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假得真
神仙記事錄/程煌×你
你又是被一陣嘈雜的叫賣叫醒的。
自從有了上次做夢穿越回古代碰見少年程煌的經(jīng)歷,這次舊戲重演,你也算見怪不怪了。
只不過,這回聽到的除了商販的吆喝,好像還多了幾聲流麗的……戲腔么?
你果斷地睜開眼睛,果不其然,這次你又站在場景中央,置身于一眾寬袍大袖的古人之中,卻沒有任何人注意到你的存在。
這給了你很大的便利。四周環(huán)顧,你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于戲臺之下的茶座中。高臺上舞袖紛飛,鑼鼓喧天,笙歌不輟。那些賣酒的青簾高飏,賣茶的紅炭滿爐,士人游女,商賈掮客,三教九流,絡(luò)繹不絕。
你仗著其他人都看不見也碰不到自己,步出人群,在茶亭里喝了幾碗茶,到戲臺沿上的牌樓坐下。柜上擺著許多碟子:桔餅、芝麻糖、粽子、燒餅、處片、黑棗、煮栗子。你想著機會難得,每樣抓了一把,不論好歹,裝了一口袋。店小二看著憑空消失的果品,驚得不知所措。
你逗他逗得起勁,正要再抓一把瓜仁,卻驚覺自己的手腕被人握住。一回頭,目光撞進一雙飛揚的金色眼瞳。
你就是這么欺負我庇護的人民的么?當街行竊,又被城隍爺當場抓包,你說該當何罪?
你大吃一驚?,F(xiàn)在你不是沒有實體的么?程煌能看到你就罷了,怎么還能觸碰到你?
你低下頭,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何時已經(jīng)變成了實體!還好衣著也變成了古代女子的經(jīng)典服飾,否則早就引起路人的懷疑了。
慌亂下,你下意識后退,試圖抽回手腕,卻被他一把攥住拉進懷里,不由分說地彈了一下額頭。
都被抓住了,逃什么逃?
你沒好氣地睜眼,他臉上那股促狹的快意還沒褪,光彩熠熠照人。你借著距離近,好好打量了幾眼年輕版程煌。聿城城隍爺生得眉眼秀致,年輕時不似后來沉穩(wěn),一派五陵年少氣,嬉笑怒罵都輕巧率性,眉梢眼角盡是桃花之色,偏偏配了條刀削般挺拔鼻梁,線條如鷹破長空,在人中上方投下犀利陰影。
能看到這樣的程煌,來這遭也不算吃虧?
你寬限給自己幾秒鐘沉溺美色的時間,再回神時,腦中閃出幾個疑點:一、他是如何讓你現(xiàn)出實體的?二、他看起來跟你熟識已久,但是,幾百年前的程煌,即使算上上一次穿越中的碰頭,跟你最多也只有兩面之緣,怎么可能跟你這么熟?
你正想發(fā)問,他卻伸出一根食指按住你的嘴唇,比口型對你說道,有什么問題,離開這里再說,現(xiàn)在不方便。
你立刻反應過來,你們一男一女現(xiàn)在正以一種放在現(xiàn)代看都過于曖昧的姿勢站在大街中央,來來往往的人投來的目光,好奇中夾雜著某種……姨母笑的意味,像無數(shù)根小箭,雖然不傷人,但實在戳得你渾身不自在。
你一激靈,用力掙脫程煌的懷抱,抖抖衣服上不存在的灰,與他拉開幾步安全距離。
那——趕快走吧?
盡管他迅速地忍住唇角不正經(jīng)的笑意,但還是被你抓住了一絲端倪。你恨鐵不成鋼地剜了他一眼。他隨即正色,把你帶出眾人目光中心,在聿城的大街小巷間穿梭。
若說全聿城最會享受也對城市最了如指掌的人,自然非程煌莫屬。不多時,他便帶你上了個茶樓。他似是這里的熟客,無需囑咐,跑堂很快便拿上來了一壺祁紅、軟香糕和幾樣酥點。
菜品上定,看看周邊無人,你才打破沉默。所以說,現(xiàn)在你方便解答我的問題了吧。
你有什么問題?
