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的讀者們：由于技術(shù)問題，我之前發(fā)表的這篇文章沒有顯示曲譜，這對領(lǐng)會這篇文章有很大的障礙，這始終是我心中的遺憾?，F(xiàn)在，我決定嘗試把帶有曲譜的這篇論文仍然分三部分重新發(fā)表，以饗讀者。

最后，向喜愛我文章的讀者致以深深的謝意。閨門旦研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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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曲申請“非遺”成功的三年后，一部昆劇青春版《牡丹亭》問世。它于2004年首演之后，一發(fā)不可收拾，風靡海內(nèi)外，好評如潮。青春版的演出熱潮至今竟然持續(xù)近20年，上演400場左右，創(chuàng)出國內(nèi)昆劇演出的紀錄。青春版《牡丹亭》是一部大型昆劇，其成功的原因眾多，其中昆曲及其音樂因素在這部成功的作品中占有重要地位。

這部昆劇的音樂總監(jiān)是蘇州昆劇院一級作曲周友良先生。本人擬從這部昆劇的唱腔設(shè)計、過場音樂和舞蹈音樂、樂隊配器和伴奏幾個方面，闡述音樂在這部昆劇中的藝術(shù)魅力，從音樂審美角度評價該劇。

領(lǐng)會、識別事物或藝術(shù)品的美，稱為審美。

審美同藝術(shù)魅力這個詞密切相關(guān)。通俗地說，藝術(shù)魅力就是靠美來吸引人、感染人、打動人。

那么，美又是什么？根據(jù)美學理論，美，是生成的意象，是瞬間感受到的神奇因素。美，即是哲學命題 ——包含主、客體之間關(guān)系，又與藝術(shù)緊密相關(guān)。對觀眾來說，通過視覺、聽覺感受到的，使自己身心發(fā)生愉悅的一種神奇因素就是美。

現(xiàn)以青春版《牡丹亭》主角杜麗娘的唱腔設(shè)計為例，做一番審美分析。

明代著名戲曲理論家王驥德對“曲”的見解尤為獨到，曾說：“晉人言絲不如竹，竹不如肉，以為漸近自然。吾謂，詩不如詞，詞不如曲，故是漸近人情?！边@里他是說，大雅的曲詞只有通過人聲（即肉）唱出來才能“快人情”，“暢人情”?！肮饰嶂^，快人情者，毋過于曲也。”確是如此，“婉麗嫵媚，一唱三嘆”的昆曲唱腔由經(jīng)過訓練的藝人唱出，加上絲竹的伴奏，總會把人帶入心曠神怡的境地。

傳統(tǒng)昆曲的魅力在于唱腔，它構(gòu)成一部戲的靈魂。與眾多昆劇相比，《牡丹亭》中杜麗娘的唱腔獨樹一幟，引人注目。之所以這樣說是由于，她的唱腔眾多，單是著名的就有一二十支曲牌，且大多不重復，形成一個“美團”體系；經(jīng)過幾百年的精雕細刻，這些唱腔的詞、曲精美，尤其是旋律達到“美善兼至，極聲調(diào)之致”的程度，真正表現(xiàn)出明代先賢所說的“氣無煙火，啟口輕圓，收音純細” 之特征。

清代葉堂制曲的《納書楹曲譜》（以下簡稱《納版》）整理了包括《牡丹亭》在內(nèi)的多數(shù)傳奇作品的唱腔，并以工尺（che 第三聲）為譜，是昆曲史上極為重要的寶貴資料。然而，當初它是為清曲家而編寫的，并不完全適合昆劇。另外，這畢竟是二百多年前的作品，其中存在各種缺陷，如某些唱腔結(jié)構(gòu)框架不夠合理的，某些樂句拖沓冗長。此外，后續(xù)其他各個版本也存在不同程度的瑕疵，這就需要修改，甚至是大幅度的修改，才能適合當今的舞臺演出。

像【步步嬌】【皂羅袍】【山坡羊】【懶畫眉】【忒忒令】【嘉慶子】【江兒水】這樣的唱段，經(jīng)過一二百年昆曲人的淺唱低吟，微調(diào)小改，旋律已經(jīng)達到美而雅的極致，已經(jīng)太精致、太講究了，再不宜觸動。周先生對這些大都存于上本《驚夢》《尋夢》之中的經(jīng)典唱段都基本沒有觸動，只是在前奏、間奏、尾奏上補充和延伸唱段所表達的情感。

然而，對上本中那些經(jīng)典唱段“基本不動”，并非是完全不動。據(jù)本人考察，青春版（以下簡稱《青版》）與《納書楹曲譜》（以下簡稱《納版》）相比，在一些唱段的關(guān)鍵之處做了“微調(diào)”、 “潤色”。

例如：

《驚夢》【步步嬌】

本人在曲譜中畫圈標出的部分，都是在唱詞的某個字上或修改，或增添樂音，以增加旋律變化的地方。經(jīng)過這些修改，與葉堂《納版》相比，新譜更加悅耳動聽。有些改動更為大膽，獲得奇效。比如第6例“一答”中間的“答”字，在“3” 音的末尾竟然用“4”音向上挑，“是”字是在“3”音上做擻音潤色，兩個音依然是小二度關(guān)系。?

