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饅頭胡亂地整理了一下自己早已骯臟不堪的衣服，理了理稍微有點蓬亂的頭發(fā)，才開始拿起筷子夾東西吃。吃的時候也是各種符合禮儀，讓他看著忍俊不禁。

??“……至于這么有條有理嗎？”他一直用左手托腮，面帶笑意地看著饅頭。

??“作為一個未來的將軍，當(dāng)然是要做到一絲不茍?！别z頭那原本稚嫩的臉已經(jīng)開始慢慢變得棱角分明，明亮的眼睛中閃爍著威嚴(yán)的光芒，濃黑的眉毛讓他看起來更加成熟，身體也是比以前硬朗和結(jié)實了許多，仔細(xì)看，你還能從他身上發(fā)現(xiàn)大大小小的傷疤，那大多數(shù)都是他父親的杰作。對的，那個“父親”。

??“現(xiàn)在你才多大？就這么想當(dāng)不可一世的將軍了，連我都打不過呢?！彼矂悠鹂曜訆A了一顆花生吃，眼神里滿是掩蓋不住的寵溺與故作嘲諷的感情。

??“總有一天，我一定能打過你，一定能成為將軍，報效朝廷的！”饅頭并沒有像幾年前那樣沮喪，而是驕傲地抬了抬頭?！暗綍r候等我把入侵的外族全都趕回去，就可以回來和你一起享受生活啦?！?/p>

??他又一次覺得自己的身體在發(fā)熱，那種胸口暖暖的感覺。他不置可否地對饅頭搖了搖頭，笑著將一小杯酒飲盡。他們在只屬于他們自己的破舊小屋里面享受著夜晚的寂靜，晚餐桌上雖然只有幾碟素菜一點肉，半壺酒，但有時候晚膳吃的好不好并不取決于菜肴的豐盛，而是要看誰和你一起吃。

??他原本是吃不了任何食物的，不管是是肉類還是水果蔬菜，在他的嘴里都和混著泥土的蠟燭是同一個味道，他當(dāng)時對自己的解釋是認(rèn)為自己是一只妖，當(dāng)然不可能吃人類吃的東西。一只貘就應(yīng)該老老實實地去吃夢。

??但是呢，自從和饅頭越來越親密之后，自從和饅頭越來越像親人之后，他發(fā)現(xiàn)，他也開始可以吃正常的食物了。雖然沒有味道，但對他來說已經(jīng)是莫大的好事了。他想，他以前吃不了任何食物，可能是因為缺少人的某種感情。而自己心里的缺陷，已經(jīng)在與饅頭的日常生活中慢慢填補了。他也已經(jīng)可以驕傲的說，他是饅頭的父親，是饅頭的親人。

??他原本丟失了兩次的家，現(xiàn)在又通過他自己的手創(chuàng)造了回來。

??“爹，想什么呢？”饅頭豎起一根筷子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這才回過神來，“沒事，咱們接著吃吧。”

??“爹，你說，北邊的仗什么時候才會打完？”饅頭眼里突然有了向往和自責(zé)的神情，他知道是為什么。位卑未敢忘憂國，從小饅頭就以報效朝廷為目標(biāo)，一心統(tǒng)領(lǐng)千軍萬馬收復(fù)北邊朝廷失地。他不是想要功名，他只是想盡自己最大的能力讓身邊的人過上好日子。戰(zhàn)爭一日不停，老百姓就一日不得安寧，像昨天朝廷派來的官員大收農(nóng)稅，不就是為了打仗嗎？作為農(nóng)民已經(jīng)夠辛苦了，饅頭想讓天下都過上和平安樂的日子。

??“也許只要你去了，過不了多久外族就會投降的?！彼丘z頭的親人，當(dāng)然要在這種時候理解他支持他。饅頭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然后開始與他討論國情國事。他當(dāng)然也很驚訝，沒想到年紀(jì)輕輕的饅頭，對兵法和政治的理解如此透徹，這當(dāng)然也能從中看出他為國效力的決心。說不定，饅頭真的能成為一個好將軍，他想。

??慢慢的，父子倆也化作了安靜夜晚的一部分。

??多年后，冬天。這個木屋還是老樣子，破舊但又充滿著幸福。

??“爹，我回來了?！卑殡S著一個渾厚的聲音，身披鎧甲的饅頭意氣風(fēng)發(fā)地踏入了這個承載著他多年回憶的小木屋?，F(xiàn)在的饅頭看上去是一個真正的將士了，身上銀色的鎧甲隱隱閃爍著寒光，腰間的佩劍也是自帶殺氣，而饅頭眉宇之間那股英氣也是讓他整個人都顯得英勇無敵。

