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著走著，他似乎已經(jīng)迷失了方向，風(fēng)平靜下來了，樹葉不再嘩啦嘩啦地落下，整個世界霎時間 變成清冷又安靜，身后走過的路好像在消失，仿佛走慢一步就會墮入無底的深淵 。

天空沒有一絲月光，社區(qū)里也沒有住戶開燈，只有記憶里的凱旋廣場里燈火通明，顯然是人們都聚集在了廣場，他并不感覺冷，但還是本能的想要到有光的地方。

反常的是，防空警報沒有發(fā)出 刺耳的尖叫，沒有血腥的儀式，人群也沒有大聲嚷嚷，就像潭水一樣安謐。?

他聽到兩個路人的談話?

“你知道嗎，停戰(zhàn)了？”?

“噢，那下一個打誰，大洋國還是歐亞國？”

? “真的停戰(zhàn)了，現(xiàn)在是十二月政府當(dāng)政，再也不會有戰(zhàn)爭了”?

“再也不會有人自殺式襲擊大洋國工廠了？”?

?“不會了”

? “再也不會打得差不多了又和另一個結(jié)盟了？”

?“不會了”?

“再也不會有人往英國人嘴里塞爆竹了？”

?“不會了”

?“再也不會有人強奸然后吃掉外國的少女了”?

“不會了”?

“停戰(zhàn)了！”?

就像一石激起千層浪，人群開始騷動起來

每個問題都有如一把沉重的巨錘在他心頭被舉起，每個回答有如雷霆之力砸向他，最后三個字話 音剛落，束縛他的軀體已經(jīng)被砸的粉碎，他感到有一種輕飄飄的東西從他粉身碎骨的軀體里鉆了 出來，他喜悅和激動的靈魂擺脫了這副皮囊的控制。

廣播放出了音樂，他無法描述到底有多么的悅耳，大喊:“同志們，同胞們，我們勝利了！我們將活在一個自由的美麗新世界里！”他驚訝于他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

沒有了戰(zhàn)爭計劃電力管控籌備政策，社區(qū)中心的燈從近到遠都閃爍了起來，人們欣喜若狂的跑到 戶外，每棵樹都掛滿了鸚鵡結(jié)彩燈，每根路燈都被掛上了牡丹風(fēng)鈴，天上漂浮著紅色的吞尾蛇氣 球，每個宣傳牌纏繞著燈彩藤蔓，甚至連寵物身上都掛著熒光棒。到處都是烈火，沒有了齋戒法 令，有人拿出偷藏的肉串燒烤分發(fā)給大家，有人把政府的汽車都澆上汽油，帶著繪制著【死】字 的藍旗一起燒，人們把燃燒瓶一個一個的投擲向重生部大樓，燈光絢麗燦爛，火光燭天，大股的 煙柱盤旋上升，好像是人類要向神靈表達感恩的篝火晚會。

他不禁感嘆:這是最美的黑夜，與之比起來，白晝都顯得有些黯淡了。

上一次這么亮的時候，還是在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末端，不朽空軍張開幾千對翅膀，像 是蝗蟲一樣遮天蔽月，燃燒彈像暴風(fēng)雨一樣落下，在木質(zhì)房屋為主的城市里如同猛獸一樣肆意張 牙舞爪，發(fā)出詭異的怪叫，惡魔并不急著吞食這些生命，它用惡毒的火舌舔舐著一切生靈，那 時，人們此時已經(jīng)和牲畜沒有任何區(qū)別，哇哇大叫，四處亂撞。路邊的綠植和森林被燒成了焦 炭，就連不是活物的玻璃也被炸出裂紋，然后隨著建筑轟然倒塌，湖水則成了沸騰的地獄入口， 等待著想要降溫的生命縱身一躍。自那場大火之后，人們就一直活在屈辱和壓迫之中！

現(xiàn)在，同樣是一場大火，它卻意味著自由和解放，它同樣在露出了尖銳的爪牙，撕碎的卻是舊時 代黑色的幕布，它同樣在大聲吼叫，這一次確實宣告枷鎖的斷裂，它同樣在散熱，燒掉的卻是一 切不平等和罪惡，為他的血液帶來了溫暖，它同樣在發(fā)光，這一次卻是在照亮他的前途和方向。

他看見一個陌生又美麗的女孩正在對著他微笑，他春心蕩漾，他想擁抱她，可惜他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 有雙手，甚至沒有皮膚，他沒有心臟，大腦，??！他已經(jīng)是自由自在的水蒸氣了……這時，溫度 驟然降低，直達冰點的空氣有如一只不可抗拒之手，把他從夢幻和幸福拉入了不幸和苦難，他迅 速凝華……?

