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要是這么說，那確實挺遺憾的，”

　　朝比奈花名聞言搖了搖頭。

　　“似乎我們每一次見面都是在這種劍拔弩張的場合呢，也許確實有些缺乏緣分吧?！?/p>

　　“也許劍拔弩張的不是場合，是身份?！币娚裥抟暰€略微偏移，看了看兩人又看了看周圍的環(huán)境，最終還是沒有多說什么，只是收回了視線，把目光重新落在朝比奈花名身上。

　　“……你在這里是在等我？有什么事情嗎？”

　　對于見神修而言，這句問話完全是出于職業(yè)道德，身為警方在野外遇到了兩個身處野外的女子，至少應(yīng)該聽一下對方的需求。

　　“當(dāng)然是在等待與您同行，不過這不取決于我，而要看您的意愿。”

　　朝比奈花名微笑聳肩。她年輕靚麗，做這個動作也顯得嬌俏靈動，修長的身形搭配一身火紅和服有著婀娜的美感。

　　“您愿意同行那我們才叫‘在等您’，您要是不愿意，那我們就只叫‘站在這里’而已。”

　　這話出口之后，連見神修看著她的視線都有所波動，這個名為朝比奈花名的女孩似乎永遠(yuǎn)都這樣優(yōu)雅得體。即使雙方已經(jīng)多次摩擦甚至堪稱撕破臉皮，但是她永遠(yuǎn)能擺出這副從容的態(tài)度，即使雙方已經(jīng)有那樣立場鮮明的沖突，她卻仍然能擺出這種伸出橄欖枝的姿態(tài)，像是在用行動踐行著她當(dāng)初的話——朝比奈家永遠(yuǎn)為您留下一扇門。

　　鮮少有人能有這種撕破臉后仍然從容伸手的心態(tài)，很多人甚至連一句當(dāng)面的駁斥都會面紅耳赤，更別說雙方已經(jīng)爆發(fā)過那樣摩擦?？粗饶位悄贻p的容貌，見神修還是忍不住震驚于她的年紀(jì)，她才不過是高中生而已，究竟是怎樣的成長過程才能擁有這樣的城府。

　　“等我同行？”

　　但是感慨歸感慨，面對對方的邀請，見神修的嘴角還是忍不住浮現(xiàn)出一抹冷笑，他看了看對方兩人又看了看兩人身后空無一人的夜色，不由得開口嘲諷道：

　　“我聽說朝比奈小姐還另外雇傭了專家參與對這片地區(qū)的調(diào)查，現(xiàn)在卻只有朝日組的兩位在這里，不知道兩位請的專家現(xiàn)在在哪里？”

　　“她有其他人同行，因此已經(jīng)先走一步了?！?/p>

　　朝比奈花名倒也坦誠，她向來不怎么屑于說謊，因此見神修詢問她就直接坦然給出了答復(fù)，并沒有一絲猶豫。

　　“我的話，在這里恭候先生。”

　　“那看來我確實來得有些遲了。”

　　朝比奈花名的這個態(tài)度讓見神修有些意外，但是他想了想就立即明白了為什么。

　　他來晚了，對方已經(jīng)走得很遠(yuǎn)甚至已經(jīng)抵達(dá)。因此在這里的朝比奈花名已經(jīng)不需要再拖延時間，怪談?wù){(diào)查社的人會先一步抵達(dá)已成定局，朝比奈花名才有閑心在這里和他閑聊。

　　“……以至于你能這么從容地在這里開玩笑?！?/p>

　　“也許這其實是件好事也說不定?！?/p>

　　朝比奈花名腰上挎刀甚至沒有出鞘，現(xiàn)在看來也沒有什么要出鞘的機(jī)會了。她對著見神修露出了微笑，是計謀成功的笑容。

　　“至少讓我們這場本來就爭鋒相對的‘偶遇’不會更劍拔弩張一些了?！?/p>

　　然后她的笑容立刻轉(zhuǎn)為真誠，認(rèn)真地說道：

　　“如果可以的話，我是想盡可能避免和您的沖突的，請務(wù)必相信這是實話?！?/p>

　　“那如果我現(xiàn)在要過去呢？”