??“都說了沒必要，怎么還回來？”他背對著饅頭整理著自己的床鋪。

??“爹，你好歹養(yǎng)了我20多年，如果這種時候我都不再回來見你一次，我又有什么臉面去為國效力？”饅頭不慌不忙地站在原處，有些擔(dān)心的看著自己的養(yǎng)父。

??“你以為我傷心了？”他轉(zhuǎn)過身來，臉上慈祥的笑意始終沒有改變。“兒子實現(xiàn)了自己的夢想，我這個當(dāng)?shù)脑趺磿?？倒是你，回來見我就不怕耽誤了行程嗎？”

??父子倆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那是只有在親人相遇時才會有的笑容。

??到了晚上，夜深人靜，整個世界都在黑色的毯子下睡著了。唯一的聲音就是草叢中的蟲鳴，清脆而恬靜，螢火蟲微弱的光影緩緩飛起又落下，月亮也非常吝嗇的展露一角，積水般空明的光芒在黑暗中更像是一種希望。這間小屋現(xiàn)在看起來更像是隨時會鬧鬼的深山老宅，里面蠟燭的光亮似乎隨時都會消失，兩個高大的人影在火光中跳動著，面對面坐著。

??他得知饅頭要進京做官，才不過是幾天前的事情。自己訓(xùn)練了饅頭這么多年，他現(xiàn)在才慢慢意識到饅頭已經(jīng)是可以獨當(dāng)一面的將士了，自己以前用自己的標(biāo)準(zhǔn)來看待饅頭，確實也是苛刻了點。他可是一個修為千年的妖怪。

??在饅頭擊敗了他所有的對手后，終于被提拔進京做武官，率軍打仗也是不久后的事情了。他知道這個消息，既是為兒子感到欣喜和驕傲，又有一種難以言喻的不舍與擔(dān)心。是啊，他可是饅頭的父親，自己的兒子要出征打仗，自己又怎么可能放得下心？這也是為什么饅頭在臨近啟程出發(fā)的時候才告訴他真相，他愛他的父親，但又不希望自己的父親阻止自己為國效力。而饅頭沒想到的是，他這么爽快的就答應(yīng)了。走之前，他當(dāng)然希望再和父親聚一聚，像以前很多個夜晚那樣在夜深人靜之時喝酒談心。

??“去到京城里，多注意身體，不然還沒上戰(zhàn)場就自己垮了。”他緩緩地將一杯酒灌入喉中。屋子里的飛蟲感覺比以往更讓人厭煩，讓他的心情好不起來。但他當(dāng)然會裝作高興的樣子。

??“我知道了，爹?！别z頭則是將一碗一碗的酒飲入肚中，全然忘記了幾年前說的一絲不茍?！暗阋彩?，我不在這，你要注意身體?！?/p>

??自從饅頭在縣官的職位越來越大，家里的補貼已經(jīng)好很多了，饅頭曾經(jīng)想把他接去更好的地方住，但他拒絕了，“我在這里住習(xí)慣了，這里有我們的味道。”他的原話是這樣的。

??人就是這樣，越是應(yīng)該多說些話的時候，往往會緊張，就變成了最安靜的時候。靜默中，只能聽見外的草叢里窸窸窣窣的蟲鳴。突然，饅頭抬頭與他對視。

??“爹，我從來都不知道你的名字是什么?！?/p>

??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他從來沒有跟饅頭說過自己的名字。哪怕是一個胡編亂造的，也比什么都不說而無意中造就出的冷漠感強。“抱歉，從來沒跟你說起過。我給自己的名字是李盟?！?/p>

??他突然注意到，饅頭的表情已經(jīng)變成了一種從未見過的嚴(yán)肅和冷淡。

??饅頭動了動嘴唇，開口道：“爹，我聽別人說，你不是一個正常人?！?/p>

??整個屋子的氣氛像凝固了起來，一種只屬于夜晚的寒冷慢慢侵襲他的全身。

??見他沒有回答，饅頭又說：“你總是早出晚歸，在我小時候可能沒注意過，但后來發(fā)現(xiàn)你幾乎每天晚上都不在家中，你根本不需要睡眠。甚至仔細(xì)回憶起來，你似乎有幾年根本一口東西都不吃。而且，你的樣貌這二十年來幾乎沒有改變過。這太不像個正常人了，難免會引起人的注意?！?/p>