生物鐘無情地把他拉回冷冰冰的現(xiàn)實，他歡樂而愉悅的靈魂又被鎖死在他的肉體這副棺材里，再 封上一層符咒，釘上幾根釘子，徹底的無法動彈了。

他仔細的整理一下思路，噢，他昨晚去了醫(yī)院做檢查。醫(yī)生說，他因為常年的壓力和焦慮，機體 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不可逆的損傷，這導(dǎo)致病菌不到一個月就輕而易舉地滲透到他整個肺部，如果沒有奇 跡發(fā)生，他大概會在第七夜陷入昏迷，一覺不醒，他感到世界瞬間天昏地暗，再想想他放下的的 豪言壯語和自己碌碌無為的一生，他感到后悔萬分，回到家，安眠藥見底了，整個晚上，他反復(fù) 思考著，在昨天勸告朋友正視生命價值失敗后，他無比沉湎于自我，但這時，他的母親又闖進了 腦海，他感到內(nèi)疚和自責(zé)，如果沒有母親的無私，他恐怕都活不到現(xiàn)在，但是同時他又痛恨母親 的忽視把他變成了一個奇怪又孤僻的人，就是生命即將結(jié)束他也打算和母親保持距離……有無數(shù) 種不同的思緒在他的大腦里相互沖突，他不知道他要怎么做更加明智和成熟，他想要扶持一方而 壓倒其他的想法，只可惜他一直做不到，翻來覆去，搓手頓足，如坐針氈，直到大腦實在倦怠 了，死亡的夢魘才撲上了心頭，終結(jié)了它們的辯論，在恐懼的催促下，他在痛苦中入睡了。

到了他確診絕癥的第三天早晨，醒來時，夢里的情緒尚存一息，他沉浸在那種莫名的喜悅里，他 仍然似乎又有一種莫名的勇氣使他對一切都樂觀了起來，但是過了不久，理性很快就占了他的大 腦的主導(dǎo)地位，這種樂觀的情緒隨著他他昨晚舌戰(zhàn)群儒后的自信，很快就幻滅了。

他很疑惑，為 什么？自己會做為同類感到所謂解放而高興的夢。昨晚睡前壓力依然如同千斤重的石頭在他的心 頭，他對死亡的恐懼就像一個物體在掉落時的速度，在心頭的石頭的重力所帶來的加速度的催促 下，很快又在他的腦海里增加，昨天他好像還能編造出一套話哄騙自己，讓自己與灌了鉛一般的 身體對抗，卻忽視了一個問題——他快沒有時間了，他根本沒辦法實現(xiàn)他的雄心壯志，他自言自 語:“我的人生失敗了，卻還在指導(dǎo)別人，真是諷刺?！钡匀徊幌氤姓J昨天說的話有什么問 題，也不打算原諒?fù)橛薮赖男袨椤?/p>

他想思考還有什么辦法能找到解決的方案，可是沉重的壓力 壓的他喘不動氣，現(xiàn)在的他動彈不得，生怕每一動作都會加速時間的流淌，過去時間和現(xiàn)在一樣 一直都在流走，就像腐蝕石頭的水流一樣，但他那會是那么的年輕，以至于他卻無所察覺，而現(xiàn) 在死神卻在逐步逼近，他出生時一個人孤獨的來，而現(xiàn)在他卻要孤獨的離開了，想到這里，他全 身顫抖，嚇得雙手攤在床前，仿佛在軟弱的哀求上帝。

他幾乎要暈倒了過去，陷入了一種意識和無意識之間的狀態(tài)，過了兩小時，他開始冷靜下來，自 嘲道:“哈，剛剛我又經(jīng)歷了一次死亡:意識的喪失，真的有意思！

這段時間里，他的大腦里閃過 幾幀寫作念頭——不過很快都被他否定了 :“要寫日記，開什么玩笑？

讓一個有充裕時間的讀者 來看你臨死之前寫的東西，他們最多也就只會同情你，他能共情到你的所思所想？——他怎么可 能會體會到那種時間所剩無幾，死神步步逼近的絕望呢？他最多只能看到你表面詞藻堆砌出來的 恐懼，他們最多也就只會同情你！而永遠不會理解你想表達的精神內(nèi)核，理解不了一個頑強不屈 的生命的偉大！他們最多就只會把你寫的幾篇日記看完就忘了，遺忘在這個虛無縹緲的時代里！ 你的文章就像走過沙漠的旅人的腳印，命運就是只能被風(fēng)沙掩蓋一樣！”?

