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の歌を聴け 31-35
村上春樹 著
鈴鼓先生 譯
1-5、6-10、11-15、16-20、21-25、26-30;
31
第二天,我請鼠去了位于山之手的酒店泳池。一方面夏天已經(jīng)過去,另一方面由于交通不便,所以游泳池邊總共只有 10 個人。這之中一半人是沒有在游泳,而是曬著日光浴睡著了的美國住客。
舊華族的別墅改造而成的酒店有一個帶草坪的華麗花園,沿著泳池與主樓間隔著的籬笆走上小丘,海面、港口與小鎮(zhèn)便都展現(xiàn)在眼前。
我和鼠在 25 米長的泳池里比了幾個來回,之后并排躺在折疊椅上,啜飲冰可樂。我調(diào)整呼吸,抽一根煙的時間里,鼠出神地看著獨自暢快游泳的美國女孩。
晴朗的天空中,噴氣式飛機在航線上留下如同被凍結(jié)的白色尾氣后忽然劃過。
“感覺小時候的飛機比現(xiàn)在多很多呢。”
鼠抬頭望著天。
“基本都是美軍的飛機吧。帶螺旋槳的雙機身飛機。有印象嗎?”
“P38?”
“不是,是運輸機。比 P38 大多了。有時飛得特別低,都能看到空軍的標志……然后記得還有 DC6,DC7,還見過佩刀戰(zhàn)斗機呢?!?/p>
“那也太老了吧。”
“是啊,都是艾森豪威爾那會了。港口里一開進巡洋艦,鎮(zhèn)里就都是 MP (Military Police) 和水兵。你見過 MP 嗎?”
“嗯?!?/p>
“有許多事都留在過去了啊。當然,我倒不是喜歡軍隊……”
我點頭。
“佩刀真的是很不錯的飛機。它能往下丟凝固汽油彈。你有見過凝固汽油彈落下來的場面嗎?”
“戰(zhàn)爭片里看過?!?/p>
“人類真的是發(fā)明了很多東西。不得不說,真是很了不起。再過十年,說不定連凝固汽油彈都要被人懷念了?!?/p>
我笑著點起第二根煙。“你喜歡飛機?”
“我原來還想當飛行員來著。但是因為視力不好,所以就算了?!?/p>
“還有這事?”
“我喜歡天空,永遠都看不膩,而且當你不想看的時候又可以不去看。”
鼠隨后沉默了五分鐘,又突然間開口。
“有時候,我無論如何都接受不了。接受不了自己有錢這件事,為此我還想過逃離它。你能明白嗎?”
“不太明白?!蔽疫t疑著回答?!暗窍胩右矝]關(guān)系吧。假如你真心這樣想的話?!?/p>
“……或許吧,能那樣就好了。跑到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城市去,在那里重啟一段新的人生。聽起來也不錯?!?/p>
“不回大學了?”
“休學了。大概也不會回去了?!?/p>
鼠的眼神在墨鏡的掩飾下,追隨著還在游泳的女孩。
“為什么要休學?”
“為什么啊,因為很讓人心煩吧?不過,我也已經(jīng)盡力了。這一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像對待自己的欲望那樣考量著他人的事,結(jié)果被警察痛打一頓。但是呢,到了大家應(yīng)當各回各處的結(jié)尾時,只有我沒有可歸之處。就像搶椅子游戲那樣。”
“那你以后打算做什么呢?”
鼠用毛巾擦了擦腳,思考著答案。
“想寫小說。你怎么看?”
“當然可以寫啊?!?/p>
鼠點頭。
“什么樣的小說?”
“好的小說。對我而言能稱為好的小說。我呢,并不覺得自己有什么才能。但我覺得至少,寫的東西若是對自己都無法有什么啟迪,就不可能有任何意義。你說呢?”
“是這樣?!?/p>
“為了自己而寫吧……或是為了蟬而寫吧?!?/p>
“蟬?”
