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您怎么不說話呀……”粉雕玉琢的小女孩亦步亦趨的跟在一對夫婦身后，心中惴惴不安。

明明剛才在宴會上還挺開心的。女孩心里想著。

“先回家?！辈煊X到媽媽的聲音不再如剛剛那樣親切，反而帶著刺骨的冷意。女孩心底又是一沉。

父親在她眼中向來偉岸的背影在此刻也顯得有些陰翳，為什么會這樣？

三人就這么沉默著回到了家中，黑漆漆的客廳重新被吊燈重新點(diǎn)亮，卻沒能驅(qū)散女孩心里的忐忑。

父親將皮外套脫了下來，掛在了衣架上；母親也取下了光鮮的發(fā)飾，將其置于梳妝臺上。雖然還什么話都沒說，不，應(yīng)該說，正是因?yàn)槭裁丛挾紱]說，所以整個家中的氣氛才如此渾濁和壓抑。女孩一個人端坐在沙發(fā)上，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處理了一天的公務(wù)之后，還要應(yīng)朋友邀請參加宴會，即便是如莫銷魂這般鋼鐵之軀，在靠到沙發(fā)背的一剎那，眉宇間也閃過一絲疲色。

但也只有一瞬間，下一刻，他的眼神恢復(fù)了銳利，而鋒芒畢露的對象，卻是自己的親生女兒——莫染香。

齊清影也終于來到了女孩對面的沙發(fā)前，挨著丈夫坐了下去。

“染香，你知道的吧，你的媽媽我——齊清影，是一名法官?！狈山绾蘸沼忻摹拌F面”，第一次對自己的女兒展露她在法庭上的氣勢。

小染香自然是清楚自己母親的職業(yè)的，甚至父親隱藏的職業(yè)，她也再清楚不過。這是在她很小的時(shí)候，父母就鄭重告知她的事實(shí)。

“你的父親，是世界聞名的攝影師，同時(shí)也曾是‘武神榜’排名第九的武者?！比绻辛私獾叵率澜绲娜?，聽到齊清影的這句話必然會無比震驚。

十年前地下世界叱咤風(fēng)云的 “無痕”，竟然是攝影界近年來異軍突起的“新十杰”之一——莫銷魂？！

女孩的頭越來越低。她一直以父母為驕傲，因?yàn)樗麄兌际歉鱾€領(lǐng)域，甚至是多個領(lǐng)域的傳奇，那身為他們女兒的自己呢？

莫染香比任何同齡人都要早熟和要強(qiáng)，因?yàn)樗ㄟ^父母提前認(rèn)識了真正的世界，也早早確定了自己的方向。

所以她也懂得了藏拙，學(xué)會了波瀾不驚，知曉了利用輿論為自己造勢，讓自己立于不敗之地，就如同先前在宴會上的那樣。

“是不是在心中竊喜？覺得沒人看到，覺得自己一個小孩子靠一點(diǎn)演技騙過了所有大人？”莫銷魂的聲音隨著話語的遞進(jìn)越來越高，在寬闊的客廳里回蕩。

“是不是很自豪，?。?！”

小染香身體一顫，嘴唇想要張開，卻在心底生出一股無形的力量把她的嘴死死縫住，她沒有開口。

淚珠已經(jīng)開始在她的眼眶里打轉(zhuǎn)，小染香努力克制著，她不能哭，她不想哭。

齊清影看著女兒泫然欲泣的模樣，面無表情的問道：

“你過來，站在媽媽面前說，是誰先動手的？”

小染香不想過去，但腳卻跟不聽使喚了似的踩上了松軟的地毯，一步步操縱著她這個主人走到了母親身前。

“是……是她?！?/p>

啪！

迎接她的是一記響亮的耳光。小染香感覺自己臉上火辣辣的，她不可置信的望著母親，淚水終于決堤而出。

但就在幾秒鐘后，紅腫的臉頰又如冰雪融化般褪去。小染香偷偷用余光看了一眼旁邊的父親。

“你覺得你父親是在用真氣悄悄幫你療傷？不，這是我囑咐他的?！饼R清影的話打消了女孩心中的僥幸。

“從小到大，我和你父親沒有打過你。因?yàn)槲液退颊J(rèn)為，批評教育足以適用于非原則性問題。棍棒教育不僅損害身體還違反法律，但今天，你犯了原則性問題?！?/p>

