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撰文：阿浮

2020年在電影節(jié)嶄露頭角之后，《撥浪鼓咚咚響》終于在2023年2月25日登上院線。22年年末，這部被稱為陜北版《菊次郎的夏天》的電影開始在各個城市點映，好評不斷。

《撥浪鼓咚咚響》的故事設定在2008年冬天的清澗，一個失去愛子的賣貨郎，一個尋找爸爸的留守兒童，意外糾纏在一起踏上讓人啼笑皆非的旅途，互相撫平各自心中的最深的傷痛。

一部簡單的公路片何以牽動人心？從敘事來看，《撥浪鼓》的故事并不復雜，簡單柔和，比起大開大合的反轉(zhuǎn)刺激，這種平淡的日常故事反而是更難創(chuàng)作的。《撥浪鼓》貴在真誠，有著無法通過創(chuàng)作技巧觸及的核心。

為了全力表達現(xiàn)實的打工仔和留守兒童生活，讓故事以最真實的狀態(tài)出現(xiàn)在觀眾眼前，創(chuàng)作組在許多觀眾可能沒有注意的細節(jié)上花費了足夠的功夫，小吃街、廟會場景也沒有特意安排群演，全部保持著街道原本充滿煙火氣的模樣。

《撥浪鼓》導演白志強告訴我們，影片在拍攝上使用了大量新現(xiàn)實主義攝影技巧。新現(xiàn)實主義促使大家離開影棚自由地拍攝，啟用非職業(yè)演員，用同期錄音，用長鏡頭和空間不切割等等法則，促使現(xiàn)實的力量不斷增強。

沒有高端視效，沒有明星加持，兩位主演一個是從榆林清澗選出的農(nóng)村小學生，一個是導演跑出租車的發(fā)小。導演攝影出身，在做這部故事片之前一直拍紀錄片，為了拍《撥浪鼓咚咚響》掏空積蓄，還把電影劇情里欠工資的包工頭寫成自己的名字：「我欠了劇組那么多錢，這個名字改成我的算了，讓大家一看就知道誰是欠債的?！?/p>

這樣的《撥浪鼓》靠不斷放映積累口碑，能讓看過的朋友自發(fā)推薦更多觀眾走進電影院，故事中真實的力量是最強大的。

故事研習社和每天IP推薦聯(lián)合邀請到白志強導演，和大家分享《撥浪鼓咚咚響》的創(chuàng)作心得。

研習社：這個故事最初的想法來自哪里？

白志強：之前在清澗高杰村拍紀錄片《邊走邊唱》的時候沒地方睡覺，就在當?shù)氐膶W校里借宿了一晚。校長準備了酒和一小碟菜，很熱情地接待了我。那天晚上我跟校長聊天，他說他們學校都是留守兒童，將近一半的孩子都是孤兒或者單親家庭，生活特別凄慘。

當時我相信有這樣的孩子，但沒他說得那么多，第二天校長把孩子們叫到我門口，我一看就反應過來，他說的都是真的。天氣那么冷，孩子們還穿著涼鞋，左腳穿右腳的鞋，右腳穿左腳的，脖子上很臟，頭發(fā)也黏在一起。

我隨機問一個孩子，你爸爸媽媽呢？他不說話，就低著頭掉眼淚。

另一個事情，是我做了2年「星星火志愿幫扶團隊」的工作，這讓我記住了很多留守兒童的故事。其中最打動我的是一個小孩要跑出去找爸爸，雖然剛跑到鎮(zhèn)上就被村長撞見帶了回來。孩子每天在地上寫「爸爸，我想你了」，最大的愿望就是坐在爸爸肩膀上放煙花。

從這里開始，我總覺得應該做點什么。開始想拍紀錄片，后來又覺得紀錄片不合適——紀錄片會被觀眾看到孩子的童年，等他們長大了，可能會對孩子有傷害。

于是，我決定拍一個故事片，《撥浪鼓咚咚響》就誕生了。

研習社：兩個主人公一個是失去兒子的父親，一個是失去父親的兒子，為什么會選擇這樣的人物設定？

白志強：一個和戲劇設定相關(guān)，兩個主人公的設計在劇作上叫伙伴情誼，是相互救贖的類型故事；一個和茍仁代表的社會面支線相關(guān)。茍仁身上有很多戾氣，這些戾氣和他過往的傷痛是互補的。

