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食記 其六】那一碗彌足珍貴的米粉

又到一天飯點,尋思著來一碗云南米線吧。
雖然已經(jīng)嘗過住家附近的幾家外送店,得出結(jié)論是成都這邊的米線店,往往是又貴又難吃,沒有特制的辣椒配醋,完全沒有老家那邊的街邊米線店的味道,然而小二十來元一碗,一碗熱湯配米線,一大碗盛上來,紅的番茄綠的生菜,白色的里脊肉和廉價的肥牛片,倒也葷素兼?zhèn)?,一碗吃個飽,也算是合適,我最喜歡的就是那種大口吃菜的感覺,湯咸味美,因而十分中意云南米線、東北麻辣燙、日式壽喜燒這一類的食物,關(guān)于云南米線的事,且待后續(xù)娓娓道來。
繼續(xù)說那一次,心里想著云南過橋米線,點開手機,卻赫然看到一家打著“綿陽米粉”的店,雖然在外地也嘗過好幾家自稱“綿陽米粉”的店,每每嘗過都是一番失望,然而還是擋不住那份執(zhí)著——即總是執(zhí)著于相信出了綿陽,也是能找到一份正宗的綿陽米粉的。
外賣送到小區(qū)門口,匆匆取回,一看,米粉和配菜躺在圓形的飯盒中,而最重要的湯,被封在一個類似吸吸樂果凍的包裝袋中。
那一刻我就知道,沒救了。典型的速食配置,這樣的包裝,是無法還原綿陽米粉的口味的。
也就是說,哪怕我抱著最后一次期待去嘗試外地的“綿陽米粉”,只不過是再一次印證了那個魔咒,即:只要出了綿陽,便絕不可能吃到正宗的綿陽米粉。
可那究竟是為什么呢?

在老家綿陽,上早班的打工人,最早6點就能來一碗香噴噴的米粉,吃完在店里的保溫水罐中再接一杯免費豆?jié){,吃完后滿嘴留香。
綿陽米粉是吃不膩的,因為綿陽米粉有多種口味可以選,湯料要分紅湯和清湯,紅湯以紅湯牛肉、紅湯排骨、紅湯肥腸為主,而清湯則有清湯雞湯、清湯圓子,有的店家還要額外寫上清湯海帶、清湯豌豆、清湯筍子,實則也是從清湯中特地?fù)瞥隼锩娴暮А⑼愣沟扰洳?,加入米粉中,老綿陽人自然是不屑于喊出“我要清湯海帶!”這樣的發(fā)言的,因為只要點了清湯,自然而然便會從清湯臊子中撈出海帶,何必特地點出,反倒會讓人疑惑——這人是不喜歡豌豆嗎?
綿陽米粉自然有這么多選擇,而本地人更是貪婪,往往會直接祭上饕餮的秘訣:“老板,牛肉豌豆清紅湯對澆。”這秘訣便是“對澆”,有的老店甚至還特地追問一句:“要清湯澆紅湯呢,還是紅湯澆清湯呢?”
在綿陽人口中,這兩種“澆法”的味道是不一樣的,紅湯往往以紅油熬制,味道深厚,麻辣回香,但喜歡清淡口味的會覺得純吃紅湯味重而燥舌,清湯常是清油淡味,滿足不了愛吃辣味的舌頭,所以綿陽人便發(fā)明了“清紅湯”這一說法,既要紅湯的回味,又要清湯的爽潤,既要那紅湯中有嚼勁的牛肉塊,又要清湯里有營養(yǎng)的各類蔬菜,好一個兩全其美。給紅湯澆了清湯,便覺得辣味沒那么刺激,吃了沒有負(fù)擔(dān),給清湯澆了紅湯,便覺得味覺得到了滿足,清口添了份濃重。
綿陽米粉還有特別之處在于它只用細粉,有種說法稱綿陽米粉由粗變細還要追溯到三國時期的蜀相蔣琬,據(jù)稱蔣公琰在綿州微服私訪嘗過后提出建議,讓粉由粗變細,方便入味,一直延續(xù)至今。又有一說是劉備入蜀時,劉璋招待劉備等人,曾端出米粉招待,香味四溢,引得劉備連連稱道。但不管是“微服私訪”還是名人招待之言太有民間流傳的那個味兒,我反倒更愿意相信綿陽米粉這種廉價親民的食物,是綿州人民在長期生產(chǎn)生活中改良而滿滿形成的:
它求快捷,細細米粉抓起一把塞進漏斗狀的竹箕中,滾水下鍋只需20余秒左右便可盛碗;它求豐富,好幾種湯料,紅湯清湯清紅湯,自由組合,稍加組合又是一種風(fēng)味;它求美味,細粉與高湯一接觸,用筷子夾起一口,帶著湯汁的味兒一口下去,鮮香而有回味。
此間美食,必不可能是王侯將相等貴族階層發(fā)明的,得是那些沒有錢吃遍山珍海味,沒有功夫坐在那里慢慢品嘗,卻有一張好吃嘴的老百姓發(fā)明出來的。
在一些味道正宗的米粉店,清晨七八點時,常見到居民們排隊買米粉吃的盛況,米粉店往往空間緊湊,桌椅不多,好些時候一張餐桌邊放著多過位置的小凳子,陌生的食客們擠在一桌上共同品嘗,有些趕時間或愿意讓出座位的,往往是些大叔,他們便更不講究,在店門口就一手端著碗,另一手唏哩呼嚕地連粉帶湯大快朵頤。
綿陽人吃米粉是吃不膩的,這也多虧了各家店主人的悉心制作,早上天麻麻亮?xí)r,店主人就要起來熬湯炒料,米粉更是要前一晚就泡好,讓他們充分吸足水分富有彈性。先是炒料,期間等秘訣我隨不懂,但無非就是大料小料下鍋后手不停歇地炒拌,各家有各家的秘方,把牛肉、肥腸、排骨等干料炒得焦香入味。
而后是熬高湯,什么濃湯寶一類,近些年賺盡了風(fēng)頭,但早些時候,像筆者小時候是沒有這些玩意兒的,那時候點上一碗雞湯米粉,那可真是雞湯米粉,偷偷看店主人的臊子鍋,上面扶著一層熬出來的透亮透亮的雞油。白白的米粉,澆上帶著金黃雞油的香濃雞湯,一筷子下去,撈起來的除了米粉,還有當(dāng)歸、枸杞等中藥材,這些家家戶戶都用的熬湯好料,一碗雞湯米粉便嘗個痛快,吃完粉,必是要把這份真材實料的雞湯也喝干。
紅湯也不能小視,綿陽米粉的牛肉和排骨常是炒得又干又柴的牛肉粒,但是很入味,老綿陽人覺得這才是綿陽米粉的紅湯臊子,牛肉粒經(jīng)得住牙齒咀嚼,像手撕牛肉一樣,小小的牛肉粒吃起來起絲絲。
從小到大最愛的就是牛肉豌豆清紅湯對澆,店老板舀好紅湯之后,有的還特地?fù)瞥鰞蓧K牛肉粒添進去,最后再儀式般地把長勺子伸到清湯底,撈起半勺子耙豌豆,撒在澆了湯汁的米粉上面,這時候再依食客的口味,撒上蔥花、香菜、酸菜,有的店家還備有折耳根(魚腥草)、辣椒油、醋等,弄足這些一碗豐盛的米粉便成了。