看來他是打算裝傻裝到底,你啜了一口茶水,壓了壓心頭無奈,說清兩個疑惑。
程煌抬了抬手,你下意識以為他要掏出折扇,然而他只是將手按上腰間的青玉牌子,一面摩挲一面悠悠道來:
讓你現(xiàn)出實體,不過是用了點法術(shù)。雖然是你夢中,我做到這個倒也不難。
至于第二個嘛……有了上次的經(jīng)歷,這回我當然做了些準備。雖然我還沒有神通廣大到可以掌控夢境,不過在你夢中的“我”身上植入一點記憶倒也是可以的。
你突然感覺自己被茶水哽住了。所以說,如果上次入夢還可以調(diào)戲調(diào)戲少年城隍,這回入夢人家有備而來,你和自投羅網(wǎng)有什么區(qū)別……
見你神色復雜,程煌笑意更深,湊在你耳邊輕聲道,上次的夢境算是為我正名,這次讓你了解更多的我,有何不可?
少年城隍的皮配上幾百年后的里子,怎么看都是白切黑,狐貍耳朵快要藏不住了?。?/p>
你不敢與這樣的程煌戀戰(zhàn),趕快挪開目光,望向別處。這一看才發(fā)現(xiàn)景致的確不錯,你們坐在三樓靠欄桿的位子,視野極好,基本可把聿城全貌攬入眼中。
古代的聿城,和現(xiàn)代真的很不一樣。高高在上的是落日、白云、鳥群、星宿,而不是摩天高樓。一低頭,撲面而來的就是飛檐流瓦、危閣流丹、酒旌食館、朱門閭巷。街邊巷子一條接一條流水般淌開去,那是聿城密集的毛細血管。除去景致,最動人的還要數(shù)人間煙火。街面上路人有者荷擔趕路、有者下棋玩牌、有者飲茶閑逛、有者一擲千金、有者玩物喪志、有者淺斟低唱。四下煙火喧騰,喧囂、熱氣和香味伴著傍晚的空氣飄出來,徐徐把你籠罩。
你深吸一口氣——分明是站立于高處,卻像是被整座聿城的熱鬧妥帖圍著,感同身受。
如果一定要比喻的話,就像是被攏進一個暖熱的擁抱。
你突然想起不久以前那個擁抱,程煌的懷抱和聿城有著相似的質(zhì)地。堅實,氤氳著暖氣,令人安心。你試圖埋入,那心臟跳動的節(jié)奏便輕輕敲擊著你,在體溫和心跳的包圍下,你逐漸放松,一切漫長廣闊得不可思議,對于時間流逝的判斷,在當中渙散得厲害。
本該如此。程煌與聿城原為一體——他由聿城而生,也為聿城而生。
許是你出神太久,回神時才發(fā)現(xiàn)程煌也和你一樣凝視著遠方——他守護的生民百姓,萬家燈火。你頭一回發(fā)現(xiàn)那目光里有那樣的溫度和重量,像是許下的承諾太漫長又太鄭重,只有用終生的力度才能托住。
你讀取著程煌眼神的變化,體會它逐漸形成的某種像遮蔽物又像毫無保留的擁抱的東西——不知不覺,它包裹住的對象不是聿城,而是你了。
這不是錯覺,現(xiàn)在完全暴露在程煌的目光下的是你,被人全神貫注地凝視的人是你。程煌只不過是一側(cè)頭,你就完全被他的目光包裹住了。
他的注視微微閃爍,就跟曾經(jīng)的每一次對視那樣,他的眼神里似乎是有一根線,捆著你的手腕,一拉一扯間吸引著你交付出什么——下一次對視,自己的手,或者僅僅是一顆心。你沒有任何辦法,只好強迫自己的理智去完成拉扯,而心的天平早已傾斜。線的一端是你,另一端被無邊的夜色攥在掌心,沒有人能看清。
過了不知多久,程煌才輕描淡寫地移開目光,把一塊桂花糕夾進你盤里。你們默契地選擇了沉默,都沒有問對方為何注視自己那么久,因為細算起來,你們彼此半斤八兩,誰看誰的目光都算不上清白。
待方才那次對視的余熱散盡,碟子全部撤下,小二又換上一壺新茶,程煌才徐徐開腔:
想看看聿城的特色嗎?
