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醉語

少女明眸含笑望向問處,榻旁公子神思一滯再難移眼。 “諸君在此飲酒樂宴,我等竟險些來遲了!” 解無邪輕挽少女玉臂,二人捨梯踏階緩緩下樓。破軍船二樓僅設(shè)長案坐榻,四案正中鋪有西域五彩絨毯,壁上飾有漆金樓船破浪長圖,是以此間艙室雖巨,倒也不顯樸素空曠。 二人攜手移步款款,擇了北案相挨落座。 美人粉黛稍飾紅顏成雙,蓮步輕移披帛攏舞,飄飄然好似畫中仙。羅云放盞待要出言贊許,卻見東案永昌放筷合掌語道:“趙施主此般打扮雖是青春年少,終究與這喪儀陳設(shè)不合,還望三思?!?霎時席間氣氛一僵,未等瑛瑛思量答言,卻忽聞一人自樓閣間大笑不止,高聲搶言道:“枉我昔日同你明思論道,大師豈不知‘論心不論跡’的道理?” 此人步履昏沉青衫乍顯,行為乖張口出狂言,不是浪筆羅青又是何人? 他身形虛浮束發(fā)稍亂,自樓閣轉(zhuǎn)角處緩緩走下,慢步踱至席中。旁人見他駐足于此遲遲不坐亦是好奇,正要發(fā)問卻聞他出言道:“大家相聚在此即是有緣,昨夜倉促間竟未能有禮相待,還望諸位海量。”許是有親朋作陪,浪筆羅青卻也未收斂起幾分放縱肆意的怪癖,取爵同座中諸位一一倒酒碰杯,見得永昌啟唇便要推辭,羅青便倚身壓杯勸道:“果酒而已,師傅何必推脫?” “這......” 永昌和尚見他不似玩笑之舉,急忙夾了筷東萬菜擋下酒杯。一旁便有解無邪嗤笑一聲,探指拭唇言道:“酒未飲人自醉,果真堪稱‘浪’字?!?“解姑娘此言差矣,表弟并非是放浪形骸之輩,乃是昨夜同我連宵暢飲,至今仍未醒酒罷了。”旁人聞言抬眼望去,果然便見羅青雙頰帶霞兩腮垂紅,已然酩酊大醉忘形失態(tài),不知身在席間也。 二人一問一答間羅青已然連飲數(shù)杯,恰好轉(zhuǎn)至瑛瑛案前,便探身湊近細(xì)瞧模樣。少女本是毫無防備,被他忽地靠前倒唬得一顫。 “瑛妹,酒無絲竹豈堪作飲,今日得見如沐春風(fēng),可愿與我共舞胡旋?” 解無邪聞言煙眉一蹙,只當(dāng)他酒后放蕩不知所言,正要替瑛瑛攔下此邀,卻見少女含笑起身,已同他攜手去矣。 舉爵欲飲方覺寂,夢邀起舞紗帛纏。 玉手堪當(dāng)無花葉,青衫愧為蓬草憐。 回旋疾身天地轉(zhuǎn),醉眼迷眸云水間。 倩影相映分合處,且飲一杯共言歡。 少女仰首快步輕舞,手中煙紗飄忽繞身,好似霧里嬋娟。她心思單純未經(jīng)世事,只當(dāng)他邀人共舞取樂而已。且她正值芳華年紀(jì)貪玩愛樂,加之今日初試打扮粉黛添色,隨性一舞便覺酣暢恣意。 青衫紫衣往來間,便是霞彩流轉(zhuǎn)。 “羅少俠看似遇事老成,怎地卻于此處飲酒放縱了?”解無邪別首望向席間雙舞,言談間卻頗有夾槍弄棒之意。 “這......倒也怪我,昨夜與他通傳了些姑父言語,許是某事讓表弟心煩意亂也未可知?!绷_云取盞倒酒談笑自若,倒教案旁醫(yī)師狐疑心重惹眼相看。 “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 浪筆羅青回旋疾舞間玉手一揮,卻取了案上銅爵便要作飲,但他舞姿未停搖晃悠悠,那銅爵所盛之酒便順勢灑落周身,點點濁泉順著發(fā)間流淌成痕,滴落青衫。 “表弟,你醉了?!?羅云放盞正色起身,待要上前奪下手中銅爵,豈料羅青輕盈一晃,竟生生避開了。