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點時，我讓斯卡雷特城堡的司機開車將我送去銀橋，我們駛過崎嶇的山路，又在迷宮般的城市里左拐右繞，直走了一個多小時才到達。

銀橋在老城區(qū)，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座路面寬闊、燈火輝煌的宏偉大橋了，鋼鐵的欄桿與拉索映出銀色的光輝，倒真像是一座白銀制成的大橋。

司機問我說：“小姐為什么點名要來銀橋？難道是來看鬼的？”

我笑道：“確實是來找鬼的?！?/span>

司機道：“那小姐很有可能要失望了，被稱作鬧鬼圣地的那座銀橋已經(jīng)在一百多年前被洪水沖毀了，現(xiàn)在的這座橋是在它下游新建的，雖然還時常有人慕名而來，但這里所謂的鬧鬼傳聞，幾乎都已經(jīng)被澄清是假的了。”

竟然是這樣！卡珊德拉說的“銀橋”八成是原來那座銀橋吧？

我請司機帶我去原來那座銀橋的位置，可司機也不知道它具體在哪。我只能先在這座銀橋等待了。

今夜倒是晴空，也沒有什么風(fēng)，彎彎的月牙掛在天上，只是月光在城市燈火的輝映下，卻顯得蒼白。秋天的空氣有幾分寒涼，我將雙手揣進袖子，抱起雙臂，無聊地望著橋下的流水，流水反射著輝光，在橋下筑起一座流動的橋。

司機將車開了回去，我隨意地靠在欄桿上，拿起手機翻看電子書。夜晚的銀橋幾乎沒有行人，車也稀稀拉拉的，在持續(xù)流逝的水聲中，燈光仿若漸漸變暗，我逐漸有些焦灼，開始左顧右盼。

忽然一個聲音在身后響起：“你來啦，這么早？”

是卡珊德拉。我道：“沒有等多久?！?/span>

她背倚著欄桿，抬頭望著被燈火照亮的拉索，說：“跟小凱爾芙里住進斯卡雷特城堡后，我就很少再回到銀橋了。老銀橋被洪水毀掉之后，我就再也沒回來過了。今天故地重游一下，就當(dāng)是對認識新朋友的紀(jì)念。不過，也不是故地重游?！彼蛏嫌蔚哪程?。

我道：“銀橋上的鬼，一直都是你嗎？”

她看向我，說：“一直都是我，不過五百年來應(yīng)該有極多的虛假目擊吧，至于那些人看見的是別的鬼，還是某個根本不存在的東西，我就不知道了?！?/span>

她又朝上游的那個地方望去，道：“我來這里也是為了尋找一個能助我回憶過往的線索，那些事情已經(jīng)過去太久，我記不清楚了。”

她做出拉起我的手的動作，我隨她走下這座橋，沿著河堤向上游走去。大約走了四百米，到達一個光線暗淡的地方，她停下來，凝望著黑魆魆的河水，道：“原來的銀橋就在這里?！?/span>

我完全沒有看出來此處和別處有什么區(qū)別，還是一樣的河堤，河堤上修著一樣的小路，河里不僅沒有橋墩，連一塊碎石都見不到。

我感嘆道：“歷史的痕跡竟消失得如此徹底。”

她道：“不，當(dāng)水位下降到最低點時，還是能看見殘留的橋墩的。而且就算沒有任何遺跡能證明過去了，黑暗的河水還是一直流淌著，永遠不會中斷?！?/span>

她走下河堤，朝上游方向走了十步，又左轉(zhuǎn)，再走二十步。她讓我在她所站的地方挖掘，我凝結(jié)妖力挖了好一陣，才在偏北的地方挖出一個金屬盒，她讓我打開這個盒子，我用暴力將它轟開了，里面放著一張張泛黃的羊皮紙，上面的字跡還依稀可辨。

她說：“當(dāng)年那件事讓斯卡雷特城堡從天堂變成地獄，這是我記錄它的提要，你一定很感興趣吧？”

我點點頭。她拿起第一張紙朗誦起來，并開始回憶這些紙所承載的往事：

?

餐桌上的正人君子高談闊論，

被批判者瑟縮無人過問。

宣揚著柏拉圖和阿弗洛狄忒，

卻不知城堡的地基以黃金為根本。

金玉其外敗絮其內(nèi)的烏鴉，

遇見弱者就變成鷹隼。

老斯卡雷特先生死了，被吸血鬼獵人殺死了，吸血鬼獵人硬說他屠殺了無辜人類，但事實是什么，誰都不知道?？傊慝C人不知受何人之托，就把老斯卡雷特先生虐殺在叢林里，然后帶回來一個口信。

當(dāng)日整個斯卡雷特城堡沉浸在哀傷之中，小凱爾芙里和小艾德里安哭得不能自已——小艾德里安是凱爾芙里二叔的兒子?？墒抢纤箍ɡ滋氐娜齻€兒子倒真是各有特色。

大兒子萊昂納多——就是現(xiàn)在還在世的、你認識的那個斯卡雷特先生——哭喪著一張臉坐在藤椅上，根本流不出一滴眼淚，可能是因為男兒有淚不輕彈吧。不過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正看見一個黃金的斯卡雷特城堡的模型，我覺得他實際上是在盤算怎么切割這個黃金的斯卡雷特城堡。他的妻子伊芙琳——就是你認識的那個斯卡雷特夫人——坐在房間里打量著化妝品，嘴角翹起。

