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pha.波

1.伊卡洛斯

他會來找我。他說有一個孩子會飛向太陽。

我認(rèn)識這人。雷蒙德，第二共和國物理學(xué)院院士兼我的同學(xué)，日前不久剛剛帶著未婚妻去愛琴海度假。然后，他給我打電話。他說有一個孩子將要飛向太陽?！澳阍谡f伊卡洛斯?"

“我在說伊卡洛斯。諾亞，拜托，你肯定知道?！?/p>

“但你的時態(tài)大概有必要改正。三天以前，火箭就已經(jīng)發(fā)射了。"

“我這是在共和國紀(jì)元227年11月21日告訴你這件事。這天你將和克羅斯一起出去吃飯慶祝她的生日。你們吃的是市區(qū)里離公寓不遠(yuǎn)的那家店，也就是艾倫向西爾維婭求婚的那家。然后你吻了她。"

“你呢，你在干什么?"我看向日歷，十一月十八日。房間里的燈滅著，我打了個寒噤。

“我在給你打電話。諾亞，我現(xiàn)在需要你幫助我。"

“我怎么能找到三天以后的你?"

“我們生在曙光的世界。"

“然而黃昏時永遠(yuǎn)不會有朋友?！缎艞l》你看得很熟，然而這什么也證明不了。說話，雷蒙德，我想你大概也不想賣什么關(guān)子?！?/p>

“很好。通過波。一種特殊的波。"

“告訴我頻率。"

“和頻率無關(guān)，和內(nèi)容也無關(guān)，是關(guān)于這個波的格式。你能幫助到我的唯一部分就是這個波，它將要在時間傳播的方向上反向振動?！?/p>

“為什么?"我問。

“我們的理論，你很熟悉?！?/p>

“爛熟于心。"

“那想必你也知道為什么。我動用我們的這個理論，是要救我想救的人?！?/p>

“出于你的一己私利?”

“出于我，伊芙琳，和我尚未出世的孩子。三條人命總比一條重要?！?/p>

我站起來，去冰箱里找酒。銳澳雞尾酒，藍(lán)玫瑰味特調(diào)?！坝腥送{你?”

“沒有。但我確實(shí)受到影響。"

“這我還是明白的。好，告訴我時間，地點(diǎn)和內(nèi)容，我就在二十四小時內(nèi)發(fā)貨給你，未來人先生。”

? ? 2.代達(dá)羅斯

波發(fā)送出去。很簡單而且直白的信息，不過內(nèi)含的信息量，以我的估計(jì)相當(dāng)巨大。我弄不明白雷蒙德怎么做到的這一點(diǎn)。然后是一陣眩暈。

“歡迎回來?！币粋€低沉的男音說道。

我撐住自己的膝蓋，以免因?yàn)榈脱獕憾鍪裁匆馔?。“雷蒙德。今天什么時候?"“十一月十五日，兄弟。我要走了。"他將桌上的籌碼往前一推?！拔壹幼?。"

“你往何處去?"

他笑了，有些慘然，然后喝了口酒。藍(lán)玫瑰特調(diào)?！肮?，我往何處去?不知道，諾亞。如果我知道，想來我也不必大張旗鼓地告訴你。"

“你把我送去了未來。為什么?"

“很簡單，--你有讀過希臘神話嗎?"

“略有涉獵吧。怎么了?”

“略有涉獵就足夠見往事了。"

“而你說的往事是……?"

“我說的往事是伊卡洛斯。結(jié)束了，諾亞，都結(jié)束了。我往前走或者是向后走，什么也改變不了;伊卡洛斯還在那里，而且他將要留在那里--那里--"他的聲音有些顫抖，像是要哭。他長出了一口氣，想要繼續(xù)說些什么，但是沒說?！澳恰淋搅盏降自谀睦?"

“在愛琴海。她在愛琴海?！崩酌傻?lián)u搖晃晃地站起來?！笆辉率迦盏膼矍俸！！澳阍谠噲D改變什么?你的波形是為了什么?”

