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閱時并感（一）

文/小霧

（唐）柳宗元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從背對著那座巍峨壯麗的宮殿開始，柳宗元的人生就迎來了一條分界，這個分界，分出來剛好兩半：這兩半不是時光，而是成就和前程。這座宮殿，這里的群臣，這里的勾心斗角，這里的相互猜忌，和著他曾經(jīng)留下的嬉笑怒罵聲，回蕩在這里，束縛在這里，但是他必須離開了。他的諫言也好，寓言也罷，他的年華和理想，都已經(jīng)隨風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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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州離京城太遠了，他再也沒機會去傾聽曾經(jīng)厭倦的批判的議論的喧囂。有的人，一生在曲折中前進，踏著別人尸體攀登巔峰；而有些人，卻要無可奈何的敗退給萬鈞沉重的歷史浪潮。柳宗元正是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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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其實永州也很近，在路上他只來得及草草回顧了一下暫且不長不短的人生。出生豪門望族，那又如何？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籍沒全家，自己敬重的父親，也已離開人世。少年天才，早取進士，那又如何？現(xiàn)在還不是一樣落魄，遠謫他鄉(xiāng)。他閉上了眼，回想起這幾年在京城的各種事，感慨道：好吵啊，怎么到處都是人聲，門前擠滿了欣賞的人和有求于他的人?？墒潜犻_眼睛的現(xiàn)實好安靜啊，只能聽到馬車機械的沒有靈魂的趕路聲。

墓志銘是奇妙的文章，它是給一個逝去靈魂的埋葬，埋葬的不僅是消逝的肉體，更是埋葬了其他人對逝者的感想。把感想埋葬之后，留下的票根叫做回憶。永州的冬天不長，但是柳宗元的冬天一直都在呼嘯著。吹來的風凌冽刺骨，將包圍著他的溫暖，隨他一起來到永州的親人，一個一個帶走，變成了書架上一卷一卷的竹簡。當柳宗元偶爾看到書架的那一角時，他不禁泛入冥想：那些都是墓志銘，每一卷都是一個他摯愛的，互相溫暖了嚴寒的芳魂，都是支撐了他在沒有希望的第二天敢于睜開眼的勇氣的化身，現(xiàn)在卻逐漸從他的生命中被剝離，將他自己，毫無支撐的，暴露在這個現(xiàn)實無情的寒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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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敢再繼續(xù)去回想，因為回想只會給他悲傷?！皯摮鋈タ纯础绷谠么藖磙D(zhuǎn)移心情。時值嚴冬，永州也是大雪，但是大雪沒有擋住柳宗元的腳步，更沒有擋住柳宗元的愁緒。柳宗元低頭望了望自己的胡子，是一片白，心頭一驚，他已經(jīng)分辨不出這是胡須本身的顏色還是這飛雪給他染的顏色?！拔乙欢ㄊ抢狭恕绷谠膊恢雷约簭氖裁磿r候開始老了，也許是最近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逐漸老了，又或者從背對京城的那一刻開始他就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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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江岸還有幾艘小船，原本奔流的江水被嚴寒所靜滯，多山的地貌早就披上一層厚厚的雪。這里是冰雪的王國，不是生命應該造訪的天地，但柳宗元沒有猶豫，直接坐入已經(jīng)盛有雪水的漁船，冷感是深入骨髓的，但是柳宗元并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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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里的時間對于活物來說是停止的，只有怒吼的風雪才能通行無阻，但柳宗元到了江心才驟然發(fā)覺麻木的自我怎么把自己帶到了這里?！耙埠谩彼约盒÷曕止局?，這也許就是自己的歸宿，就是人生的終局；“好想和朋友交談”他的念頭流轉(zhuǎn)著，他想起了自己的知己，自己的同伴劉禹錫也一樣遭受貶謫四散天涯，他想起了王勃的“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不禁揶揄道“那個得意的天才是不可能理解我的”然后將這個念頭拋出腦海；打了一個寒戰(zhàn)“好冷啊，無論哪里，都好冷啊”柳宗元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永州遭遇了寒冬，還是在人生中遭遇了寒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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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元突然明白了什么，忽有那么一點文墨在他的腦海中回蕩，他回望四周，他想到了李白，那個不可一世的李白，那個瘋癲疏狂的李白，就算是他，也有“拔劍四顧心茫然”的時候，于是他也向四周望去：白色的世界，寒冷的世界，定格的世界，荒誕無稽的世界。他吟道：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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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思想在運轉(zhuǎn)著，他想找到填充下文的血肉，文人的意志已經(jīng)覺醒了，但他還沒找到能配得上這萬物俱滅的悲痛，直到他喚出了孤獨。這種情感太抽象，他居然久久不能做出這短短五個字，他不禁自嘲“就這還能是當初名滿京城的天才？不！早就不是了，我已經(jīng)老了，又或許已經(jīng)死了！”如此，很自然的，在腦海中刻下了：

孤舟蓑笠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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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缺獨，作文的思緒不知覺間散逸，他回到了他魂牽夢縈的京城，回到了自己無比風光的日子里，也許以他的才華，只要被現(xiàn)實慢慢打磨，從批評變成勸諫，從勸諫變成贊美，再從贊美變成緘默，他就可以享受榮華富貴的一生；也許以他的天賦，他可以為周圍權(quán)貴，做出五車都無法承載的史詩，但是自己唯獨沒有這么做，因為他的骨子里還存在著最赤誠的初心，最青春的鮮血。他就是因為沒有向現(xiàn)實認輸，才會獨自步入這萬丈風雪中，他沒有屈服，才愿意在凜凜中獨守一方心田。他的內(nèi)心點燃了生命的火光，他找到了自己的價值，自己并不止是“坐”在了這江雪之上，他是在主動對抗著世界的嚴寒，生命的艱難，他把最后一句定格了出來：

獨釣寒江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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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元也許無意藏頭，但是隱藏在心中的最真實的表露，不經(jīng)意灑在了紙上。他說自己“千萬孤獨”。但其實他一直都沒有絕望，因為那個時代，有他的知音，有和他理想相同，又和他互通心境，同遭艱險的人。但柳宗元不會知道，他的孤獨，被刻在了紙面上，重現(xiàn)在了后來的孤獨者的眼瞳中，共鳴了他們的孤獨。在孤獨中，孤獨者找到了知音。正因為都孑然一身，所以感情才被串聯(lián)起來，跨越了時間和空間，直接刻入了思緒深遠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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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頭來也許自己還比柳宗元更孤獨，我不禁打量起了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