你一愣,他也不解釋,只是笑著揮揮手。
你只見一個老和尚慢慢走過來,手里拿著一串小鞭炮,說道:“貧僧來替姑娘醒醒酒?!蹦阏虢忉屪约喊l(fā)燙的臉頰不是飲酒而起,他便在你身側(cè)點著火,鞭炮噼里啪啦響起來。你被嚇了一跳,接著又坐在椅子上大笑。和尚一搖一擺地去了,那硝黃的煙氣還繚繞坐席左右。
程煌應是見過多次,并未出聲,但把你的所有反應都收入眼中,望著你的眼睛里也盛著笑意,鞭炮燎燃一般。
你一面惱羞不甘,一面在電光石火間突然反應過來,原來你們一直靠得這么近,不過咫尺之隔,你連他眼底細碎的光亮都看得清。區(qū)區(qū)一尺,只要你輕輕一扯,最后一點距離就會消失,他的下頜便能抵著你的額頭。再一抬頭,你的呼吸就會被他全部據(jù)為己有。
在夢中你的思緒似乎格外容易斷線。這回喚醒它的是一陣沸騰的鑼鼓。你循聲望去,聲音的來源是不遠的戲樓。入夜時分,戲樓上點起幾百盞明角燈,高高下下,像是被紅霞罩著,歌聲縹緲,直入云霄。臺上早已一應地擺齊了各色鑼鼓琴簫,人物紅紅綠綠地動,近臺的河里一片烏黑,都是看戲的人家的船篷。從數(shù)量來看,似乎聿城的家家戶戶雇了船,搭了涼篷,掛了燈,撐到河中來看這熱鬧。雖然戲還沒開演,但下面已經(jīng)是又罵又笑,氣氛十足十地熱鬧。
你開口,但依舊沒有移開視線。這么熱鬧,這是什么廟會嗎?
差不多算是吧。程煌應道,這回我們運氣好,恰巧碰上聿城的梨園大會。全省的戲班子都會在今天齊聚于此唱戲,一決高下。這也有百年的傳統(tǒng)了。
你仔細一看,才發(fā)現(xiàn)這戲臺實在有意思。戲臺建于聿河之上,十分敞亮,軒窗四起,一轉(zhuǎn)都是河水圍繞,微微有些薰風,吹得波紋如縠。戲樓外一條板橋,戲子妝扮完進來,都從這橋上過。一路回廊掩映,街上人都能瞥見他們裊娜形容。
見你注目許久,程煌道,要么我們?nèi)タ纯矗?/p>
你點點頭,二人便下了茶樓,向燈火最盛的方向走去。
走近一看,方知戲樓這邊是何等繁華——東風還未催開百花,卻先吹放了街巷的火樹銀花。它不但吹開地上的燈花,而且還又從天上吹落了如雨的彩星——燃放煙火,先沖上云霄,復自空而落,照亮了下方的車馬、鼓樂、燈火交輝的人間仙境。
你在街上走著,不知不覺撞進一群霧鬢云鬟的游女。這些盛妝的游女行走之間說笑不停,似是沒察覺到你的混入,紛紛走過去了,唯余衣香飄散。你好不容易從她們帶來的眼花繚亂中驚醒,一回頭卻發(fā)現(xiàn)程煌已經(jīng)消失了。
好吧,這幾步路,竟然還真走散了。
你嘗試著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尋找程煌的身影,他的影子沒見到半個,倒是看了滿眼祖母、媳婦、嬰孩、善男信女、酒囊飯袋、翩翩少年、環(huán)肥燕瘦、虎背熊腰、鶴發(fā)童顏……無數(shù)的臉龐此起彼伏、鱗次櫛比地向你涌來。你嘆了口氣,看來一時半會是不用指望找人了。你順著人群的推擠,不知不覺走到河邊。
令你驚異的是,聿河之上的熱鬧程度卻也不亞于城區(qū)。除去來往的船舸舟楫、隨風飄來的酒香和低唱,還有一些游人買了花爆在水里放,那花爆迸開時,就和一樹梨花般,能持續(xù)個半分鐘才歇。
誰想得到古代玩得比現(xiàn)代還花,阿聿會不會被這些東西煩死?
你念頭動時,后背隱隱感覺溫度的靠近。程煌繞過滿目繁華,早已站在你身邊,像是能讀懂你的心思一般,他開口,放心,每年都少不了這些,阿聿早習慣了。
原本這話也沒什么深意可究,但程煌似笑非笑的眼神讓你莫名地感覺自己好像被他捏住了什么把柄。你正想解釋,他提前開口打斷了你。
這種點著后在水面上亂竄的,叫水老鼠;燃著后向上噴出各種彩花的,叫水煙花。
又是這種感覺。捉摸不定,用不上力的感覺,就像一拳打上棉花一樣。在程煌面前,你發(fā)的火總能被他以一種巧妙的方式卸下力去,完全發(fā)泄不出來。比被扎破的氣球還憋屈幾分。
或許是今宵太過繁華,以至于你心里那點小小的不甘和憤懣被無限放大、放大,原本心頭那簇無名之火逐漸發(fā)燙,你的視野都被它炙烤得開始模糊。
程煌察覺到你的不對勁,走到你身前,輕輕屈下膝,試圖與你視線齊平。你雖在氣中,倒也忍不住被他那個小心翼翼的屈膝動作逗笑了。
干什么,是怕我不知道你比我高嗎?