齊清影輕撫自己的手心，一字一句道：“所以，我再問一次，誰先動的手？”

“就是她！”比上次更加堅(jiān)定的回答，換來的是比上次更重的一巴掌。

“這兩下應(yīng)該足夠打消你心里的那點(diǎn)鬼祟心思了吧？”說話的不再是出手的齊清影，而是父親莫銷魂。

“最后一次，莫染香，到底是誰先動的手？”

小染香咬著下唇，經(jīng)過漫長的掙扎之后，她一邊抽噎一邊說道：

“是我，是我先踢了她一腳?！?/p>

齊清影輕呼出一口氣，閉上眼睛輕聲道：“染香，知道為什么這次打你的是我嗎？”

女孩搖頭。

“因?yàn)?，我剛剛在沒有了解事實(shí)的基礎(chǔ)上，在公共場合，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說你做的真棒。”每一個字，不僅重重打在女孩的心頭，更是打在齊清影自己的心里。

齊清影在當(dāng)時(shí)輕信了自己的女兒，女孩的偽裝確實(shí)天衣無縫，她事后的冷靜陳述，都與另一個女孩的歇斯底里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孩子沉著冷靜的模樣在眾人面前給齊清影掙足了面子，以至于讓身為法官的她忘記了取證不可偏信的道理。

啪！

在女孩震驚的目光中，齊清影毫不留情的給了自己一個耳光，雪白的容顏上多了一個烏紅的掌印。這一下，她用上了真氣。

女孩被此景嚇得低下頭去，淚水止不住的往下流。

“銷魂，不準(zhǔn)用真氣給我療傷。明天，我們一起去給那個女孩子和家長道歉，這個掌印在我們獲得他們原諒之前不要抹去，也不許用任何方法遮住它?！饼R清影斬釘截鐵地說。

雖然有些心疼妻子，但莫銷魂此刻卻沒有再說什么，只是溫柔的對妻子說了一句：“好?！?/p>

隨后他轉(zhuǎn)過身來，看著幾乎失語的女兒，抬頭瞇了瞇眼睛，似是在思考什么，又終歸合上了雙眼，輕聲道：

“染香，別哭，把頭抬起來，看看你媽媽?！?/p>

小染香微微抬起一線，只敢用余光向上瞟。

“頭再高一點(diǎn)，忘了我教你的嗎？永遠(yuǎn)直面！”女孩聞言，眼中恢復(fù)了一些神采，終于讓小腦袋回到了水平線上。

她看到了媽媽臉上清晰的掌印，看到了媽媽眼中隱藏在失望里的歉疚。

她一定很疼吧？她又在愧疚什么？自己的行為，卻要讓自己引以為豪的父母來承擔(dān)責(zé)任。這就是她的追求嗎？

“對不起，媽媽爸爸，我不哭了，我要面對錯誤。”小染香鄭重地鞠了一躬，抽了抽鼻子，又用手臂揩去了淚水，再次抬起頭時(shí)，她雖雙眼通紅，卻只余淚痕。

齊清影眼中閃過欣慰之色，莫銷魂吐出一口濁氣，站起身走到了女孩的面前。

“染香，《道德經(jīng)》第八章的第一句，還記得嗎？”

“記得。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甭曇綦m然還有些嘶啞，但小染香還是分毫不差的將其背誦了出來。

“你一直喜歡這本書，所以背的很好。但光背的好是沒用的，重要的是在心底認(rèn)可它，在行動中用好它?！蹦N魂背著左手，右手撫摸著女孩的小腦袋，接著補(bǔ)充道：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jiān)強(qiáng)者莫之能勝，此乃柔德；故柔之勝剛，弱之勝強(qiáng)堅(jiān)。”