想著想著，他在潛意識的支配下選擇了玩手機，沒錯，一個極端焦慮之人居然會選擇玩手機，垃 圾信息的洪流將他掩蓋，他的焦慮和恐懼暫時壓抑住了，不過心頭仍然還是有不安，尤其是顱內(nèi) 里那顆象征著死亡恐懼的沙礫，已經(jīng)開始滲入他的大腦，它就好像真實存在的物質(zhì)一樣，他的理 性毫無還手之力，當(dāng)沙礫進入大腦后，它吸取他的腦漿，迅速發(fā)酵脹大，在昨晚時，它還只是騷 擾著他入睡，而現(xiàn)在它卻迅速塞滿了他的大腦，塞滿了整個生活！他的大腦無法不思考死亡！這 種大腦的強烈痛苦使得他更求用瞬時性的快感來逃避當(dāng)下，但是每當(dāng)看完一段信息這種痛苦便會 加重一分，他從未如此如饑似渴過，他害怕浪費時間！

他的肺生病了，而他的大腦似乎也生病 了，他的時間似乎也生病了，這一次痛苦想潮水一樣延綿不絕，而他就像一點一點被侵蝕的沙 丘，直到他的思緒被沖散……在經(jīng)歷了“解體”狀態(tài)一個小時后，他打開校園網(wǎng)，大家都在討論昨天有一個人在質(zhì)疑dang的權(quán)威，他很明白這是股東給他下的警告，令他震驚的是沒有一個人懷疑到他頭上，但輿論的潮水已 經(jīng)被掀了起來，昨天那兩個蠢蛋還站在統(tǒng)一戰(zhàn)線，如膠似漆，居高臨下地惡語傷人，現(xiàn)在三班的蠢蛋公開宣布七班的蠢蛋是叛國賊，并且羅列出一大堆證據(jù)，包括在集體宿舍時錄到的一句睡覺 時說的:“大洋國，每一個思想都是為了你……（注:他在唱大洋國國歌）”，一張和過去大洋國大 使來訪時和大洋國人有過握手接觸的照片，甚至還有一段4年前支持和平主義的聊天記錄！

三班的那位發(fā)布了他的決裂宣言: 【編號A-1667532336742，我很詫異你竟然是這樣的一個人 ，我在此義正辭嚴(yán)的告訴你，不 管你怎么想，我就是仇視整個大洋國，你自己生活在新時代就可以坐而論道忘了當(dāng)年的血海深仇了嗎？

當(dāng)年大洋國侵略我們的，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聽了那些反戰(zhàn)派一面之詞，但是我要告訴你， 所謂的反戰(zhàn)派不到一成，你忘記了他們殘酷和隱忍的本性！這么多年它可曾后悔過？它們只后悔 當(dāng)時輸了，盎格魯-撒克遜人亡我之心從來就沒有斷絕過，只要他們一有機會就一定會卷土重 來，就像現(xiàn)在一樣，而你們這種自以為的人間清醒無疑是對先輩的背叛，說白了就是一種故意想 要在思想上鶴立雞群找優(yōu)越感的惺惺作態(tài)……我以前還把你放在了好兄弟的列表里！你無法想象 此刻我是多么的痛苦呀！但是出于公理和正義，我不得不與你決裂，否則我自己都不會原諒我自己！我的同胞和種族也不會原諒我！

?底下都是一些不堪入目的污言穢語 他想了想:周圍還是一個樣，冷清又無聊的現(xiàn)實空間，和骯臟又嘈雜的網(wǎng)絡(luò)世界，現(xiàn)實空間里人 與人之間百般折磨，自相殘殺，使對方痛不欲生。

網(wǎng)絡(luò)空間的人們?yōu)榱税l(fā)泄現(xiàn)實里別人所帶來的 痛苦而相互謾罵，相互侮辱，相互攻擊，打著道德和正義的幌子樂此不疲，講話毫無邏輯，只為 發(fā)泄自己的情緒。這兩個世界相通的是:愚昧無知者一樣多，真理一樣被踐踏，在他們骨子里 頭，就是丑陋、野蠻的動物。

只不過現(xiàn)實里他們只是被文化馴服了，而只要到了網(wǎng)絡(luò)這種場所， 他們就會肆無忌憚的張牙舞爪，就會傷害他人，甚至?xí)缒切┓恋K自己發(fā)威作惡的人。 “孩子?！笔且粋€輕柔的聲音把他從思考中拉出來 他回頭一看，是他的母親 “母親？”這是他第一次開口不叫老人家，但他并不想叫媽媽。 母親先前受過教育，并不像那些文盲一樣舉止粗俗，這兩天她的情緒逐漸恢復(fù)了過來: “你這幾天在家里徘徊不定，自言自語，那樣子，就好像精神病院的瘋子一樣，對不起，兒啊， 我無意說出這樣傷人的話，但是你實在令我擔(dān)憂不已！

