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到26歲,她被困在考研考編里的五年
大學畢業(yè)后的這四年,劉同絕大多數時間都是在老家那間10平米的小臥室里度過的。
為了避免懶散犯困,她一度將床單被褥全都清了出去,能用得上的只有桌椅,以及占滿一整個飄窗的復習資料。劉同還專門給自己換了一張最硬的木板凳,不帶靠背,外加了一個腳墊。每天早上起來,她把身體釘在桌子前,命令自己,雙腳不能離開那塊墊子。
考研一戰(zhàn)失敗后,她在那個房間里備戰(zhàn)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的研究生考試,又備戰(zhàn)了第一次、第二次公務員考試,以及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編制考試。
文|孫小野
一
八年前,劉同的高考分數剛過一本線不多。她身處西北五六線小城,家里都是普通工人,對于志愿填報給不出多少建議,大家最后定下的思路是,先確保省內一個稍好點的學校,之后再看專業(yè)。
于是她把選定學校排名靠前的專業(yè)都填了一遍,她已經不記得都填了什么,只知道最后被調劑到了石油工程系。劉同的父母從字面意思理解,覺得和"石油"沾邊的,總是在漲價的。
《不求上進的玉子》劇照
入學后,劉同很快發(fā)現(xiàn),同專業(yè)的同學大都來自中石油、中石化、中海油的職工家庭。劉同忽然有了危機感,她沒有那樣的家庭背景,不知道畢業(yè)后具體能做什么。她只能努力學習和考試,保證自己成績在班上前列,不要掉隊。
但本科專業(yè)通道狹窄且把守森嚴,即使她通過層層選拔,大概率也會被分到偏遠的油田工作。于是劉同決定,先考研,轉向就業(yè)面更廣的方向,至少先從重工業(yè)離開。不過她不敢離得太遠,而是小心翼翼把方向定在了精細化工類,和本專業(yè)所學有交叉,但應用更偏日常。這些信息是她從表姐的一個同學那里得到的,欣喜且莫名的鼓舞后,她把讀研的目標定在了那個學姐的畢業(yè)院校,一所南方的211大學。
大三寒假結束,考研的同學太多,劉同沒有搶到自習座位,只能在不同的教室里打游擊戰(zhàn),運氣好時,找到的教室整天都沒課,她會一直待到晚上10點多。2018年底,劉同第一次考研,分數過了國家線,但沒能進入面試。她認為自己復習布局得比較晚,不及別人用功,這種投入產出比算挺高了。
那一年研究生的人數為290萬,錄取人數為81.13萬人,劉同原本有機會被錄取。當時本校老師給她電話,說她在校成績優(yōu)秀,可以調劑回本校讀研。父母對這個消息很興奮,覺得能“一舉上岸”。但劉同覺得,繼續(xù)留在本校讀研,既不能提升學院背景,也無法轉方向,沒有意義。她堅定地推開靠近的小船,繼續(xù)沉入水中,全力投入到下一年的考試。
《寬松世代又如何》劇照
劉同對高學歷有很強的濾鏡。上大學前,她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出生在上世紀40年代的工人夫婦曾經托舉大兒子,也就是劉同的叔叔進入全國頂尖名校,成為街坊鄰里的美談。但全家驕傲的兒子大學畢業(yè)后即早逝,夫婦倆陷入長久的悲痛。退休后,他們把一部分希冀投射了小孫女身上,對她的教育非常重視。
可劉同不算天資聰慧,小學的奧數需要爺爺帶上老花鏡,學會了再教她。初中之后,爺爺教劉同顯得吃力,就給劉同請了家教。在劉同的印象里,爺爺奶奶對她的認可,僅限于偶爾表揚她,飯菜吃得干凈、幫忙洗了碗筷。
