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白水鎮(zhèn)經(jīng)商之前，我常年混跡于城市的邊緣人群里，尋找跟他們對話的可能，然后寫下他們的故事，供稿給一個亞文化平臺。這個職業(yè)往高了說，是在捕捉時代的側(cè)影；往低了說，就是滿足大眾的獵奇心理。

跟小麻花的見面，選在金水區(qū)的一家咖啡廳，我那時剛通過一個選題，試圖挖掘網(wǎng)絡主播的真實狀態(tài)，表達人生的某種虛幻與悲涼。當然，礙于審核和能力等因素，最后呈現(xiàn)的作品往往會差那么一些感覺。

在主播圈，站在頂端的是游戲主播，技術(shù)、幽默占一樣就能混口飯吃，若兩者都有，那就成名在望了；第二層是才藝主播，唱歌、喊麥、樂器，必須精通一種；再下面就是顏值區(qū)的主播了，沒才藝，沒主題，對著屏幕說到哪兒算哪兒，特點是敢玩，吃牙膏，打擦邊球是家常便飯。小麻花就是一個小有名氣的顏值主播。

我觀察了一段時間，她在晚上10點開播，為了方便抽煙，只露半張臉。凌晨時候，直播間的人數(shù)達到頂峰，不一定哪個土豪會突然降臨，刷出一串禮物，而小麻花要對此表示感謝，常用的伎倆是別過臉數(shù)鵝。數(shù)鵝就是呻吟，因為人呻吟時通常會發(fā)出“e”音。這也是小麻花直播間的高潮時刻。因此，她直播間的分數(shù)一直在底線徘徊，分數(shù)低的時候，不能打擦邊球，看直播的人就會少很多。

我托綠牛找到小麻花，她問我能給她帶來什么。我說，如果用真實背景的話，可以給你帶來一些流量。她又問，那你會怎么寫呢？我說，如實寫，用最冷靜克制的態(tài)度，像翻模一樣，把你裝進文字里。隔了一晚，小麻花同意了，她說很想知道真實的自己是什么樣的。

小麻花走出直播間的濾鏡，進入我視線的那一刻，我有些幻滅。她身高大概1米5，很瘦，過分標準的五官組合在一起，人工痕跡濃重，缺少生機。

“不好意思，我來晚了。”她故意把嗓音揉得軟軟的，尾音上翹，這是她常用的語調(diào)。

我把菜單遞過去，她點了杯卡布奇諾，然后用大大的眼睛盯著我看，我一時不知如何開場。這么僵持了一會兒，她“唉”一聲，用正常的語氣說：“給你講講我的初戀吧?！?/p>

我連連點頭，立即攤開紙筆，進入了傾聽的狀態(tài)。

“我不是一個安分的人，從小就不是。有的人天生畫畫好，有的人天生會唱歌，我的天賦就是離經(jīng)叛道。但你發(fā)現(xiàn)沒有？引人關(guān)注的往往就是那些離經(jīng)叛道的人。一開始，我也沒意識到這一點，就是特別能討男生喜歡，既然有人喜歡我，那就喜歡回去唄……”

小麻花敘述的時候，內(nèi)容平淡，語氣平淡，顯露出少有的“正常”。這讓我也想起了我的初戀，那會兒她剛結(jié)婚。少年時的戀愛是冬天的一袋熱牛奶，是課間的一張小紙條，是把世俗的關(guān)懷挪到校園里，對成人世界的一種模仿，每一次稚嫩的碰觸，都是對人生邊疆的一次開拓。我們談了7年，從初中到大學，對這種開拓樂此不疲。在初戀的婚禮上，我送了個大紅包，喝得爛醉。

“……反正那會兒我在學校挺有名的，有名就會有事，有事就得約架。我初戀對象會打架，單挑沒輸過，還帶著我們學校的人跟隔壁學校的打了場群架。初中三年級的冬天吧，我跟寢室的一個女生鬧了矛盾，她對象是社會上的，在學校后面工地上打的。圍觀的人多，幾個老師收到風就跑過來，都已經(jīng)見血了。我初戀家里賠了幾萬塊錢，轉(zhuǎn)校去了市里，臨走時候我倆去小旅館開房，我哭了，因為疼。后來，我倆靠著QQ維持了一段時間，就散了。嗯……我沒跟人說過這件事，現(xiàn)在一說發(fā)現(xiàn)沒什么可說的?！?/p>