“嗯哼?!?/p>
鼠把玩了一會自己赤裸的胸膛上懸掛的肯尼迪硬幣墜飾。
“幾年前,我和一個女孩子兩個人去了奈良。在一個炎熱夏天的午后,我們花了三個小時走過山路。在那期間,我們遇見了尖鳴一聲便騰空而起的野鳥,還有在小路上啪嗒啪嗒扇動翅膀的油蟬,就是這些??峙履菚r實在太熱了。
走了很久之后,我們在一片長滿青草的斜坡上席地而坐,令人愉悅的風吹去了身上的汗水。斜坡下有一道很寬的壕溝,溝的對面是一片古墳,像隆起的小島一樣長滿茂密的樹木。那里是古代天皇的墳?zāi)?。你有見過嗎?”
我點頭。
“那時候我就在想。為什么要建造這么龐大的東西……當然什么樣的墓都是有意義的。不管什么人都終歸是要死的,就是這樣的意義,它告訴了我們這一點。但是呢,那實在太過巨大。過于巨大的事物便會完全改變其本意。說實話,那看上去根本不像一個墓。而是山。溝中的水面上滿是青蛙與水草,柵欄周圍則變成了蜘蛛的巢穴。
我沉默地看著古墳,從水面掠過的風清晰地吹在我的耳邊。在那個時候,我產(chǎn)生了一種心情,一種完全無法用語言描述的心情。不,不應(yīng)該說是一種心情。更像是一種被完全包裹住的感受??傊褪?,蟬、蛙、蜘蛛與風,所有的一切合為一體在宇宙中流轉(zhuǎn)?!?/p>
鼠這樣說,喝掉最后一口早已沒有氣泡的可樂。
“每當我寫文章的時候,我都會想起那個夏日的午后和枝葉茂密的古墳。然后我想,如果能為蟬、蛙、蜘蛛,還有青草與風寫點什么的話,一定很棒吧?!?/p>
說完,鼠將雙手墊在腦后,沉默地望著天空。
“那么……你寫了什么嗎?”
“沒有,一行都沒有。什么能沒能寫出來?!?/p>
“這樣嗎?”
“汝等為地中之鹽?!?/p>
“?”
“鹽若失去效力,當以何物代鹽?!?/p>
鼠這樣說。
?
黃昏日落之時,我們離開了泳池,走進放著曼托瓦尼的意大利民謠的酒店酒吧,喝了冰涼的啤酒。從寬敞的窗口能清晰地望見港口的燈火。
“那個女孩的事怎么樣了?”
我貿(mào)然問出這個問題。
鼠用手背抹掉嘴上的泡沫,若有所思地盯著天花板。
“說實在的,我本來不想談這個事情的。畢竟是很幼稚的事?!?/p>
“但是你還是有過一次想要和我談的吧?”
“是有這回事。不過我琢磨了一整晚,最終還是算了。世界上是有不管怎樣都無可奈何的事的?!?/p>
“比如?”
“比如蛀牙。有一天疼痛突然出現(xiàn)。不管誰再怎么安慰都不會讓疼痛停止。然后呢,人就會對自己氣憤不已。接下來便是對那些不對自己感到氣憤的人感到氣憤。你能明白嗎?”
“勉強吧。”我說?!安贿^,你應(yīng)該再考慮一下。每個人都有著相同的境遇。就好比大家都坐在一架故障的飛機上。當然,有運氣好的人,也有運氣差的人。有頑固的人,也有軟弱的人。有富人,有窮人。所以說,并沒有誰就有著異于常人的堅強。大家都是一樣的。擁有著什么的人總會擔憂著失去;一無所有的人便擔心將永遠一無所有。大家都是一樣的。所以越早認識到這一點的人才越應(yīng)該努力成為堅強的人。即便只能偽裝成那副模樣也好。不是嗎?并不存在什么堅強的人。只存在著偽裝得堅強的人而已?!?/p>
“我能問一個問題嗎?”
我點頭。
“你真的這么相信嗎?”
“是的。”
鼠沉默了,他靜靜地看著啤酒瓶。
“就不能說你在騙我嗎?”
他誠懇地說。
?
我開車把鼠送回了家,一個人去了杰氏酒吧。
“聊過了?”
