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是郗梓的一周年忌日。

每年，只有在清明和年關(guān)的時候，山上的來訪者才會多一些。前者是按時令前來掃墓祭拜，后者則是希望逝者在彼方也能夠過個好年。其余的時候，山上的墓地一直都是靜悄悄的。而今天，就在這個下雨的日子，山上來了一位久別重逢的客人。

“郗梓，我……來看你了?！毙￡嘏e著傘，站在郗梓的墓碑前說。

她至今都難以想象，這段時間自己究竟是怎樣堅持下來的。因為受到的打擊太大，一時間她看待什么事情都是悲觀的。而且，因為精神萎靡導致的茶飯不思，也讓她的身體難以支撐。為了調(diào)養(yǎng)身體，也為了讓她能夠恢復到正常的精神狀態(tài)，即使百般不情愿，父母經(jīng)過再三考慮還是將她送進了精神病院進行短暫的治療。不同于其他病患的吵鬧，她往往是因為過于沉默而不禁引起醫(yī)生和護士的擔憂。短暫的住院時間勉強讓她接受了既定的事實，但如醫(yī)生所言，“最終解開心結(jié)的還只能是她自己?！?/p>

在那之后，一方面是因為學業(yè)，另一方面是希望自己能夠冷靜下來，小曦選擇了消失在眾人的面前。她也明白大家都在擔心她，只是，因為創(chuàng)傷還沒有恢復，所以她還不敢去直面朋友們，也害怕再有人與她談起這件事。秋季剛開學的時候，她要每周請一次假來緩解自己的精神壓力，因此落下的進度也必須自己想辦法去追平。盡管面對著重重困難，她仍然在月考中取得了和之前基本持平的成績。因為事情發(fā)生在外地，班里很少有人知道這件事，因此幾乎沒什么討論度，這也讓小曦的心情得以平靜下來。

如今，高中的第二年已經(jīng)過去，一年之后，將是她人生中的又一個轉(zhuǎn)折點。剛剛升入高中的時候郗梓曾經(jīng)問過她，畢業(yè)后想去做什么?！敖憬闶且スぷ髂?，還是繼續(xù)讀大學呢？”

“那，如果是郗梓的話，你會怎么選呢？”因為尚不清楚答案，小曦又反問郗梓。

“如果我是姐姐的話，我想去讀大學！”雖然年紀尚小，但郗梓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想法，“大學里有好多人，也一定有好多有趣的事情在等著我！”郗梓哪里知道大學的模樣，這些也不過是從小曦父母的談話中聽來的只言片語。但是，小曦能夠感受到，那份心意是真實的。而對她自己來說，高中并非就是一切的結(jié)束，而是一個全新的開始。在小鎮(zhèn)人們的觀念中，高中畢業(yè)就已經(jīng)可以去工作謀生了。加之鎮(zhèn)中學的很多學生心思并不在學習上，早日步入社會工作養(yǎng)家反而是更好的選擇。原本，小曦也是有畢業(yè)就去工作的想法的，不過有了郗梓的想法，她也希望能夠再堅持一下?！澳?，我也要繼續(xù)讀大學，給小曦做一個好榜樣。”

“嗯！姐姐加油！”那個溫暖的笑容讓她始終難以忘懷。

明明還只是一兩年前的事，如今卻已是天人永隔。雨還在下，但小曦并不在意這點雨水。她伸出手，輕輕撫摸那塊因為被雨水打濕而顯得十分光滑的石碑，就好像郗梓就站在她的面前，微笑著，馬上就要叫她一聲“姐姐”……

“小曦？”背后傳來的聲音讓她下意識地回過頭。這是個少年的聲音，有些熟悉卻也有些陌生，就仿佛是一個原本認識的人，因為相貌或者腔調(diào)的巨大變化而變成了陌生人。而眼前這個打傘的少年，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是——

“陌漓，是你嗎？”幾番猜想后，小曦念出了那個有些陌生的名字。

“好久不見，小曦?！蹦袄煳⑽⒙N起傘，露出自己的面容?！皻g迎你回來?！?/p>

“你也是……前來看望郗梓的嗎？”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在墓地，不免讓小曦猜測起陌漓的意圖。排除了所有的可能后，剩下的唯一可能便是來看望郗梓。

“是的，”少年回答，“那時，我和欣靈姐先行回去了 總覺得全然沒有顧及到你的感受。如今再多說什么也是于事無補，恰逢郗梓的忌日，我便想來這里陪她一會兒?！臂魅ナ乐蟀l(fā)生了什么，小曦已經(jīng)全然不記得了。不過，陌漓仍然惦念著郗梓，這份心意讓她十分感動。