“我們的模型解釋過。你想象宇宙是一臺電腦，那個波形是調(diào)動過去堆棧的數(shù)據(jù)的請求。伊卡洛斯計(jì)劃失敗了，太空艙墜毀在愛琴海附近?！?/p>

“你在試圖……救她的命?！?/p>

“上次的我試圖用其他人把她換下來，但沒有成功。就像我說的，發(fā)生的永遠(yuǎn)都是發(fā)生了?！崩酌傻卵鲱^又干了一口酒。只不過借酒消愁愁更愁，這想必是沒什么太大作用。

“你看起來并不悲傷。”

“那是因?yàn)槲抑涝撛趺醋?。因果鏈已?jīng)形成的情況下，我所做的都是徒勞?！?/p>

“但如果你不這么做--她永遠(yuǎn)不會得救?！?/p>

“確實(shí)如此。我想，你大概需要點(diǎn)烈酒壯膽?”

“不錯。那個波，是我的生命形式傳輸訊號。六天前的今天，我靠著這玩意去了二十一日。我想我現(xiàn)在有些后悔，踏出這一步也許就是錯的。"

“雖然如此，發(fā)生的仍然都是發(fā)生了。雷蒙德，你告訴我，你怎么違反我們曾經(jīng)證明的那個不相容原則?"

“一個時空單位里不能容納兩個相同的個體。不假，諾亞。但你別忘了，十五日的我還在希臘目送著伊芙琳的火箭升空。二十一日的我如果不再--或者不能再回到二十一日，或者，直白點(diǎn)說，載著伊芙琳的火箭其實(shí)是載著我的火箭，這個問題便迎刃而解?！也粫蠡谖业倪x擇，諾亞，有空多來那個時間段看我，我將要在十一月十五日和十一月二十一日之間做簡諧運(yùn)動。”雷蒙德拿起酒杯，猛地喝了一大口，站起身?！澳敲矗贂?，兄弟。"

我叫住了他。“沒有任何兩全其美的辦法?”

“沒有，諾亞。你要知道，伊卡洛斯和代達(dá)羅斯，也只有一個抵達(dá)了對岸。替我告訴伊芙琳我愛她……或者你把她也帶來吧，如果因果鏈允許的話。再會。"

雷蒙德的身影漸漸消失，磨砂玻璃瓶里的藍(lán)色溶液還在晃動。15 日的我喝了很多酒。我看到那些淡藍(lán)色的酒漿模糊了，像是愛琴海無邊無際的波濤，間雜著白色的碎片和一些金屬?！霸贂?，雷蒙德。”

我合上眼，試圖平復(fù)自己的心緒。我知道我走不出這個循環(huán)了，三天以后，雷蒙德會來找我，他說有個孩子會飛向太陽。反反復(fù)復(fù)地如此，像愛琴海一望無際的波瀾。

Beta.駐波

/The Standing Wave. What pays for the life of our beloved ones？

1. Σταματ?ω εδ?/線性時間共和國227年11月19日，зима?11.19，雷蒙德1.19

“雷蒙德?！?/p>

我無言以對，站在狹窄的走廊盡頭，以一種復(fù)雜的心情打量著眼前的女子。悲哀談不上，說是傷心的話，程度未免太輕。我想到最好描述那一刻的詞是恍惚，半夢半醒之間，我大概能聽到她說了些什么。

“……你可知道，你做了些什么？”

……我知道。我很清楚。但我沒有說。仍然是恍惚的，眼前這棟不知名的建筑窗臺上跳動著迷離和模糊的光影，像愛琴海，像當(dāng)年飛過克里特迷宮的伊卡洛斯。……第十八次。

“駐波的擴(kuò)散是指數(shù)級別的。你傷害的將絕對不止你一個人?！?/p>

我明白，зима?。我全都明白，我都知道，我只是不想說。駐波的擴(kuò)散極為迅速，盡管只是由精神波引起的擴(kuò)散，也有可能干涉大范圍的物質(zhì)時空。你看，我一目了然。我想說話，也許我真的說了，也許我沒說，我不知道，我記不住。我處在在傷心和哀慟之間。我仍然失語且找不出任何一個詞來形容那種情感，如果有，我愿意稱其為麻木。