此外，《青版》還在個別唱腔中進行了極小的“微調(diào)”。如【山坡羊】中“和春光暗流轉(zhuǎn)”的“轉(zhuǎn)”字，“這衷懷那處言”的“言”字，“潑殘生”的“生”字之拖腔里，在某個音后面用的是雙符點，以增加唱腔的特點。

上本《寫真》中的某些唱腔改動較大，需“動手術(shù)”。《納書楹曲譜》中【雁過聲】【傾懷序】篇幅很大，而且這兩段中，前一段由杜麗娘唱，后一段分別由春香和杜麗娘唱。為了讓唱腔更加凝練，青春版改編者將原來【雁過聲】【傾懷序】兩段唱詞進行裁剪，并且改為都由杜麗娘唱。從唱詞即文字上進行裁剪，這較為容易，然而在唱腔上進行拼接是很難的。周先生以之前的各種改編曲譜為基礎(chǔ)，又重新進行了編寫，不僅連綴上看不出任何痕跡，而且旋律更加優(yōu)美動聽，成為全本中最優(yōu)秀的唱段之一。

對比以下幾句的旋律就可以看出，本人上述的評語并非虛言。

《納書楹曲譜》【傾懷序】

首句“宜笑”的唱腔，《納版》第一小節(jié)內(nèi)的樂音都在高音區(qū)，對比不強烈。而青春版這句從高音“do”直落8度，再盤旋而上，形成旋律的起伏。尤其是“淡東風”這句中“風”字的拖腔出現(xiàn)“si”音，表明習慣用五聲音階的南昆有時為了特殊效果也采用七聲。這種唱法，最能體現(xiàn)出昆曲獨特的美感。

經(jīng)本人仔細聆聽，反復吟唱及細致考察，青春版中下本也有不少唱腔經(jīng)過周先生專業(yè)性的修改，唱腔更加細膩、婉折，聽起來更為協(xié)和、悅耳，已經(jīng)變成能與上本里經(jīng)典唱段相媲美的精品。

《幽媾》中【宜春令】和【金馬樂】兩段唱腔，就是突出的例子。本人在曲譜中畫圈標出的部分，都是青春版在唱詞的某個字上經(jīng)修改、潤色，增加其旋律變化的地方。經(jīng)過這些修改，與葉堂《納版》有很大差別。

【宜春令】

可以看出，青春版的【宜春令】運用了各種音樂手段來豐富旋律，突出表現(xiàn)在增加曲詞中每個字的樂音，以增強旋律的變化。例如“斜陽外，芳草涯”和 “沒包彈風藏葉里花”句中，不少字的樂音都有所增加，又如“惹動嗟呀”的“動”字，前者只有4個樂音，后者增加到7個樂音的變化。另外，“再無人有伶仃的爹媽”這句的旋律，經(jīng)過裝飾音、附點和切分音這般精心的修改、潤色，讓樂句充滿上下起伏的動感。此外，還適時地運用了潤色腔，如“風藏葉里花”中的“里”字，“風神俊雅”中的“風”字，就加上了擻腔。

此外，該曲情緒上具有先抑后揚的特點，前半段以如泣如訴的慢板講述自己的“身世”。中間“為春歸惹動嗟呀”一句充滿悲傷和幽怨，是情感的爆發(fā)，曲調(diào)高揚，是整個唱段最出彩之處，有“務(wù)頭”之稱。后半段含蓄地向柳生表露出愛慕之情，希望與他結(jié)成夫婦，曲調(diào)輕柔委婉，表現(xiàn)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憧憬。

再看【金馬樂】

該段唱詞的第一句尤為重要，理解錯或不能深刻理解都會導致唱腔修改的失敗。周先生正確理解了該段唱詞的含義，并將這段唱腔修改得十分精彩，使之成為中本當中最有魅力的唱段之一。在麗娘那句“奴家真?zhèn)€盼著你哩！”深情的道白之后，前奏響起，編鐘敲出“1?6 5 3”四個音，其獨特的聲音營造出一種幽靜、荒涼的氣氛，引出“幽谷寒涯”這幾個字的唱出。

【金馬樂】

該唱段對《納版》的修改主要表現(xiàn)為：

增加字的樂音來增強旋律的變化。如“幽谷寒涯，你為俺催花連夜發(fā)”這句中，“寒涯”的“寒”字， “為俺”的“俺”字，“催花”的“花”字，“連夜”的“夜”字，都增加唱詞中每個字的樂音，以增強旋律的變化。尤其是“你個中知察”的“知”字，不僅旋律較《納版》復雜，而且其中還有休止和附點的運用。

