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靜默地站著，看著太吾容音的睡臉。

不知怎么的，外邊吵鬧的爆竹聲似乎在我耳邊漸漸遠(yuǎn)去了，只剩下她輕輕的呼吸聲。

（二十七）

轉(zhuǎn)眼間，除夕真的到來了。

這一天，整個峨嵋派從早晨開始就已經(jīng)忙碌了起來。原本總是在肅靜的環(huán)境中醒來的我，第一次在派中聽到了喧鬧的人聲，也難得地在此時看到了依然留在房里的姑姑。

她坐在桌邊，微笑告訴我，今日派里長老們各自有事，沒法給她指教功法，她也只好休息一日了。

她的笑容還是一如既往地好看，只是今日的好看與往日有些不同……

是哪里呢？我緊盯著她的臉看。

?。?/p>

容音姑姑今日上了妝！

不僅如此，她今日還精心編了發(fā)髻，還在上面插了一枝玉制的發(fā)釵，一枝藍(lán)玉蝴蝶的步搖。

只是有些可惜，她還穿著舊日的素色衣裳，只不過是換了一件新的竹葉暗紋的對襟長襖，很是符合她一向淡雅的風(fēng)格。

見我盯著她愣愣地出神，她別開視線，有些難為情地眨著眼睛：“……不好看嗎？”

“不！這樣很好看！”我大聲說道。

是真的很好看。她原本就是出塵之姿，精心打扮過后，更顯得明媚動人。此時的姑姑更像一位閨中小姐，而不是那位我平日熟悉的、肩負(fù)重任的俠客了。

不……

或許，在成為太吾傳人之前，她本來就應(yīng)該是一位閨中小姐，平安地度過一生。

“該起來啦?！碧崛菀艨粗僖淮螌χ创袅说奈遥冻隽藴厝岬男σ?。

“好?！蔽疫@才回過神來，答應(yīng)著她。

簡單的梳洗過后，太吾容音又幫我編了發(fā)，讓我精精神神地踏出了屋子。

屋子外的峨嵋派一片忙碌的景象。幾位高階弟子負(fù)責(zé)指揮，低階弟子們的手頭則忙個不停，有人忙著打掃，有人忙著搬運(yùn)，有人忙著掛上火紅的燈籠，清凈的寺院正慢慢變得煥然一新。

今日寺院里進(jìn)香的人也比往日多了許多，從被眾人擁戴的權(quán)貴，到衣著樸素的百姓，一波又一波的趕了過來，他們表情虔誠的跪拜各殿的菩薩前，嘴里念叨著自己想要委托他們完成的心愿，接著又心滿意足地離開。

因為是外客的緣故，峨嵋派的眾人也沒有什么讓我們做什么必須幫忙的事物，于是我和太吾容音清閑地度過了整個白天。

在夜晚來臨之前，我們先是同派中上下的僧人們沐浴凈身，接著又集中在正殿里一起誦經(jīng)祈福，然后才聚集在后廳里一起享用全素的齋宴。

齋宴上，我拉著沈靈敏同我們坐在了一起。而太吾容音也早有準(zhǔn)備，拿出了一枚刺繡精致的香囊，以及一塊做工上好的玉佩，打算贈予她。

沈靈敏推辭了半天，還是在我的勸導(dǎo)下又哭又笑地收下了太吾容音的禮物。

在齋宴上，我特意觀察了一下四周的情況，古靈溪掌門在幾天前也趕了回來，和平日里那些總是板著張面孔的長老們在齋宴上有說有笑。受他們的影響，門派弟子們也比平日里表現(xiàn)得松弛了些。

齋宴結(jié)束后，眾僧人又去各個殿中點(diǎn)亮了所有的燈燭，我和太吾容音也回到了自己所在的住所，打算慢慢等待新年的真正到來。

“黛兒不問問，姑姑給你準(zhǔn)備了什么嗎？”快要走到房門前，太吾容音突然開口說道。

“黛兒知道姑姑不會忘了黛兒的?！蔽倚χ鸬?。

她笑了笑，沒再說話，只是拉著我的手，領(lǐng)我走向了她的床邊，然后將一套衣服拿到了我的面前。

雪白的交領(lǐng)短襖的領(lǐng)口與袖口上，用粉、藍(lán)以及淺綠等幾種顏色繡出了清淡的玫瑰與彩蝶花樣。緋紅色的襦裙則只用了白與金線在其上繡出了連綿且纖長的花與纏枝。除此以外，還有一件淡鵝黃色的比甲，沿著粉色的盤扣用白線繡出了對稱暗紋，袖口、下擺及對襟的側(cè)邊還有一圈細(xì)膩的絨毛。