茍仁的原型就是扮演他的惠王軍。我對惠王軍很了解，他是個特別善良的人，從小就熱愛表演，但沒有機會給他。他初中時父親早逝自己輟學去打工，結(jié)婚后本來日子過得不錯，但是孩子出生后有自閉癥，他把掙的錢全砸進去給孩子治病也收效甚微，朋友們都害怕他來借錢。

這個世界是很殘忍的，你越不如意的時候，別人越躲著你。這種情況讓茍仁對社會變得冷漠，也變得失望。我認為讓這樣的人和毛豆相處，他們之間的情誼和溫暖是帶有正義感的，他們應該來教育我們這些自私冷漠的人，這也是一個設計的初衷。

研習社：兩個主人公的前置劇情有多少？一個人物小傳必須有多少內(nèi)容，才能對正片的人物塑造有足夠多的支持。

白志強：一個人的成長應該有三個面。

一是知識結(jié)構(gòu)。茍仁是初中輟學出去打工的人，所以他說話的方式比較粗糲，有很多臟話。他的人生是在社會上摸爬滾打慢慢熬出來的，肯定和一個大學生出來擺攤賣貨的表現(xiàn)不一樣。

二是家庭教育。毛豆的奶奶脖子上有一個佛珠，這個細節(jié)展現(xiàn)了她是非常善良的人，奶奶給了毛豆充分的愛。茍仁的長輩也給了他愛，但是茍仁父親早逝，有些愛是缺失的。家庭和親朋之間的關(guān)系造就了人物的三觀。

最后是性格。我們陜北有一句話叫「三歲看到老」。三歲孩子表現(xiàn)出基本的性格，會是他人生中難以改變的天性。

從學歷和社會閱歷、家庭和親友關(guān)系以及性格三個方面去塑造人物，會得到比較飽滿的角色。

研習社：《撥浪鼓》是一部非常真實的影片，大量支撐起影片真實性的當?shù)厣罴毠?jié)是你自己的生活體驗，還是專門做了采風和調(diào)研？

白志強：電影素材都是從生活中提煉的，只是凝結(jié)到一個故事中，這個故事是從泥土中長出來的，不是我寫出來的。生活細節(jié)非常重要，細節(jié)會提高故事的真實度。

研習社：很多新人創(chuàng)作者不知道生活中哪些點值得記錄，寫的時候也不清楚哪些能用。你是怎么記錄生活中素材的？

白志強：其實我沒有刻意去記。有些生活中的事情你看到了覺得有趣，自然就會記下來。

電影里有一段在卡車旁邊出現(xiàn)三輪車賣飯的場景，其實在生活中有很多這樣在堵車夾縫中移動賣飯的人，也出了很多交通事故。這些事情觸動到我，不用特別記憶也會印象深刻。

另外，我寫得都是離生活很近的故事和人物，這些細節(jié)就會不斷從腦海里浮現(xiàn)出來。要是我寫一個和我自己生活沒什么關(guān)系的故事，也只能靠編了。如果我沒有這樣的經(jīng)驗也不知道他們的思想，就很難理解這些人物的行為邏輯，很容易把握地不真實。我始終認為藝術(shù)創(chuàng)作要貼近自己，沒必要舍近求遠。

創(chuàng)作自己想要表達的內(nèi)容，離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近一點就足夠。比如大學生可以寫學校、老師、友情、教育，即使生活經(jīng)驗不多，寫這些題材也足夠，創(chuàng)作時情節(jié)自然而然就會浮現(xiàn)出來。如果寫一個上市公司的風云變幻，肯定就不好駕馭了。

研習社：我們看了之前的一些采訪，你有提到拍這部片子前看了很多同類電影學習。如何通過看同題材作品提升自己的創(chuàng)作技巧，可以和新人創(chuàng)作者們分享一些經(jīng)驗嗎？