“得知你來了，郗梓一定會很高興吧?！毙￡馗袊@。

“我想是的。”陌漓蹲下身子，面對著墓碑說。

“之后的事……你打算怎么辦？”沉思幾許，陌漓抬起頭看著小曦問，“是選擇去工作，還是讀大學繼續(xù)深造？”對于這個問題，小曦的心中已經(jīng)有了明確的答案。

“我要去讀大學，連同郗梓的那份一起?！泵髅魇顷幱晏?，又是忌日，小曦的臉上卻露出了笑容。如果可以的話，她想要進入大學深造，學到更多的知識，讓自己的眼光不再拘泥于小鎮(zhèn)的一隅。如果可以的話，她希望以后能夠回來，為小鎮(zhèn)的發(fā)展盡些綿薄之力。

“是嗎？”陌漓站起身，摸了摸小曦的頭。雖然不情愿，但少女并沒有抗拒。那一瞬間，陌漓就像大哥哥一樣可靠，盡管他們之間只差了一歲，“那祝福你，希望你能夠在接下來的一年里，實現(xiàn)自己的心愿?！倍倥蚕胫?，陌漓的將來會是怎樣的。

“那你呢，陌漓？”小曦問，“兩年的時間一到，你不是就要回去了嗎？”

“是啊，”陌漓嘆口氣說，“原本這兩年時間，就是我和父母的約定。兩年之后，無論結(jié)果如何，我都會回去繼續(xù)上學。之后的話，大概就是和其他人一樣考學，工作，成家，立業(yè)吧……”隨著時間的推移，他越發(fā)覺得自己和伙伴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就好像，其他人都在原地，目送著他離開一樣。欣靈也不怎么和他說話，這讓他有時會覺得很孤獨。

“那你找到想要的答案了嗎？”小曦看著他問。

“……很遺憾，還沒?！蹦袄斓拖骂^，嘆了口氣說。

“別氣餒，相信你可以的?！爆F(xiàn)在被鼓勵的反而是陌漓了。

“謝謝你，小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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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的清晨，欣靈正坐在鏡子前梳頭。不知是不是因為受到郗梓事件的影響，梳頭時總覺得沒什么興致，明明頭發(fā)都已經(jīng)很亂了。恰逢一周年忌日，換作是誰也不會高興吧。就在幾個月前，她還收到了來自郗梓的新年祝福。每每想到她的笑臉，雖然不會哭泣，卻也讓欣靈十分難過。再度想起，連手中的梳子也停下了動作。

將梳下的發(fā)絲拿到面前仔細端詳，欣靈忽然發(fā)現(xiàn)在她黑色的頭發(fā)中，竟出現(xiàn)了一兩根白發(fā)。她并不清楚自己的身上發(fā)生了什么，不過，若是以爺爺為例子的話，當黑發(fā)變成了白發(fā)，就說明人是在不斷衰老的。也許有時人們并不自知，但這種變化還是能夠在身體上體現(xiàn)出來的，比如皺紋，比如白發(fā)，它們原本亳不起眼，但隨著時間的推移，當人們意識到自己正在衰老的時候，它們已經(jīng)將身體變成了陌生的模樣。

“白頭發(fā)似乎又變多了?！毙漓`一邊輕聲感嘆，一邊束好頭發(fā)準備穿衣服。到了夏天，爺爺?shù)牟∏樗坪蹙徑饬诵┰S，這得以讓他有足夠的精力為兩個孩子做飯。平時爺爺只是經(jīng)營店鋪就已經(jīng)很勉強了，現(xiàn)在適逢假期，來的客人不多，也沒有回信的壓力，這時欣靈和陌漓就會輪流掌勺，維持茶館中正常的一日三餐——對他們來說，這里就是兩個孩子的家。

今天的天氣比較炎熱，剛剛上午八九點就已經(jīng)讓人難耐。酷熱的天氣讓茶館的生意顯得更加冷清，幾聲慵懶的蟬鳴似乎也在宣告著這是收益甚微的一天。放在以前，一定會有累壞了的農(nóng)人路過，便會求一碗茶水來解解渴，小坐片刻又回去勞作，而隨著小鎮(zhèn)對旅游業(yè)開發(fā)力度的不斷加大，現(xiàn)在陌漓他們生活的這個小鎮(zhèn)，已經(jīng)很難再找到那種傳統(tǒng)的農(nóng)人的身影。只有在每年收獲的時候，才會在田地里見到那么一群采集收成的人，不過他們的年紀也是越來越大了。現(xiàn)在，曾經(jīng)在田間勞作的年輕小伙子們已經(jīng)兩鬢斑白，炎熱的天氣也退卻了他們出門的打算，只能躲在在家里的陰涼處扇扇蒲扇，吹吹不多的幾許涼風。

