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直到楊慧回到學(xué)校，天氣也沒有什么變化，她去的時候晴空萬里，回來的時候雖然已經(jīng)夕陽西下，但依然沒有一絲雨雪到來的征兆。向老師就這樣失蹤了，失蹤得像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一樣?？上蚶蠋熞苍ＷC過，將來她一定會見到那個孩子和她的先生，可她怎么就不見了呢？

向老師不見了，那個班的孩子又莫名其妙地換了一批，從之前的可愛有禮貌變成了如今的頑劣不堪，而且那句“像大媽般的死胖子”讓楊慧久久不能邁過內(nèi)心那到坎，所以周日她索性不去了?！笆裁瓷鐣嵺`？還不是我從頭看到尾？”楊慧憤憤地想，她又看到下一級的學(xué)生在社會實踐群里熱烈地討論圣誕節(jié)去哪里過、考完試去哪里吃，討論得熱火朝天，但就是沒一個人說過社會實踐的事。

蘇心圓周日一早就去了圖書館，楊慧也跟她一起早早起來，但她昨天似乎在子弟小學(xué)附近受了涼，一早起來就打噴嚏流鼻涕，全身發(fā)冷的也去不了圖書館了，蘇心圓就給了她兩片感冒藥，讓她在宿舍里好好休息，說中午回來給她帶好吃的。楊慧在蘇心圓走了之后，就坐在床下面的桌子旁，一邊吃面包片一邊背下周一考試的重點，就在這個時候，一波不小的英語聽力聲從李亞楠的床簾里傳了出來：“In this section, you will hear academic lectures. In the exams you will hear each lecture once before you look at the questions…”

“什么嘛？”楊慧一邊聽一邊想，“她不知道我在宿舍里嗎？難道因為我太安靜了讓她覺得宿舍里沒人？”于是楊慧就使勁咳嗽了兩聲，然后還故意特別大聲地擤了一把鼻涕。但讓她沒想到的是，李亞楠放英語的聲音更大了，等她擤完鼻涕，李亞楠又把電腦音量調(diào)高了，而且隔幾分鐘就跟著英語聽力大聲念，完全不在意楊慧還在宿舍里。

之前楊慧也聽過李亞楠的英語，覺得她英文蠻流利蠻好的，但和向老師學(xué)了一個學(xué)期英語之后，楊慧今天再一聽李亞楠的英語，覺得她中式口音好重，而且每個結(jié)尾的清輔音都隨著說漢語的習(xí)慣輕輕地拼了一個元音，和向老師婉轉(zhuǎn)流暢的英文口語相比，李亞楠說得特別笨重。雖然向老師也告訴過她，語言能交流就好，在能聽懂別人說英語的情況下也沒有必要挑人家的口音，但李亞楠的口音不挑白不挑?。《嗪玫臋C會！可今天楊慧要復(fù)習(xí)周一考試的內(nèi)容，昨天折騰一天已經(jīng)浪費很多時間了，如果要保研，這門課至少要考到九十以上，可這討厭的感冒和比感冒更討厭的李亞楠故意搞出來的聲音……

于是，楊慧只能對李亞楠那一動不動的床簾喊上一句：“沒聽見宿舍還有別人嗎？”

李亞楠嬌滴滴的聲音從窗簾里傳出來：“什么人?。坎恢腊?，你能看得下去就看，看不下去就去圖書館啊，我在我自己窗簾里怎么不能放英語了？”然后楊慧聽她在床上一通翻找，然后是某機器開機聲——得，這家伙把藍牙音箱都給連上了！

“你還要不要點臉？”楊慧有些生氣了，又說了一句。

“你要臉你去圖書館??！”李亞楠回了一句，然后連著藍牙音箱開始不依不饒地公放英語聽力，楊慧還聽見她在床簾里嘀咕一句：“你要臉去減肥啊！你要臉還去食堂，還在下面吧唧個嘴吃吃吃的，胖成豬了都！”