“你是什么時候開始直播的？”

“上大學時候。我參加藝考上了個三本，學國畫。藝術(shù)院校的學生都會打扮，個頂個的漂亮，我就被襯托得有點平凡。其實我就是挺普通的，想活得不憋屈，就得做點常人不敢做的事。那時候天天玩陌陌、探探、搖一搖，不為別的，就圖個舒服。寢室里有個很好看的女生，特清高，不愛搭理人。我算是我們學校第一批接觸直播的人，我不玩游戲，但從小就喜歡上網(wǎng)，說不出為什么。第一次跟同學去通宵上網(wǎng)，我看了一夜的《櫻桃小丸子》。因為經(jīng)常在網(wǎng)上逛蕩，就趕上了直播的風口，那一個月掙的錢都把我嚇到了。后來我們學校好多女生都搞直播去了?！?/p>

小麻花從手機相冊里翻出一張相片給我看，是她剛開始直播時的截圖，臉龐比現(xiàn)在稚嫩、自然。

“這是第一次收到超級火箭，我高興瘋了！那時候我在學校旁邊租房子住，一個超火夠我一個月房租的。”

我對小麻花臉上浮現(xiàn)出的欣喜略感不安。在我接觸過的人里，沒有誰能抵擋得住掙快錢的誘惑。像她這種院校出身的學生，畢業(yè)后就是社會的大多數(shù)，辛辛苦苦一年到頭也存不了幾萬塊錢，所以我推測，突如其來的高收入會讓她為提高競爭力做一些損害自身的行為。但這其中的危害，當事人往往都察覺不到。

在我的委婉追問下，小麻花也沒有隱藏自己，她說：“播時間長了，追捧的人也多，虛榮心特滿足，碰見刷錢多又聊得來的就約線下見面。你聽我的聲音，是不是很輕很溫柔？這都是聊騷聊出來的。我知道男人們在想什么，所以我能掙錢。但你別覺得我很壞，其實我相信愛情，真的相信。”

她又找到一張照片給我看，那是她和一個男孩的合影。我發(fā)現(xiàn)她在試圖獲取我的信任時，總顯得急于證明。

“這是個富二代，我前男友……之一。因為他我退播過?！?/p>

我仔細看著那張合影，男生戴著口罩，細長的丹鳳眼，眉腳有顆小黑點，小麻花在他懷著比了個V。

這是小麻花第二次超出我的設想。她相信愛情，認為跟愛情比起來，錢永遠是其次，何況是跟有錢人談戀愛。可后來富二代跟家里吵架，斷了經(jīng)濟來源，小麻花就養(yǎng)著他，時間一長，積蓄花得見底，倆人出門都不敢點肉菜，一睜眼就為房租發(fā)愁。富二代的三觀又很扭曲，覺得上班很丟人，自己不工作，也不許小麻花去找工作。小麻花只能向家里要錢，遇見朋友先要兩根煙，抽一根解癮，留一根帶回去給富二代抽。

富二代也覺得對不起小麻花，就一直許諾要娶她，要給她買房買車，生兩個孩子，一男一女，一家人永遠不分開。小麻花知道他在騙人，但她信，信任這個事是唯心的?？珊髞砣兆訉嵲谶^不下去了，房東把門砸得哐哐響，小麻花不忍再跟家里要錢，就偷偷找了份兼職，給藝考學生輔導作業(yè)。富二代察覺到后，就搬了出去，找了另一個女孩。

“從那之后，我就得出個結(jié)論，判斷一個男人愛不愛你，就看他肯不肯掙錢給你花，女的呢，就看她給不給你睡。我愛他，他不愛我?！?/p>

結(jié)束了這段感情，小麻花重新布置了房間，專心做直播，也幾度風光過。最出名的一戰(zhàn)，是跟綠牛的一次PK。綠牛是一個很特別的主播，在大家追求濾鏡美顏的時候，他反其道行之，戴了頂綠色頭套，嘴唇用馬克筆涂黑，臉上還畫了兩個紅叉，一笑起來就露出兩顆大門牙，帶著含糊不清的南方口音，挫得令人印象深刻。