白志強：首先，電影不是我們某一個人創(chuàng)造的，是在前人不斷的故事講述技巧上建立起來，從而慢慢形成一個講故事的體系：主線是什么，副線是什么，主題是什么。我不是導演科班出身，平常一是通過相關(guān)書籍學習，二是和周圍經(jīng)驗豐富的老師交流學習。本片監(jiān)制蘆葦老師一直和我講，看電影拉片很重要，經(jīng)典電影中有你要的一切。

如果我們想講「兩個人的故事」，在《救貓咪》的故事類型里叫做「伙伴情誼型」，所有的愛情片都是這個類型。伙伴情誼的整個故事結(jié)構(gòu)、故事講法、時間點位，兩個人在哪個段落相遇，情感在哪里升級，都是可以通過學習得到的技巧。

有了這些專業(yè)知識積累之后，看電影會幫助你理解它們。我當時看了幾十部同類型的電影，《菊次郎的夏天》《中央車站》《紅色康拜因》……每天一部，反復觀看，先看整體再看細節(jié)，再拉點位、講人物、看發(fā)展，學習里面的表達技巧。

學到寫作方法之后要能落地，落到自己想說的故事，用技巧幫助你重新組織自己的素材，寫出自己的故事。

我認為劇情片的觀眾不在乎有沒有猜到結(jié)果，大部分人在開始就知道結(jié)局——這種結(jié)構(gòu)的故事其實挺老套的——大家想看的是故事發(fā)生的過程和細節(jié)。比如《綠皮書》開頭我們就知道結(jié)局一定是這樣，但中間觀影過程依舊好看。

故事的過程實際上是難寫又有趣的。在所有類型故事中，伙伴情誼型是比較難寫的。這類故事看上去特別簡單，但是把簡單的主線寫出跌宕起伏的感覺，比鬧哄哄的戲?qū)懫饋砀y。

研習社：很多人平時總想寫一個創(chuàng)新的故事，但其實有時候細節(jié)人物這些東西是更重要的。

白志強：像愛情片只有兩種結(jié)局，一種分手一種在一起，但拍了那么多愛情片，還是有很多人去看愛情片，這是為什么？因為每個愛情都有不一樣的地方，結(jié)局相同但過程不同，這就是愛情片的魅力。

研習社：影片里有茍仁和毛豆聊天的時候提到了清澗出身的作家路遙，你覺得除了表達媒介不同之外，小說和電影的共同和不同之處是什么？你會嘗試小說改編電影嗎？

白志強：藝術(shù)是相通的，會給人帶來感動和驚喜。我有改編的小說的想法，但現(xiàn)在還沒有找到合適的作品。

電影和小說的區(qū)別很大，它們不能放到一起比較，我甚至偏激地認為好的文學作品是無法被改編的。小說最大的魅力在于想象力，同樣的一本小說在不同人的腦海中，會形成不同的畫面和人物形象，但電影是視覺性的作品，讓大家的眼睛具象地看到畫面，其實挺破壞想象力的。電影能承載原小說的一部分故事，但很難承載小說的語言和空間美學。

電影有電影的特點，電影通過畫面、聲音來講故事，還可以用音樂、顏色、氛圍來營造電影的空間美學，帶給你不一樣的享受。小說和電影從某種意義上是獨立的。

比如金基德導演的電影是沒有辦法寫成小說的，他用視覺美學傳遞出來的故事特別有趣，寫成小說一定會有犧牲。

研習社：向還沒有走進電影院的觀眾推薦一下《撥浪鼓咚咚響》吧。

白志強：這是一部獻給貧困留守兒童和打工族的電影，我希望更多人能走進電影院看到它，更多地區(qū)關(guān)注、關(guān)愛留守兒童和打工族。并且，我始終相信被愛所環(huán)抱的世界會更加美好。這是我拍電影的初衷。

我們團隊用了幾年的心血誠意滿滿地制作出這部影片，傳給大象幫我們帶進影院。我們也希望大家能多多支持，讓更多像《撥浪鼓》這樣叫好不叫座的電影能夠走上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