你語氣雖是嗔怪,眼中卻是笑意。程煌見你發(fā)笑,又保持著屈膝的姿勢向你這邊走了半步,徹底將你包圍在他的溫度中。
那我以后都只長這么高了,怎么樣?就……把這當作是為我剛剛弄丟你賠罪吧。
你被這句話逗得更加愉悅,趁機得寸進尺。程煌,你這句話我可當真了。那么以后你在我面前都永遠只能這么高了。
嗯,永遠只能這么高了。程煌輕輕地唔了一聲,聽起來竟然有幾分乖巧。
真可惜不能把他這句話錄下來。你一邊尋思著機會難得一邊開懷地笑,笑得整個人都開始顫抖。雖說“小人得逞”的只有你,但程煌看起來并沒有被捉住把柄的慌亂,相反,他徐徐收緊手臂,把將要落下的擁抱徹底填補完整。
你的下巴抵著他的肩膀,你看不清他的臉,但能覺察到他抬起手。果不其然,他摸了摸發(fā)頂,又順著你的腦袋輕輕撫過你的頭發(fā)。他手掌的力度正好,溫度也熨帖,一遍又一遍地撫過。你正猶豫著是應該打破氣氛的升溫還是任由自己沉溺——程煌卻替你做出了選擇。下一秒,一個溫熱的吻落上你的耳垂,輾轉(zhuǎn)停留了一小會。和上次是同一個位置。
燈、月、煙火、笙笛、社舞交織成一派佳節(jié)歡騰,原來都只是為這一個意中人而設(shè)、而體會,倘無此人在,那一切又有何意義與趣味呢。
如果不是一聲響亮的抽噎在附近不合時宜地響起,你們這個無聲的、漫長的、充滿傾訴的擁抱本該再持續(xù)個幾分鐘。那聲嗚咽對于你繃緊的神經(jīng)太過刺耳,你猛地清醒過來,一把甩開程煌的手臂,忙不迭四處張望。
嗚咽聲來源于一個紅衣女孩。她在黑暗的墻角里縮成小小一團,把臉緊緊地埋在膝蓋間,單薄的肩膀哭得一抽一抽。你湊近幾步,才看清她一身水衣水褲,外罩刺繡紅蟒袍。結(jié)合這身打扮和因哭泣而弄得七歪八斜的一頭花釵,你心里對她的身份有了大概的猜測——似乎……是個小戲子?
要弄明白她到底是怎么了。你在繼續(xù)靠近她之前,回頭看了一眼程煌確認他的意見,他點點頭,示以贊同。
打擾一下,姑娘……是怎么了?你怎么一個人坐在這里哭呢?
女孩聞聲怯怯地抬起頭,滿臉淚痕。她頗有講究的妝面讓你進一步確定了先前的猜測。她先是感謝地看著你,后來又把目光投向你身后的程煌。在看清程煌的時候,她像是被踩住尾巴的兔子,一躍而起,慌忙地整理衣服行了個禮:程大人,對、對不住,我……絕不是——
她囁嚅了一會,又拜下身去。
程煌擺擺手。不必拘禮,你也沒做錯什么,更不用道歉。我只是經(jīng)過此處,無甚打緊。你回答這個姑娘的問題就是。
女孩雖然仍舊驚魂未定,但似乎是稍稍松了口氣。從女孩口中,你得知她的藝名是畹蓮,是一名今晚要上臺演出的女伶,跟她搭臺的是她的妹妹,然而就在半月前她收到家書通知她母親病危,危在旦夕。她懇求管班的允許自己和妹妹趕回家看母親最后一眼,但由于大會將至,管班的不僅一口拒絕,不為她提供路費,而且暫時把她妹妹扣留作人質(zhì)。她只身一人身無分文,回家已無可能,又與戲班鬧翻,只好于聿河畔獨自哭泣,望著一艘艘本來可以送她回家的烏篷船在夜色里漸行漸遠。
聽完她的敘述,你意識到這不是錢的問題。即使她能籌到足夠的錢,但只要她一回家,就基本上一輩子不可能與妹妹再見了。戲班子都是游走四方賣藝謀生,于聿城也只是短暫停留。在這個信息隔絕的年代,轉(zhuǎn)身一別,從此便是人海茫茫永無會面之日了。