他們真正發(fā)自內心表揚的,還是那個早逝的兒子,感慨他多么優(yōu)秀,當年回家,都是先干家務活,再挑燈學習。叔叔在劉同出生前就去世了,她連叔叔的一張相片都沒有見過,卻一直生活在隱約的對比里。對劉同,爺爺奶奶即使在人前說她性格好,也會在后面加一句:就是學習不夠上心。“優(yōu)秀”是他們評價一個人的最高級詞匯,和學歷直接掛鉤。高考結果已無法回轉,她不想再錯過考研。
因為第一次考研失敗,2019年夏天,劉同大學畢業(yè),收拾行李回家后,立刻鉆進了臥室復習。那一年全國考研報名人數為341萬,比去年增加了51萬人。得益于第一次考研積累的信心,她相信第二次的成績肯定會有提升。
的確,第二次考研劉同進了復試,幾乎摸到了那個所謂的岸邊。但疫情突發(fā)肆虐,面試改成了前所未有的線上形式,在1:1.5的差額錄取下,她被刷下去了。劉同將失利歸結為缺乏面試經驗,且初試分數不夠高,“如果我初試第一,被刷的人就不會是我?!保渡夏嗤了绍?,她掙扎著,還是沒能爬上去。
《勝者即是正義》劇照
接下來,要不要“三戰(zhàn)”的問題上,一家人開始出現(xiàn)分歧。爺爺奶奶覺得,兩次失敗已經足夠了,不能把時間全荒廢在家里。劉同把這種勸告看作是,他們認為她根本做不到,心里很不舒服。
家里人又給劉同在國外的表姐打電話,表姐和劉同關系親近,擔心她三戰(zhàn)壓力太大,建議她多朝外面看看。表姐舉了很多例子,說明專業(yè)和學歷在工作里沒有想象中那么重要。劉同說:“那是因為他們有,所以可以不在意?!?strong>提升學歷成了一個坎,考研也是劉同和自己的戰(zhàn)爭。
二
二戰(zhàn)像一個分水嶺,和她同級的人,大部分都考走了,沒考走的也進入了工作狀態(tài)。劉同的高中算當地拔尖,很多同學都躋身名校,劉同考研211學校卻接連失利,心里落差很大。因為不想被人問到,最近在做什么,她主動切斷了與大部分人的聯(lián)系。
家里人嘴上依然支持,但偶爾會提起,她本可以上岸的那次機會,或者開始講別家小孩找了什么工作。劉同努力屏蔽著這些,堅持早上七點起床,專注復習到半夜。她給自己設立了諸多規(guī)矩和懲罰機制,比如在桌子前的時間以2小時為單位,期間不能起身,不能去廁所,腳離開了腳墊,晚上得多看半小時的書。
《墊底辣妹》劇照
她開始嚴重失眠了,白天做題時,恐懼隨時會襲來,覺得自己復習遠遠不到位,或者猜想,是不是又考不上了。負面念頭裹得喘不過氣時,她就躲起來默默哭一陣。晚上躺在床上,她經常輾轉到凌晨四點才昏沉睡去。而一到早上六點半,她又自然醒了,開始面對新一天的學習任務。遇到不會做的題,她會崩潰地扔東西,等心情平復一點,再把東西一件件撿回來。到了復習后期,劉同的焦慮崩潰越來越頻繁,嚴重時會用頭撞墻。
劉同和最要好的幾個朋友還保持著聯(lián)系,她嘗試傾訴,但都是點到為止,怕說多了別人會煩。復習的臥室成了唯一的安全屋,只有把眼淚擦干,調整到輕松愉快的神態(tài)后,她才會走出去面對他人。她害怕父母知道自己的情況,那樣的話,也許壓力不僅無法緩解,反而容易繼續(xù)升級。
可是緊張壓抑的氛圍還是穿過門的縫隙,快速蔓延到家里的每個角落。劉同的父親工作在外地,一兩周才回來一次,母親失業(yè)在家。母親文化程度不高,不知道怎么幫忙,就經常在網上刷各種考研視頻,有用沒用的,都存下來讓劉同看完。
母親急切地希望給劉同的接連落榜找到理由,最后定性為她起床不夠早。劉同反感這種任意的批評,潛在的矛盾慢慢積累后,有一次,劉同洗碗忘了瀝水,母親忽然發(fā)了很大的火,劈頭蓋臉地痛罵她。劉同沒有為自己辯解,而是站在一旁默默流淚,等到母親說累了,才回到臥室繼續(xù)復習。劉同覺得,一切的矛盾都因為她考研失敗,所以家人想發(fā)泄情緒,自己也應該承受。
《墊底辣妹》劇照