我愿意相信伊芙琳仍然以另一種形式存在于此，于哪里都好，另一個宇宙也行，她依然存在。第二共和國剝奪走了這樣一條年輕的生命，她自然而然且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貞?yīng)該存在于另一個宇宙，另一個地方，或者說是另一條世界線。

她存在于那里，跨過縹緲的狄拉克之海，也許正通過另一種形式觀看著那個世界的悲歡離合，只是，與我無關(guān)。

зима?抬起頭，看著我，褐色的瞳孔中流露出抑制不住的悲傷。據(jù)我所知，這是第一次。這過度的哀傷讓她的聲音都帶上了些許顫抖，像是天災(zāi)過后的廢墟里努力停止自己消融的雪花?！澳憧墒枪埠蛧臉s譽(yù)院士啊——你怎么能夠做到這步田地？你知不知道，你現(xiàn)在活著，僅僅是因?yàn)楹芯克皶r控制住了那種影響？”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抬頭看回去。也許是禮尚往來吧。

“雷蒙德，你馬上就要離開這里了，是不是？” Зима?問道。

“被放逐了。去北方州的邊境吧，我想是的。”我平靜地吐出這個判決，似乎這個被放逐者并不是我，在非公開的法庭上歇斯底里的也不是我。有一種靈魂出竅的感覺，但它往往被別人理解成超然世外。

“你的聲音。它聽起來很沙啞。”

“不要問我原因，索尼婭。我不知道。”

“也不要喊我的真名，雷蒙德。盡量讓剛才那次變成最后一次吧。”她捋順了一頭長發(fā)。“你沒有組織起暴力抗法或是孤身亡命天涯的打算？這很令人稀奇?！?/p>

我再次仔細(xì)打量了一下索尼婭——зима?小姐。棕色長發(fā)里夾雜著幾縷銀色，而她來自極北的冷酷面部線條總是讓我聯(lián)想到共和國宏偉穹頂?shù)耐瑯虞喞?/p>

“我學(xué)會了向命運(yùn)屈服。最近的事。這不好笑?！?/p>

“我讀過你的體檢報(bào)告?！?зима?仍然沒有轉(zhuǎn)移目光，她轉(zhuǎn)移的是話題，至少看起來如此。

“你們生物研究所也逃不掉這個責(zé)任。這整所科學(xué)院，整個第二共和國，甚至每一個納稅人，都逃不掉。索尼婭，都逃不掉?！?/p>

зима? 終于垂下了眼睛?！拔抑?，每個人都知道——這個政權(quán)的鷹徽之上背負(fù)著一條人命?！?/p>

“也許不止。”

“絕對不止。但是，雷蒙德，你要怎么做呢？”

“我不知道?！?/p>

“你還有多久時間能留給這里？”

“不到十分鐘?！?/p>

зима? 深深地嘆了口氣?！斑@里有你特別留戀的地方嗎？”

“曾經(jīng)有，現(xiàn)在沒了。你不僅僅只是來問這些有的沒的，索尼婭。直白一點(diǎn)?！?/p>

“我們是最后一次見面了?！彼髂釈I嘆了口氣，自言自語一般?！氨狈街葸B郵政系統(tǒng)都沒有。雷蒙德，有些事情我再不告訴你就沒有機(jī)會了。”

我沒有說話，把眼光分散開去。這是個美好的晴天，但зима接下來所說的話讓我感覺不到任何一絲暖意。

“伊卡洛斯的圖紙上本就沒有對接口，抑或是返回艙，她無論如何都回不來?！?/p>

“那……那場墜毀……”

“是個意外?！?зима的聲音壓得很低?！耙粓鲇欣谛姓C(jī)構(gòu)的意外，他們甚至省去了追責(zé)的必要?！?/p>

隨后是一陣良久的沉默。我忘記了是誰先開口說話。也許是我。

“可是……可是……為什么？”