“聊過了?!?/p>
“那就好?!?/p>
杰說,然后他把炸薯條擺到我面前。
32
德瑞克·哈特菲爾德其人,盡管產(chǎn)出了如此大量的作品,卻是一個直截了當?shù)孛鑼懼松?、夢、還有愛的極為罕有的作家。在其較嚴肅(嚴肅指的是沒有外星人或怪物出場)的半自傳性作品,《繞虹一周半》(1937)當中,哈特菲爾德將諷刺、攻擊、戲言與反論糅合在一起,以極為簡潔的語言展露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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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這間屋子中最為神圣的書籍,即,以字母表順序排列的電話簿起誓自己的所言皆為真實。人生是虛無的。不過,這并非無藥可救。因為,從最初開始,人生并不是完全的虛無。實際上是由我們掙扎著承受痛苦,拼盡全力地將其削減,才最終只留下了虛無。究竟是如何承受痛苦、如何將其削減的,我不會逐一列出。因為那過于繁瑣。如果實在渴望知道答案,便請閱讀羅曼·羅蘭的 《約翰·克利斯朵夫》。那本書中寫出了全部?!?/p>
哈特菲爾德對于《約翰·克利斯朵夫》極為推崇的理由在于,這本書完全聚焦于事無巨細地描寫一個人從誕生到死亡之間的經(jīng)歷,更在于這是一部長得可怕的小說。在他看來,小說是一種對信息的傳遞,因此必定能被轉(zhuǎn)換為圖畫或年表。他還認為這種轉(zhuǎn)換的精確性與信息的量成正比。
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是他時常批判的對象。毫無疑問量并不是這本書的問題,他如此評價道。但其中卻少了對宇宙的觀念,因此這本書給我留下了疏離的印象。在他的話語體系中,“宇宙的觀念”一詞大概意味著“貧瘠感”。
他最為認可的小說是《弗蘭德的狗》?!皻G,你。你相信會有狗為了繪畫而死嗎?”他曾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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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個新聞記者在與哈特菲爾德的采訪中問道:
“您作品中的主人公沃爾多在火星上死了兩次,在金星上死了一次。這難道不會很矛盾嗎?”
哈特菲爾德是這樣回答的。
“你知道在宇宙中,時間是怎樣流逝的嗎?”
“不清楚,”記者回答。“但是,這種事情恐怕誰也不知道答案吧?!?/p>
“在小說里寫人盡皆知的事,又究竟有什么意義可言呢?”
☆
哈特菲爾德的《火星的井》在他的一眾作品中也是極為獨特的,這是一部似乎預(yù)示了雷·布雷德伯里的出現(xiàn)的短篇小說。我是在很久以前讀的這部小說,具體的細節(jié)已經(jīng)忘記了,不過整體的故事脈絡(luò)大致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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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關(guān)于曾潛入過無數(shù)火星地表上挖出的無底深井的青年的故事。這些深井恐怕是在數(shù)萬年前由火星人挖掘而成的,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所有的井無一例外,全部謹慎地繞開了地下水。他們究竟出于什么理由挖掘出了這樣的井,沒有人能回答。事實上除去這些井,火星人什么也沒留下。文字、住所、餐具、鐵、墓、火箭、城鎮(zhèn)、自動售貨機、或者貝殼,什么都沒留下。只留下了井。地球上的學者們一直在爭論究竟是否能將他們稱為一個文明,但這些井確實有著極為精良的做工,經(jīng)過數(shù)萬年時光的洗禮之后,也沒有一處磚塊崩裂。
無須多言,已經(jīng)有許多冒險家和調(diào)查隊深入過井里。帶著繩子的人們最終或是因為豎井之深、或是因為洞穴之長而不得不折返,沒有帶繩子的人則不曾有一個回來過。
有一天,有一個在宇宙中彷徨的青年潛入了井。他厭倦了宇宙的廣袤,渴望著不為人知的死亡。隨著他越發(fā)深入,深井變得越發(fā)令人心情舒暢,一種奇妙的力量逐漸輕柔地包裹他的身體。下降了一千米后,他沿著一個合適的洞穴進一步探索。他漫無目的地隨著曲折的通路前進,全然不知自己已經(jīng)走了多久。他的表已經(jīng)停轉(zhuǎn)。或許是兩個小時,或許是兩天。雖然既不感到饑餓,也不覺得疲勞,但是此前的那種不可思議的力量卻始終環(huán)繞在他身旁。
終于在某一個時刻,他察覺到前方突然出現(xiàn)了光。洞穴交匯到了其他的豎井里。他沿著井向上爬去,再一次回到了地面上。他坐在井口上,遠眺毫無遮擋的荒野,然后遠眺太陽。有什么東西不同尋常。風的氣息,太陽……太陽雖然還在空中,但是卻如夕陽時一般變成了一個橘色巨塊。
“再過 25 萬年,太陽就會爆發(fā)了。啪……OFF。25 萬年。并不是多么漫長的時間?!?/p>
風對他低吟。
“請不要在意我。我只是風?;蛘甙茨銈兊恼f法,也可以叫我火星人。聽起來也不錯。畢竟,話語之于我而言并無意義?!?/p>
“但是,你在說話?!?/p>
“我嗎?在說話的是你。我只不過是給了你的心一個提示?!?/p>
“太陽到底怎么了?”