??他的手已經(jīng)開始微微發(fā)抖，故作鎮(zhèn)定地將一碗酒喝下。

??“你一開始就和我說過，我不是你的親生兒子?！别z頭的眼神變得尖銳，“那么，你是怎么遇到我的？是在街邊撿回來的嗎？”

??他的慌張已經(jīng)非常明顯了，再怎么故作鎮(zhèn)定也沒用。

??“還是說，你不是人?！别z頭直勾勾地看著他，火辣的眼神仿佛要將他整個人看透。

??他終于鎮(zhèn)定下來了，長舒一口氣。嘴角不知不覺微微上揚，剛才微微俯視的頭也抬了起來?！安诲e，不愧是我教出來的兒子。我的確不是人，我是個妖怪，一個專門以噩夢為食的妖怪?！?/p>

??他本來以為饅頭會有什么激進的動作，卻沒想到他比自己還要鎮(zhèn)靜，饅頭若有所思地端起一碗酒喝盡?！澳闶窃趺从鲆娢业模空f實話，我不相信你是個壞人。別對我說謊。”

??他覺得沒必要瞞下去了，幾分鐘前的溫馨和諧早已消失不見。他把他和王質(zhì)的那些往事全盤托出，包括王質(zhì)父母和王質(zhì)的關(guān)系，包括他被拐又被救回來的那個晚上，包括王質(zhì)那些自私自利的記憶，包括自己最后對王質(zhì)施加的幻術(shù)。

??那不是一個很短的故事，在解釋完前因后果以后，他口干地咳嗽了一聲，而饅頭也陷入了沉思當(dāng)中。氣氛又安靜的像外邊深不可測的黑暗世界一樣，半響，饅頭又問道：“那么，那個王質(zhì)的父母呢？你把他們怎么樣了嗎？”

??他緩緩地對著饅頭笑了笑，伸出右手食指按了按太陽穴?！八麄円惨粯樱麄儾粫邮茏约簝鹤邮й櫟亩蜻\，他們愛著王質(zhì)，而我只是一個純粹的路人。我最后能做的，就是把老兩口也一起帶入了永恒的夢境。他們會和他們孝順的兒子永遠在一起，而不是在現(xiàn)實中一邊盼著窮兇惡極的兒子回來，一邊無法抗拒地接受生老病死的自然規(guī)律?！?/p>

??饅頭的身體顫抖了一下，最后被他自己穩(wěn)住身形。

??“你這次回來的目的，就是為了跟我決裂吧？”他略帶憂傷地看著饅頭。他本來想裝作一個不屑一顧的表情，但內(nèi)心的悶痛卻讓他無法掩飾自己的情感。

??他的直覺告訴他，這些事情全部都讓饅頭知道了，自己現(xiàn)在唯一的一個親人也會離開了。

??饅頭還是對他笑了笑，“不管過去怎么樣，你救了我，這是事實。你是我的父親，這也是事實。”

??他呆呆地看著這個自己養(yǎng)育照顧了二十多年的兒子，一時不知道說些什么。這完全不在他的意料當(dāng)中，他以為，沒有一個人會愿意做妖怪的家人。

??“以后少干那樣的事吧，假的東西永遠是假的。”饅頭緩緩起身，“不然我怕有道士來抓你的時候，我不在你身邊保護不了你?！?/p>

??他也笑了，笑得很平淡很溫馨?！俺粜∽?，還輪不到你來管教我呢。那樣的東西來多少我打多少。”

??“該走了。保重，你是我唯一的父親。我一定會盡快結(jié)束戰(zhàn)爭回來的。”饅頭不舍地挪動著腳步。

??“你也保重?！彼?，如果自己不率先離開的話，他們兩個絕對能在這里僵持上半個時辰。于是他也緩緩起身，走進了他自己的房間。

??“沒有打贏仗，回來我可不饒你?！?/p>

??“爹，可別著急著老去啊，可要等我回來?！?/p>

??父子之間的對話就這樣結(jié)束了，即使他很清楚，他現(xiàn)在唯一的家人也要離開他了，但只要他一直守著這個小木屋，或許什么東西都不會變。因為饅頭依舊把他當(dāng)成家人，把他當(dāng)成自己的父親，這就足夠了。

??這就是他在王質(zhì)家中所一直追求的。

??他希望有人能重視他，把他看作自己的親人，正是因為他是個妖怪，這樣的想法才會越發(fā)強烈?，F(xiàn)在，他要做的，只是像一個普通的人類父親那樣，支持自己兒子的理想與選擇。

??他當(dāng)然是幸福的，即使是那么的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