“‘救世主已死。欲得他的罪所被贖的，首先自己贖了罪。等待贖罪的，總得自己贖罪為先?！?/p>

“我不理解?！?/p>

“我也不理解，雷蒙德?！?зима雙手抱胸，“后來我逐漸理解了。生物研究所犯下的罪行不計(jì)其數(shù)，也許比航空航天中心那些魔鬼更加嚴(yán)重?！?/p>

“為什么？”

“聽說過晨星計(jì)劃嗎？”

我表示否定，зима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小，最后變得像是耳語。

“我們在創(chuàng)造自己的沙皇，通過人工編輯來創(chuàng)造近乎完美的智力基因。財(cái)政院和議會都相信，人工編輯是唯一一種能夠成功的方法，自然選擇則不可能。如果他們不相信，政府會讓他們相信，用嚴(yán)謹(jǐn)?shù)臄?shù)學(xué)方法：他們會使得前者無法觀察到任何一個反例。放逐到外地去也好，關(guān)進(jìn)監(jiān)獄也能下得去手，更有甚者殺人滅口，以一種極為壯烈的方式。”

“那……”

“時間到了，雷蒙德，不是嗎？”她閉上眼，長舒了一口氣，仿佛解開了一個心結(jié)。

我再次陷入沉默，看了她一眼，提起行李箱，一瘸一拐地離開雙人宿舍的走廊。

“Далъние долгие проводы—дишнпе слезы。雷蒙德，替我為小伊送一束旋覆花?！?/p>

這是我聽到她說的最后一句話。

2.Τα κ?ματα κινο?νται ακ?μα/線性時間共和國227年11月19日，雷蒙德11.19，???11.18

城市不睡覺，但她會做夢。

科學(xué)院的巴洛克式尖塔本來是留給時鐘的，卻新裝上了霓虹燈，以每秒7次的固定頻率發(fā)散周期性變化的色光。有傳言說，兩百多年前，科學(xué)院本就是一座教堂。

科學(xué)與神學(xué)本身勢不兩立，是政治讓他們強(qiáng)行綁定在了一起。如今我沒有科學(xué)的手段解決這場危機(jī)，卻也絕不愿意向虛無縹緲的神明低頭，我無處可去。我去哪里呢，伊芙琳的墓嗎，她會有墓嗎？

刺眼的氙氣尾燈來自身后，在地面上拖出一條很長的影子。

“先生，你叫的車？”司機(jī)的臉隱沒在黑夜之中，我看不見我并沒有。但這沒什么區(qū)別。我于是占用了未曾謀面的納稅人的公共資源，就當(dāng)做是一次報(bào)復(fù)社會。

老舊的出租車在靜默中劃破城市的黑夜，我靠在窗邊，單手托腮，凝望著窗外無邊無際的黑暗。沒有燭光的夜里，星星又將是什么樣子？

“師傅，這霓虹燈是什么時候裝上的？”

司機(jī)撓了撓頭又聳了聳肩。“好像是昨天吧？……記不清楚。荷爾斯那老東西動作可迅速了，昨天伊卡洛斯出事的新聞一報(bào)道，馬上就是發(fā)布會。給那崽子又是痛哭流涕又是鞠躬的，結(jié)果呢？”

“我……沒看新聞?！北榧叭淼臒o力感襲來，我無力再做進(jìn)一步的抵抗。

“救援隊(duì)連個屁都沒帶回來，就帶了一個金屬殼子走他媽的流程。然后隔天就把這霓虹燈裝在科學(xué)院的樓頂，充上零族氣體，從Og開始一路衰變下去，再用第一類波還原到一秒之前。”

……有趣。

在我認(rèn)識的人里，只有一個人會管稀有氣體叫做零族氣體。也只有一個人會把那么長的北方州名字命名的元素說成元素符號。于是我探頭往前看去，被一只碩大的山貓擋住了視線。

“唉，H.K.荷爾斯確實(shí)不能算是個東西，要我說吧，他就該被以反人類罪被槍斃。”

“不能讓他好過就對?！彼緳C(jī)附和道。

“師傅，你這只貓……是羅馬尼亞的高寒地帶接來的？”