雖然只是夢中,可是畹蓮的絕望和悲哀都是真真切切的,你無法做到不感同身受。你努力地在腦海里翻找著可以安慰她的言語,可是夜色里女孩的眼睛太亮也太寒涼,無情地洞徹了自己的前路,也讓你所有能想到的安慰都變得空洞。夢境終于卸下了它幻麗的面紗,露出冰冷現(xiàn)實的內(nèi)里。
她見你緘默,便也自覺地垂下頭,本也不指望從你這里獲得什么幫助。事實上,此時此刻,她的善解人意更加劇了你溺水般的無力感——夢境可以為你編織出一個繁華無儔的聿城以及無數(shù)個和意中人的溫柔瞬間,卻仍然無法讓你對一個孤苦無依的女孩伸出援手?;ǚ彼棋\只是懸崖上的表象,只要多邁幾步,你就無法不看清腳下的萬丈深淵。
你正在原地茫然無措,突然感覺到一只溫暖的手搭上你的肩頭。是程煌。像是溺水者看到浮木,你趕快轉(zhuǎn)身面向他,幾乎把求助二字明晃晃地寫在眼睛里。
他安撫性地按了按你的肩頭,神色認真。強硬的方法也不是沒有,只是鬧得撕破臉就大可不必了。我倒是有一個更和平的辦法,應該能讓她們平安無事回家,你且聽聽可不可行。
他湊向你耳邊:一個小小的調(diào)包計。
你換上她的衣服代她去戲班報到,管班的見她妥協(xié),必定放松對她妹妹的看視。這時我想法混進后臺,跟她妹妹交換衣服,再把她救出來與姐姐會合。今夜的戲我們?yōu)樗齻冺斠粓觯齻z便可坐船離開。
你忖度了幾秒,這的確是眼下最好的辦法了。既能幫助兩姐妹逃脫,又能盡可能地為她們減輕后果,圓滿地實現(xiàn)了她們目前的愿望……至于未來如何,只能由她們自己承擔。你突然想起來程煌曾經(jīng)的一句話,有時候做出選擇或許比做出正確的選擇更重要。大會即將開始,留給你們的時間都不多了,只能當斷則斷。
你點點頭表示認可,把這個計劃簡短地轉(zhuǎn)述給畹蓮。她起初雖然震驚不解,但很快被你們堅定的神情說服,應允了這個計劃,并約定接下來在戲樓對面的茶館門口碰頭。
計劃既定,事不宜遲,你和程煌即刻往戲樓趕去。你們行將在夜色中分頭行動的時候,一個先前被大意疏忽的問題突然在你的腦海里浮現(xiàn)。你連忙抓住程煌的衣袖。
等等,你還會唱戲么?
他被你猛地拽住,先是一愣,隨即很輕地笑了起來:活了這么多年,唱戲要是不會一點豈不是白過了。
你會,我可不會。
那有什么關(guān)系,我可以用法術(shù)修飾一下你的聲音,左右別人聽不出來。
時間緊迫,每一秒都很寶貴,你無心與程煌在黑暗中糾纏。大概看著這路子可行,你便答應下來,松開他的袖子,不太習慣地挽著長長的水袖向漏出一線燈光的門口跑去。
一切都在你們的預料中進行。你的身量本就與畹蓮相當,再用幻形之術(shù)修飾面容后與她基本無異。上臺前諸事繁忙,忙碌中管班的更來不及細辨,只教訓了幾句又催你盡快去化妝。你找到畹蓮的妹妹告知她你們的計劃,隨即按照原計劃通過傳訊銅錢向程煌發(fā)出信號。
你的任務到這一步差不多已經(jīng)完成了,程煌那邊更無需憂心。忙活到現(xiàn)在,基本算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吧。你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與畹蓮的妹妹守在窗邊安靜地等待程煌的到來。
和姐姐相比,妹妹的身量倒是更高,不過因年齡小的緣故,神色里還是頗有稚氣。你定睛看了看她的裝束:頭上一頂束發(fā)金冠,身穿一襲刺繡紅色錦袍,腰系玉帶,腳踩白底朝靴——這身行頭,不僅是反串,而且反串的好像還是個新郎官?