當(dāng)初就是我沒來得及勸導(dǎo)處于這種狀態(tài)的 你，反而在意識不到你情緒變化的情況下和你大吵大鬧，讓你的病情在不知不覺中嚴(yán)重的無以挽 回，我感到無比的自責(zé)，我不乞求你的原諒，但是我認為，你必須多和一些人建立關(guān)系了，孩 子，即使你和我之間存在距離，以你的狀態(tài)，你也許余生都無法打破這層壁壘了，但是我實在不 忍看到你在孤獨和寂寞中死去，但是如果我再這樣下去，我也將更加內(nèi)疚和傷心。”?

“母親”他沉思了一會，謝謝兩個字不知為何如此難以啟齒，剛到舌尖又被他咽下了，他盡量保 持理智的頭腦:“不必為這種事難過，該來的都會來的，幻想另一種可能的方式只會為你帶來更大 的痛苦，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就像我的一生注定孤獨一樣，我也是因為和別人社交時會浪費大量 的時間，瑣碎的雜言碎語會妨礙大腦的運轉(zhuǎn)，過于注重外界的刺激會提早減少思考的原料，他人 庸俗的思想會阻礙我探求真理，他人的關(guān)系看似對我有益，實則只是在削減我的壽命，我所剩就 只有這幾天了，我必須活的更有價值?！边@是一個孤僻的人才有的安慰方式。 “為什么要這么說呢？你以前不是非常喜歡社交，非常喜歡笑嗎？”?

他原本也是寄希望于友誼的，但是股東的粗暴無情的態(tài)度撕碎的他的幻想。一想到這，一股怒氣 油然而生。 他反問，“你想要過得怎么樣呢？母親！” “如果可以，我希望遠離工廠嘈雜的環(huán)境，然后找個比較安靜的地方工作，做個圖書管理員什么 的?！?

“我覺得我社交的場所，好比農(nóng)場，我揮動的鋤頭，種下欲望的種子，澆灌的水分，但我不是為 了這些結(jié)出那些友誼的果實，而是把它們換成金錢，然后雇傭可憐的農(nóng)民，還是那片地，他們在名為名聲的農(nóng)場里代替我承擔(dān)人際關(guān)系鎖鏈的折磨，好讓我有錢，從日復(fù)一日的辛勞中解脫，能 過自己想要的日子。” 母親仔細地端詳著他，這時的母親，慈祥，端莊，甚至有點可愛，只是他沒有察覺到這一絲微妙 的變化，他仍覺得母親不說話是準(zhǔn)備和他大吵一架了。

母親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傻孩子，你忘記了，如果你要保持這樣的關(guān)系，你也得處理你和雇農(nóng)， 上頭的人，生意伙伴的關(guān)系呀，人際關(guān)系不還是你人生中的必修課嗎？” 他很想反駁，不過他想了想他約炮前的各種的聊天技巧，也許這的確是一場必修課。

他說:“我認為你明白我的意思，但你還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母親又說:“我確實想要無憂無慮的生活，但是我并不想到了樓下時，城市空空蕩蕩，沒有人聲鼎 沸，沒有車水馬龍，沒有雞鳴狗吠，就連鳥鳴啾啾的聲音都沒有，我說想到圖書館工作，也并不 意味著我喜歡孤獨，我只是喜歡和別人一起看書的那種氣氛，在那里我也不用重復(fù)著機械式的勞 動，我想，人會在一起，必然是有其意義的。我兒，你還記得星星吧！它們都是璀璨奪目的，但 它們之間卻隔著數(shù)百萬光年之遠，以至于它們彼此之間看來都顯得昏暗了！

同樣，你如果不去打 起勇氣接近一個人，你又怎么知道他的光芒有多么耀眼，又怎么知道能不能為你掃清迷茫呢？” 他苦笑:“你還真是擅長灌雞湯，據(jù)我所知，我所有的關(guān)系都為我?guī)砹送纯??！?/p>

“你根本就不理解我……我有多痛苦，悲傷，彷徨，迷茫，我多么需要穩(wěn)定平靜的狀態(tài)…就是一 潭平靜又深邃的水…他們只會擾亂我胸中的那潭水…他們只會給我?guī)韨Α?“既然想要穩(wěn)定，那你放輕松，深呼吸，閉上眼睛，你想想看，真的每一段關(guān)系都為你帶來的痛 苦了嗎？”

