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宴臣重生記 06
孟宴臣又做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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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的場景環(huán)境倒是明亮寬敞,馬路、學校、學生、警戒線、輔警、家長,還有路邊全是各式各樣的車。在他印象中符合這樣場面的,大概是高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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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宴臣的視線被牽引著墜到一個穿著校服的女孩兒身上,只一眼,他就知道,這就是上一次在夢里見過的那個縮在角落里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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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長大了,可眼睛還是木木又空空,她躺在地上,身下是血。白凈的臉上疊了好幾個巴掌印兒,校服也被扯壞了,露出一片白瑩瑩的鎖骨和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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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婦女撕心裂肺往前沖,輔警攔著,卻攔不住旁的一圈拿著手機不停拍照錄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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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幕讓孟宴臣心里發(fā)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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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了說,這一次的夢其實是沒有聲音的。他能看見混亂,看見不堪,看見辱罵和閃光燈,能看見滿街的人影簇擁擠在一處,卻獨獨聽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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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那個女學生,她聽得到,卻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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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宴臣好像看見了她的準考證,不知道被踩了多少腳都已經(jīng)稀爛了。他隱約從還算清晰的地方看到了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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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是姓「葉」,葉什么?后面的字早已經(jīng)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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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間,孟宴臣頭皮炸起汗毛倒立,仿佛被什么扎到了一樣連心臟都在發(fā)緊,他回過頭來,正對上一雙烏沉沉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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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絕望的深淵,如冰冷的懸崖,隔絕了天地間一切嘈雜與紛擾,靜靜地注視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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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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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宴臣一個激靈,猛地抬起頭來,一睜眼,就對上了葉子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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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醒了,向他這邊側著身子,安靜地凝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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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宴臣一下子站起來,卻因為手腳發(fā)麻又重重跌坐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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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子從被子里坐起,撩了一下頸后的頭發(fā),一瞬間,孟宴臣似乎聞到了一股很香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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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您睡得沉,就沒敢叫您?!彼@么說著,黑發(fā)隨意披散在肩上,一雙眼睛清清亮亮,烏烏潤潤,恍惚間,孟宴臣好像看到了其中晃動著的瀲滟水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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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輕輕掃了下鼻翼,挪開了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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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怎么樣?”他的聲音有點啞,“有沒有哪里不舒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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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子聲音輕輕:“沒有呢,孟先生,我很好,現(xiàn)在就能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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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宴臣忍不住抬眼看過去,她給他的感覺,不像葉子,雖然還是同一張臉,但眼睛和聲音都好像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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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子的聲音和她的氣質(zhì)一樣,都帶了幾分內(nèi)斂的沉靜,眼神是試探的、謹慎的、向下的;而眼前這個姑娘,聲音細細俏俏,眼里像藏了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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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自身離奇的經(jīng)歷,他搜索過相關的詞匯,與之關聯(lián)的詞組還有「穿越」「奪舍」「覺醒」「穿書」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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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宴臣是「重生」,和「覺醒」的相似之處,在于事情發(fā)生在原來的個體樣本上;「穿越」「奪舍」「穿書」等等,大多數(shù)情況下,是有外來者與本體之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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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奪舍」比較惡毒一些,需要抹殺掉本體人格,而「穿越」「穿書」則多以原身出現(xiàn)死亡或者其他的契機造成暫時的魂魄死亡或離體,后被外來者介入,而外來者大多又是與原身同名同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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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名同姓。孟宴臣想起了夢中看到的那張高考證,那不是夢,應該是她的上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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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或許也是「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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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原來的葉子呢?處理歸處理,孟宴臣從來就不希望鬧出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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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沉思的時間有點長,葉子喊了他好幾聲,孟宴臣才回過神來。手腳麻痹的癥狀也有所緩解,戴上眼鏡,他還是那個精英子弟孟宴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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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叫醫(yī)生,杯子里有水,你喝一點吧?!闭f著他又從腳邊拿起一個袋子放在床邊,“你的手機進了水,給你買了個新的。里面還有一套衣服,檢查完后換換,我送你回學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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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的是許沁。上輩子他想見許沁的時候千難萬難,這輩子不想見了又隨時隨地在眼前晃,孟宴臣懷疑自己跟這個世界注定意見相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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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噴泉池里有硬物,保險起見,還是給葉子安排了一個腦CT,結果無事發(f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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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九點多,陽光媚得透亮。許沁查完房,看到孟宴臣站在窗邊發(fā)呆,她猶豫了很久很久,最后還是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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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這周末你也回家嗎?”她上前與他并肩,“上次你說我好久沒回去,這周我打算回去看看爸爸媽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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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好的。”孟宴臣作出了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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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你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對我這么冷淡?