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做夢了。

趴在床板上的凌迷迷糊糊的，卻知道自己做著夢。

明明爐子里的薪柴還在噼啪地燒著，散發(fā)出橙紅色的模糊光；明明窗簾還散開著，隨著月色飄蕩，一切都顯得那么的不真實，那么的虛幻，那么的透明。

這是一段很長的夢境，現(xiàn)實與夢境的界限一閃而逝，讓人無從察覺。鈍化的腦袋似乎被橙色光芒包裹住。

一片戈壁灘，漫天的飛沙，以及眼界盡頭的一片綠洲。睡眼惺忪的凌，游蕩在獨屬于自己的夢境，向著綠洲前進。

那片綠洲，好小啊，仿佛一根指頭就能把它捏起來。

帶著這份對綠洲的欣賞，傲云不斷地往前走，往前走，想近距離去看看這片綠洲。

從小生活在城堡里的他，根本沒能見過這么震撼的景色。

腳下的戈壁灘有時候踩著很硬，有時候踩著很軟，沙漠挽留下著他自己的腳印，并且隨著時間摞成一串，封在他的身后，又被風給拂去。偶爾爬過的一兩只蜥蜴一樣的生物，抬起頭來呆呆看著他，沒一會兒，又咻的一下溜走了，似乎不是很理解這到訪的游客。只剩下呼嘯的風，如刀一樣劃過他的臉，讓他漸漸清醒。

只是不知道什么時候，欣賞綠洲的想法，漸漸地，變成了去往綠洲的執(zhí)念。

有人加入了他。

有很多很多人加入了他，又有很多很多人離去。

最后他的身邊只剩下一個人，一個身著棕色布袍，帶著兜帽的人。

白天漸漸向黑夜過度，時間的流逝好像很慢，卻又常常很快。他見證了仙人掌的生長和凋零，卻還沒見證太陽的落下，仿佛這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奇跡。

不過對此他并沒有什么意見。

沙啞的聲音響起，微薄的音浪緩緩向他的耳邊涌來，于是他知道自己該醒了。

“凌——，凌——”

聲音越靠越近。

“凌！”

凌一下子睜開眼睛，迫不及待的陽光一瞬間映入他的眼簾。

在這現(xiàn)實與夢境的交匯點，他看見那個戴著兜帽的人向他揮手。

是一個有著豎瞳的女孩。

?

一直都是奶奶照顧著凌的生活起居，在這繁華的王國里，他和他奶奶最親近。

陽光已經(jīng)揮灑進被窩，即使再沉浸在夢中，他也不能不起來。

“凌，來吃早餐咯，凌?！蹦棠天o靜地看著他，略顯衰老的身軀坐在床邊不動，灰白色的麻花樣式辮子，手輕輕撫摸著他的額頭，顯得那樣寂靜和安逸和典雅。

粒子在陽光里閃爍。

凌一骨碌坐起來，翻身正要下床，卻發(fā)現(xiàn)衣服早已疊在床尾。昨天略顯雜亂的房間今天已經(jīng)被整理干凈，在朝陽的沐浴下昂貴的家具散發(fā)出古典的木味，暈染一整個臥室的氣氛。

“我起來了，奶奶?！彼兆∷棠痰氖?。

奶奶點點頭，站起身來，緩慢踱步走向門外，向他慈祥地笑了笑，將房間留在了背后。

?

凌是這個國家的王子，即將年滿18歲。

在這片恢弘的王國土地上，皇室一族享受著最崇高的待遇，因為皇室的存在，代表了一整個國家最大的欲望。

三口兩口吃完早餐，他換好禮服，準備起自己一天的工作。今天有大使到來，他必須作為王子去覲見父王，然后一同去迎接他國使者。

奶奶沒在，他必須做好自己。

遍布世界的王國，游歷世界的游吟詩人，在這個世界里，玄幻和童話才是這個世界的主旋律，無邊的世界里充斥著聚落，王國，滿滿的盡是文明。各種精靈，惡魔滋生于世間，龍用魔法將這個世界的一切串聯(lián)起來，從此這個世界生生不息。

無盡頭的土地上究竟有多少生物，保存有多大的魔力，這些暫且不談。單是凌所在的王國周邊，就有著多個強大的聚落，而這位使者正是來自一個普通的通商聚落。

至于為什么要接見這么一個使者，凌并不知情。

“父王?！?/p>

凌用著標準的禮儀拜見父王。真奇怪，明明是近在咫尺的父王，卻好像相隔萬里。

他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見到過父王了。

他只知道，王國的各項工作都需要父王來審閱，王國大大小小的戰(zhàn)爭需要父王坐鎮(zhèn)，這位王國的王，將自己的一生獻給了國家。

遠方的鼓聲響起，配合著奇特的鈴鐺，凌起身轉(zhuǎn)頭，在烈日下，一截隊伍朝著宮殿行走而來。

帶頭的領隊眼睛瞇著，似乎在仔細觀察著他。

?