他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那些回憶就像空氣一樣被吸入，冰冷的空氣刺激著他柔弱的肺細胞， 回憶在他身體里停留，然后又被呼出。現(xiàn)在所身處的是一片靜悄悄的樹林，清風(fēng)朗月，荒無人 煙，在他面前是一條時間的長河，記憶就像流水一般流過，只要不踏進去，這些記憶長河里的碎 石現(xiàn)在也不像當(dāng)初那么硌腳了，那些臉龐一個個都稀稀散散，仿佛隨著就要隨河水飄散，為了讓 自己遺忘過去，大腦已經(jīng)把他們篡改的面目全非，這些面目可憎的臉龐沒有激起他的仇恨，盡管 他當(dāng)初是打算如此瘋狂的報復(fù)他們。

這其中有一張臉龐越來越清晰，但還是很模糊，他一時想不 起來，似乎有點似曾相識……過了好一會，他又說: “的確，是這樣的，因為他們的無知和自大，每一段稍微深入的友誼都無疾而終，明面上的那些 我也沒打心里當(dāng)作朋友過，只是生意伙伴而已，每次交友到最后無一例外都讓我被別人身上的不 幸波及到了，讓我受到了傷害，尤其是……”他沒有繼續(xù)說下去，這時，記憶中那張臉龐被構(gòu)建 起來了，是他夢里的那個女孩……她說話是那樣是那樣的輕柔，就像溫暖的陽光在親吻他的臉 頰，她的雙目還是和令人陶醉的紅酒一樣，沒有被記憶的流水沖淡，讓他眼花耳熱……他大吃一 驚，在腦海里環(huán)顧四周，他正在一步一步踏往那條記憶的河流的中央，河水已經(jīng)浸到了腰間，而 強烈的痛苦，鮮明的憤怒正像冰冷刺骨的河水一樣從他赤裸的腳掌竭力抽取熱量，他急忙起身， 防止被吞進河流，激蕩的河水暴躁的拍擊著石脊，幾次要將他掀倒，記憶中的碎片被夾雜在其 中，如同冷箭射向他，寒氣逼人的水鬼貪婪地吞噬他靈魂的力量，他現(xiàn)在能做的是讓自己有如一 塊塊強而有力的肌肉的意志力支撐著他緊緊的抱住一塊漂浮的木板…?

“你怎么了？”?

他已經(jīng)冷汗淋漓: “母親，我可能焦慮癥犯了，我需要一個人安靜一會” “好的，注意調(diào)節(jié)你的呼吸?！?他大大的喘了幾口氣:“我一定要找到她…是她，這個賤貨，欺騙了我，害了我…真惡心……我要 啃下她的眼球” 按他從小到大對抗這種情緒的經(jīng)驗，他十分明白，他的自我再堅不可摧也是一個空殼，而外部輸 入的情感就像是水，永遠都有侵蝕的力量，他需要將身體里的情緒都發(fā)泄出來，就按他一貫的方 式。 與此同時，在城市的另一端，有三個男人，一個帶著眼鏡，神情自若，一個形銷骨立，一個雙眼 帶著迷茫，昏暗的燈光下，他們排著隊走進了一間小小的房間。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身穿簡樸的女子，她并不說的上漂亮，但也并不丑陋，膚色甚至有點亞族特有 的暗黃，按我們的說法，就是有點黑。

她的臉很圓，像極了一個熟透的蘋果。 “嘿！你們好??！”

她微笑時露出了兩個淺淺的酒窩，這種打招呼方式在亞族里是極其罕見的， 在地球上，即使是在最為自由開放的歐亞國，人們也更愿意保持沉默，這種表達方式只能在網(wǎng)絡(luò) 上看到，在現(xiàn)實人際交往里大家可能會當(dāng)你在陰陽怪氣或者帶著嘲諷。

但是她的笑容是多么的無 暇和純凈，有如梔子花綻放時的清香沁人心脾，任何一個內(nèi)心未被邪惡骯臟污染的心靈都不會對 她的善意有絲毫的懷疑。

大家按照她說的話一人挑選了一把椅子，四人面對面的坐在一起。 “那么，在我們開始今天的互助協(xié)會之前，我要先說一下，你們要明白，從今往后，我們都是一 個家庭的，我們要把這間小房間里的大家都當(dāng)成自己緊密聯(lián)系的同伴?，F(xiàn)在開始說出你們的編號 以核對吧！” “F-1537373349793” “D-1247322349678” “A-1667532336742” D嚇了一跳，還沒等會議開始就顫顫巍巍地問道:“你……你是昨天那個被網(wǎng)絡(luò)攻擊的同學(xué)嗎？”?