兩人玩的是“真心話，有沒有”，互猜對方有沒有做過某件事，誰猜不中或被猜中了就自抽一個耳光，最終的輸贏結(jié)果取決于誰收的禮物多，輸了的人要完成事先規(guī)定的懲罰。綠牛給自己定的懲罰是吸風油精，小麻花的懲罰則是六國殺。六國殺也是直播圈的黑話，意思是用六種語言數(shù)鵝。一位叫船小爺?shù)耐梁澜o綠牛刷了十個超級火箭，讓他登頂了小時榜，我也因此第一次點進了綠牛的直播。

一戰(zhàn)敗北，小麻花叫了幾句雅蠛蝶、歐巴、喔，Baby，實在想不出別的語言了，就學了貓、狗，和驢。她又跟綠牛PK了兩局，綠牛的賭注分別是剃腋毛和用打火機燒耳朵，小麻花的賭注是舔手指和送一條絲襪。她拉下衣服，露出兩個雪白的肩頭，收到的禮物比平時要多，但船小爺像是在刻意為難小麻花，總在最后關(guān)頭給綠牛刷禮物，兩局PK，小麻花都輸了。

在我采訪完小麻花幾天后，船小爺加了小麻花的微信，特地申請了一個零級小號，刷了三十多萬的禮物，一夜之間，升到了七十級，穩(wěn)據(jù)主播貢獻榜第一名。

我寫的稿子大致分為兩類，一類是偏重故事，一類偏重人物。自亞里士多德寫出《詩學》開始，故事的內(nèi)核跟模式就大致固定了，而每個時代的人從不固定，所以我認為后者高于前者。初稿寫好后，我仔細讀了幾遍，認為這屬于第二種。在選題會上，大家照常在市場化和個人化之間展開了一番痛苦的糾結(jié)，又照常不大情愿地向市場化靠攏，把標題取作“沒有凱子，主播吃什么”。

這個標題來自小麻花的一句話。曾有個人一下刷了三萬塊錢的禮物，小麻花加了他的微信，對方說看了小麻花很長時間，非常喜歡，現(xiàn)在有一個禮物要送給她，開了視頻后，小麻花看見了一個裸露著下體的胖子，老二緊縮著，丁點兒大。小麻花立即把他刪了，又有點愧疚，心想對方再加回來的話就不刪了，接著胖子發(fā)來驗證消息。小麻花在直播間講完這個故事，就有不少水友發(fā)彈幕問她，睡你得花多少錢？這是小麻花經(jīng)常收到的問題。那天她喝了點酒，對著攝像頭說：“如果因為你刷禮物刷到死都不一定睡到主播，還會被當成凱子。開玩笑呢！沒有凱子，主播吃什么？”

我把稿子給小麻花看，她說能不能不用真實的背景，因為她訂婚了，要退播。

小麻花退播的那晚，直播間的氛圍很好，粉絲們大多都表示祝福，一些跟她有交情的主播也都刷了些禮物，當做份子錢。

小麻花的特稿依托著平臺的優(yōu)勢，順順利利突破了十萬加。而我的成就感主要來源于選題中蘊含的人文性，作為一個從業(yè)者，對這種成就很敏感。之前綠牛愿意跟我交朋友，但不愿意接受采訪，可看了小麻花的文章后改變了看法，也同意跟我聊一聊，他說那很真實。

隨即而來的，便是一個噩耗。公司之前做過一個關(guān)于暗網(wǎng)的專題，半年過去了，突然因此收到了官方的整改令，禁期三個月。公司剛?cè)诹薃輪，正在著手天貓店，周邊的生產(chǎn)線都聯(lián)系好了，可流量一斷，計劃瞬間崩盤。老板很仗義，迅速結(jié)清了之前的稿費，請員工和我們幾個核心作者吃了頓飯，席間還哭了。

我趁著少有的閑暇時間，去做了計劃很久的鼻中隔矯正手術(shù)，手術(shù)時不疼，麻藥勁一過感覺生不如死。綠牛來醫(yī)院找我時，醫(yī)生正給我抽紗布，扽出來一米多長，綠牛咧著嘴說：“這要是直播你肯定火，比那些吃蟲子的刺激多了?！?/p>

綠牛生活里的模樣和直播時大相徑庭，是個很清秀的小伙子，口音也沒那么重。在醫(yī)院門口的燒烤店，我默默聽著他講自己如何從湖北的農(nóng)村走出來，當保安時如何被同事欺負，又如何接觸到直播。他強調(diào)剛開始直播時自己不是這樣子，為了讓人看，他扮過女裝、畫過紅臉蛋，幾番修改，才找準了如今這個廉價、粗俗、浮夸的殺馬特造型。他喝了三瓶啤酒，有些醉了，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不斷地說很滿足現(xiàn)在的生活，很滿足，還說越是有人嘲笑他的樣子，他就覺得越痛快。