“它衰老了。它正在死去。無論是我還是你都無可奈何?!?/p>
“為什么這么快就……?”
“并不快哦。自你在井中探索起,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大約 15 億年的歲月。就像你們的一句諺語所言,光陰似箭。你所穿越的那口井是依傍時間的扭曲挖掘出來的。也就是說,我們在時間之間彷徨。從宇宙的初生直到死寂。因此我們既非生,也非死。是風。”
“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當然。”
“你學到了什么?”
空氣微微搖動,風在笑。隨后火星的地表再一次被永恒的寂靜環(huán)繞。年輕人從口袋中拿出手槍,將槍口對準太陽穴,輕輕扣下扳機。
33
電話鈴響了。
“我回來了?!彼f。
“我想見你了?!?/p>
“現(xiàn)在可以嗎?”
“當然?!?/p>
“5 點在 YWCA 門口見?!?/p>
“你在 YWCA 做什么?”
“練法語?!?/p>
“練法語?”
“OUI?!?/p>
我掛斷電話,沖了個澡,喝了啤酒。當我喝完的時候,暴雨正如瀑布般傾注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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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抵達 YWCA 的時候,雨已經(jīng)徹底停了,剛出門的女孩們疑惑地看著天空,有的還撐著傘,有的則已經(jīng)把傘收回手中。我將車停在正門的對面,熄掉發(fā)動機后點起煙。被雨水洗滌得發(fā)黑的門柱如同荒野中豎立的兩塊墓石。YWCA 污濁而昏暗的樓房旁邊佇立著的是一棟新建的廉價出租樓,天臺上安設(shè)了巨大的電冰箱廣告牌。一個穿著圍裙、像是身患貧血癥的 30 歲女性彎著腰,高興地打開冰箱門,我也因而得以看見冰箱里儲存了什么。
冷凍室里存著冰塊和一升裝的香草冰淇淋、袋裝凍蝦,第二排放的是雞蛋盒、黃油與卡門貝干酪、無骨火腿,第三排放的是魚和雞腿肉,最下面的塑料柜子里放的是番茄、黃瓜、蘆筍、生菜與葡萄柚,冰箱門上是可口可樂和啤酒各三大瓶,除此之外還有牛奶。
等她的時候,我俯身在方向盤上,逐個琢磨著冰箱中陳列的雜貨。一升冰淇凌不管怎么想都實在太多,而一瓶調(diào)味料都沒有則是致命的紕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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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門里走出來時已經(jīng)過了五點。她穿著拉科斯特的粉色馬球衫和白色的棉質(zhì)超短裙,頭發(fā)束在腦后,還戴上了眼鏡。一周過去,她似乎老了三歲。這或許是發(fā)型和眼鏡的緣故吧。
“雨真大啊。”她坐到副駕駛上,神經(jīng)質(zhì)地理了理裙子。
“淋濕了嗎?”
