

李先生抑制不住嘴角上揚：“應(yīng)呼掃愁帚，亦號釣詩鉤?！?/p>

陳墨肅然起敬，不自覺坐直了身子：“你說的對，這么多年歲果然還是沒白活。”

說完，他又靠回椅背。

李先生問道：“你去過酒吧么？”

“沒有?？傆X得會很吵?！?/p>

“我們到了?！?/p>

李先生帶陳墨來到了一間酒吧。

酒吧生意清冷，只有幾個青年聚在一起，不時大笑，學(xué)生模樣。角落里的駐唱歌手，將臉埋在斑斕燈光的陰影之下，掃弦而歌。如此忘情，他唱給誰聽？

兩個人喝著各自的酒，一杯長島冰茶，另一杯也是長島冰茶。

“不會你也是水瓶座吧？”

“嗯?！?/p>

李先生大笑。

“她一定很好吧？”

“誰？”喝了兩口酒的陳墨有些暈乎，努力聽懂李先生說話。

“你喜歡的那位?！?/p>

“那是肯定?！标惸皇侄酥樱皇重Q起大拇指。

“有多好？”

李先生看見陳墨放下手里的酒杯，滿臉通紅，兩眼晶晶亮，雙手胡亂比劃著，“我就這么跟你說吧，她有這么這么好，就像香草冰激凌……”

青年聲音越來越小，最后被一大口冰涼的雞尾酒壓過。李先生又要了兩杯酒。

“這么好的姑娘，怎么能讓別人搶了去？”

陳墨瞪了李先生一眼，別過臉去，哼哼說道：“你懂個屁?！?/p>

“人家不會都不知道你喜歡她吧？你不會連表白都不敢吧？”李先生故意上下打量陳墨，點點頭，“看來是了?！?/p>

“你說我不敢？我不敢？我不敢？不敢？”

李先生樂壞了，一天下來，就屬現(xiàn)在的陳墨最有一副少年的模樣。

“醉死之前，好好想想生下來多不容易?！崩钕壬袊@。

“不容易咧?！标惸c點頭，一口酒含在嘴里，好不容易咽下去，使勁搖頭，“我才不會醉，你你你，你才醉了吧，我千杯不倒?！?/p>

到最后，李先生不知道他們兩人一共喝了多少酒，連他也有些醉了。他把車鑰匙拋給陳墨。

“你去車里，把錢拿來結(jié)賬。就在副駕駛抽屜的紙袋子里?！?/p>

陳墨踉踉蹌蹌，過了許久才回來。李先生接過紙袋，隨手拿出一疊，叫服務(wù)員買單。兩人出門沒一會兒，李先生脖子驀然一沉，有人把手搭在他肩膀上。

“去去去，自己走路，沉死我?！彼詾槭顷惸呀?jīng)醉的不會走路了。

那人沒有放手，反而另一只手伸過去，摸向李先生抱著的紙袋。

“大叔，借點錢來花花?！蹦侨岁帎艕诺匦χf道，“反正你有這么多呢?！?/p>

“滾一邊去，這錢是給那小子用的?！崩钕壬乱庾R地說。

那人拽住紙袋的一角，想要強行從李先生手里搶過去。

“滾啊?！崩钕壬ぶ眢w，卻始終掙不脫那人的手臂。那人急了，一拳錘在李先生臉上。李先生應(yīng)聲倒地，只是手還是拉著紙袋不放。紙袋撕裂開，紅色的紛紛揚揚飄落。那人大笑著踹了躺在地上的李先生一腳，急急忙忙收拾散落在地上的錢。

一聲巨響。李先生感覺臉上落了些液滴，伸手抹一把臉，強撐著坐起身來，卻看見那人倉皇逃走，連錢也顧不上，跌跌撞撞簡直比他喝了酒還喝了酒。陳墨在一旁，扶著墻嘔吐不止。李先生舔了舔嘴唇，滿嘴血腥氣。酒醒了一半。

陳墨吐了三次，抹抹嘴，找了塊干凈的地，面對李先生坐下。

“抽屜里有兩個紙袋，我全拿上了?！标惸鏌o表情。他拿著一把手槍。

李先生問：“感覺如何？”

陳墨抬頭看天，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還挺好的。本來想跟那人講道理，只是舌頭大著，不知道怎么說。”

“你和他講道理，有用嗎？”

陳墨答非所問：“要是剛剛那一槍打中他的腿，他就能聽到我給他講道理了?！?/p>

李先生看著陳墨。陳墨臉上無悲無喜，平靜一如往常。

“可那也太沒意思了。”陳墨嘆了口氣，槍口指向自己的腦袋，“不如就這樣吧，就當(dāng)是大醉一場?！?/p>

小小年紀，怎么一直嘆氣。李先生在心里想著，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青年眼中，明澈卻含著無限的悲愴，話里是無奈與失望。這是個怎樣的時代。

陳墨忽然笑了起來：“其實那個女孩子還沒有男朋友，可是我不敢啊，真的不敢?！标惸嚨卣酒鹕?，把槍扔在地上，一腳踹飛。他扶起李先生。

“走吧，就當(dāng)醒酒?！?/p>

兩個人沿著路一直走，走進夜深處，躺倒在一片柔軟的草地上。

陳墨問：“突然想起一件事，你叫什么？”

“我叫李……”

戛然而止。

陳墨睜眼，頭疼欲裂。天蒙蒙亮，太陽還未出來，云氣凝結(jié)如烏。他發(fā)現(xiàn)自己被埋在一層粉色的櫻花瓣之中。陳墨不喜歡櫻花，櫻花落得太快，落得人滿臉滿身。他起身，茫然四顧。周圍空無一人。

“李……”他想要呼喊，卻忽然住了嘴。他想不起他的名字?；蛘咚麖膩頉]知道過他的名字。

或者他從來都是一個人。大醉一場，酒醒，一切原來皆是南柯。醉完，總得繼續(xù)過。還是醉著好過些，他想嘆氣，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那個女孩，她美得如不落之櫻。

陳墨兩手插兜，哼著歌向前走，向著那一抹魚肚白。

還會再見么，李先生？

大約不會了。你不是真的人呀，但愿你日落無風(fēng)也無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