莫銷魂收回了右手，又踱步到茶幾旁，打了一杯水，走回到小染香身邊。

“你這次裝作柔弱冷靜的受害者，對比另一個女孩大失風(fēng)度的哭喊，是不是覺得自己在以柔克剛？”女孩一言不發(fā)，但眸中的閃爍佐證了父親的猜想。

“水不是因?yàn)橐藙偠x擇成為柔，而是因?yàn)樗员緸槿?，自然可馳騁天下之至堅(jiān)，以無有入無間?！蹦N魂說著，將水杯中的水傾倒了出來。

“千萬不要給事物之間強(qiáng)加因果，或者顛倒因果順序?！?/p>

女孩凝視著清澈的水沿杯壁淌下，滲入父親腳下的地毯，浸作逐漸擴(kuò)散的水漬。

“不擇手段，只能贏得一時(shí)的優(yōu)勢，卻會讓你喪失一生的自我?！?/p>

莫銷魂心底清楚，孩子并非一定是明白了道理，而是為了父母選擇了妥協(xié)。但妥協(xié)只是擱置問題，作為父母，他追求的是徹底解決問題。用武者的話來說，是借此機(jī)會掃清女兒的“心魔”。

齊清影看著若有所思的女兒，也明白了丈夫準(zhǔn)備借此機(jī)會進(jìn)行批評教育的想法，于是開口道：

“染香，你知道爸媽對你的期望是什么嗎？”

女孩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成才成器！”

莫銷魂和齊清影對視一眼，皆露出苦笑，這個答案對尋常家庭或許是滿分，但對于莫家夫婦而言，這個答案就過于“刻板”了，而這歸根結(jié)底還是他們兩人的問題。

“孩子，你要明白：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蹦N魂語重心長道。

“爸媽不需要你成‘器’，只需要你成為自己，尋得自己的‘道’，然后保持自我，將其貫徹下去。”齊清影終于露出了今晚的第一個笑容。

莫銷魂把杯子遞到女兒面前，示意她拿?。骸八疅o常形，這個杯子決定了這杯水以圓柱的形式存在，你可以塑造屬于你自己的杯子?！?/p>

不需要成器……

不需要成才……

看著女兒似有所悟的樣子，莫銷魂也知道不需要再灌輸更多了，適可而止，讓孩子慢慢消化。緊接著，他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對妻子說道：

“清影啊，你知道那個護(hù)著咱們家染香的那個小男孩叫什么名字嗎？”

“小男孩？哦，那個是我司機(jī)老楚家的孩子啊，好像叫……”

小染香也像是想起了什么，嘀咕道：“楚蒼茫?！?/p>

“哦對，楚蒼茫。你是說，他護(hù)著咱們家染香？就是在被那個女孩追打的時(shí)候？那我得跟老楚打個電話謝謝他。”齊清影一向雷厲風(fēng)行，準(zhǔn)備直接掏手機(jī)就打過去。

莫銷魂趕忙把妻子攔了下來：“你看看這都幾點(diǎn)了，人家說不定都休息了。咱們明天本來都要去道歉，順道再去老楚家道謝嘛?！?/p>

“也是，正好他們也是同齡人，應(yīng)該也可以聊聊共同話題?！饼R清影覺得今天的話題對孩子來說有些沉重，正好明天也是周末，帶孩子去放松一下，勞逸結(jié)合。

“嗯，可以先發(fā)個微信通知一聲。”莫銷魂認(rèn)為今晚的教育工作應(yīng)該告一段落了，于是對女兒說道：

“好了，趕緊去洗澡吧。今晚早點(diǎn)休息，明天還有不少事呢?！?/p>

小染香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給父母鞠了一躬，然后拍拍自己的臉蛋，在父母的注視下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然后，她取出了之前揣在口袋里的那一張疊好的紙片，這是那個衣著樸素、性格冷淡的孩子在臨走前遞給她的東西。

“回家之后，如果哭了，就拿出來看看吧?！?/p>

女孩想努力回憶當(dāng)時(shí)那個男孩的眼神，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也許，當(dāng)時(shí)的她沉浸在了自己“詭計(jì)”成功的喜悅之中，外界的一些存在都被她自動過濾掉了。一念及此，她又涌起了幾分愧疚。

隨后，她慢慢展開折疊的紙片，那是……

發(fā)怔了一會兒，女孩恍然回神，左右張望了一下，這才將紙片小心翼翼的折疊起來，放入了自己的筆盒的最下層，用厚實(shí)的文具將它掩蓋。

想起了父母的諄諄教誨，小染香望著窗外的霓虹燈映照的星空，喃喃道：

去……成為自己……？

去塑造……自己的杯子……

這一夜，女孩從小染香蛻變?yōu)榱四鞠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