外面正在奏著域外風情的音樂，響動透過距離傳來，已經(jīng)十分的微小。

風族的舞蹈景象和妖艷的氣氛卻隨著視覺和聽覺傳來，即使這么的微弱。

“睡吧，凌，晚安”奶奶向他告別。

凌沒有向任何人提過自己的夢境。

半夜的鈴聲敲響，夢兇猛地跳起，夸張地撲向現(xiàn)實。

“你是，凌——嗎？”

戴著兜帽的女孩問道。

“是的，我是凌，傲凌云。”凌仿佛一下子被夢境浸潤了口腔，在原本無法說話的干涸沙漠里說出了自己的第一句話。

“是人類呢?！?/p>

這個看著比他小些的女孩不再搭理他，而是邁步朝著綠洲走去。

凌也朝著綠洲走去，就如同計劃好了一樣，這是獨屬于二人的默契。

烈日灼燒著大地，凌的靴子卻無法感覺到冷熱，這讓凌明白，自己正處在夢境里。

“那片綠洲有著世界上最好的東西，有著創(chuàng)造一切的奇跡，有著獨屬于人類的財富?！?/p>

“水？”

“不是，是生命和希望?！?/p>

“生命和希望不是遍地存在的嗎？”

“不，至少在這片干涸的戈壁里，生命和希望是缺乏的，所以我們才會去尋找?！?/p>

“是嗎?！?/p>

安靜了一會兒，只剩下風呼嘯的聲音。

女孩子把頭轉(zhuǎn)向他，兜帽下的一雙金色豎瞳緊緊地盯著他的眼睛。

“人類是很脆弱的生物。”

“呃？”還沒有人跟他說過類似的話題。

“不保護自己的話，就會死亡。”

凌張了張嘴。

“我是傲王國的王子?！彼恢涝撛趺幢硎龊线m。“我父親是國王?！?/p>

“那種東西怎樣都好。”女孩子看向他?！叭绻闶窃谡f你愿意分享故事，那么我會認真傾聽?！?/p>

女孩的嘴仿佛帶著魔力，一下子喚起了他的傾訴欲望。

他說：“從小到大我就被困在那座宮殿里?！?/p>

“哪座？”

“王國皇室的宮殿。”凌加快語速。“我從未見過其他人的模樣，我只有見過我這幾年來親近的人——當然，還有不少來覲見的使者?！?/p>

凌小心地覷了女孩一眼，說道：“我也從來沒見過有豎瞳的人。”

“我也沒見過有豎瞳的人?！迸⑤p松地迎合到。

沒想到女孩是這種態(tài)度，凌沒有繼續(xù)追問，轉(zhuǎn)而說起了自己的父親和奶奶，自己的父親是如此如此的敬業(yè)和冷漠，自己的奶奶又是如此如此的愛他和照顧他。他驚訝的發(fā)現(xiàn)，自己對父親和祖母的態(tài)度竟相差甚大。

他又想起了他的奶奶。

曾經(jīng)從未深入考慮過的，通過話語，現(xiàn)在統(tǒng)統(tǒng)總結(jié)了出來。

“這片戈壁，究竟是何處？為什么我會——”

“這片戈壁，是人們心里的世界。”

女孩的聲音漸漸化作虛無。

?

祖母的葬禮。

自己和自己的父王，和自己的親人站在一排，在雨天里默默守墓。

奶奶是從小就開始照顧他的，卻沒能堅持到他的成年。

自己的淚水已經(jīng)干涸了，就像他夢里的那一片枯寂的戈壁灘。

從此往后，再也不會有人如此照顧他。不會有人在日升時候溫柔地喚醒他，不厭其煩地替他整理好房間和衣物，不會有人在日落的時候和他輕輕道一聲晚安，不會有人能夠相伴他一起生活了。

痛苦和悲傷縈繞在他的身上，在這排黑色身影中，他卻無法感受到別人是否也在難過。

他很想找人訴說，他很想把所有事情都告訴別人，他的奶奶有多么的，多么的，愛他。他也多么的，多么的，愛他的奶奶。

還記得他奶奶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那句讓人驚嚇的話語，他現(xiàn)在都還幾乎不敢相信。

那是在他吃早餐時。

“凌，小心——小心父王啊，凌?！?/p>

??？凌驚訝地張了張嘴，一時間沒能夠反應過來。

“小心父王——唉——答應我，保護好自己?！?/p>

他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隨后奶奶便被人發(fā)現(xiàn)，她在她的寢室里，坐在床邊，做著如同早上喚起他一般的姿勢，壽終正寢，未有向任何人告別。原本相依為命的兩個人，就這么陰陽相隔。

“我始終都不能明白，她為什么在離世之際，說出這么一番話——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嗯?！毖矍芭⒌钠届o的臉上不帶有一絲表情。

那明明就沒有任何悲傷的表情，不但不會讓凌收到傷害，卻讓他感覺無比欣慰。在他的眼睛里，這個女孩不關心這個世界上的一切，但是愿意傾聽他的故事。

這就夠了。

“從小我就是被我的奶奶撫養(yǎng)長大的，她待我很好，是我真正的親人”凌有些哽咽。

“是她教會我讀書習字，教會我生活生存之道，讓我能活到今天。”

