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蕓找工作

讀書的時候，總是想著以后憑本事做事賺錢。等到真要做事賺錢，才發(fā)現有本事的人其實多得很，而自己對“本事”的理解又太過有限。所謂的“小鎮(zhèn)做題家”，大概就是說那種紙上做題厲害、現實做事有限的人。

最近，很多同行在尋找新的機會，雙節(jié)來臨很多人忙著送禮，我想起《紅樓夢》中一位善于尋找和創(chuàng)造機會的送禮高手。以前，我看不懂也看不慣這種行止，現在才知道，原來是自己太有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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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我看到父母托關系辦事，少不了拿了禮物去送人。送禮的很多東西，往往自已家里都舍不得吃用。我那時候就覺得，要學好知識，憑本事賺錢，以后用不著把東西白送給別人。

現在我的工作倒的確不需要向人送禮，我也就更堅定了自己曾經的想法和做法。

但漸漸地，重新看到一些送禮的人和事，我又產生了新的思考。

今年中秋節(jié)與教師節(jié)雙節(jié)齊臨，新東方給員工發(fā)放了月餅。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新東方受到了很大的影響，節(jié)日還有月餅發(fā)，簡直有點超出意料。這樣一來，我也更加珍惜這盒月餅。我忽然意識到，送禮不僅是求人，也是聚人。人想做事，單槍匹馬是很難的，但想要大家聚在一起，就必須有聯絡起來的條件。這種條件，隱性的是利益、情感，顯性的就是禮品。

今年我還收到了合作伙伴的月餅，上面是他的公司漂亮的動畫圖案，顯示出公司的品味和理念。收到了出版社編輯老師的月餅，她們順便拜訪，又聊了《古史·文言·今論》 (下) 即將出版的消息，還溝通了新的一本文言書的寫作方案。

往年收到月餅粽子，都不會太往心里去，但今年不同，我想了關于送禮的諸多道理和藝術，忽然意識到，自己不太懂“禮”，于是想想到哪里去學學呢，自然便想到了“世事洞明皆學問”的《紅樓夢》，而其中一位送禮的高人，說話做事實在值得我們留心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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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里四大家族，賈家寧榮二府極盡富貴，但富貴之后還藏著極大的危機。清代王公貴族世襲時，爵位都要降一級，要不然國家也養(yǎng)不起不斷擴大的貴族階級。賈家祖上靠戰(zhàn)功起家，被封為鎮(zhèn)國公，兒子的爵位就是輔國公，如果再沒什么功勞的話，下一輩再降一級就只剩一個將軍的稱號。

所以，賈家看上去非常風光，可以到朝中走動，也有一條街的豪宅，但其實整體上是肯定在走下陡路的。這時候，家中各房各室旁系眾多，有些發(fā)展得不好的，就是逢年過節(jié)都不愿意出現，否則一比之下相形見絀，也實在丟人現眼。想想我們前面介紹過的賈瑞，想想趙姨娘的孩子賈環(huán)，同樣都是賈姓的玉字輩，和賈寶玉比起來簡直天差地別。

話說也不知哪家親戚家中的老二，叫做賈蕓，正應了上文的情況。父親早逝，家里沒了經濟的保障，賈蕓必須要承擔起養(yǎng)家的責任。他決定去找個工作。

這種貴族子弟找工作也并不容易。到社會上去，既下不來臺面，也入不了專業(yè)的行當。只得在大家族里找個差事，但自己除了姓一個“賈”字外，別無優(yōu)勢。而能賺錢的差事，自然要優(yōu)先那些有關系的、有利益的人家。

我小時候讀《紅樓夢》，看到人家送禮找關系，肯定是不屑的。現在想來，就是《了不起的蓋茨比》里那句:當你想要批評別人時，要知道并不是每一個人都有你那樣的條件。我生活的時代，和賈蕓所處的時代，方方面面大有不同，拿自己的道德優(yōu)越感去評價別人的做法，完全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現在我的想法當然現實得多，就好像一個知名大學重點班的窮困生，那必須得想個辦法參加些社團活動，來賺一些能夠畢業(yè)的學分，而加入這些社團，又有各種各樣的門檻。當然，賈蕓面對的更加現實，他就是要給家里賺錢的時候了。