2020年底,在孤獨且高壓的狀態(tài)下,劉同勉力完成了第三次考試。當年院校接連擴招,但報考人數也比頭一年增加36萬人,達到了377萬。錄取比例再次降低,劉同雖然已將報考學校換到省內一所985院校,但英語成績沒過國家線,再次被死死絆住。
考完試后的一天下午,晚飯喝湯,熱氣蒸騰,劉同取下蒙霧的眼鏡。母親注意到她濃重的黑眼圈,訓斥她怎么考完試還在熬夜,是不是在玩手機。這一次,劉同的委屈洶涌而出,哭著說,自己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好好睡過覺了。母親帶她去醫(yī)院,診斷出中度焦慮和抑郁,需要服藥。劉同絕望地往水底沉,母親對她說:“如果考研讓你這么難受,讓你生病,那就不要再繼續(xù)了?!?/p>
但停止考研的話,背著空窗兩三年的履歷,劉同出去很難找到好工作。她覺得,不如繼續(xù)爭取一個應屆生的身份,增加就業(yè)籌碼。那時候是2021年初,市場環(huán)境開始下行,當年考研的人數陡增80萬,達到457萬人,比劉同第一次考研,多出了167萬人。
大環(huán)境下,劉同不費力做出了四戰(zhàn)的決定。歷經挫傷后,這一次,劉同把考公也列入日程,同步推進。但考研是來自強烈的自我驅動,考公則更多是劉同父母的意愿,在他們看來,反正研究生畢業(yè)后還是要下水,不如直接游往下一個岸。
劉同第四次考研時,正值疫情嚴重的頻繁封控期,波折叢生。先是全家通宵等待,才在開考當天早上六點多,接到考點安排的通知。隨后的專業(yè)課考試中,因為準考證的疏漏,劉同的計算器被監(jiān)考老師依規(guī)扣下,在距離交卷半小時前,才核實清楚還給她,結果為時已晚。
《小歡喜》劇照
那次考試的結果,劉同在考場上就已經有了答案。她坦然地接受了,第四次是她給自己的最后期限,和她同級的本科同學大都已碩士畢業(yè),她也到了必須該考慮經濟問題的時候。
三
直到如今,想到“考研”這個詞,劉同依然會難受,有一種被塞進盒子里的窒息感。旁人問起,她會說自己“不夠努力”,她依然覺得:“我早上六點多起,總會有人五點起,我晚上學到一點多算晚,別人照樣學到兩三點。”劉同寄希望于未來,她想等自己足夠的經濟能力后,再去讀一個非全日制,或者申請國外學校。學什么都不要緊,主要是解開這個心結。
而眼下,劉同要自己去面對生活層面的壓力了。但在書桌前坐了好幾年,社會環(huán)境已變化劇烈,她所謂的規(guī)劃在現(xiàn)實面前顯得不堪一擊??荚嚭孟癯闪怂苷莆盏奈ㄒ晃淦鳎€是沒能走出那個房間。
從2022年初開始,在家人的督促下,劉同開始全力考公考編,從一個考場走向下一個考場。
編制考試的內容本身比考研難度低,但對劉同而言,壓力不降反升。受制于本科專業(yè),劉同只能報“三不限”的崗位,競爭堪稱慘烈。劉同經歷過500多人,甚至900多人爭搶一個名額的考試,全部落敗。
《二十不惑》劇照
上岸的幾率越來越低,劉同身邊還有幾個困在考公里兩三年的朋友,有時會相互訴苦。在網上,全職考試好幾年的例子比比皆是,大家像是擁擠在水邊,胳膊間相互碰撞。
劉同繼續(xù)釘在書桌前,不斷地重復前一天的生活。她已經好幾年沒有過連續(xù)完整的休息了,甚至過年也只敢歇兩三天。她太想出門旅游了,還想有空學學樂器,或者只是發(fā)發(fā)呆。而現(xiàn)實是,即使偶爾看到窗外陽光很好,想放下筆出去走走,她也會勸說自己,什么都沒考上,算了吧。
在考編制接連受挫后,有一天半夜,失眠的劉同聽見父母在隔壁房間吵架。父親在家時間短,對劉同的情況知之甚少,他言辭激烈地高聲抱怨,就是你慣著她,一會兒考研,一會兒考公,這么大年紀,一事無成。劉同默默聽了一陣,最后實在忍不住,去拍父母臥室的房門。沒等父母反應過來,她在門外哭著大喊:“難道我希望變成現(xiàn)在這樣嗎?”