二兒子艾德里安正扛著他的大刀，他要出去宰了那個吸血鬼獵人。他身高將近一米九，滿身肌肉，聲若洪鐘，再扛著刀，真的十分嚇人，我覺得我可以等待復(fù)仇成功的喜訊了。然而他被兩個瘦小的女仆死死攔著，他們互相推搡，但誰也推不倒誰——可能是因為女仆太壯了吧，或者他太無力了，誰知道呢。

三兒子邁克爾剛吸過鴉片煙，他把自己關(guān)在自己的房間里，一會大笑，一會大哭，蹦蹦跳跳，張牙舞爪。在這種情況下是沒辦法告訴他這個噩耗了，只能等到藥勁過了再說。

到晚飯時，凱爾芙里和小艾德里安不想吃飯，他們的家長倒沒強迫他們來吃。于是萊昂納多、伊芙琳、艾德里安、邁克爾，這四位大人坐上餐桌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

萊昂納多說：“對于父親的事，我深表遺憾。”然后用手絹擦了一下他干干的眼角。

伊芙琳毫無預(yù)兆地突然大哭起來，不停地抹著眼淚，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艾德里安兇狠地斬了一下食物，叫道：“吃完飯我一定要去報仇，你們都別攔我！”

萊昂納多道：“沒人攔你，我命令女仆讓出條路，你去吧。一定要為我們討回公道。”

艾德里安卻局促地看了看窗外，說：“天要亮了，今天先算了吧?！?/span>

萊昂納多吃了口面包，撇撇嘴。

邁克爾顫抖著雙手，哭道：“我盡給父親添麻煩了，還什么都沒為他做，他就走了……”

萊昂納多嘲諷道：“你也知道啊?！?/span>

萊昂納多又吃了口面包，說：“父親去了，但生活還得繼續(xù)。我是老大，以后這個家由我做主，你們沒意見吧？”

伊芙琳陡然止住眼淚，高聲附和。邁克爾也表示同意。艾德里安卻道：“一切都得我們商量著來?！?/span>

萊昂納多和伊芙琳向他投去不善的目光。他自顧自地說：“家是我們的家，我們要共同協(xié)商才對。而且我有個兒子?！彼冻鑫⑿Α?/span>

萊昂納多道：“可惜我們?nèi)齻€都同意由我做主了。”

邁克爾道：“我又覺得艾德里安說的在理，還是共同協(xié)商吧?！?/span>

萊昂納多獰笑一下，道：“那就先協(xié)商吧。我們先來說說最要緊的事，以后的用度應(yīng)該怎么辦，不能再像父親時代那樣大手大腳了吧?！?/span>

邁克爾叫道：“難道最要緊的不是該怎么緬懷父親嗎？該怎么建墳?zāi)?，在哪建墳?zāi)?，怎么祭奠。?/span>

萊昂納多道：“這些當(dāng)然很重要，但是我覺得不及我說的這件事重要。你覺得呢，艾德里安？”

艾德里安道：“確實是你說的更重要。首先邁克爾的毒資得縮減?！?/span>

邁克爾尖叫起來，說：“不可能，我的需求越來越大了，以前的劑量根本不足以引起興奮，我還得申請更多資金呢！”

艾德里安道：“你吸毒的花費，一年就是幾十萬，父親負擔(dān)得起，我們可負擔(dān)不起?！?/span>

萊昂納多道：“要么你和我們?nèi)ヅ苌?。?/span>

邁克爾諂媚地說：“我不是幫你們帶孩子呢嘛?！?/span>

萊昂納多氣憤地說：“帶孩子？就是把凱爾芙里帶去鬧鬼大橋，讓她交了一個‘看不見的朋友’？而且那天你是在路上吸的毒吧？我真怕你一個毒癮發(fā)作，把我家孩子扔進河里！”

艾德里安也叫了起來，他說：“你在家里就是個禍害，我妻子是怎么死的，要我?guī)湍慊貞泦?？你說你的白粉能讓她進入仙境，她還就吸了，然后走到大太陽底下被曬死了，那時候小艾德里安才剛出生不久！”

邁克爾低下頭去，默不做聲。

萊昂納多斬釘截鐵地說：“邁克爾給我去戒毒，我們不能再讓你大肆花錢了。”

邁克爾吼道：“你會要了我的命的！”

然而無論是萊昂納多，還是艾德里安，還是伊芙琳，都微笑著看向他，好像一個心腹大患被解決了一樣。

邁克爾再次沉默地低下頭去。

那三個人痛快地吃起飯來，仿佛快樂又回到了這座城堡里。只有邁克爾一動不動地坐著，直到晨光將窗戶照亮，他仍沒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