老人不待見，小孩子更不待見。比起一壺熱茶，小孩子更喜歡冰的東西。沙冰，雪糕，還有冷飲，都是小孩子們眼中夏天不可或缺的東西。至于茶水，相信幾乎沒有人會想在汗流浹背的時候再喝上一杯熱水，黏黏的汗液滲入衣物沾在身上的感覺，可以說是相當難受的。

但是，茶館也有屬于它的避暑秘方——涼茶。據(jù)說這是爺爺一直保存著的配方，每年采購茶葉的時候會順帶買一些材料，留在夏天時煮茶飲用。為了迎合人們的口味，爺爺還在原本苦澀的茶湯里加了冰糖，調(diào)和后的風味可以說是老少皆宜。陌漓來的時候每能趕上最炎熱的時候，因而也就沒能嘗到，但今年不一樣了。僅僅是它散發(fā)的味道，就不禁讓少年想要將它一飲而盡；欣靈則是搬了長板凳來到門口，一邊吹著裹挾熱氣的微風一邊品茶。穿上最喜歡的白裙子，戴上爺爺很久以前編的草帽，蹬上涼鞋，頗有幾分天真爛漫的感覺。見了欣靈這副打扮，向來對女生不感興趣的陌漓竟也不免臉頰泛紅。一眼看去，就像是那種夏天在向日葵的花田間歡笑、舞蹈的活潑少女，而不是一個有著破碎過往記憶的苦姑娘。

“你這一身……很漂亮?！碑敱粏柶疬@身打扮如何時，陌漓靦腆地回答。

“謝謝，”欣靈難得地露出舒心的笑容，“有你的這句話就足夠了?！?/p>

陌漓不懂戀愛，也不知道什么才是戀愛。一直以來他所接受的教育，都是以考學為中心的。是的，戀愛的最終目的是為了組建家庭，而談一場戀愛所需的時間和精力，是短暫的人生中難以再消耗第二次的。所以，他的父母希望陌漓能夠找到一個終身伴侶，而不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折戟中將青春消耗殆盡。某種意義上說，這也是他不肯面對欣靈的原因之一。

而對少女而言，陌漓就是她目前為止唯一的依靠。不過，比起戀人那樣的情感，更多的還是姐弟之間的。而更確切地說，應該是對同齡異性的一種渴求。她曾經(jīng)被傷害過，所以想要將自己保護起來，但封閉自我的代價則是孑然一身的孤獨。因此，當陌漓闖入她的世界時，發(fā)自內(nèi)心地說，她真的很高興。但時間是無情的，她和他的故事，很快就會畫上休止符——馬上，在明年的這個時候，陌漓就要回家了。

“家……好羨慕他還能有個家……”欣靈常常會這樣想。比起拋棄一切寄人籬下，還是現(xiàn)在的生活更好些。但，爺爺?shù)纳眢w，怎么也不像是能夠好轉(zhuǎn)的樣子。對于這唯一的恩人，少女自然是感激不盡。只是，屬于爺爺和茶館的未來，似乎都不是那么明朗。如果有一天她失去了爺爺，除了這空空蕩蕩的茶館，她還有什么值得留戀的呢？

想到這些，少女的目光漸漸變得暗淡了。陌漓看得出這些，但他卻不知該如何開口安慰。爺爺說，解鈴還須系鈴人，可在這樣的狀況下，心結(jié)何時能夠解開都成了未知。

“明年的這個時候，你就要回去了吧？”欣靈沒有繼續(xù)憂愁，而是將話題轉(zhuǎn)向陌漓。

“嗯，”少年點點頭，“準確點說，是明年八月的時候。不出意外的話，那時我就會回去，然后在開學的時候回歸學校，正常上學?！边@大概是欣靈第一次直接問起陌漓離開的事。明知道會告別，卻還是不希望那一天發(fā)生。有些話，也許現(xiàn)在就應該說出來了。

“陌漓，我……”欣靈再一次鼓起勇氣。但很遺憾，想要表達的心意還是沒能說出口。

“沒關(guān)系的，你想表達的，我都已經(jīng)明白了。”陌漓蹲下身子，看著心事重重的少女。那個瞬間，輪到少女的臉頰泛紅了。但她并不討厭這樣。

“因為有你，我的世界變得多彩了起來。謝謝你，陌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