然而，家道衰落也更容易磨煉孩子的心智，讓孩子更懂得察言觀色、揣摩人心容易比同齡人更早地理解人情世故，俗語說“窮人家的孩子早立事”就是這個道理。我們來好好看看賈蕓如何找到工作并賺到人生第一桶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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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在賈府里找工作，自然要去求賈府里管事的人。賈蕓一開始去求賈璉，怎奈賈璉也要聽王熙鳳的，把一個本說要交給賈蕓的事又交給了賈芹。賈蕓意識到，想找工作還是直接去“boss直聘”，干脆就找鳳姐吧。想到最近要過端午前，肯定要用著香料，就想著買點冰片、麝香去賄賂鳳姐。可是，這東西又很貴，哪里來籌措錢呢。賈蕓先去找了自己的舅舅，大家對他的名字恐怕并不陌生，卜世仁，這名字已經把自己交代得很清楚了，不是人。不僅沒幫忙，反而把外甥賈蕓一頓奚落嘲諷。

你看，講到這里，賈蕓已經連續(xù)碰壁兩次了，這兩次他看人都不準，算是新入職場的菜鳥交了學費吧。

但運氣往往青睞有準備的人。比卜世仁那里出來，他一路思忖，不成想正好撞在了一個坊間潑皮倪二的身上。倪二剛喝了酒，正要撒瘋，賈蕓看清是他后，一句話先穩(wěn)住了倪二:

“老二住手，是我沖撞了你。”

這一句里，先是用排行叫得親切客氣，再是迅速表明態(tài)度是自己的錯，同時強調“是我”。倪二也認出了賈蕓，與他客套起來。

賈蕓素來知道這倪二雖然是潑皮，但也有義俠之名，便處處透露出自己的無奈特別是舅舅卜世仁如何占用了自己的家產，反過來又對自己百般嘲笑。倪二氣得要死，正有了一顯身手的時候，便仗義地借了賈蕓一筆銀子。

這里真是一處精彩的對話:

(賈蕓) 因笑道:“老二，你果然是個好漢。既蒙高情，怎敢不領? 回家照例寫了文約，送過來便了?！蹦叨笮Φ?“這不是十五兩三錢銀子，你若要寫文契，我就不借了?！?/span>

你看，賈蕓很懂倪二。他知道對方的性格特點，也知道要這樣人的面前不要再強調自己的原則。而倪二雖然喝多了，但對銀子的數量可是清清楚楚，他更清楚的是，像賈蕓這樣的街坊，也絕對不可能賴賬跑路。

有了這筆啟動資金，賈蕓買了冰片、麝香就去找鳳姐。這里是非常有細節(jié)的，賈蕓專等賈璉不在家的時候，在路上候著鳳姐。畢竟，要是賈璉在場，也肯定沒法托鳳姐辦事了。

等到一群人簇擁著鳳姐路過，賈蕓陪笑上去打招呼，鳳姐根本不用正眼看他，只是客套了一句問他母親好。

賈蕓道:“只是身上不好，倒時常記掛著嬸嬸，要瞧瞧，總不能來?！?/span>

這一句，又是示弱、又是示好。

但王熙鳳何等精明，立即笑賈蕓撒謊。

簡直就是我們在網上看到的那種面試段子，什么你在電梯間里遇到CEO，如何用最短的時間介紹自己，并且讓他關心你的項目。

賈蕓笑道:“侄兒不怕雷打，就敢在長輩跟前撒謊?昨日晚上還提起嬸娘來，說嬸娘身上生得單弱，事情又多，虧嬸娘好大精神，竟料理的周周全全，要是差一點兒的，早累的不知怎么樣了?！?/span>