A委屈地說:“那些言論不是我發(fā)的?！?/p>

眼鏡打斷了對話:“容我打斷一下，我一開始只是想要和你討論我的問題的，為什么你要我參加這 種協(xié)會，如果把D當(dāng)成我的當(dāng)成的家人，我會很樂意，他是一個值得信賴的朋友，但是這個人？ 我想問聚在一起互幫互助，這是一種心理治療嗎？我可不相信心理學(xué)?！?

A本來就因為被輿論風(fēng)波弄的很疲憊，聽眼鏡這么一說，看起來更加憔悴了。 她心想:“這個男子講話真是毫不留情，頭發(fā)和雜草一樣亂糟糟的，也難怪他會這樣不討女人喜 歡?！?/p>

她盡量克制眼鏡喧賓奪主的行為給她帶來的懊惱，現(xiàn)在她要做的是保護成員不受到他的排 擠，她決定借眼鏡之口為A坦白這次會議的意義。 “呀呀呀！”她假裝生氣，把她的腰桿挺直:“我昨天已經(jīng)在社交平臺和你說好了，要解決你的問 題，你也必須幫助別人，我自己也有很多問題需要你們的幫助，我也深陷兩難的困境，而且這很 有可能關(guān)系到我們的未來，還有，這絕非心理學(xué)的手段，我們國家的心理咨詢師大都認為人無法 依靠自身的能力還有他人的幫助解決心理問題的，只能依靠藥物和心理咨詢師的輔助作用，光是 反對這一點，我已經(jīng)被開除學(xué)會了?！?

眼鏡摸了摸鼻子:“四年不見，你還是那么喜歡裝神弄鬼，你的話里隱藏著秘密，為什么你自己有 問題，反而會要幫助我們，我只是想要像往常一樣和你交流我關(guān)于生活上的問題而已，為什么會 關(guān)系到我們的未來，為什么我們要組成協(xié)會，這是為了大學(xué)畢業(yè)論文嗎？”

“你一下子打出來這么多問題，真叫我暈頭轉(zhuǎn)向”她淘氣的頭顱歪了一下“我的問題可不是一下子 說的完的。你如果想知道的話，為什么不妨把這次會議進行完，讓我們深入探討吧，反正一個人 在教室學(xué)習(xí)多無聊是吧！偶爾也需要放松一下?！?/p>

“其實我覺得你有點過火了，他可能是平白無故受到了污蔑……”話還沒說完，那個聲音就隨著 他的頭顱沉了下去。 眼鏡驚訝于D會站到A的一邊，不過礙于他和D親密的關(guān)系，他沒有當(dāng)面反駁他。 以前D一直都是狂熱的種族主義者，她知道他們之間必然暗藏玄機，不過她還是為有人對新成員 進行辯護而高興。

“你這么一說，我的好奇心也被勾起來了，好吧，我答應(yīng)，那你開始吧?！?“不不不，你要先說出你為什么需要我們的幫助?！彼室鈴娬{(diào)我們。 “好的，但是，我要說一下，對不起，時間太久了，我把你的編號忘記了，請問你的編號首字母 是……” “你可以叫我小鄧?！?“你在開玩笑吧？你是在用消失了兩百年之久的名字？”

“據(jù)我認識的一位教授的論文《簡述近代亞洲語言》，名字實際上并不是像教科書說的那樣已經(jīng) 銷聲匿跡200年之久，而是在亞洲新秩序建立后的五十年才逐步消失，我承認，依靠現(xiàn)代智能機器的發(fā)展，在工業(yè)生產(chǎn)和教育中編號確實比名字更有效率，課程或者工廠上工頭或者教授只需要 掃描工人或者學(xué)生的標(biāo)簽號就能提問問題或者發(fā)布命令，大家也因此避免很多不必要的交流而更 能集中注意力，因為形成了共性之后管理起來也會更簡單，但是而且在歐亞國和大洋國仍然有人 使用，我們這里正是需要更多交流的，把注意力從自己轉(zhuǎn)移到你別人身上，消除固執(zhí)己見的自 我，把我們?nèi)跒橐惑w，所以我們也可以有自己的名字，名字讓人更加有親切感，在這樣的交流中 也會便捷很多，我們這里也不是什么工廠，不用把大家變成一串單調(diào)乏味的代碼，一臺機器上的 幾顆螺絲釘，而且，我的首字母也叫D，這很容易和那位成員混淆?！?