雖然李亞楠在藍牙音箱放的英語掩護下說的那兩句話，但還是被下鋪的楊慧聽得清清楚楚。楊慧最忌諱別人說她胖，所以當(dāng)她聽到李亞楠這么說時，一股熱血涌上腦門，當(dāng)時就想“嘩啦”一把拉開李亞楠的床簾、把這賤女人從上鋪拽下來在地上狠踢兩腳。但她也沒想到的是，她被這么一氣，身體也不知道什么機能被啟動，讓她不停歇地連著打了將近十個噴嚏，止都止不住，感覺都要把腦漿噴出來了。但打噴嚏這十幾秒也抵消了那股沖上楊慧腦門的邪火兒，讓她冷靜了下來，心里慶幸剛幸好沒有做出那么不理智的行為，否則不僅李亞楠不會放過她，學(xué)校也不會輕饒她的。然后她轉(zhuǎn)念又一想，要是打噴嚏能打擾李亞楠聽聽力練口語也挺好的——這人實在惡心又討厭。

想著想著，她的耳朵又不由得被李亞楠放的聽力吸引，她聽了沒一分鐘發(fā)現(xiàn)，李亞楠放的英語和剛才竟然是同一段，就是講一個1982年獲普利策獎的美國女詩人的材料?！斑@材料李亞楠聽不懂嗎？”其實楊慧在她放第一遍時就聽懂了，而在她打完噴嚏過后的十分鐘里，李亞楠又反反復(fù)復(fù)地把里面一段放了好幾遍。向老師之前告訴過楊慧，有時候美國人說英語會吞幾個音，比如tasks會讀成tas，這個時候根據(jù)上下文語境判斷就行，也不用特別糾結(jié)。但明顯李亞楠就糾結(jié)上了，而且還反反復(fù)復(fù)地糾結(jié)，同一段內(nèi)容放了五六遍，楊慧都能背下來了。于是，就在她放第七遍時，楊慧在下面，隨著錄音把那段英文、用比李亞楠純正得多的美音腔說了出來，然后還不忘加一句：“我天，這都聽不懂還去美國留學(xué)？還不如我這考六級的呢！”

語畢，楊慧聽李亞楠在床簾里一聲沒吱，英語也不放了，口語也不說了，然后楊慧又聽“?！钡囊宦?，這是把藍牙音箱也關(guān)了。然后楊慧就聽李亞楠在床簾里不知道鼓搗了幾下什么東西，沒一分鐘她就從上鋪嘰里哐啷地下來，一臉陰沉地端著盆拎著水壺去水房洗漱，回來聲音特別大地把托福書、筆記本電腦和一堆七七八八的往書包里一塞，穿上火紅死貴、像嫉妒之火熊熊燃燒一般的羽絨服，看也不看楊慧一眼就走了，臨走時還忘不了假裝沒關(guān)好地摔了一下宿舍門。

宿舍就剩楊慧一個人了，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寧，甚至有點激動——終于在某方面勝過李亞楠一次，然后馬上向老師消失這件事又從她心底一個黑暗的角落彌散開來，和李紅玲失蹤之后一模一樣的極度不安感又籠罩了她的全身。

“向老師，你去了哪里？或者，你究竟從哪里來？”楊慧想，想著想著覺得眼前一片模糊，書上的字也看不大清楚了。

中午蘇心圓回來了，給楊慧帶了她最愛喝的、學(xué)校外面的奶蓋香芋波波茶還有一份熱騰騰的云南米線，她自己也買了相同的，她把好吃的放在楊慧桌子上，又把自己的椅子拉過來，倆人又親親熱熱地擠成一團，一邊吃米線喝奶茶一邊聊天。楊慧給蘇心圓講了她上午怎么把李亞楠氣走的事，說：“哎，沒想到我也有這么揚眉吐氣的一天?！?/p>

蘇心圓聽了，忽然淡淡地說：“不是呢，慧慧，其實你從出生起，就已經(jīng)贏了李亞楠，要不然她怎么那么針對你呢。”