他退步躲在少女身側(cè),啟唇喃喃自語道:“行事乖張...非我意......真情乍露惹誰...怨?!?“羅兄,你說什么?” 瑛瑛瞥見情形不對,已然停舞立在案旁,此時忽聞男子低語,一時也手足無措。 羅青半身倚靠案旁,垂眸瞥見少女神色,便歪首含笑道:“今日...竟在瑛妹面...前出丑了......可曾被我嚇到?”語罷他雙眸一閉,那含情目間所托之淚便似春水滾滾,順著玉面冷頰珠珠滑落。瑛瑛見狀方覺他雙眸浮腫眼眶泛紅,竟是一番久泣之態(tài)。 酒淚相雜,已難分辨。 少女探指舉帕待要為他拭淚,卻見羅青苦笑一聲,接過絹帕低聲言道:“醉了...我醉了......” “諸位受驚了,我這位表弟縱有千般風(fēng)流得意處,唯有這酒品實在不敢恭維,往往飲醉便要癲狂惹事。我羅云在此向諸位賠罪?!绷_云取了瓷盞倒?jié)M內(nèi)里,環(huán)顧四周以示恭敬,便舉盞仰天飲盡。他放盞拂袖回座,轉(zhuǎn)眼見得案旁少女面帶疑色踟躕不定,便含笑語道:“表弟幸得女俠為友諸事掛懷,實在此事涉及羅家親眷不便與人知曉,還請姑娘不要多心。” 既是羅青本家表哥之言,瑛瑛倒也不好推脫,只得頷首應(yīng)付道:“羅兄所言甚是,瑛瑛領(lǐng)教了?!?她話音方落,便聞身旁羅青冷笑一聲挑眉言道:“羅某不勝酒力,可否勞煩瑛妹送我回房歇息?” “這......?” 少女捏裙啟唇欲答,那羅青卻轉(zhuǎn)首避開羅云耳目,對著瑛瑛眨眼挑眉,儼然是有話要談需得避人。是以少女既有求于他,此刻又怎能作壁上觀? “羅兄所言甚是,酒醉傷身必得歇息,請?!?語罷少女便攙過男子臂挽,二人捨階登樓緩緩歸去。似是覺察身后目光,瑛瑛回首一瞥間便見案旁羅云蹙眉相望,已然心生不滿。 是何要事,竟讓二人不顧表兄弟之情,明里暗里爭鋒相對? 瑛瑛沉思間已然和羅青攜步登樓,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行至三樓。少女作勢要沿廊歸去,卻見羅青一把拉住少女柔荑。 “瑛妹妹,你也認(rèn)為我是放蕩之人么?” 少女忽地一驚,并非因他唐突之舉,而是如此盛暑正午時節(jié),羅青的手竟是很冷。 冷到酒也難抵,只得藉人余溫。 “怎會!我父親正是看中羅兄重情重義,才任我下山尋你相助......” “我只想聽聽瑛妹的看法?!?羅青抬眸望向面前少女,此時恰逢雨間日影東移,一旁盆景所映花葉之影便堪堪落在她面上,明暗間雜難辨神情。少女聞言沉思半晌,緩緩說道:“我認(rèn)為羅兄你乃是世上一等快意人物,來去自如毫無牽掛,又何須看重他人之言?“ “來去自如......毫無牽掛!” 男子聽罷復(fù)言幾語,含淚哽咽長嘆悠悠。 “瑛妹,莫怪我知情不言。長安此行,就此作罷!” “這?這是為何?” 羅青眼里寒光一閃,便拉住少女踏步登樓。他擇了一室閉門入內(nèi),方轉(zhuǎn)眼望向身旁少女。 “瑛瑛,我接下來所言之事,莫要說與第三人知曉,可否?” 少女只得疑惑點頭,卻見男子側(cè)耳傾聽室外動靜,方湊近低聲道:“近日朝中儲君將立,我父羅襄將為太子少傅!” “什么?” 瑛瑛聞言杏眼圓睜,她僅知羅青乃是長安人氏,又豈知他身份如此!一時她只覺冷汗涔涔,已然動彈不得。 “瑛妹奔赴金玉堂尋得羅某,自然也知江湖傳言日行千里,眾口鑠金人言可畏。