“代號方解石，全羅馬尼亞最最純正的血統(tǒng)——我已經(jīng)這么暗示你了，雷蒙德。”諾亞的聲音帶了一絲嘲諷意味在內(nèi)?！澳阒牢议_車有多難受嗎？我必須時時刻刻牢記幾項(xiàng)雷蒙德-諾亞準(zhǔn)則，否則就可能連帶著整個世界一同毀滅。時間也確實(shí)不能算是個什么好東西，這么看來?！?/p>

“你為什么會在這里？”

“顯然，有個沖動的混蛋干了件傻事?！?/p>

“是你把我救出來的？”他拿起手邊的罐裝雞尾酒，準(zhǔn)備打開，但突然意識到自己在開車，又把酒放了回去?！皠e這么疑惑，混進(jìn)寒霜的隊(duì)伍確實(shí)不算容易。而且，你還能再找出一個精通第一類波的人嗎？”

“那，小伊她……”

“雷蒙德，有些事情我也改變不了?！?/p>

沉默。還是北大西洋海底一般的沉默——這是因?yàn)?，諾亞說得對。解開一個因果鏈必然導(dǎo)致另一個因果鏈的閉合，而在這個例子中，是我的自由意志導(dǎo)致伊芙琳無法存在于此。如果強(qiáng)行使得伊芙琳回到這個世界，物質(zhì)駐波將爆發(fā)，霓虹燈外殼會消失，以純能形式擴(kuò)散開去，那時地球會比太陽亮。

我們生在曙光的世界，是嗎？

“那我們?nèi)ツ睦?？諾亞，我們?nèi)ツ睦?？?/p>

諾亞最終沒忍住，抓起酒瓶喝了一口。藍(lán)玫瑰特調(diào)，威士忌風(fēng)味。

“愛琴海。我們?nèi)矍俸?，雷蒙德，去找你的伊卡洛斯?！?/p>

3. Προμηθ?α?/線性時間共和國227年11月15日，伊卡洛斯發(fā)射前1分鐘---雷蒙德11.21，諾亞*11.18，凜冬將至。

“風(fēng)真大啊?！蔽夜巷L(fēng)衣倚在橄欖樹邊，看著眼前的通訊窗口。周圍一個人也沒有。不知為何，諾亞使我想起了伊芙琳在火箭發(fā)射之前，安然地靠在座椅上對著攝像頭微笑的樣子。

“是啊?！敝Z亞的畫面有些顫抖，他晃了一下手里的磨砂玻璃瓶（想來，又是一瓶新的酒了），將杯壁舉起與眼睛平齊。但這個動作太明顯了，他是在遮擋自己的眼淚。

“諾亞，你哭什么？”諾亞沒說話，將酒杯里的特調(diào)一飲而盡，隨后凄慘的笑了幾聲。他開口了，情緒激動?！拔沂莻€廢物，雷蒙德。一個他媽的廢物！”

“何出此言，吾友？”諾亞還在翻來覆去地找酒，可是似乎已經(jīng)沒了?！翱肆_斯她討厭軟弱的人。她更討厭那些看著好友赴死卻又無動于衷的人……我想這是時間線紊亂。但是，無論如何，雷蒙德，有一件事我知道?！?/p>

我沒說話，諾亞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她恨我。你知道嗎，按照你之前的說法，21號，我會和她去吃飯——我要向她求婚?！?/p>

“諾亞，那不是今天？”他點(diǎn)了一下頭，隨即搖了搖頭?！耙阅愕臅r間確實(shí)如此，但你看啊——其實(shí)……”他舉起左手手腕上的那塊表，上面的時間讀作：15日，晚間11點(diǎn)59分。

“你的意思是？”

“雷蒙德，今天火箭就該發(fā)射了。我就是來看看15-21日的你，就像你說的那樣?！?/p>

地中海色的淚花在他眼角打轉(zhuǎn)，他在等著它自己風(fēng)干。他的目光有些決絕。夜幕早已降下，籠罩著大地，似乎從宇宙伊始便是如此，以后它還會不間斷地遮蔽下去，遮蔽克里特島的陽光和迷宮里的燭光。