妹妹,你演的……是個新郎官么?你問道。
是啊。女孩乖巧地點頭。我姐姐沒跟你說么,今天我們倆要演《鎖麟囊》,她扮新娘,我扮新郎。
好吧,你確實是現(xiàn)在才知道。一時獲得的信息量太大,你在腦海里梳理了一下,原計劃是你換上畹蓮,程煌換上畹蓮的妹妹。簡單地轉(zhuǎn)換一下……也就是,你演新娘,程煌演新郎。
……
……這、這實在是意料之外。好歹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但你白天想的和這個一點也沾不上邊??!身為朱雀容器的你,被迫頂著生死看淡不服就干的架勢,同時身兼打工人打工魂,活像一塊磚,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這種陰差陽錯的結(jié)婚戲碼……一看就不是你的主意??!
既然不是你,那能是誰呢?
越思考下去,你的臉色越來越臭。
這就是為什么程煌重新從窗口翻進來的時候,看到的是一個一身紅裝的女孩,分明聽到了窗戶的吱呀,卻仍執(zhí)拗地背對著他擺弄頭上的花釵。
這兩身也是你設(shè)計的一部分吧?你搶先他一步開口,后面的話雖也割著你的心,你閉眼克制片刻,還是悉數(shù)吐出:
既然都走到這一步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接下來的這場戲,即使我想逃也逃不了吧?
程煌沉默了一小會,那幾秒鐘內(nèi)你只能聽到他在劇烈運動后的喘息聲。
你本以為他不會回答了,或者是把答案轉(zhuǎn)譯為一句意味不明的謎語,但是——
不。如果你想走的話,隨時都可以走。程煌嘆口氣,微不可察地垂下眼睛。我進你這個夢境,也不是為了留住你。
像是突然解除了某個法術(shù)一樣,寂靜突然淹沒了你們。與寂靜相伴的,是透露一切的呼吸。你深呼吸,在繼續(xù)坐著和起身之間有片刻猶豫,最終選擇后者。
外面似乎在放煙花,有輕微的噼啪聲,不比蠟淚剝落的聲音大。你站在原地,靜默地比較了一會——比起這兩者,還是你們的呼吸和心跳更清晰。你邁出幾步,慢慢靠近程煌,在觸碰實現(xiàn)前,你停頓了一下。
我在乎的不是演戲這件事本身,而是拿——姻緣——演戲。
程煌回答:我知道。
你屏住呼吸。夢中還要做戲,豈不是虛假中的虛假,偽飾中的偽飾。
他閉上眼睛,幾秒后開口,語氣認真:我倒不這么認為。不是有句話說負負得正嘛,那么假假豈不是得真?
……人心終非鐵石,如果是偽飾再偽飾,真的漏不出一點真心么?
程煌抬起右手,用手掌摸索著找到你的臉。其實他可以睜開眼睛,但他還是選擇用手去確認你的臉的輪廓和一切細節(jié)。你呼吸一窒。第二次接踵而來,這一次程煌是用額頭,緩慢地、仔細地再次描摹已經(jīng)確認過的一切。
這六百多年來,為了聿城,我撒了很多謊,也做了很多戲。謊中謊中謊,戲中戲中戲,我都做過。但是,季靈,我想告訴你,我保證,我保證你仍是我最后的誠實。如果哪天我還有這個幸運,能把自己的一生看清,那絕不是借著天庭宣揚的善惡陰陽,也不是倚靠人間信奉的福禍因果,而只是記起你的眼睛。你會是這樣最后一點緊握在我手掌心里的誠實,松不脫,忘不掉。你是常理之外的存在——我不對你撒謊,我也為了你不對自己撒謊。
你原以為這一霎那——夢境清醒的霎那、戲幕落下的霎那——自己會被某種強烈而迅疾的情緒攫住。就像墜入虛空那一瞬的風。
結(jié)果你就這樣安安穩(wěn)穩(wěn)地與想象中的那個瞬間碰了個正著。沒有狹路相逢的緊繃,而像胡同轉(zhuǎn)角的一個照面,稀松平常——
程煌用額頭抵住你的鼻尖。他就這樣發(fā)出安全落地的信號,明確,踏實,篤定,不需要辨認。