　　見神修歪了歪頭，看了看朝比奈花名身后黑暗的路徑。

　　“當(dāng)然是您請?！?/p>

　　朝比奈花名淺笑盈盈地側(cè)了側(cè)身子讓出了道路。就像是見神修說的那樣他確實來遲了，現(xiàn)在的朝比奈花名已經(jīng)沒必要阻攔他了。

　　——這也確實讓她松了口氣。她說的一直都是實話，她是真的不怎么想和見神修起沖突。

　　“當(dāng)然，如果您愿意的話，我們也可以一起同行。這個度假村是朝比奈家的產(chǎn)業(yè)，我們也有義務(wù)維持這里的秩序?！?/p>

　　“……”

　　見神修沒說話了，他只是冷著臉一聲不吭地直接走了過去。兩人交錯而過的整個過程見神修都沒有開口說一句話，只是在錯身而過之后，才冷冷地拋下一句話。

　　“還是算了吧。我覺得沒有這個必要。”

　　“……”

　　換作是其他人，被連續(xù)這樣拒絕也許已經(jīng)憤怒了吧，就連朝比奈花名臉上的笑容驟然有些僵硬。但是她沉默了一小會之后終究沒有發(fā)作，只是轉(zhuǎn)過身，仍然保持了得體的笑容。

　　“那就這樣吧，度假村的安危，就勞煩見神先生了?！?/p>

　　她也沒有再跟上去，只是目送著見神修遠(yuǎn)去，身影在視線的盡頭緩緩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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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知道我最厭惡他們這些極道什么嗎？”

　　走出很遠(yuǎn)，一直到兩人的背影徹底在朝比奈花名的視線中消失之后，見神修眼中的冰冷才緩緩，深吸了一口氣，對著旁邊的瑪刻夏斯緩慢地說道。

　　“……什么？”少年一愣，不明白見神修為什么提起這些事情。

　　“就是他們明明無惡不作。卻總是在別人面前大談什么信譽(yù)、忠義、果敢?！?/p>

　　知道時間已經(jīng)來不及，見神修似乎也不著急了，他緩慢地踩著地上的枝葉，對著旁邊的瑪刻夏斯輕聲說道：

　　“極道的上層把自己包裝得像是什么貴族，手持鮮花和商人政要觥籌交錯，張口天下大勢閉口規(guī)則秩序。然而支撐他們發(fā)跡的力量是用殘暴威逼他人得來的威勢，讓他們拿去揮霍的財富是那些小混混手拿西瓜刀收上來的保護(hù)費(fèi)。他們看上去光明英武揮斥方遒，背地里卻不過是些趴在升斗小民身上吸血的蛀蟲。這樣的他們現(xiàn)在居然敢于堂而皇之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對我說‘永遠(yuǎn)留著給我的橄欖枝’這樣的話。”

　　見神修冷著臉紅瞳閃爍，帶著隱隱的憤怒和惱火。

　　“讓我經(jīng)常忍不住懷疑這個世界是不是壞掉了，居然會出現(xiàn)這么可笑的畫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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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走了，果然還是這個結(jié)果呢?！笨粗鴥扇说谋秤跋г谝暰€盡頭，山內(nèi)椿走過去，用手肘捅了捅朝比奈花名的腰肢。

　　“試多少次都是這樣吧。他和我們的立場太對立了?！?/p>

　　“確實?！?/p>

　　朝比奈花名嘆了口氣，抬頭看了看天上的月色，對著那銀白的月光無奈地?fù)u了搖頭。

　　“我聽過他的演講和主張，也知道他從不掩飾對極道的厭惡。但是其實我一直覺得他也許是可以理解我們的，只是本末倒置了某些事情。然而他甚至不愿意給我說話的機(jī)會，多少有些遺憾?！?/p>