用倚音等裝飾音潤色。如“你個中知察”中的“個”字，“牡丹亭，嬌恰恰”中第一個“恰”字，“湖山畔”中的“畔”字，都用了倚音?！白x書窗，淅喇喇”中第一個“喇”字，運用切分和擻腔，讓這句唱腔充滿特色。

加大旋律變化的力度。如“俺全然未嫁” 中的“未”字，《納版》是從“do”（1）音接到“mi”（3）音，而青春版是從“do”（1）音直接升到“sol”（5）音，屬于5度大跳?！傲家故∨悴琛边@句，最高音是高音“do”（1），最低音則到低音“l(fā)a”（6），上下起伏達十度，這便造成一定的聽覺沖擊。

傳統(tǒng)南昆多用五聲音階，而北昆則用七聲音階，這在《納版》里可以得到證實。近幾十年來，南昆戲開始嘗試運用七聲音階，取得很好的效果。青春版《牡丹亭》在這方面有突出表現(xiàn)，【宜春令】“再無人有伶仃的爹媽”中“的”字，【金馬樂】“清風明月知無價”中的“月”字，用“l(fā)a”（6）音連接“si”（7）音。此外，還在《寫真》的【傾懷序】“宜笑，淡東風立細腰”中“風”字的拖腔，著名的【醉扶歸】“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中的“的”字，“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中的“月”字，都使用這種音程關(guān)系的連接，取得錦上添花的效果。

至于“mi”（3）與“fa”（4）這種小二度音程的連接，也散見于青春版的各唱腔之中。

總之，經(jīng)過周先生的修改、潤色，全劇中不少唱段的質(zhì)量都得到進一步提升。尤其是【宜春令】和【金馬樂】這兩段唱腔的旋律變得更加搖曳多變，細膩委婉，成為中本當中不可多得的經(jīng)典唱段。

另外，再舉出中、下本里幾處 “微調(diào)”、“潤色”的： ???例1“多情”的“情”字，在第2小節(jié)的拖音“3”音之后出現(xiàn) “升4”，兩個音構(gòu)成大二度關(guān)系，這是不輕易用的手法。例2的“伴”字經(jīng)過潤色，旋律明顯要比《納版》委婉、優(yōu)美得多。例3則是讓“依舊”的“舊”字，在“3”與“4”這種小二度對比中反復行進。

傳統(tǒng)南昆多用五聲音階，而北昆則用七聲音階，這在《納版》里可以得到證實。在《納版 牡丹亭》中，除了最后《圓駕》等幾出的唱腔用了少量北昆的曲牌，幾乎所有的唱腔，尤其是經(jīng)典唱段里都極少見到“4”音和“7”音（只有【山坡羊】中“淹煎”的“淹”字拖腔中出現(xiàn)“7”音）。近幾十年來，南昆戲開始嘗試運用七聲音階，取得很好的效果。青春版《牡丹亭》在這方面有突出表現(xiàn)，除了上述“3”與“4”這種小二度音程的連接之外，還在《寫真》的【傾懷序】“宜笑，淡東風立細腰”一句的“風”字的拖腔中，【宜春令】“再無人有伶仃的爹媽”中“的”字，【金馬樂】“清風明月知無價”中的“月”字，還有著名的【醉扶歸】中的兩處，用“6”音連接“7”音。而與其具有同樣音程關(guān)系的“3”音連接“升4”，除上述的之外，在《?冥誓》的【太師引】中，“是看上你年少多情”的“情”字，“怕你嶺南歸客路途賒”的“賒”字中出現(xiàn)，也是同樣手法的運用，都取得奇特的效果。

以上這些“微調(diào)”、“潤色”進一步增強了唱腔的美感，讓《牡丹亭》的上述經(jīng)典唱段具有永恒的藝術(shù)魅力。

“婉麗嫵媚，一唱三嘆”的“水磨調(diào)”剛剛形成時，其旋律已經(jīng)達到很美的程度。青春版中，杜麗娘那二三十支經(jīng)典的唱段，經(jīng)過作曲家的修改、潤色，較過去的版本變得更加搖曳多姿，清麗柔美，具有十足的美聽效果，再加上具有和聲、復調(diào)因素的伴奏烘托，達到昆曲史上幾乎盡善盡美的地步。

正因為青春版中杜麗娘的唱腔柔美動聽，不僅昆曲閨門旦演員都力爭扮演杜麗娘一角，演唱她那“婉麗嫵媚，一唱三嘆”的聲腔，眾多昆曲迷也沉醉其中，癡迷于此，從中領(lǐng)略那傳來的層層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