“可以理解，但我可不會這么叫你，還有，你還是叫我的編號吧！我認為這是國家授予的神圣代 號，對了，回家后把那篇論文發(fā)給我”。

大家沉默了一會，眼鏡看著有點尷尬，她說:“你向大家復(fù)述你昨晚想說的話就行啦！” 眼鏡說:“你們也許會很難以置信，事情發(fā)生在我兩個很親密的朋友之間，一個從來不和我談歷史 方面的事情，叫作O，一個只和我談歷史方面的事情，叫作P 我經(jīng)常和他們談笑甚歡，后者總能 給我?guī)砗芏嘤幸馑嫉恼擖c，和他說話是一種相互進步的享受，前者雖然不怎么會說話，言辭甚 至有點容易粗魯，但一直很關(guān)心我的感受，一直很照顧我們兩個，他們一直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但是就在昨天一次我和D還有他們的會議之后，P突然一反常態(tài)，不再溫雅隨和，提出了很多激 進的觀點。于是他們兩個就吵了起來，我試圖用理性去調(diào)解，但是沒有作用，當(dāng)天晚上，O告訴 我，自己并不是喜歡發(fā)怒的人，但他沒想到那位激進的朋友是這樣一個尖酸刻薄的人，絲毫不看 在他平常小心翼翼的照顧上體諒他，有一種被背叛感。他感到被刺傷了，因此大發(fā)雷霆。

現(xiàn)在他 不知道該對那位朋友采取什么樣的態(tài)度陷入了焦慮。我也不想看到他們的決裂，我知道他們其中 的哪一位的離去都是我生命中的死亡?！?“你有當(dāng)面和他說你的看法嗎？”?

“我就是不知道怎么說才過來找你?！?“這還得靠他自己解決。” “那你意思是要對他放任不理嗎？那還算什么互助？” “不不不，我把他邀請了過來，我們需要當(dāng)面商討” “怎么可能？當(dāng)面？你根本不了解我，以我現(xiàn)在根本就說不出半句話，不可能！我還沒有準(zhǔn)備 好?！?她溫和地說:“你放輕松，我一直相信，感情是自發(fā)的，不要刻意做什么準(zhǔn)備，我會在一旁協(xié)助你 的，當(dāng)年你們相互成為朋友時，相必也是對彼此一無所知，但正是這種一無所知讓你們成為了朋 友不是嗎？”

“我覺得”一直不說話的A開口了“我知道你對我有些偏見，但我還是要問問你們說的那個激進的 朋友，你說的要小心翼翼的照顧他是怎么回事啊?！?“那只不過是那位和他吵架的那位性情比較溫良，而P 一開始比較避世，那會我們四個都是靠在學(xué)校做一些買賣才在一起的，從中學(xué)到大學(xué)前一兩年， 我們的生意的人際關(guān)系都是靠O在打理，P并不怕人，但總是習(xí)慣一個人獨來獨往，對噪音極為 敏感，他也從來不透露自己的任何私事，只是后來在O的帶領(lǐng)下他才開始參加交易活動，為自己 賺點生活費。這時他才開始步入社交?！?/p>

“那他現(xiàn)在的人際關(guān)系怎么樣呢？”?

“他性格活潑，玩世不恭，八面玲瓏，有深邃的洞察力，能夠看到每一個人的特點，他很善于夸 贊，談吐不凡，有理有據(jù)，出口成章，如果對方是仿徨的新生，他能在社交技巧上提出指導(dǎo)性的 意見，也能讓以其真摯可靠的愛國信仰加以激勵，如果對方是虛榮的教授，他能滿足對方可憐的 表達欲，他會誠摯的提出自己的問題，做出不恥下問的樣子，沾沾自喜，如果是好斗的男人，他 則會以用人情世故來籠絡(luò)人心，如果是認為自己遭遇了傷害的女人，他則會溫柔的安慰她，并為 對方提供一下一個心靈上的依靠，因此他左右逢源。所以……他變得如此可怕時我們也很驚 訝?！?/p>

她說:“聽上去比我那會認識他的時候成熟多了，我相信他一直是一個很善良的人。

不過我們不能 被他的話題帶偏了，要解決他們的問題 ，我們還得昨天的事情開始入手。”深入帝國的心臟，就像進入一片無邊無際的鋼筋混凝土森林，城市化有如一支勢不可擋的大軍， 它們搭建起堅不可摧的堡壘，步步為營，攻占山崗，侵入平原，跨越河流，直聳入云，這里，我 們都叫做依靠這支攻無不克戰(zhàn)無不勝的大軍，消費主義馬不停蹄，它強迫人與人的親密關(guān)系斬 斷，撕裂成無數(shù)的個體，實行蜂巢化的管理，這種沒有暴力的治安把占領(lǐng)區(qū)的大部分反抗意識都 連地拔起。?