我父親行事謹(jǐn)慎家風(fēng)甚嚴(yán),見我連日在外尋歡作樂已是不滿,今日又有諸多傳聞與我相干。表哥此行看似為解邀帖之事,實則是要攜我歸去,待到儲君一事風(fēng)聲漸平再任我去留。瑛妹,我知你愿為廬山一派赴湯蹈火,但今時不同往日,立儲一事事關(guān)重大,不是你我所能牽扯,不如就此別過再尋時機(jī),免得身入局中為人驅(qū)使?!?羅青一氣說出心中所言,胸口起伏甚是氣短。他深知此言有推脫之意,便帶了幾分愧疚垂眸望向少女。 他只當(dāng)要見得女子愁容滿面憂思難抑,卻不料少女神色堅毅不為所動,接話道:“羅兄,你方才問我如何看你,卻也未言見我所感!我自是一介匹夫,若非廬山一事又怎會置身在此,浪筆羅青仍有世家可依,但我趙瑛瑛唯有長劍一柄,與廬山共進(jìn)退而已。” “況且我早已身處局中,怎能就此收手?羅兄不必因恩為難,我縱是孤身一人也可去得,門派存亡生死之間,我又怎會奢戀安穩(wěn)委曲求全?” 男子聞言苦笑一聲,搖頭嘆道:“卻是我看輕了瑛妹!” “非也,不過是人各有志而已,若是羅兄不能與我同去,我那討巧得來的師弟仍可作伴呢?!?少女此言不說還罷,話音未落便見羅青蹙眉搶話,嗆聲道:“瑛妹,你既提及此人,我也有許多疑慮。自南亭湖畔酒樓偶遇始,我總覺此人有意將你我牽扯。金玉堂堂主與金燕幫幫主皆對他如此客氣,更不見他自報師門派別,當(dāng)真是迷影重重不見面目。” “那夜我同你共往堂后廚屋,見得幫主小廝與那桶中尸首,你可知我竟從那小廝身上聞得芙蕖熏香?劈暈阿唐之人必定是暮雨,那許詢之死也與他相干,現(xiàn)下他執(zhí)意攜同阿雪去往長安,莫非他本就是賊人同伙,以查探之名帶人歸京?” 瑛瑛被他這般追聲連問弄得糊涂不已,正要出言分辨便見他復(fù)又言道:“前日野店逢兇一事,你我騎馬趕至車輦之時,已然不見那惡人夫婦。但我瞥見一旁草叢血跡未干多似泊流,難道是他與那使鞭之人惡斗所留?瑛妹你可知那人鐵鞭功力無人出其左右,他又如何能敵?” “可是暮雨他若需帶著阿雪,何必送我解藥?當(dāng)日若無他丹藥相助,只怕我已葬身青衣江邊。這一路風(fēng)餐露宿連日趕路,也未見他行何惡事。羅兄方才言及那賊人夫婦行蹤不見,我也確實曾有疑慮,許是他武功高強(qiáng)震退惡人,諸此種種也未可知呀!” 羅青聞言苦笑連連,他卻不料數(shù)日相處間,竟讓瑛瑛如此維護(hù)那少年。 “瑛妹,知人知面不知心,他雖未在你我面前做過惡事,但終究也未展露心跡??v使我要同被表哥拿住帶回京城,也萬萬不可任你孤身與他同行的!” 少女本愿張口分辨,卻也明了羅青言語雖劣,其實何嘗不是為她考量?少年暮雨雖是贈藥解難謙遜有禮,但終究只是陌路相逢不知底細(xì),不能與他羅青相較的。 “那羅兄你......” 瑛瑛正要出言問他回京一事可否同行,忽地聞得隔壁室內(nèi)慘叫一聲,接著便有人跌跌撞撞推門大叫。 “來人...來人啊!那阿雪...阿雪她不見了!” 兩人聞得此言皆是一驚,羅青拉開雕花扇扉探首望去,便見金文棠衣發(fā)散亂沿廊奔走,瘋瘋癲癲已然失態(tài)。 “文棠,你胡說什么!” 羅青見他疾走間便要離去,急忙搶身出門大喝一聲,那漢子背對二人已然跑出許遠(yuǎn),聽見有人喊他名字便愣在原地。 二人見狀對視一眼,便緩行慢步悄聲走至他身側(cè)。