四
今年夏天,距離劉同本科畢業(yè)4年后,在又一場事業(yè)編考試完成后,劉同決定從家里搬走。
因為不想帶著愧疚感在父母面前生活,也因為老家發(fā)展落后,劉同開始在網上瘋狂投遞簡歷。為了避免第一輪就被淘汰,她擴充了兼職經歷,還預備了一段創(chuàng)業(yè)失敗故事,膽戰(zhàn)心驚地把履歷上的大段空白補齊。
《理想之城》劇照
但雇主反而理解這幾年的特殊情況,沒有詢問太多。她順利地找到了人生中第一份全職工作,在省城一家教育公司帶小孩做化學實驗,既和她的學科背景掛鉤,也不會太累。拿到offer的第二天,劉同迫不及待地收拾行李坐上高鐵,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家鄉(xiāng)。
走之前,劉同把飄窗上越壘越高的復習資料全都賣了廢品,幾毛錢一斤,總價不到十塊錢。窗臺被清空后,屋子一下子敞亮了很多,劉同發(fā)現(xiàn),那間小臥室的采光其實挺好的。
從2018年第一次備考研究生的春天算起,到2023年的夏天,劉同已經在書桌前坐了5年,在老家房間里整整封閉了4年。這是她的21歲到26歲。
離開家之后,劉同像一個什么都沒見過的小孩,帶著一股學生氣,看什么都好奇,下班路上一朵粉色的云,都能讓她開心半天。
在那份一個月幾千塊的工作里,劉同驚訝地發(fā)現(xiàn),很多同事都是研究生,有的來自她曾經報考過的學校,有的來自海外名校。在人才濟濟的公司里,領導經常以各種理由克扣課時費,承諾的六千工資,最后實發(fā)只有三千。此外,領導還會污蔑有分歧的女生,暗指她們有生活作風問題。初入社會的劉同實在無法忍受,選擇了離開,也是唯一離開的。
如今,劉同又投入找工作的大潮中,每天早起面試,路上往返兩三小時。她覺得自己留在原地太久了,想要盡快追平別人的時間,把幾年的差距補上。
而讓劉同沒想到的是,她身邊考上研究生,畢業(yè)后順利進入國企的同學們,會有一天反過來羨慕她。一個油田子弟,研究生畢業(yè)后被分配到甘肅某縣,另一個名校畢業(yè)的朋友,被安排到了更偏遠的地區(qū),晚上要在野外值班,牽著一條狗在作業(yè)區(qū)巡邏。聊天時,他們感慨人生已被圈定,劉同身上卻還有無數可能。
《花束般的戀愛》劇照
劉同當然沒有表面上那么自由。即使她已經離家工作,依然無法輕易離開考場。考試仍在繼續(xù),下一場考試被安排在9月底,
父親又找到劉同的表姐,讓她勸劉同盡快回家復習,輔導班花費幾萬都沒關系。表姐提起如今考公難度真的太大,劉同父親猶豫了一下,說:“可是總有人考得上?!斌w制外的選擇,實在超出了他的認知范圍,看上去似乎都不可靠。
劉同現(xiàn)在對生活的感覺是,好像在路上走著走著,腳下的陸地忽然被瓦解,人直接跌落進水里,所有人都告訴你,要拼命游,游上岸。但上了這個岸,還有下一個岸,前面好像總有一片更大的海,而她腳下的那一小塊土地如此脆弱,家人的認可、社會的評價、周圍人的眼光,甚至是七大姑八大姨的閑言碎語,都會將其擊碎崩塌,讓她直接掉進水里。
劉同明白,如果能夠抵御或忽略來自外界的攻擊,她也不必繼續(xù)游下去,可是她清楚自己的性格,無法真的忽視那些評價標準。如果人生真的有岸,她真心羨慕那些內心足夠強大的人——他們好像一直都站在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