“我不怕人罵我，倒是怕有人喜歡我，這感覺說不清。我覺得，喜歡我的人都很可憐?！?/p>

盡管醫(yī)生不讓我喝酒，我還是陪綠牛喝了一瓶，然后是第二瓶、第三瓶……

我們喝多了，聊到了小麻花，綠牛大著舌頭說：“你還不知道??？她沒結(jié)成婚，那男的把她踹了。”

“為什么?。俊?/p>

他搖搖頭：“我跟麻花是朋友，不好在背后說她。她啊，把自己的路走絕了?！?/p>

“跟她訂婚的，是那個船小爺嗎？”

綠牛搖頭帶擺手地否認：“船爺是圈里最有名的金主，神壕！凡是被他看中的主播，都能被送上榜單，但他沒那個意思。怎么說呢，百八十萬對人家壓根不算什么。上次年度盛典時候，他給一個玩DNF的主播一口氣刷了五百萬，有人說他是經(jīng)紀公司的托，你猜他說什么？當場撂下話：經(jīng)紀公司也沒我有錢?！?/p>

“這些人都是做什么的呀！這么舍得砸錢?！?/p>

“具體身份不大好打聽，例如那位船爺吧，他雖然捧過我，但我對他也不是很了解，就知道他跟某知名富二代挺熟。其實像這樣的神秘土豪很多，基本都有一個穩(wěn)定關(guān)注的主播，其余時間就在其他直播間晃蕩，但不會長留。”

“那小麻花的對象是誰？”

“榜二，那哥們也是一口氣刷了三十來萬?！?/p>

夜里，鼻子滲出血水，我又點進了小麻花的直播間，她斷播了兩個月，人氣散了大半，又不巧碰上史上最嚴厲的網(wǎng)絡整改，平臺查到擦邊球行為就封殺，那幫玩ASRM的女主播被鏟得一干二凈，網(wǎng)盤都存不了AV了。于是小麻花開始收費點歌，她雖然聲音叫起來好聽，可一唱歌就發(fā)悶發(fā)沉，完全不在調(diào)上。

她認出我的ID，露出了笑容：“云飛！我聽說你做手術(shù)去了?！?/p>

我回復她：最近怎么樣？

這時房管打出一串彈幕：小麻花獨家音頻，三十塊一小時，請加Q……

“云飛，你要不要聽？我發(fā)你一份?！毙÷榛ㄈ孕ξ卣f。

我：我流鼻血了，真的。

這時，幾條罵娘的彈幕飄過，大意是說小麻花騙婚什么的。我點進她的主播貼吧，好幾個帖子都在討論這件事，但沒頭沒尾，應該被刪了。我又在官方貼吧找到一個帖子，前后得有幾千字，是跟小麻花訂婚的那個榜二發(fā)的，他叫趙小川。

我從頭看了一遍，大致捋順了整件事情。

一切的起因，都是在船小爺給小麻花刷完禮物后，她在直播時放出的一斷話：“別總一口一個想睡我的。可笑！真想睡我，你也一次性刷三十萬，不支持轉(zhuǎn)賬和分期，只能刷禮物。你們懂什么，這就叫哄抬屄價，為的是以后的生意。再說了，刷禮物的話平臺承擔風險，收到錢再吐回去才最尷尬。這年頭，挪用公款打賞主播的人太多了?！?/p>

彈幕一排排刷過去，都說太貴了，不值得。

小麻花又說：“我不要房，不要車，想負責就負責，不想負責就不負責，三十萬，我給你睡到膩，睡到膩欸！貴嗎？要嫌貴，那這樣吧，你刷三十萬，老娘現(xiàn)在就跟你結(jié)婚！”

十分鐘后，一個叫趙小川的人連刷了150個超級火箭。

趙小川在帖子里說自己從小家窮人丑，從小縣城一步步爬出來，快三十了，內(nèi)心自卑，如今也算事業(yè)有成，關(guān)注小麻花挺長時間了，也不知道怎么，那天聽見小麻花那么說了幾句話，就上頭了。