瑛瑛探首望向漢子,卻見他神色焦躁面龐腫脹,嘴邊更是有些殘渣狼狽不已。 “不好!是五石散!” 羅青湊近便嗅得臭氣漂浮,轉(zhuǎn)眼又見漢子嘴邊似有硫磺碎末,便已知曉金文棠必定是服了五石散身焦體躁,這才為解瘴氣發(fā)力奔跑。 “瑛瑛,你我合力將他架到前面浴堂,這寒食散毒性過強(qiáng),不解不行!” 少女聞言亦是頷首,便與男子各持一臂發(fā)力將人攙扶前行。那文棠雖是神志不清渾體發(fā)熱,倒也知曉二人此舉乃是相助,一路竟也強(qiáng)忍未作掙扎,任她二人擺布了。 “瑛妹,我替他褪下衣衫,你去尋些冷水來?!?二人合力將他搬進(jìn)木桶,那文棠面色已是一時更比一時紅了。瑛瑛自瓦缸內(nèi)打了一桶涼水,轉(zhuǎn)身見他面色如此發(fā)作甚快,也不管羅青可否脫下漢子衣衫,急忙將那一桶水盡數(shù)潑在他身上。 “咳咳咳!” 金文棠仰面朝天水落鼻中,一吸一出間便灌進(jìn)了許多,咳嗽間倒也順帶吐出了些粉末。幸而羅青手腳伶俐,險些與他同浴。 “咦,他口中仍有許多散末,莫非他才服未久?” 少女蹲身湊近細(xì)瞧,聞得硫磺氣息便又皺眉避開。羅青伸指檢查文棠瞳孔,又靠胸聽了會動靜,方應(yīng)道:“瑛妹所言甚是,他服了許多烈性寒食散,若是深夜無人時服得,此刻恐怕早已為解燥熱跳船淹死了!” 男子起身拿起鐵桶又打了些涼水,緩緩倒入浴桶間。漢子被這冷寒一激,霎時便大汗淋漓顫抖連連,連帶著也回了幾分心神。 “小人多謝兩位...多謝兩位出手相助!” 金文棠寒噤不止含淚言謝,倒教二人無從責(zé)問心生憐意,只得由了少女上前問道:“文棠,你為何不去二樓食飯談事,卻在此服藥瘋癲?方才你呼道阿雪不見,又是為何?” “是...是那阿雪,這蹄子不是好人!我昨夜將她送回房間并闔門落鎖,卻不知為何回房早早昏睡不醒人事。今日一早忽地?zé)o端醒了,便聞得她撞墻喚我甚是急躁。我去她房間便見她神色甚異口吐白沫,口中只說她被那位暮小公子灌了毒藥,此時藥性發(fā)作甚是難受求我解急。我見大家不在房中情況緊急,便......” “便什么?” 瑛瑛全神貫注聽他說話,正入神思索卻忽地斷了。 “哼!” 一旁羅青聞言冷笑一聲,他年紀(jì)稍長已經(jīng)人事,自然聽出弦外之音。這漢子好不狡猾,字里行間將看管不嚴(yán)阿雪不見一事推脫了個干凈,自己是一片好心被騙而已。 “你何必弄虛作假!不過是見阿雪頗有姿色處境難堪,便要揩油沾光眠花宿柳。這五石散么,本就是求歡作樂、色欲良藥,我看你分明是被她言語所惑,順勢要服藥行事了!” “這......” 漢子聞言已是一驚,轉(zhuǎn)眼見得少女鄙夷神色更是無地自容,只得悄聲應(yīng)道:“她只推說此藥服后如在云間嬉游去病強(qiáng)身,哪里能料到如此......” “服此藥者,或死或殘。你又怎能如此輕易聽信人言?”羅青長嘆一聲,便又問道:“你既被她蒙騙服了藥散,便是渾身焦躁甚是難受,疏忽之間便輕易被她逃了去,可是如此?” 金文棠心中所想皆被拆穿,只得忻忻言道:“我以為各位俱在樓下,縱使她逃出房間也能被攔下呢。” “這確是怪事,文棠服藥未久,你我與旁人又皆在樓下,這阿雪能逃往何處?”