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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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期待發(fā)生什么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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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宴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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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宋焰和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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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宋焰,許沁的氣勢瞬間就弱了下來,“沒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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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出她情緒中的別扭勁兒,孟宴臣問:“又吵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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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又”字就很精妙,顯得他像是對兩人的感情進展和現(xiàn)況有一種高高在上的掌握和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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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沁又不高興了,“那天一起吃散伙飯的時候,起了點爭執(zhí)。我覺得職業(yè)就是職業(yè),付出就應該有回報,那些光環(huán)和道德不該被強加在做這份工作的人身上。但是他——他就那么走了,也沒再聯(lián)系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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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還喜歡他?他兇你,罵你,不理你,讓你熱臉貼冷屁股,你還喜歡他?許沁,你腦子清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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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沁急了,“人與人之間本來就會發(fā)生爭吵,因為想法不一樣。我們之間不也吵過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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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我們也吵過?!泵涎绯伎酀恍?,從來都是他先低頭,“所以,我以后都不打算跟你吵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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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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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沁一顆心七上八下的,那種即將要失去的心情又出現(xiàn)了。孟宴臣,怎么不哄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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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想再說點什么,卻從背后插進了一道嬌嬌俏俏的聲音,“孟先生,許醫(yī)生,我的檢查結束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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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沁轉過身,年輕漂亮的姑娘穿著一件白色的改良旗袍,頭發(fā)慵懶地披在肩上,她站在過窗的陽光下,眉眼彎彎,顧盼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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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先生的眼光很好,我很喜歡這件裙子,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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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沁的臉一下子就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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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好看的?!泵涎绯颊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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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是在上一世,望鄉(xiāng)發(fā)生地震后,葉子就穿了一件白色的旗袍在他公司附近拍攝。他不知道該怎么給女生買衣服,于是順手挑了件差不多的,沒什么別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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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檢查結果怎么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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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子臉上笑容擴大了些,“很健康,現(xiàn)在就可以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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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宴臣長舒一口氣,“行,我送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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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許沁喊他,帶了些許置氣和埋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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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子明亮的眼睛在兩人身上轉了一圈,“許醫(yī)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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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沁咬著嘴唇,看向孟宴臣的眼睛委屈得有些發(fā)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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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沒必要解釋的,其實也有更好的解釋,可孟宴臣卻說,“許醫(yī)生是我爸媽收養(yǎng)的女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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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沁的心都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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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住院部,孟宴臣去停車位取車。葉子坐在副駕駛上,把東西放好就去系安全帶,她隨手撥了撥調(diào)皮垂下來的頭發(fā),孟宴臣又聞到了那股若有若無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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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了葉子一眼,視線停留在她綢緞一般順滑的長發(f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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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洗發(fā)水吧,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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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車駛離了醫(yī)院,在路上跑了一會兒,葉子忽然笑起來,“孟先生,許醫(yī)生似乎很喜歡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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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宴臣手抓著方向盤,微微皺眉,“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她是我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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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子臉上笑容不減,“看來孟先生還是不懂?!?/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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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懂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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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懂——嫉妒,排他和占有,不只發(fā)生在愛情里,甚至親情、友情,只要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都會產(chǎn)生這些情緒,不過是輕與重的區(qū)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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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清醒的時間不長,觀察得倒是很仔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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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許醫(yī)生表現(xiàn)得太明顯了。她總是在看你,偶爾會看看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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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宴臣極輕地哼了一聲,“看我做什么?