“有一點?!?/p>
我從后座上伸手抓過自去泳池以來一直放在那里的沙灘巾遞給她。她拿著擦了擦臉上的汗,抹了抹頭發(fā)后還給了我。
“剛開始下的時候,我正在附近喝咖啡。簡直跟發(fā)洪水一樣。”
“但也涼快了不少。”
“是呢?!?/p>
她點點頭,把手伸出車窗,感受外面的溫度。我與她之間,有了一種與此前會面時不同的異樣氣氛。
“旅行挺好的?”我試著問道。
“我沒有去旅行。那是騙你的?!?/p>
“為什么?”
“過會再說吧。”
34
我有時會說謊。
最后一次說謊是去年的事。
說謊是我非常討厭的行為。將說謊與沉默稱為現(xiàn)代人類社會中最為根深蒂固的兩大罪惡也不為過。實際上,我們經(jīng)常說謊,也總是陷入沉默。
但是,如果我們每天都說個不停,而又只說真實的事情的話,真實的價值或許也會因此而衰亡。
☆
去年的秋天,我和我的女朋友正赤裸著依偎在床上。我們兩個人都饑腸轆轆。
“有什么吃的嗎?”我問她。
“我去找找看?!?/p>
她一絲不掛地起身,打開冰箱,翻出一塊陳年面包,配上生菜和香腸做了個簡單的三明治,和速溶咖啡一塊拿了過來。那是十月的一個冷得要命的夜晚,回到床上時,她的身體已經(jīng)像魚罐頭一樣冰涼了。
“沒有芥末了。”
“已經(jīng)很好了。”
我們蜷縮在被子下,邊吃三明治邊看電視上放的老電影。
《桂河大橋》。
最后當橋被炸掉時,她小聲嘟囔了幾句。
“為什么他們要拼命造橋呢?”她指著迷茫地站在那里的亞歷克·吉尼斯。
“為了守護尊嚴吧。”
“嗯……”她嚼著面包,沉思起人類的尊嚴這個問題。一直以來,她的頭腦中究竟在思考些什么,我始終無法想象。
“欸,你愛我嗎?”
“當然?!?/p>
“想結(jié)婚嗎?”
“現(xiàn)在,馬上嗎?”
“什么時候好呢……很久以后吧?!?/p>
“當然想結(jié)婚了?!?/p>
“但是到我問你為止,你一次都沒提過呢?!?/p>
“我忘了說了。”
“……想要幾個孩子?”
“三個?!?/p>
“男孩?還是女孩?”
“兩個女孩,一個男孩?!?/p>
她喝了一口咖啡,咽下嘴中殘余的面包,久久凝視著我的臉。
“你騙人!”
?
她是這樣說的。
但是她錯了。我只說了一個謊。
35
我們走進港口附近的一家小餐館,簡單用過餐后又點了一杯血腥瑪麗和一杯波旁威士忌。
“你想聽嗎?”
她問我。
“去年的時候,我解剖過一只牛?!?/p>
“然后呢?”
“當我把它的肚子切開的時候,發(fā)現(xiàn)它的胃里除了一大團草之外什么都沒有。我把那團草塞進塑料袋里帶回家,放在了我的桌子上。然后呢,每當我遇到令人不悅的事時就會望著那個草團,想著這樣的問題:為什么牛一定要把這樣一坨可悲的東西一次又一次地,如此重視地反芻呢?”
她微笑著抿起嘴唇,看著我的臉。
“我知道了。我不會說的?!?/p>
我點頭。
“但是我還是想問問你對于一些事的看法??梢詥幔俊?/p>
“請說。”
“為什么人要死呢?”
“為了進化。個體沒有能力承擔進化所需的能量,因此要由世代交替來完成。當然,這只是其中一種解釋。”
“現(xiàn)在也還在進化嗎?”
“正在一點點地進行著吧?!?/p>
“為什么要進化呢?”
“對于這個問題,有很多不同觀點。但是可以確定的是,宇宙本身正在進化。它是否具備任何方向性、是否受任何意志干預(yù),我們姑且不論,但宇宙是在進化的。說到底,我們只是被其裹挾的一部分而已。”我放下威士忌,點起煙。
“那種能量究竟是從何而來這個問題,沒有人知道答案?!?/p>
“是這樣嗎?”
“是這樣的?!?/p>
她用指尖轉(zhuǎn)動杯子里的冰塊,目光始終停留在白色的桌布上。
“你說,等我死后一百年,還會有誰記得我的存在嗎?”