瑛瑛見羅青已然神色厭倦頗有不滿,便出言相問意在維和,果然一旁羅青聞得此言亦是生疑,便連聲應(yīng)道:“瑛妹所言極是,你我兵分兩路各去尋她,我就此往上搜查五六兩層,瑛妹你則是三四兩樓,如何?” “甚好,小心為上莫要著道。” 二人就此踏出浴堂,徒留那漢子面帶余紅泡在水間。瑛瑛轉(zhuǎn)身奔向三樓居室,她昨夜與人同住便將齡月帶至臥榻,此時若無劍防身,縱使她身懷武藝也是心驚。 好在齡月寶劍仍在榻上,薄衾堆疊竟險些遮蓋了去。少女卻未再系劍腰間,手持寶劍便悄然至外。廊間唯有風(fēng)雨搖窗水汽彌煙,卻不聞人聲所在。瑛瑛暗自道了聲得罪,便沿著過道挨個搜查。 解無邪的居室自然無人躲藏,置身房里便可聞得脂粉暖香,雖是暗香馥郁但妙在聞之不厭。羅青與那羅云共處居室推門便有許多酒味,少女皺眉捏鼻望去,也未有他人蹤跡。瑛瑛一連查看了數(shù)間艙室,連同那浴堂也仔細(xì)搜查,獨有一間遲遲未看。這并非是少女膽小怕事,而是那房中之人,她實在不愿多見。 奈何少女做事向來心細(xì)如發(fā)不曾疏漏,此時尋人未看此間居室,若是阿雪恰在此屋趁機(jī)偷跑,她瑛瑛豈不功虧一簣?是以少女思量片刻,終究還是探指輕敲門扇。 “少俠,我有急事需得相商,可否讓我進(jìn)屋細(xì)談?” 少女敲門間又呼了數(shù)遍,卻始終無人前來應(yīng)門。瑛瑛咬唇思量片刻,便發(fā)力猛拉那雕花扉門。 唰! 原來門扉未鎖,少女不知猛然發(fā)力,便聞得門扇摩擦尖鳴刺耳。那榻上酣睡男子夢間忽聞此聲,一時驚懼已然裹被坐起,雙目圓睜怒視來人。 “誰人如此無禮,光天化日擾人清夢!” 青紗幕簾檀木榻里,那人霜發(fā)散肩面帶慍色,撥開帷帳便要訓(xùn)斥來人。 醉夢忽醒方覺錯,兩面相迎難為情。 少女玉手仍搭在門上,雙眸卻堪堪與他對視。這二人見了對方俱是一驚,隨即雙雙別過頭去不愿多看。 “趙......姑娘,何事如此焦急?” 銀鴉別過頭去,待他發(fā)言相問方覺喉嚨腫痛甚是干澀,方才那尋常一問,倒平添了幾分哀怨愁婉。 “我......我來找人?!?瑛瑛垂眸望向自己足尖,轉(zhuǎn)眼便瞥見案幾旁數(shù)壇開了封的佳釀,那瓷盞也歪歪斜斜堆在桌上。少女杏眼飄忽隨意停留,晃了幾圈終又悄悄望向榻上少年。但見他雙頰余粉唇如敷朱,霜發(fā)似雪耳畔留紅,竟是一副柔和溫潤之態(tài),全然不似昨夜癲狂之人。少女自是暗道稱奇,又怎料眼中人亦在看她。 少女所立之處恰有縷影浮光映落面上,是以她妝容雖艷,卻有恍惚幻夢之感。 “姑娘也見得我房中情景,實在沒有要尋之人?!便y鴉說了幾句已覺苦澀難言,抬手便要飲酒解渴,忽聞少女悄言道:“為什么你們這些男子,一個個皆是嗜酒如命?” “哈哈哈哈!” 少年聞言長笑不止,隨即醉眼盯向門前女子。 “人生苦短,不醉不休。況且今日之酒,我是為了姑娘你才痛飲的?!?“我?” 瑛瑛聞言眉頭緊蹙,儼然是情竇未開不解其意。 “滾開滾開!” 少年正要出言解釋,卻見一旁鳥籠中那寒鴉振翅大叫。這飛禽對著瑛瑛如此發(fā)作,乃是它記性極好可辨人面。昨夜斷羽一事令它翱翔不得,今日得見仇人怎能不啼?銀鴉聞言面色一變,方才氣氛甚佳可作試探,卻不料自己愛鳥踆烏如此煞風(fēng)景。他轉(zhuǎn)眼望向女子,唯恐她聞言發(fā)作拔劍爭斗。 少女噗嗤一笑嬌聲應(yīng)道:“好好好,我走~” 瑛瑛掩門緩緩離去,徒留榻上少年癡坐案旁緋面赤熱,不知是酒醉或是人羞??