　　“畢竟，并非是我們這些人的存在才導(dǎo)致了那些混混的誕生，而是恰恰是因為他們存在，才誕生了我們?！?/p>

　　朝比奈花名收回了抬頭望月的目光，側(cè)頭看了一眼旁邊的山內(nèi)椿。

　　“雪見澤作為一座港口城市發(fā)展多年，從永夜之前開始這座城市就一直是一座移民城市，大量的外來人涌入給這座城市帶來了財富也帶來了混亂，巨量的財富永遠(yuǎn)吸引著人們的貪欲，正是在那些管理者的故意放縱下，這座城市的陰影中才永遠(yuǎn)充斥著暴力。既然清楚雪見澤的歷史，就該知道永夜之前的極道本來就是那些上位者的白手套，我們的存在就是為了管理那些陰影中的混亂。是我們?yōu)楸┝澐至顺叨?，為貪婪掛上了韁繩，是我們?yōu)殛幱爸械幕靵y樹立了秩序。做出這一切的從來都不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員，而是我們這些遁形在陰影里的極道。”

　　她一邊說著一邊無聲嘆息，細(xì)數(shù)著過往就像是在細(xì)數(shù)著某些人的罪惡。

　　“極道不是混亂的制造者，反而恰恰是因為混亂才誕生了我們。正是由于那九個月的永夜才使得我們的力量有機(jī)會擴(kuò)張，也是我們協(xié)同NAVI規(guī)范了明里暗里的秩序才結(jié)束了那九個月的混亂。如今我們維穩(wěn)正的是那些因為在永夜中失去一切的暴亂者。是我們管理著這些絕望的人，為他們劃定秩序，讓他們遵守規(guī)則。給這些絕望者以信念，在NAVI無力管理這一切的時候承擔(dān)了這一切，雪見澤的秩序能夠恢復(fù)有我們莫大的苦功。不管是永夜前后，我們都為這座城市付出了太多太多?！?/p>

　　“其實大家都知道見神修背后的人是議長，那一位扶持見神修上臺本身就是為了打壓我們的氣焰。我倒也不是不能理解議會那位會有這種想法，這些年我們的勢力擴(kuò)張得確實有些太過火了。”朝比奈花名悠悠嘆息，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

　　“但是永夜結(jié)束才剛剛不到幾年，這么快就想卸磨殺驢，讓人心寒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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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大家都清楚，雪見澤這些極道是當(dāng)年議會那些人養(yǎng)狗玩脫了，如果不是這些狗實在是過于惡心，我倒也樂見議會那些家伙反過來被狗狠狠地咬幾口?！?/p>

　　見神修對著旁邊的瑪刻夏斯冷笑說道，毫不掩飾他對那些人的憎惡。

　　“但是極道這些人是這顆膿瘡上最表面的那些污垢，如果不把這層污垢掛掉，你也沒法對更深處動刀。”

　　“……”

　　這讓瑪刻夏斯有些沉默，他不太懂這些人際上的東西?？吹揭娚裥薜母锌膊恢涝撟龀鲈鯓拥幕貜?fù)，只能默默地站在見神修的身側(cè)，聽他的感慨。

　　“然而雪見澤積弊太久，即使只是表面這些污垢也實在是難刮，我們這些年和他們明里暗里摩擦過不少次了，其實并沒有占到更多的便宜，最多只是遏制了他們的擴(kuò)張?！?/p>

　　見神修低頭看著自己帶著手套的手，用力握緊了拳頭，像是在握著什么蔓延的貪欲。

　　“我和那個朝比奈花名只見過兩面，但是其實我聽很多人談起過她。他們用各種語言表達(dá)過對那位極道魁首的贊美，盛贊她是仁義之士，有正義之風(fēng)。甚至即使是我也必須要承認(rèn)她很優(yōu)秀，是在我的立場，我的視角也不得不承認(rèn)的優(yōu)秀。在永夜之后她能迅速整合混亂的家族勢力，帶領(lǐng)朝日組完成擴(kuò)張，以她的年紀(jì)真的是難以想象的成就，當(dāng)然，她身邊那位顧問也出力不少?！?/p>

　　“所以我曾經(jīng)以為她是可以爭取的人，我以為她該看得出，不管是因何而誕生，不管有怎樣的借口，這些極道組織終究只是趴在民眾身上吸血的吸血鬼，用暴力脅迫他人，他們自詡的‘秩序’不過是一種規(guī)則的方式在制造著犯罪。但是可惜，也許是她生長在這種環(huán)境下。她從未覺得這有什么不對。我很遺憾，是真的遺憾?！?/p>