離上臺只剩不到半個時辰了,唱段一時記不下來只能用法術(shù)掩飾,但妝面你和程煌倒是可以盡點力。可以親力親為的,若是還要用幻象,就未免太勞神費力了。
你對著鏡子在臉上敷上薄薄一層粉,又用胭脂加深唇頰。雖說你對戲曲妝面了解不深,但幸好觀眾離得遠,畫得八九不離十也能糊弄過去。下一步便是眉型了,你拿起眉筆,效仿著那些古裝劇的畫法,將眉淡淡掃向鬢角,是為遠山眉。
程煌那邊的妝比你化得快,不多時他便湊到你這邊旁觀??茨惝嬐昝?,他贊了一聲:
畫得不錯嘛,看起來比我要強。
你可不要小看我,我很厲害的。我輕巧地聳聳肩,修飾完最后一筆眉型,正打算就此收手,卻被程煌半途截斷。
別動,還少了點什么。
他從你手中接過眉筆,飽蘸一筆胭脂紅,抖落幾分,掌心托住你側(cè)臉,俯身親手往額心落筆,勾出輪廓后又換了個刷子輕輕暈染。
你們此刻相距不足半尺,他的呼吸堪堪拂動你眼睫。他卻似乎并未察覺,只是專心致志地在你額心描摹,沉沉的凝視如有實體。你按捺不住加速的心跳,臉頰也火燙,只好慶幸臉上也打了胭脂。還好即使是無底深淵,你也已經(jīng)掉進去了,總不可能再掉一次。
不久之后,他撐起身。好了。
你睜開眼,拿過鏡子。他在你額上細細描出一朵重瓣的花。淡淡緋色倒像是水底浮出的花,或者呼吸留下的印痕,一吹既散。你湊近一看,花旁邊還有一個小小的東西,城隍爺素擅丹青,寥寥幾筆,勾勒出了一只形似神似的……小方雞。
什么啊,你搖頭失笑,我倒是從來沒想過,它還能在這里出現(xiàn)。
是么?自從上次你把我腰上的牌子換成這個小方雞,我就覺得這世上沒什么它不能出現(xiàn)的地方了。
更何況,它現(xiàn)在不在我身上。只能在你這里畫一個,也算它一直陪在我身邊。
眼見反抗無效,你只好又找了個借口。太淡了,觀眾根本看不清楚。
誰說是給他們看的?程煌回嘴,我這么畫,自然是只留給我看的。
他這幾句話說得理直氣壯,你一時競找不出理由來反駁??梢哉f他幼稚,但這么一反駁豈不是顯得你更幼稚?你只好扭過頭,裝作沒時間搭理。
終是到了上臺的時候。三通鑼,三通鼓響過,你和程煌從兩邊上場。咿呀地調(diào)了幾下音,猛地一聲胡琴,便像拋線般躥了起來,接著鑼鼓齊鳴,一段上場牌子,奏得十分清脆嘹亮。
你打起精神,把手一揮,勉力操起一句方才才記下來的戲白。雖說程煌可以用幻象撐起整臺戲,但以防萬一,你基本的戲還是要做一下。
更何況,戲臺上幾臺座燈一打,幾道注光將你們的身影裊裊娜娜地推送到背后那扇云母屏風上去。那種入戲時驟然一凜的感覺,就像是一杯燙得暖暖的花雕下喉,一股熱流,瞬時在你周身游蕩起來了。
你下意識地開始打量周遭?;椟S的燈光、寂寞的妝鏡、如血的胭脂、凌亂的妝臺、對面人黛青的眼眉、震天的鑼鼓、如泣的胡琴。眼前的一切,像是最不真切的夢境。笛子上的手指上下飛躍,眼前的身影隨著燈光也仿佛搖曳起來,樂聲越來越幽深悅耳,好像把新婚夫婦那一點露骨的情思都吹出來了似的。
你感覺程煌的臉逐漸靠近,不由得臉頰發(fā)燙,視線都有些朦朧起來,只有嘴唇還機械地動著,念出你不知是屬于戲中人還是你自己的對白。
笛子和洞簫又鳴了起來,笛音如同流水,把靡靡下沉的簫聲又托了起來,也托起你游走的思緒,送進《鎖麟囊》的《相認》里去。
【那花轎必定是因陋就簡,隔簾兒我也曾側(cè)目偷觀?!?/p>
程煌一手摟住你的后背,另一手作勢掀開珠簾,指尖翻動,將雙翎一繞,乘勢用翎梢輕掃一下你的臉頰,再抓來一嗅。
臺下滿堂喝彩,掌聲雷動。
先前的燈光鬢影如果說是虛幻,方才羽毛拂過臉頰的觸感就是不容置疑的真實,輕輕一撩,卻牽動了某處柔軟的引信,強勁有力地把你拉回現(xiàn)實。
城隍爺這是戲癮發(fā)了,好一個輕薄無行的少年郎。你微閉眼睛,忍下一口氣。
方才的翎梢輕掃無疑是成功地勾起了觀眾們曖昧的想象,一時臺下歡聲如潮。搖曳的燈影、雜亂的哄聲、越界的吐息都將氛圍推到了高熱——只有近在咫尺的你看清了程煌眼里淡淡的寒涼。