看你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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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子答:“以索取的目光看你,以排外的目光看我——孟先生,我有個不太恰當?shù)乃饺藛栴}想問問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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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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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是不是沒怎么接觸過,除了許醫(yī)生這個妹妹之外的異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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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宴臣握方向盤的手情不自禁地收緊,面上卻不動聲色,“你越線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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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嗎?”葉子反問,然后又道歉,“對不起啊孟先生,不過我已經(jīng)知道答案了,因為——逃避問題就是在承認問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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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宴臣猛地踩下了剎車,兩人齊齊往前一靠。霎時,他黑沉沉的眼眸隔著鏡片盯了過去,“你到底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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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馬路中間剎車很危險的,你聽,”外面恰如其時地響起汽車的笛鳴,“孟總,道路千萬條,安全第一條;行車不規(guī)范,親人兩行淚。沒聽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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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不是氣過了頭,孟宴臣居然笑了一聲,“行。”他說著重新踩了油門,偏離預定軌道,在一條可以停車的路段,把車子停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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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領帶松了一點空隙出來,他篤定地問:“你不是葉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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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先生怎么會這么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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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孟宴臣驀地截住了聲音。他差一點就上當了,明明是他在問問題,怎么還是他向?qū)Ψ交卮鹱约旱膭訖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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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出聲,葉子卻扭頭望了過來,烏黑的眼眸幽光隱隱,“我這么倒霉,真的不是在替孟先生擋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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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都知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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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宴臣無法把這句話問出口。一旦問了,就證明他自己也有問題,畢竟二十一世紀有誰會真的執(zhí)著這樣荒誕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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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子確實不是葉子了,但孟宴臣還是孟宴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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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世界上,他與她都是與其他人迥然不同的異類,因為不同才要警惕別人,因為不同才要向外試探,試探彼此是不是同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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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一個人例外會感到焦慮,壓力和孤獨,但如果還有另外一個人的話,就會得到安慰和支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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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還有人跟我一樣。還有人跟我一起分擔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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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宴臣嘆了一口氣,他是這么想的,但「葉子」似乎不是這樣,她很警惕,不像是要找同類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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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站在她的角度設想了一下,歸根結底,她與他的糾葛,確實是從那天兩人接觸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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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么樣,先重生的人是他,將改變歸咎在他身上,是合理的猜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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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宴臣深深吸氣,拿出手機,“我不會傷害你的,無論你是誰。不過,”手指在屏幕上劃劃點點,過了一會兒,一個微信二維碼的界面遞到了葉子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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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個聯(lián)系方式吧,如果你以后還是這么……‘倒霉’的話,可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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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輩子看心理醫(yī)生和精神科主治醫(yī)生的時候,他們都說過他同理心過強,很容易接收和吸納外界的情緒,不論好壞。而一個人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這些情緒慢慢積累,不斷地影響他,到最后即使沒有受到強烈的刺激,也很容易從內(nèi)部分崩離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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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但他改變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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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葉子懷疑她在替他擋災,他其實只信50%,但再加上50%的心軟,就會100%作出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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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子盯著他,四目相對,無聲交鋒。她試探性地進攻,他則以軟綿卻堅固的防守應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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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子眸光閃爍,半晌說了一句:“舊手機打不開,新手機還沒找回?!?/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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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機登錄是要花點時間的,畢竟她也不是真的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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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宴臣只沉默一秒:“拍張照,回去再加。你應該知道我有錢有勢,搭上關系對你沒壞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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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子似乎還想說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沒說,拿出手機照他的話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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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宴臣把車開進燕大,開到學生公寓前面的街道上。自那之后兩人沉默了一路,默契地沒有再看再問,但在葉子解開安全帶,打開車門就要下車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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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子下車的動作一頓,臉上閃過很多表情,就在孟宴臣認為自己得不到答案已經(jīng)要放棄的時候,葉子慢吞吞地發(fā)出了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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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姓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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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李?孟宴臣愣住了,可是準考證上分明寫的是——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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愣神的功夫,葉子已經(jīng)關上了車門。他看著那道纖細的身影從前窗經(jīng)過,目送她穿過馬路,最后進到公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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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李。
孟宴臣長長呼氣,他知道,自己又陷入了新的疑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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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痛苦我好痛苦碼字好痛苦啊啊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