“我知道，我知道，不就是因為弟弟嘛！但如果我爸媽沒下崗，如果我爸媽也有李亞楠家那么多錢，哪怕是我媽沒失蹤，或者我長得像李亞楠那么好看，幾條里面有一條在現(xiàn)實生活中發(fā)生了，有沒有弟弟我也不會太在意的。就算我爸媽奶奶都喜歡弟弟我也不會在意的?！睏罨奂泵忉屨f。

“嗯，其實我們都生活在圍城里，都想要自己沒有的東西但又忽視自己已經(jīng)有的東西?！碧K心圓又說。

“那你說說你想要什么？你又忽視了什么？”楊慧問。

“我么，我想要未來。”蘇心圓忽然語帶悲傷地說。

“未來？我也想要未來，李亞楠也想要未來，可你比我們有的都多?。∧阆胍裁礃拥奈磥頉]有?。￠L得又白又漂亮，還有那么好的爸爸媽媽，哥哥一家也疼你，小侄子那么粘你，你怎么會沒有未來呢？”楊慧說。

“是??！我怎么能沒有未來呢？張華考上了北京大學(xué)；李萍進了中等技術(shù)學(xué)校；我在百貨公司當(dāng)售貨員，我們都有光明的未來?！碧K心圓用一種楊慧聽不出來是喜是悲還是沒有任何情感的語氣說，兩枚平時都充滿笑意的黑眼珠里失神地看著不知道什么地方，或者她什么都沒看。然后蘇心圓忽然換了一種音調(diào)說：“對了，你剛說起來李亞楠，你知道她怎么了嗎？剛我從圖書館回來的時候，看到她在走廊里一邊打電話一邊哭。她一看到我，就馬上拐進圖書館樓梯間了，應(yīng)該不是你欺負的吧？”

“我能把她欺負成那樣？我可沒這本事?！币宦犨@話，楊慧忽然覺得心里有點高興，說話聲不由得提高了，就在這時，李亞楠嘩啦一聲打開宿舍門，一臉陰沉地走了進來，也沒有和蘇心圓打招呼，把書包往椅子上一放就又氣哼哼地出門了，那表情好像全天下的人都欠她一樣。

“這賤人又在鬧哪一出？”楊慧和蘇心圓面面相覷，完全不知道李亞楠這是又受了什么刺激?！皬埦龝愿艨瞻阉α耍俊睏罨蹎柼K心圓?！安粫缘?，不知道，不理解。”蘇心圓也一臉驚愕地說。

雖然她倆以為李亞楠就那天十分不高興，但似乎從那天起，李亞楠就再沒高興過，每天一臉陰沉地早出晚歸，基本不和蘇心圓交流——看都不看楊慧一眼，蘇心圓問她去哪她也支支吾吾地不說清楚，后來蘇心圓看她不想說，也就不問了。李亞楠不在宿舍了，蘇心圓沒什么特別的感覺，楊慧倒是挺開心的，感覺籠罩宿舍的那股子邪氣沒有了，那種每天轄制她、讓她覺得萬分不爽的感覺不在了，她在宿舍又舒心又放松，學(xué)習(xí)效率也提高了，成績也一直保持在年級第七左右，她本來還想努把力再往前上幾名，但因為大一成績不理想導(dǎo)致后面追起來也比較困難。不過第七也挺好了，能保研就行，楊慧經(jīng)常安慰自己說。

冬天那學(xué)期楊慧期末考試考得相當(dāng)好，不僅提前考的那一門課她拿到了全年級第二的高分——第一是蘇心圓，楊慧只比蘇心圓低1分，而且其他考試科目也門門九十以上，六級也考了六百五十多，很多同學(xué)都表示沒見過這么高的分數(shù)，而且還是在楊慧把英語扔了將近兩年之后考的。大三下學(xué)期學(xué)校認證了楊慧在大三上學(xué)期的社會實踐，加上六級成績和優(yōu)異的加權(quán)平均分，楊慧在大四一開學(xué)時就覺得自己保研穩(wěn)了，她甚至在暑假聯(lián)系了一位她特別喜歡的老師，說自己研究生想跟這位老師讀。當(dāng)然，老師的回復(fù)也相當(dāng)積極，說只要楊慧能保研，就和研究所打招呼把楊慧收入門下，說她也早就注意到楊慧這個學(xué)術(shù)好苗子，以后好好培養(yǎng)，定會不錯。