　　見神修點評道，能看得出來他對朝比奈花名絕對是盛贊，但是她仍然觸及了不可觸碰的東西。

　　“那么這個世界給她的表情標(biāo)簽不應(yīng)該有‘正義’兩個字。這兩個字，從一開始就不該出現(xiàn)在極道這些人身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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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于那位先生所主張的正義，我也有不同的意見?！?/p>

　　朝比奈花名低頭撫摸著自己腰間的刀柄，沒有把它拔出來，只是看著刀柄上纏繞的紅繩在月光下那微弱的反光?！　?/p>

　　“見神修高高在上，不了解這些人的疾苦，但是我自小生活在這群人之中，看過太多他們磨難和掙扎。陰影中生活的人也有陰影中人的正義。我們的正義是欠債者應(yīng)當(dāng)還錢，因為收債者也要依靠那些錢去給自己的家人買明天的面包。我們的正義是讓嫖客為自己的欲望付賬，因為妓女也有自己要養(yǎng)活的人。我們的正義是以家族的力量制定規(guī)則，去圈住那些爭奪地盤的暴力，因為每家的地盤后面都養(yǎng)活著即使幾十上百個家庭。我們的正義是盡我所能的減少那些成癮劑的販賣，是為那些陰溝里生活、不知道哪一天就會老死街頭的人提供一點點可憐的安定?！?/p>

　　“我不覺得我在做多么好的事情?！?/p>

　　朝比奈花名輕聲說道，月光下她低著頭，紅發(fā)在鬢角垂落，眉眼低垂帶著悲天憫人的慈悲。

　　“但是我是真的很憐憫他們。如果不是無奈誰愿意活在這種陰溝里？極道也無非是這些可憐人中誕生的維穩(wěn)者。雪見澤如今的大環(huán)境就是如此，拋開背景談?wù)x顯得太空了，這些都是些弱者，他們有他們的難處?！?/p>

　　“所以我可以容忍一定程度的打壓。”朝比奈花名扭頭看向山內(nèi)椿認(rèn)真地說道，“但是見神修的主張是在把他們都逼上絕路。正義是為人服務(wù)的，至少……不該把所有人都逼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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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我也很厭惡他們自稱弱者，因為被他們收保護(hù)費(fèi)、被他們恐嚇勒索的是我嗎？不是，生活在他們的恐懼下的恰恰是比他們更弱小的人。”

　　見神修對著瑪刻夏斯一邊嗤笑一邊搖頭，說話的時候滿帶著荒唐的感覺，像是詫異于那些人怎么能說出這種話語?！　?/p>

　　“弱者?今天他們能在我的面前說他們是弱者，明天又要到誰面前說他們是弱者？到那些被他們收保護(hù)費(fèi)的商販面前嗎？到那些被他們拐賣的婦孺面前嗎？你不如看看這些人接受不接受他們說自己是弱者。在他們的所謂‘規(guī)則’下真正的弱者永無出頭之日，他們總是喜歡跑到我的面前說他們是弱者，弄得好像我惡意在逼死他們，然而事實是他們原本就犯了罪，犯罪者就理應(yīng)受罰。這不叫‘我的逼迫’，這叫罪有應(yīng)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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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了保護(hù)他們我愿意付出很多東西?！?/p>

　　“鏗鏘”一聲，朝比奈花名終于拔出了腰間的骨刀，今夜的雪見澤難得的晴朗，劍刃在月色下有明亮的弧光，也倒映出朝比奈花名堅定的面容，

　　“包括與任何人為敵?！?/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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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有一天我要給他們所有人一個應(yīng)得的結(jié)局。”

　　隨著步伐的移動，見神修帶著瑪刻夏斯已經(jīng)隱隱窺見枝葉間的那棟建筑。他帶著身邊的少年毫不停留地朝著那個終點的方向走去，就像是他從不動搖的決心。

　　“每一個罪惡，都該得到審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