趙小川刷了三十萬后，小麻花也沒退縮，按照承諾，把雙方父母叫出來見了面，舉行了訂婚儀式，商量好了，男方出婚房，女方陪送一輛車，酒店、宴席、通知親友也都一一安排了?？删驮诨槎Y的前幾天，趙小川悔婚了，因為體檢查出小麻花的子宮基層受損，懷不了孩子。

趙小川還放出了一張小麻花的素顏照，表情僵硬，皮膚黯淡，跟平時示眾的樣子判若兩人。許多本來粉小麻花的人也因此反了水。

又是幾條彈幕飄過，都是看完帖子特地來罵小麻花的，她跟水友對罵了一會兒，就提前下播了，然后給我發(fā)了條微信，是一串尷尬的表情。我不知如何回復。

幾天后，另一個平臺找我約稿，我就把綠牛的稿子交了出去。寫的時候我漸漸覺得綠牛是一面鏡子，那些人喜歡他，是因為從他身上看到了自己，這是種帶有反諷意味的共情。沒承想，那篇文章發(fā)布第一天，就累積閱讀三十幾萬，平臺漲粉四萬。或許是我著重描寫了綠牛當了主播后跟家鄉(xiāng)的關(guān)系，觸及了主流偏愛的故土情懷，幾個官媒也轉(zhuǎn)載了那篇文章。那是我人生中第一篇超級爆款文，激動得鼻子又出了好幾次血。

新平臺給我打了一筆不菲的預付款，并聯(lián)系了幾個頂級的大主播，讓我趕緊寫一個系列，湊夠十萬字就出單行本。采訪的第一個大主播，是做吃播的，能就著一大盆麻辣香鍋吃兩斤米飯，已經(jīng)成立了自己的公司。因為經(jīng)常引吐的原因，她的牙齦開始萎縮，聲音聽起來很沙啞，而她的助理則強調(diào)這些都不能寫。我放棄了這個選題，在某種程度上，也損傷了公司的信譽度，采訪的第二個大主播是做戶外旅游的，過程也不順利，那樣位置的主播已經(jīng)有了危機意識，每一句話都把握著大眾的脈搏，非常正確，非常無趣。剛采訪完，總編就把我拽了出去。

“這個人你之前寫過吧？她現(xiàn)在正直播整容呢！”

我接過手機，是小麻花的直播間，名字改成了：在線整容，浴火重生！手機應該是用支架固定住了，背景是醫(yī)院的手術(shù)室，小麻花的臉上有幾條馬克筆點出的虛線。

“我雙眼皮就是在這里做的，很成功?，F(xiàn)在做什么？現(xiàn)在要做磨骨啦哥哥，就是讓臉龐線條變得柔和一點，然后還要做電波拉皮，把臉抹平?！?/p>

直播間的在線人數(shù)達到了60萬人，并且在不斷增長，各種顏色的彈幕一屏屏地飄過。

“她要火！”總編肯定地對我說。

“感覺？感覺很刺激，很久沒這么刺激了。上次這么刺激還是小時候第一次去網(wǎng)吧通宵，半夜我爸媽突然殺了進來，我躲到網(wǎng)吧閣樓的一張桌子底下，我爸媽找不到我，就去翻了網(wǎng)吧的監(jiān)控，然后把我揪出來好一頓打……我想我媽了，我給她打個電話吧。”

小麻花拿出手機撥通了一個電話，按了免提。

“媽媽，你記不記得有一次我去網(wǎng)吧，被你抓到了，就打了我一頓？”

“我不記得嘍?！?/p>

“就是那年除夕啊，我藏到桌子底下那次。不就是上個網(wǎng)嘛，你為什么要那么打我呢？”

“哦……”小麻花的媽媽沉吟了一下，似乎在回憶，“我不是因為上網(wǎng)打你，是因為你一晚上都沒回家，讓人擔心?！?/p>

小麻花掛了電話，有點哽咽，醫(yī)生過來說點什么，她轉(zhuǎn)身躺倒了手術(shù)床上，畫面被醫(yī)生的背影占據(jù)。忽然，屏幕一黑，直播間被超管封了。

“你去聯(lián)系她，再弄出一篇來！”

我走進衛(wèi)生間，點上煙，狠狠抽著。那幾年，我老得很快，偶爾注視鏡中的自己，臉上擠滿了疲倦與不安，怕，怕得病，怕寫稿，怕審核，怕交不出下個季度的房租。原來的我不是這樣的，從新聞系畢業(yè)時候，覺得自己根正苗紅，得抨擊邪惡，得揭露腐敗，可這些年在行業(yè)里輾轉(zhuǎn)騰挪，寫得越多，心就越空。