帶著對未來的期待和輕松的心情，楊慧迎來了大四上學(xué)期，這學(xué)期她們該保研了。蘇心圓的成績無論怎么排都是年級第一，所以保研毫無懸念，楊慧也和蘇心圓說，聽說研究生可以自己選擇室友，而且是兩人間的，那她倆就繼續(xù)住一間宿舍，蘇心圓也表示，好啊好啊，期待那樣的生活?？删驮诖笏拈_學(xué)第一周的周四下午，蘇心圓給楊慧發(fā)了個消息，約她晚上一起去教工食堂吃晚飯，說有事要跟她說。

“什么事兒啊不能在宿舍里說？”楊慧回。

“嗯，宿舍里說怕李亞楠突然回來，我們還是食堂見吧，關(guān)于李亞楠的?！碧K心圓回。

“關(guān)于李亞楠的？李亞楠又在搞什么幺蛾子？”楊慧想，但反正離晚上吃飯也沒多長時間了，她還是打算把手頭的事情做完，不再想七想八了。

晚上蘇心圓早早地到了教工食堂，打好飯等著楊慧。楊慧一來，蘇心圓就說：“保研排名出了你知道嗎？”

楊慧說：“不知道?。〔贿€沒公示呢么？”

蘇心圓說：“是還沒公示，但是，哎，我早沒告訴你，院里管研究生的那個張老師，是我爸高中同學(xué)，他告訴我爸、我爸又告訴我的?！?/p>

楊慧說：“你不是年級第一么，肯定能保上還有什么擔(dān)心的？”

蘇心圓說：“不是我，是你，而且這兩件事疊加在一起，我忽然就有點擔(dān)心起你來。你知道在這個名單上，誰是第九名嗎？”

楊慧瞪大眼睛說：“李亞楠？真的是李亞楠？她不是要去美國嗎？第幾對她來說真的那么重要嗎？而且，她為什么也提交了保研申請表？”

蘇心圓讓楊慧坐下，然后低聲說：“你看她有多久沒看英語了？你還記得她以前考托福GRE時，把那些復(fù)習(xí)書堆得滿桌子都是、生怕別人看不到她在復(fù)習(xí)英語準(zhǔn)備去美國吧，不僅讓人看到她在復(fù)習(xí)英語，而且動不動就在宿舍公放英語聽力，讓咱倆也感受一下，可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她今年一次都沒放過、一次都沒看過英語，那些書好像也被她收走了，現(xiàn)在她宿舍下面的書架上，一本英語書都沒有了?！?/p>

楊慧仔細一想，還真就是那么回事，然后有點急切地問蘇心圓：“那第二件事呢？”

蘇心圓說：“第二件事是我下午給你發(fā)消息時發(fā)生的。那會兒我想喝麥當(dāng)勞新出的抹茶拿鐵，但學(xué)校旁邊的麥當(dāng)勞沒有了，所以我就去了大學(xué)城車站的那個。在那我看到了李亞楠，和我們下一級的一個師弟在一起，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地吃東西。你知道那個師弟，就是組織你們?nèi)ジ闵鐣嵺`的那個。你說，如果她都要出國了，會和師弟在一起嗎？當(dāng)然，我們也不能排除那個師弟有可能出國的可能，可，不知道為什么，這兩件事疊加在一起，我總覺得和保研有關(guān)。所以找你出來說一說，你可要小心??！”

“李亞楠也要保研？可她第九怎么保啊？往年不都是保八個么？”楊慧說。

“前八個擠掉一個、她第九不就保上了?？赡阌X得前八名能擠掉誰呢？”蘇心圓又說。

“前八名能擠掉誰呢？”楊慧重復(fù)了蘇心圓的后半句話，心里想：“不會是我吧？可為什么是我呢？我所有都符合保研條件啊！為什么是我呢？”

一周之后，保研正式排名公示了，保研的前八名是：蘇心圓、陳子麗、宋曉松、劉恒、鄭天悠、安念念、張小磊、李亞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