“我拜托山下的繡娘做的?！闭?dāng)我張著嘴訝異之時，太吾容音帶著些許笑意開了口，“現(xiàn)在換上？”

我用力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待我把身上的舊衣服脫下，換上了她給我準(zhǔn)備的衣裳，然后走到了銅鏡前轉(zhuǎn)了幾圈，仔仔細(xì)細(xì)地欣賞著自己。

“真是好看。”

她溫柔地摸了我的頭。

“還有一樣?！闭f著，她從懷里掏出了一件長命鎖，半彎下身子，將那物件掛到了我的脖子上，“愿黛兒在新的一年里，依舊受神仙菩薩保佑，長命百歲，事事順?biāo)?。?/p>

我用一只手拿起了它，仔細(xì)地端詳著——這長命鎖是金鑲玉的質(zhì)地，上面的雕刻也細(xì)膩地驚人，恐怕也是造價不菲。

“謝謝姑姑。”我笑著說道。

突然間，宏亮的撞鐘聲響起——這是來自峨眉派高處最大的那盞鐘，接著，派中所有的小鐘也被敲響，給那鐘聲予以回應(yīng)，不一會便讓鐘聲傳遍了整個峨嵋派。

我興奮地跑到了門檻邊，期待著接下來會發(fā)生的事情。似乎是以這鐘聲為信號，遠(yuǎn)處城鎮(zhèn)的上空炸開了五顏六色的煙花，那些光彩點(diǎn)亮了漆黑的夜空。

更不可思議的還在后頭——原本一片漆黑的登山臺階上，突然成片成片地亮起了橘黃色的光，且這光一直延綿到山腳之下。

“這是山下的自發(fā)前來的百姓?！碧崛菀粢瞾淼搅宋业纳砼?，和我解釋著我們所看到的現(xiàn)象，“峨嵋派這些百年來一直樂善好施，積累了許多信徒，山下百姓自發(fā)聚在那里，是為了親自聽到峨嵋派新年的鐘聲，也是為了今日能上到頭香，圖個吉利?！?/p>

“好美?！蔽也挥傻觅潎@出聲。

這種贊嘆的感情沒有持續(xù)多久，不遠(yuǎn)處便有個人影打著燈籠，從下面的臺階上一步步走了上來，直到我們房間的光亮徹底將其照亮，?？諑熖拇认榈拿嫒葸@才明朗了起來。

“怎么都在門口站著，也不怕著了涼？”?？諑熖掷镞€端著一個托盤，對我們二人說道，?“大節(jié)下的，你們二人離家在外，我特意來給你們送些點(diǎn)心?！?/p>

?？諑熖叩阶肋?，將托盤里的幾盤點(diǎn)心一盞小壺和給放了下來。

“有勞費(fèi)心了?！碧崛菀纛I(lǐng)著我走回了房里，笑著對?？諑熖f。

“黛兒。”?？諑熖珱_我招了招手，我便湊到了她的跟前。

?？諑熖珡膽牙锾统隽艘粋€精致的荷包，遞給了我：“我出家已久，也拿不出什么好東西送你。這個荷包里都是些峨眉山土生土長的藥草，可以驅(qū)邪納福，保你歲歲安康?！?/p>