“但是父王也是我的親人，雖然他對我冷漠，但我能感受到那一股血脈上的鏈接?！?/p>

“我到底該如何選擇？我該相信我的親人嗎？”

凌向女孩尋求著幫助。

即使他知道她大概率不會伸手幫助。

奶奶說過，沒有人會沒有理由地幫助他人。但是他更愿意去相信，人們心里依舊保有著那一份善心。人類會互幫互助的，一定會。

就像此刻她做出的選擇。

“你不應該相信你的父王?！?/p>

她頓了頓。

“關鍵時刻，如果你希望能夠得到我的幫助，那就呼喚‘托爾’這個名字。”

風吹開她棕色的兜帽，落下一層柔順的金發(fā)，以及頭頂?shù)囊浑p龍角。

凌開心地笑了起來，這是他在葬禮過后第一次笑，眼睛有些模糊。

“謝謝你，托爾?！?/p>

?

愜意地站在朝堂之上，凌不再有悲傷和難過，有的只是欣喜和寧靜。不知什么勾起了他的嘴角。

他決意親身接受最后的判決。

今天是傲凌云的18歲誕辰。18年前的今天，奶奶親手接生了他，今天，他將親手接生自己，就像鳳凰一樣，在火中重生。

使臣靜靜地站在一旁，等待著成年禮節(jié)的完成。

父王靜靜地坐在上座，等待著成年禮節(jié)的完成。

凌，緩慢而優(yōu)雅地，戴上了屬于自己的王冠。

“我們生活在一個充滿著絕望的世界?！备竿跽f，他好像終于下定了決心?！皣抑車M是戈壁和沙漠，我們孤立無援?！?/p>

“是嗎？”凌第一次聽見屬于外界的信息。這樣一個偉岸的王國，居然建立于荒漠之上。

凌沒有一點點的懷疑，他想起了自己的夢境。

“這是人們心里的世界”

托爾這么說過。

“我們生活在一個充滿著絕望的世界?！笔拐哒f?！爸挥忻?8年將一位王子供奉給盤踞于沙漠之上的龍，我們才能活在這個世界上?！?/p>

荒誕的故事就這么娓娓道來，每隔18年，使者們，代表著國王的意志，將一位王子或者女王送到龍巢，一個深入戈壁灘800千米的地方。

至此之后，商路打開，人們才得以往返于其他城市，才得以與外界交流。

四周的壁畫，隨著火炬的照耀而顯得神圣無比。

有著數(shù)千年歷史的壁畫里，祖先們奮力與龍搏斗的景象，觸目驚心。那片記憶里，承載了屬于王國的榮耀。

巍峨如山的龍，波濤洶涌的河流，以及50位與斗龍的勇士。

三個人安靜地矗立著，靜靜低著頭，影子投射在地上。

“傲凌云，作為王子，你將跨越800千米的長路，為王國求來最后一點命運?！?/p>

是啊，祖先們敗了。

不，祖先們是失敗了。

凌抬起頭來，從侍衛(wèi)的手里取下了火炬，向國王一笑。

“方圓百米已經(jīng)被軍隊包圍，你無法逃脫?！眹鯂烂C的說，眼神古井無波。

這讓凌真正的認清了現(xiàn)實，這位知曉事實的國王，未曾關心過他一分一毫，在他的眼睛里，這份血濃于水的血脈沒有半分用處。

隨手一揮，火炬丟向了壁畫，燃起了熊熊大火。

外面?zhèn)鱽硖柦侵?。這是數(shù)百年的安逸從未響起的聲音，這是金鐵之聲。

“嗚——”

在濃煙殘骸下，壁畫里隱藏著另一幅壁畫，那是人類與龍族和睦相處的場景，大人們和小孩子們和龍族一同共事，親切而和睦。

“原來，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祖先們因為貪欲而攬下的過錯！”

凌說。

“我們從未勇武！我們從未公正！我們從未見證過自己的過錯，反而是將其掩埋塵封！

當我們向龍族朋友們動起刀兵之時，我們就已然怯懦！”

凌高喊著，眼神堅毅且堅定。

“這數(shù)百里的戈壁，只不過是我們內(nèi)心的世界！我們從未被戰(zhàn)勝的龍族以封閉，我們只是自己封閉了自己，然后怯懦得不能反抗！”

或許這片戈壁，原本就是思維構(gòu)筑的海市蜃樓。

“是你們自己，用絕望的黑匣子裝起了生命和希望?！?/p>

“托爾！”

在生日的這一天，就搞得宏大一些吧！

遮天蔽日的身影冒出，一頭綠色的龍真正地出現(xiàn)在了空中，降臨在了這座城市。

翅膀揚起巨大的風，掛得士兵們東倒西歪，東躲西藏。在威壓之下，人們恐懼盡顯，一時間燈火通明。

一整個王國，宛如漫天的星光。

凌堅定地望著那雙熟悉的豎瞳，挺直了身軀。

攀上了龍背，托爾振翅，自地面扶搖直上，看見了萬家風景，漫天星光。

傲云會奔向最廣闊的世界，

而這，不會再是他們的囚籠。

2021/11/25? ?祝傲凌云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