“按照多宇宙論的解釋，在我的分支里，你死于1分鐘后的火箭發(fā)射，伊芙琳活了下來；你的分支中，伊芙琳的存在將在一分鐘之后消失。

“如果一直如此，雷蒙德，你我都知道你永遠(yuǎn)都見不到伊芙琳，16日零點(diǎn)就是漸近線。也許這確實(shí)是遺憾?！?/p>

我沉默著，做一名認(rèn)真的聽眾，示意他接著說下去。

“現(xiàn)在不一樣了，雷蒙德。你現(xiàn)在存在于你的分支，但你是我的分支之中的那個雷蒙德——你以為伊芙琳已死，兩個分支之中的雷蒙德都這么認(rèn)為，于是兼容，兩個分支取個并集。在這里，你仍然以為伊芙琳死了，你無法救出她來，但實(shí)際上她并沒有登上火箭，你們都很好，越過了漸近線——火箭墜落之后，你們會發(fā)現(xiàn)彼此都還在?！?/p>

諾亞的背景閃過一個鷹徽，剩下一片乳白。“代價如何？”

“不知道?！敝Z亞搖搖頭，“只能說，火箭駕駛員活當(dāng)日運(yùn)勢確實(shí)差了一點(diǎn)，大概。”

橄欖樹的周圍仍然空無一人，愛琴海的咸風(fēng)揚(yáng)起砂礫打在我的面頰之上，像小時候奶奶的愛撫一般。

“……諾亞，你還有什么要說的嗎？”

諾亞不為人知地哽住了一下?！疤嫖蚁蚩肆_斯道個歉——我不知道她昨晚是第一次……”

畫面劇烈地顫抖著，像垂死病人的心電圖一般紊亂、冗雜、沒有規(guī)律。視頻通話宣告結(jié)束，對岸的海面上，升起普羅米修斯的煙花。

“雷蒙德——”

我聽到那個日思夜想的聲音。

Gamma.德布羅意的童話

/de Broglie's Fairy tale,.ode for love and friendship

1、薛定諤的貓/共和國227年11 月18日，雷蒙德11.15011Ax19)，諾亞*11.2

其實(shí)雷蒙德不會離我很遠(yuǎn)。他畢竟只在幾個地方走動過--中央航空航天中心，科學(xué)院還有他自己(之前還要加上伊芙琳)的公寓。我沒記錯的話，第十七次循環(huán)里他試圖炸毀政院和基因研究中心，最后被我攔了下來。上一次我則沒有找到他，這也是為什么我試圖發(fā)起第十九次尋找與交流。

說句實(shí)話，我本來以為會要花很久找到他，沒想到剛剛回到十八日的街角，就在常去的酒吧門口碰到了他。

“我們的理論有問題?！彼痤^看到我，和我異口同聲說出了同一句話。然后，他帶著濃烈的酒氣站起來抱住我，淚流滿面。

“是的，但你也不至于哭成這樣。雷蒙德，告訴我，上次的你經(jīng)歷了什么?”我好不容易安撫住他的情緒。

“上次?是啊，上次。諾亞，我看到你的一瞬間，就知道理論出了問題。上個世界的你死了?！?/p>

“我毫不意外。只要死的夠壯烈就行?！薄澳阏f克羅斯恨你?！?/p>

我叫了酒保，再給他加了一杯煙熏威士忌。反正現(xiàn)在花的錢并不記在我的賬上，讓那混蛋研究所多花點(diǎn)錢理所應(yīng)當(dāng)，至少這么做時我良心無愧?！安⒎侨绱耍乙呀?jīng)戴了戒指，你看。沒人給她劇透過任何細(xì)節(jié)，她就說'我愿意’--等我做完了全套準(zhǔn)備之后,就是這樣。她為什么會恨我?”