那天晚上，小麻花登上了熱搜，標題是：網(wǎng)絡女主播直播整容削骨。她的微博迅速被網(wǎng)友攻占，全是難聽的謾罵，媒體也對此嚴厲譴責，一個知名社評人在熱門話題下面說這是毫無內(nèi)涵，嘩眾取丑的惡俗行為，評論區(qū)一片叫好。她之前舔手指、數(shù)鵝的直播錄像也被扒了出來，一時間，小麻花成了眾矢之的。

因為這件事的熱度，一家影視公司買走小麻花那篇文章的影視版權(quán)，總編也幾次催促我聯(lián)系小麻花，但都被我推諉掉了，于是他把網(wǎng)紅系列的選題交給了別人寫。我轉(zhuǎn)而去采訪一幫地下紋身師，期待能再寫出一篇超級爆款?？晌液孟駥λ麄兪チ伺d趣，在冗長的交談中，得到的信息無非是因外界的種種不理解而產(chǎn)生的痛苦，壓根找不出什么值得寫的東西。

那時，我已徹底厭倦了那種邊緣的生活，厭倦他們的故作姿態(tài)，厭倦脆弱卻又堅稱要做自己的無知，歸根結(jié)底，是厭倦虛偽的自己。

我在左手臂上紋了一支鋼筆，整體修長，筆尖銳利，紋身槍滋滋作響，我的鼻子忽然通了，油墨味兒沁入鼻腔，呼吸從未如此順暢過。我閉上嘴巴，貪婪地用鼻子呼吸，忽然想起幾年前看到一條報道，一個南方的腫瘤醫(yī)院附近有家癌癥旅館，里面住滿了身患重病的異鄉(xiāng)人。

地下紋身師的系列寫了三篇，兩篇被斃，發(fā)表的那篇也不溫不火，沒掙到什么錢。在這期間小麻花的直播間解封了，熱搜導致的嚴厲譴責早也已消散無蹤。人們在信息轟炸下，都練成了善于遺忘的本領(lǐng)，她的微博私信又開始收到大小不一，顏色深淺不一的生殖器。

我退掉房子，坐了六個小時的高鐵，順著報道中的信息找到了癌癥旅館的原址，可那里已成了一片廢墟，幾臺鉤機正在緩慢地工作。我深感茫然，在廢墟旁蹲了一會兒，買了張回白水鎮(zhèn)的車票，跟表哥合伙開了家中等規(guī)模的超市。去年冬天，我已經(jīng)開了第三家分店。我時常想起那堆廢墟，想起之前認識的人，我們都經(jīng)歷過掙扎，可方向并沒有因此扭轉(zhuǎn)。

剛回到白水鎮(zhèn)時，日子過得著實無聊，我就看小麻花和綠牛的直播打發(fā)時間，綠牛還維持著原來的熱度，而小麻花的直播間冷冷清清，不到三千個人，除去平臺注入的水分，估計也就一百來個。她剪短了頭發(fā)，依然露出半張臉，美顏、瘦臉、大眼比以前更具有迷惑性。我想把稿子的版稅分她一部分，就刷了些禮物，她說自己剛接了一家整形醫(yī)院的代言，不缺錢，又把錢給我如數(shù)轉(zhuǎn)了回來，除去平臺的抽成，她還虧了不少。

有人發(fā)彈幕問：小麻花這么長時間不露面，是去打胎了嗎？

小麻花笑笑，露出兩排整齊的小銀牙：“老娘還是處女呢，前幾天找了個凱子結(jié)婚，剛破了處?！?/p>

這條彈幕之后，久久沒人回應，她放了首歌，跟著哼唱起來，不時地偏過頭吸一口煙。

又一條彈幕在她臉前緩緩飄過：以后跟你結(jié)婚的人，一定沒看過你的直播吧？

小麻花愣了愣，丟掉手里的煙，哇哇大哭起來。

我發(fā)微信安慰她：哭一哭就行了，別跟生活較真。

我又說：不值得，你這樣只會讓人笑話。

我還說：你的過去不會改變，活著不是為跟過去作對。

過了會兒，她回道：每個人都想跟我談戀愛，但沒人愿意跟我結(jié)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