上倥纪鶚巧纤巡楦魇?,未能瞧見這番光景。 浴堂間金文棠仍是泡在桶中,面上卻有些青冷虛乏。此時恰逢羅青自樓閣間匆忙來此,二人見得這漢子臉色俱是一驚。 “不好!他藥熱才退體力虛乏,得盡快將他用被子裹起!” 兩人只得協(xié)力將金文棠從桶中扶起,不顧濕滑半拖半拽將他拉入近處居室內(nèi)。羅青將他上身濕衣盡數(shù)褪去,用棉布擦拭身上浮汗。一旁少女四處搜尋,終是在里間木柜內(nèi)尋得冬被。瑛瑛抱著被子來回奔跑,不過片刻二人已合力將文棠裹得似粽子歪在榻上。 “這便好了,免得他藥性雖散卻受寒著涼?!绷_青攜同少女踏門離去,兩人沿廊慢走一時無話。 “五六兩樓皆是無人,瑛妹你那邊如何?” “我在三樓耽擱了些許,還未曾細(xì)察阿雪與那文棠倆人居處。” 少女作答間恰好行至文棠居室,兩人便一同進(jìn)屋查看。文棠此行攜物不多,不過是一些換洗衣衫碎金碎銀。二人掀被挪榻四處搜尋,卻也未見蹊蹺。 “僅有阿雪房間仍未查看,莫非她仍躲在屋內(nèi)未曾偷跑?” 羅青猶自冥思苦想,卻忽聞少女驚呼。 “瑛妹,怎么了?” “羅兄你看,文棠這屋不知為何有人高花缸,其余房間卻未有此物,挪動之后便見得有隔板活門!” 男子聞言蹲身細(xì)瞧,果然那紅蓮花缸后有木板可動,使力拆下后洞口竟有人寬。 “怪不得阿雪要以姿色誘惑文棠,想來她見居室被鎖唯有此路可通,弄暈文棠后便可來去自如了!”浪筆羅青長嘆一聲,倒也對那女子心生敬佩。 “只是......阿雪是昨夜偶然尋得此路,還是早已知曉故意擇了此間入住?” 少女此言既出,倒教一旁羅青不寒而栗。 “呵,我不過是說笑罷了,羅兄切勿當(dāng)真~” 瑛瑛轉(zhuǎn)身回望隔壁居室,扇扉已開門戶大敞。兩人各握兵器悄聲步入,卻也是徒勞無功。 居室寂寂,已然無人在此。 許是阿雪同那文棠逢場作戲以身作餌,榻上薄衾便有許多折痕,北側(cè)案上放著個精巧玉瓶。二人對視一眼心下了然,這瓶中之物想必就是寒食散了。羅青取瓶端詳,緩緩言道:“藥王孫思邈曾言‘遇此方,即須焚之,勿久留也?!袢找姷梦奶那樾?,更覺此言甚是。如此害人之藥,不如趁早毀去!” 語罷男子疾步走至窗臺,發(fā)力一揮將那玉瓶拋入江中。少女見他深恨此藥倒生了幾分好奇,含笑說道:“只怕這江中魚兒要盡數(shù)服了!” 羅青見她打趣方覺自己神色有異,只得苦笑一聲應(yīng)付過去。少女也知人有心事不便深究,便俯身查看案臺雜物?;蚴茄嗉掖陀械罍?zhǔn)備周全,客人居室內(nèi)筆墨紙硯一應(yīng)皆有。瑛瑛隨手翻看素紙,忽見其間一張已被書寫。 瑛瑛探指將那張抽出,二人湊近細(xì)瞧其上文字,卻是面面相覷不解其意。 淡墨輕巧字體秀麗,應(yīng)是阿雪所寫。 “欲問身前身后事,且入京中拜玉庵?”少女將那紙上所寫逐字念出,又將素紙翻來覆去看了幾遍。羅青聞言冷聲應(yīng)道:“莫非此語乃是阿雪為暮雨所留?教他前往京中在某寺相會,繼而籌謀大事!” 少女已是無言分辨,指尖卻暗自發(fā)力揉皺一角。 “既是臨別贈言,何不與他知曉?” “什么?” 少女疊起素紙放入袖中,垂眸一笑轉(zhuǎn)身離去。 她雖與那少年相處未久,卻覺是君子之交人海難覓。縱使日后悔意難平,也不阻今時赤忱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