且看這幾元的粉中,有黑紅色的牛肉粒、墨綠色的海帶片、奶白色的的筍子塊、淡黃色的耙豌豆,還有面上撒的新鮮蔥花和深綠色的炒酸菜,好不美哉!
說起來,小時候最喜歡吃完了米粉撈里面耙豆豆的感覺,長大了也不放過一顆豆豆,一定要撈了又撈,撈豆豆也是吃米粉的儀式感。
然而......就在這時我忽然發(fā)現(xiàn)了什么。
外賣中送過來的號稱“綿陽米粉”的米粉,上面撒著的卻不是耙豌豆,而是油炸豌豆粒。
我忽的想起,在外地讀大學(xué)時,那里的小攤販兜售“綿陽米粉”時,桌上也放著一杯備好的油炸豌豆粒。
原來問題從這里就開始了,外地攤販們對待綿陽米粉的態(tài)度,從一顆豌豆開始就已經(jīng)變味了。
油炸的豌豆不是不好,它焦香酥脆,能帶來豐富的口感,但同時它是極敷衍的,網(wǎng)上幾元錢一大桶,毫不需要自個兒費力。它就瞪在那兒,誰要一碗,便可以放一勺。
油炸豌豆之于綿陽米粉仿佛就是一個過客,它不從高湯中來,也不在炒料中現(xiàn),它就是一個旁觀者,是一個冷漠的存在!
但我也深深地明白,錯不在油炸豌豆上,那錯是在那個裝在塑料中的湯中嗎?好像也不是。那錯在日益昂貴的價格中嗎,你看,想小時候,一碗一兩米粉,好似只需3元,而今卻要七八元,上了外賣平臺的話,更是要往兩位數(shù)去,你看,想在那些搶占市場的食物和飲品是什么?大幾十元一杯的奶茶,大幾十元一個的雪糕......那......錯在匆匆忙忙的食客嗎?他們著急呀,著急呀,沒法好好地、耐心地去品嘗一碗飯、一口菜、一杯茶,只是匆匆把食物送入口中,甚至對食物毫不關(guān)注,一邊吃著,一邊看著些每日熱點、娛樂要聞,要三分鐘出餐,五分鐘吃完,十分鐘完事,大家似乎都很忙,忙得沒有一秒鐘的時間看看今天的天空,忙得沒有一分鐘的時間給陌生人投以微笑,忙得沒有一刻鐘能放下手機。
整個社會都急匆匆地趕路,卻仿佛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
而我以為,店家匆匆趕制著,食客匆匆吞咽著,大家似乎都忙著跳過生活的每一個組成部分,已然化成了社會這座大機器的零件,拋棄了作為人的意義...
這一切墮落的源頭,就像眼前這一碗米粉把耙豌豆換成油炸豌豆開始,把湯料換成更簡單的調(diào)味劑,把配菜換成開袋即食的料理包,最終,我們一切的一切都變成了工業(yè)生產(chǎn)線上不斷復(fù)制粘貼的產(chǎn)物,連我們自己也化身為流水線上的勞工。
于是我忽然明白為什么綿陽米粉無法走出綿陽......
但至少......我想到,至少我該好好地品嘗一番那記憶中最最正宗的綿陽米粉,我要把這些酸甜苦辣都嘗過一番,也不枉在這人間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