這話真是話在鳳姐的心頭上了。于是賈蕓和王熙鳳終于實現了對話，賈蕓也有機會獻上了自已準備的冰片。王熙鳳贊道，“你這樣知道好歹”，心里知道賈蕓是有問于他，接了人家的好處，也便想著給他一份差事。更何況，這種懂得處事的人，辦事也知道深淺好處，對自己也是有利的。

這兩段成功的背后，其實都有一種能力，善于察人。倪二和鳳姐其實是一類人都喜歡被別人吹捧夸耀，當然這也是人之常情。而賈蕓每次都能恰如其分地贊到別人歡喜的地方，又真誠又恰當，這是那些成天養(yǎng)尊處優(yōu)、顧指氣使的少爺們很難擁有的能力。從這個角度說，賈蕓的困境，給了他一種重要的能力。接下來，他把這個能力用到了極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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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蕓見到寶玉時，寶玉根本不知道這是哪家的孩子，但覺得長像俊美，竟與自己有些類似，便說了一句很不靠譜的玩笑話，說賈蕓“倒像我的兒子”。

一般人聽了這話會怎么理解呢，氣性窄的可能就會覺得這和罵我娘差不多，度量大的可能一笑置之，回一個玩笑或者也不當真，有城府的可能心里記恨，想著以后我弄死你······但是賈蕓卻說:

“只從我父親死了，這幾年也沒有照管，若寶叔不嫌侄兒蠢，認做兒子，就是侄兒的造化了。”

這可真是厲害了，你認為我做兒子，我也認你做爹。寶玉當然是心性質樸的，便讓他改天來書房里聊。

我覺得賈蕓在此透露出一個底層奮斗者的方法: 抓住機會，更要創(chuàng)造機會。大多數人幻想有一個好運氣意外的降臨，而事實上大多數機遇其實是要在長期的等待中才有某一刻的惠顧。而機遇又往往是外界復雜條件的無序演變，誰也不知道它何時到來。所以那些真正的強者，往往極善于為自己創(chuàng)造條件。

賈蕓當然沒有成為賈寶玉的兒子，但他在賈寶玉那里遇到了自己的另一半，《紅樓夢》里的另一塊玉:小紅。

小紅，原名紅玉，因為與賈寶玉名上重字，所以便改名”小紅'。她同時也是頭腦機敏表達清晰的人物，后文大有用武之地。

當王熙鳳再一次見到賈蕓，并決定給他分派工作時，還是刻意等了半響，還要再拿上一下，說是:

“這個我看著不大好，等明年正月的煙火燈燭那個大宗兒下來，再派你罷?！?/span>

如果一個氣性高的人，恐怕就此放棄了?；蛘咝愿裼悬c懦弱的，也就只好等著但賈蕓首先是先把眼前的機會牢牢抓住，然后再給出了一個非常全面的方案:

“好嬸娘，先把這個派了我罷。果然這件辦的好，再派我那件?！?/span>

本來可能會一件也撈不到的，被賈蕓這么一說，反而是把眼前的和以后的兩件都給包下了。而且，賈蕓還變相地爭取到了鳳姐更多的關注度，讓領導看著自己做得好不好，這可不是被監(jiān)督，這就是不斷地有機會和領導爭取資源了。

這一套操作下來，連鳳姐都不得不說“你倒會拉長線兒”，肯定了賈蕓謀劃長遠的能力。當然，鳳姐的確要夸贊人家長遠的眼光。曾經秦可卿托夢給王熙鳳，讓她早為家族后代做好長遠安排，而王熙鳳其實并沒有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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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蕓順利地拿到了一份好差使，到園子里種花種樹。接下來，他拿著對牌便領到了二百兩銀子。拿著銀子回到家里，母子歡喜。賈蕓次日一早，又還了倪二銀子，便去找花匠買樹。

蕓，古同“耘”，有種植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