酒端了上來。雷蒙德費(fèi)了一些力氣才把它移到我的跟前?！拔摇缓攘恕Ｎ医裉爝€有事。”

“你不介意我隨行，我知道?！?/p>

“你來找我不是陳述這些爛大街的事實(shí)的吧。”雷蒙德抬起醉眼看著我。

“那就喝了吧。你不好受，我知道。雷蒙德，如果說這一攤他娘的破事讓我學(xué)會了什么，那就是任何人都別故作堅(jiān)強(qiáng)。沒人應(yīng)當(dāng)這樣勉強(qiáng)自己。喝了。而且，我說句沒那么好聽的事實(shí):以你現(xiàn)在滿身酒氣的狀況，你甚至等不到第二只腳邁進(jìn)航空航天中心就會被趕出來?！?/p>

雷蒙德只是苦笑?！澳阏f的有道理，諾亞，但我沒醉?，F(xiàn)在我看到你盡力壓抑你幸福的笑容，是也大可不必的了?"

我搖搖頭沒說話?！斑@個我還是盡力收著的好?！?/p>

“好。不管三七二十一，我恭喜你。諾亞，要幸福。”雷蒙德一仰脖子干掉了那杯含有乙醇的液體，然后，將厚壁玻璃杯重重地頓在木質(zhì)桌子上。桌子的材質(zhì)和做工很像北歐森林里的獵人小屋。

“謝謝?！?/p>

“然后，今天就喝到這里。我們現(xiàn)在就回我的房間。雖然說我還能見到你，在這里活跳亂跳，而且和克羅斯十分幸福--我想尤其是這三天以來，你甚至可能沒出過自家公寓的門 --讓我也有些許慰藉，但我還是要搞清楚理論為什么能允許你仍然站在這里。這讓我很不爽?！?/p>

我也有些想笑。“也就是說，你要我走?”

“我們要一起搞清楚這個該死的理論哪里錯了，諾亞。等到我們搞清楚，你是走是留當(dāng)然一清二楚?！?/p>

“你說這話的時候可一點(diǎn)不像喝醉的樣子?！薄拔以缇驼f過我沒醉。走吧?！?/p>

"看來確實(shí)如此。我們現(xiàn)在就動身。”“諾亞?！?/p>

“說吧，兄弟?！?/p>

“我……”雷蒙德嘆了口氣，悠長而深遠(yuǎn)地?！霸賮硪槐?。”

我照做了，看著雷蒙德喝下最后一杯威士忌，引得我也有些犯了酒癮。最終沒忍住，不過必須承認(rèn)，很好喝。

2.拉普拉斯魔/共和國 227 年 11 月 19 日，雷蒙德 11.15(011Ax19)，諾亞*11.24

雷蒙德于是又回到了白板前寫寫畫畫，幾何圖形奇形怪狀。草稿紙不久布滿了房間地板，偏微分方程和常微分方程則布滿了每一頁草稿紙。即使是我也不得不承認(rèn)，在一些特定的狀態(tài)下，雷蒙德的工作效率高得可怕。所愛之人已經(jīng)十八次死在了他的眼前，他撕心裂肺卻又毫無解決的辦法。為此他搭進(jìn)去了自己的自由意志，然而丘比特終究沒敵過柯羅諾斯。

我站在屬于自己的那塊白板跟前--研究所一直認(rèn)為我與雷蒙德配合得很好，只是這群平庸之輩從來沒想過我和他是采取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方式解決問題。這樣下來，最終兩人的模型只要稍微取個長補(bǔ)個短就是一篇絕妙的論文。有時候政客治下的世界就是這么可笑，不是嗎?--修正自己提出的理論模型。當(dāng)然，非?？梢灶A(yù)想的一件事就是，我取得了極大的失敗。

“聰明的醉漢”雷蒙德則做著和我大同小異的事情。他的方法看起來比我要復(fù)雜得多，那是一種純物理方法，試圖用相對時空旅者的世界的參照系來解決問題。他現(xiàn)在似乎也沒比我好過到哪里去，也可謂是殊途同歸。

“你能不能回去一趟?”他轉(zhuǎn)過頭來問我。

“回哪里去?--那可能不太行。第二類波，你忘了?”