人們自認為占據(jù)了這些以往不屬于他們的壁壘，活在堡壘創(chuàng)造出來的世界，活在堡壘創(chuàng)造出來的 愉悅，創(chuàng)造出來的安心。他們嚴(yán)防死守，戒備森嚴(yán)，于是，堡壘也越來越堅不可摧，人們的生活 中再也沒有出現(xiàn)那個否定性的他者，人們在堡壘里故步自封，一個個堡壘，一個個層級，一個個 鄙視鏈。堡壘里，他們生產(chǎn)著，組成了消費的欲望和消費的激情，組成了他們的身份和標(biāo)簽，組 成了他們的痛苦和快感，組成了他們的空虛和冷漠。

“人為什么要活著呢？”

他路過那個夢境里的廣場，思考著這個問題，這里就像鳥巢體育場，被跨國公司的工廠里 三層外三層地層層環(huán)繞，這些工廠瘋狂，扭曲，野蠻，骯臟地生長，排放出混亂無序，污濁不堪 的煙塵，它們肆無忌憚的擴散，仿佛要占領(lǐng)整個城市，即使是工廠尖利刺耳的切割聲也無法將塵 布撕碎，也許現(xiàn)代人正是因為吸入了這種煙塵才會導(dǎo)致早衰，在遠方，無數(shù)千篇一律，棱角分 明，灰軀灰骨的鋼筋混凝土羅剎整齊一致地站在一起，曾經(jīng)的帝國并沒有這么多的住房，幾十平 方米住著幾家子人，共甘共苦，偶爾也會爭吵，但是鄰里之間其樂融融，而如今，房屋建筑或高 聳入云，或美輪美奐，或高大豪華。

但是帝國還是那么的擁擠，為了給大廈讓出位置，幾十平方 米的老屋在漸漸消失了，但住人集裝箱卻越來越多，空蕩蕩的大廈從來不發(fā)出歡聲笑語，大廈的 浮名虛利掩飾不了它枯燥乏味的空虛，沒有喧囂的大廈即使再富麗堂皇，也只不過一個身健如牛 的男人被抽離了靈魂。

那么，這些有趣的靈魂到底去了哪里？

?在這片飽含著血汗的工廠周圍，在這個怪誕不經(jīng)的工廠王國里，在遍地油污，忙碌與疲憊，鞭策 與規(guī)訓(xùn)的工廠王國里，在無數(shù)大廈無數(shù)空洞的眼睛的監(jiān)視之下，污手垢逅，摩肩擦背，汗如雨 下，號令如山。他并不知道他們在那里生活的怎么樣，他只知道他們進去時年少力壯，青春年 華，他們出來時，有的已經(jīng)被斬斷了手指，有的因為猝死躺在了擔(dān)架上，有的已經(jīng)香消玉減，可 能用過了幾百個避孕套，有的已經(jīng)瘦骨梭梭 “他們?yōu)槭裁匆钪兀繛槭裁茨敲葱量噙€要活著呢？即使是像動物一樣在生理學(xué)的存活也要活 著嗎，即使淪為了求生意志的奴隸也要活著嗎？”?

他一邊走一邊思索 有幾個記者路過這里，他們架著攝像頭，對著這群大工廠下班的工人錄像，他們贊嘆:?

“贊美吧，贊美工業(yè)化城市的動力與激情?！?

“贊美吧，贊美那些工廠、巨輪、金屬、油煙的景觀?！?/p>

?“贊美吧，贊美規(guī)矩工整的機器在有規(guī)律地生產(chǎn)這世間豐富多彩的一切，它讓我們看到了活躍和 有生機的理性戰(zhàn)勝了一切酸澀的溫情和浪漫?！?

“贊美吧，贊美速度，看看那機車流動的線條多么的蓬勃生機，看那雄偉的橋梁在雨中是多么的 迷人。”?

“歌頌吧，歌頌偉大的工人階級，這是我們的人民，充滿狂暴和活力的人民??！

堅韌不乏，頑強 不屈” “歌頌吧，偉大的苦難，他讓你們也悟得了人生悲劇的精髓，讓你們學(xué)會了如何對祖國的熱愛和 信仰?！?/p>

“適應(yīng)吧，生存下去吧，偉大的工人們，不要放棄生活的希望！

我們不只贊嘆山峰的高聳，平原 和丘陵也一樣不朽，哪怕身處逆境，也不用喪失面向太陽的勇氣。

即使命運把你推到懸崖邊，也 不要忘記如何向美麗的山崖高歌?！?

“狂歡吧！縱使生命滿是艱難，我們也要苦中作樂！忘記白天疲憊的一切吧，不要成為金錢的傀 儡，不要緊握著幾亞元而忘記了我們還有一個速度與激情的世界。

——藍眼

本專欄一切來自于我憂郁的朋友，同志，藍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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