“說不好啊。”我回答。
離開餐廳后,我們在異樣絢爛的夕陽中,沿著寂靜的倉庫區(qū)漫步。并排前進時,我隱約察覺到她的護發(fā)素的香味。柳葉隨風搖擺,我恍然發(fā)覺夏天似乎真的要結(jié)束了。走了很久后,她用那只五根手指的手握住了我的手。
“什么時候回東京?”
“下周回。還要考試。”
她沉默了。
“冬天會再回來的。大概圣誕節(jié)的時候。12 月 24 號是我的生日。”
她點頭,似乎思考著別的什么問題。
“摩羯座?”
“是的,你呢?”
“我也是。1 月 10 號?!?/p>
“似乎不是什么吉祥的星象啊。耶穌基督也是這個星座的?!?/p>
“確實如此。”
她說著,再次握緊我的手。
“你不在的話,感覺會很寂寞啊?!?/p>
“一定還會再見的。”
她什么也沒說。
每一間倉庫都如此陳舊,磚塊與磚塊之間緊緊攀附著深綠色的光滑苔蘚。高處黑暗的窗口裝設(shè)了鐵欄,沉重的生銹大門上貼著各種貿(mào)易公司的名牌。在能清楚聞見大海氣息的地方,倉庫區(qū)到了盡頭,連綿的柳樹也如同被拔下的牙齒一樣就此斷絕。我們穿過港灣鐵道上茂密的雜草,在人跡罕至的突堤上的倉庫石階處坐下,凝望海面。
眼前造船廠的碼頭上點亮了燈火,一旁因卸貨而浮上吃水線的希臘貨船像是被遺棄了一樣漂著。甲板上的白色涂料被潮濕的風吹出了赤紅的銹跡,船體如同患瘡的病人一樣緊緊貼滿貝殼。
我們在漫長的時間里閉口不言,只是望著大海、天空和航船。夕陽的風渡過海面、吹動草地,黃昏逐漸被夜晚取代,幾粒星辰閃爍在碼頭之上。
長久的沉默后,她握緊左手,神經(jīng)質(zhì)地反復敲打右手的手心。當右手被敲打得通紅時,她悵然若失地凝視著自己的手心。
“所有的人都很討厭。”
她突然說道。
“我也是嗎?”
“抱歉?!彼樇t了,然后重整心情似的將手放回膝蓋上。“你并不討厭。”
“真的嗎?”
她微笑點頭,用微微顫抖的手點起一根煙。煙霧搭上了從海面吹來的風,穿過她的側(cè)發(fā),消散在黑暗中。
“一直一個人的時候,就能聽到各種各樣的人對我說話。……有認識的人有不認識的人,父親、母親、學校的老師,各種各樣的人?!?/p>
我點頭。
“基本都是讓人心煩的話。你這家伙早點死吧之類的,還有一些粗鄙的問題……”
“什么樣的?”
“我不想說。”
她吸了兩口煙,然后用皮制涼鞋將其踩滅,把手指輕輕按在眼睛上。
“你覺得我病了嗎?”
“怎么說呢。”我不知道答案,于是搖搖頭。
“擔心的話,不妨去看一看醫(yī)生?!?/p>
“沒關(guān)系的。不用在意?!?/p>
她點燃第二根煙,然后試圖擠出一個微笑,但沒有成功。
“聽到這些話的人,你是第一個。”
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始終止不住地輕輕顫抖,手指間滲出冰涼的汗。
“我真的不想要說謊的。”
“我明白?!?/p>
我們又一次沉默,沉默地聽著細浪沖刷突堤的聲音。當我察覺這種沉默時,已經(jīng)過了很久。
等我意識到時,她正在哭泣。我用手指抹去落在她臉頰上的淚水,摟住她的肩膀。
?
夏日的氣息是如此久違。潮水的氣息、遠方的汽笛、女孩子身體的觸感、護發(fā)素的檸檬味、黃昏的風、淡淡的希望、還有夏天的夢……
但那也正如同沒能對齊的透寫紙一般,一切的一切都有著如此細微、卻又無論如何都無法復原的差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