不是絕情、冰冷,而是萬年磐石的寒涼。那些萍水之交的人總說,程煌熱情、好脾氣,是最好相處的??稍绞亲叩媒?、越是了解多了,才會發(fā)現(xiàn)——他自有他的處世之道,旁人是無法動搖的。所謂的隨和好說話,不過是因為那些在他眼中都無關(guān)緊要。他真正認準了的事情——他哪里可能反省,他從不會后悔。
那是六百多年的寒涼,含在口中捂不暖、捧在手心捂不暖??墒悄阍H眼見過它們因為你的只言片語而燃起光亮。就像你繞過仿古街曲曲彎彎的小巷,一路尋思著要怎么開口說蹭飯,終究磨磨蹭蹭到古玩店門前,咯吱咯吱地推開安裝著銅質(zhì)獅頭門環(huán)的雙開核桃木大門,抬腳跨過門檻,經(jīng)過幾秒鐘的黑暗,忽然光明大放,撞進了花香鳥語、陽光燦爛的后院。程煌正躺在一把支在院子中央的紅木躺椅上,手邊是早給你備好的桔子,借著一棵桂樹的蔭庇看書呢。
他就是塊臭石頭,可你偏要把石頭變成人。
一曲將盡,鑼鼓琴簫一起鳴了起來,奏出一支《團圓》的調(diào)子。滿堂喝彩,連聿河上都有些手臂在交揮拍擊,把你們團團圍在小小一方戲臺之上。管弦愈奏愈悠揚鏗鏘,一面銅鑼被高高地舉了起來,敲得金光亂閃。
怎么只拜了一下?怔愣片刻后,你道。
什么一下?
新人結(jié)婚的“拜堂”。臺詞本上寫的是拜三下,我們怎么只拜了一下?這樣成的婚,作不作數(shù)?
原來你是擔心這個。他眼中笑意更重。聿城沒有月老紅娘,我們想拜幾下就拜幾下,身為此地城隍——我說作數(shù)就作數(shù)。
即便天道倫理,也無權(quán)對聿城指手畫腳。
去掉這個們字。你嘟囔道。我對拜三下可沒有什么意見。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饒是你這種對歷史所知不深的人也知道這三拜禮是古代結(jié)婚的傳統(tǒng)。遵循古制有何不可?
程煌似是讀懂了你內(nèi)心的疑問,他撇撇眉梢道:沒什么不可,只是我覺得沒必要。
我一不拜天地,冒犯天庭那些老家伙們的事我還做得少嗎,怎么會拜他們。
二不拜高堂,我一切靈力由朱雀所給,在世間絕無父母,更無牽掛,孑孓一身。
三……他本要繼續(xù)說下去,卻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岔開話頭:偏偏我骨頭還算硬。
你明了他的言外之意。
所以他這身硬骨頭,只為你拜下。
不拜天地浩蕩,不拜高堂清輝,拜只拜這一回千秋荒唐,你我夫妻齊眉。
若我能與你如世間璧人對坐燭影紅帳,
何須誰來賜平身。
好。你應聲,心臟宛如一塊僵硬的火石,幾乎不敢跳動,然而涌出滾燙的熱意。
那這一拜就說好了,我們演一輩子的夫妻。
你從程煌肩頭牽起一根發(fā)絲,指尖用力,迅速扯斷。他先是吃痛,很快又心領(lǐng)神會,也伸過手如法炮制地扯下你的一根發(fā)絲。
一個人做不到的事,兩個人或許就可以做到了吧?
程煌的手指先是微微一頓,接著又靈活地動作,把兩根發(fā)絲纏繞起來,迅速地打成一個結(jié),再輕輕扯緊。
結(jié)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對面女孩的眼睛也仍然看且僅看著他,程煌從里面認出一種熟悉而平靜的瘋狂,那和他自己的如出一轍。
負負得正,假假得真。
你說想和我演一輩子夫妻,好,戲比天大,死在戲臺上都可以。
不要太多,只要能跟你演一輩子,就值了。
FIN.
部分描寫借鑒自《儒林外史》《建水記》、程煌番外《代理城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