“謝謝師太，黛兒一定日日戴在身邊?！蔽译p手接過，欣喜地回答。

她摸了摸我的頭之后，用手勢示意我們二人坐下。

“東西我也送了，你可怎么謝我？”?？諑熖D(zhuǎn)向了太吾容音，用上揚(yáng)的聲線有些刻意地問道。

“悉聽尊便就是了?！碧崛菀舨煊X到了?？諑熖囊鈭D。

常空師太淡淡一笑，這才拿起她帶來的小壺，將里面的東西倒入了一個杯子中。

是酒。我聞著從中溢出的與茶葉全然不同的味道，判斷出了那里面的東西。

“益州特產(chǎn)的好酒，嘗一嘗?！背？諑熖驯舆f給了太吾容音。

太吾容音微微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卻沒有開口，接過了?？諑熖谋?。

“我已經(jīng)出家了，嘗不了這樣的好東西?！背？諑熖f道，她又拿起我們桌上原本的茶壺，倒?jié)M了另一個空杯，“我以茶代酒，祝愿你在新的一年里被佛祖菩薩保佑，平平安安?！?/p>

“謝謝?！?/p>

她們二人碰了碰杯，便各自一飲而盡。

?？諑熖坪踹€不盡興，在她們二人都放下杯子后，又往給太吾容音倒上了一杯酒：“第二，愿你早覓良人，白頭偕老，安度余生。”

太吾容音看著?？諑熖呐e動，皺了皺眉，嘴角不自覺地勾勒出了一個苦澀的弧度，但她依只是沉默把酒喝了下去。

第三杯酒。

“愿你勇毅有謀，平定相樞，還天下太平于蒼生?！?/p>

看著再次一飲而盡地太吾容音，常空師太便也不再繼續(xù)行動了。她轉(zhuǎn)移了目標(biāo)，拿起了盤子里的點(diǎn)心，笑著給我遞了一塊，因此我的視線也從姑姑身上移開。

“藕粉桂花糕?！背？諑熖f道，“山下老字號做出來的點(diǎn)心，每次都要排上許久才能買上那么一盒?！?/p>

“謝謝師太?！蔽医恿诉^來，咬了一口，這軟糯倒入口即化的口感讓我明白了?？諑熖]有在騙人。

她看著我安心品嘗的樣子，又給自己倒上了一壺茶，這一次她喝茶的神態(tài)顯然悠閑自在了許多，她一邊眺望著山下連綿的燈火，甚至還對著已經(jīng)溫涼的茶水吹了吹。

“這套衣服真好看，是你姑姑給你買的？”突然間，她又開口說道。

“姑姑說是找山下的繡娘特意給我做的?！蔽已氏伦詈笠豢诟恻c(diǎn)，還有些小得意地說道，“是吧，姑姑？”

在我發(fā)問之后，等了好一會，太吾容音都沒有回應(yīng)我。我轉(zhuǎn)過頭去，只見她臉上泛紅，用一只手支撐著自己的額頭，盯著桌上的燈燭愣愣地發(fā)呆。

“……姑姑？”我試探著問她。

“黛……兒……？”聽到了我的聲音，她很是艱難地對我作出了反應(yīng)，臉上的笑容也很是牽強(qiáng)。

這是……醉了？

我緊張地看著姑姑，又緊張地轉(zhuǎn)過頭去看?？諑熖?。

“我把她扶到床上去吧?！背？諑熖故抢潇o。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諑熖S即站了起來，扶著太吾容音的肩膀，慢慢走向她的床邊。走到床邊后，?？諑熖仁翘嫠饬舜┰谕饷娴拈L襖，才輕輕地扶著她一點(diǎn)點(diǎn)在枕頭上躺下，然后順手替她掖了掖被子，保證讓她的手腳不會著涼。

躺在床上的太吾容音紅著臉頰，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卻一直在止不住地顫抖。她平?？偸抢淝宓拿嫒荽藭r毫無防備，就像個無助的孩童。

“師……”

突然間，太吾容音的口中發(fā)出了聲音，似乎正在念叨著什么。

我湊近了一些，試圖聽清她說的話。

“……師兄……”

我靜默地站著，看著太吾容音的睡臉。

不知怎么的，外邊吵鬧的爆竹聲似乎在我耳邊漸漸遠(yuǎn)去了，只剩下她輕輕的呼吸聲。

“她酒量極差，以后別輕易讓她在外面喝酒?！背？諑熖谝慌造o靜地看了一會，突然間開了口，“一杯都不行?！?/p>

我詫異地抬起了頭，看著對明明對姑姑的情況心知肚明的她。

在燈燭的照耀下，常空師太充滿歲月痕跡的臉寫滿了平靜。

“黛兒，你和我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