“我沒忘，這是一個假設(shè)。和你打個賭?！彼麚u搖晃晃地把自己扔進(jìn)沙發(fā)?！斑M(jìn)行一次違反共和國法律的打賭。一萬塊錢:你回到線性時間中的十一月24 日，會有另一個諾亞在那里等著你的。”

我有些想笑，從褲兜里找出研究所的支付紋和一包煙。點(diǎn)起一根之后，把支付紋痛痛快快遞給雷蒙德?！耙蝗f塊錢，貨真價實(shí)，就是這么個事?！?/p>

“你回去之后怎么找研究所報(bào)銷?”

“研究所一直處于線性時間之內(nèi)。他們看不到我曾經(jīng)回去過那么多次，這點(diǎn)和你那參照系理論確實(shí)是自洽的。但是這參照系理論有些開始違反物質(zhì)守恒了。言歸正傳，如果納稅人有錢給政府造一支掩蓋真相的殺人工具，他們大概也確實(shí)有錢支持我們犯下賭博罪。就是這樣。但你怎么解釋?”

“我沒法解釋?！崩酌傻侣柭柤缬?jǐn)倲偸?。“一個理論從量子力學(xué)發(fā)展而來，但是它否定了物質(zhì)守恒。大概整個化學(xué)專業(yè)都要崩塌了。"

“一點(diǎn)不假。不過，嘿，想開點(diǎn)!如果否定的是牛頓力學(xué)，恐怕全世界的高中生都要上街游行慶祝?！?/p>

雷蒙德總算是徹底地笑了一次。“那樣的話，恐怕確實(shí)?！?/p>

然后狹小的公寓里就有些安靜，安靜得可怕。在這段寂靜里，雷蒙德因?yàn)楹榷嗔司贫龅乖谏嘲l(fā)上直視著天花板。我則盯著自己的白板看了看。然后又看了看雷蒙德的白板。然后又看了看自己的。

“雷蒙德，我提議一次開誠布公的交流。又是交流時刻。但這次要和之前不一樣。雖然說我能看懂你寫的是什么，你也能看懂我的，但我們要把對方當(dāng)成完完全全的科盲。這樣也許能行得通?！?/p>

雷蒙德盯著我看了許久，似乎變得像不認(rèn)識我這個人了一樣?！拔姨嶙h更好的方法--一次政變。我們聯(lián)合，我們直接兩面夾擊共和國的首都--等一等--可以?！?/p>

“可以什么?可以形成一個兩面包夾之勢?”換做我摸不著頭腦?！澳阕砹?，雷蒙德。這話我假一賠十。"

“不，我沒醉!我是說，可以這樣--你看，我知道你寫什么了。我知道你的思路是什么。諾亞，你是個天才，很可惜，差了我一點(diǎn)。就是這樣。你不覺得?"

“我覺得我們嚴(yán)格來講應(yīng)該是并駕齊驅(qū)的。你知道我想表達(dá)什么了吧?”

雷蒙德的眼光開始繼續(xù)掃視我的白板。往下看了兩三行之后，他點(diǎn)點(diǎn)頭?！皶r空上的激發(fā)態(tài)和活化能。我承認(rèn)我們之間并駕齊驅(qū)。你這樣，你這個方法--太哲學(xué)了?！?/p>

我看看雷蒙德白板上的奇形怪狀的符號，疲倦襲來淹沒了世界。我能認(rèn)出它們，偏導(dǎo)和二階導(dǎo)數(shù)，還有薛定諤方程和普朗克常數(shù)。古早教科書上這些東西可謂是天書?！翱茖W(xué)的盡頭就是玄學(xué)，不是嗎?”

“那更好。幫我去冰箱里再拿一杯。諾亞，確實(shí)如此，但我們--殊途同歸了。'黃金色的樹林里分出兩條路，可惜我們并不能同時涉足'。”

“我們選擇了人跡稀少的那一條，--伏特加?你什么時候開始喝伏特加了?”“上上次?！?/p>

“我不做評價。喝吧。只是為什么要喝?”

“慶祝我們兩個沒有一個能找到存在于此時此刻的意義和理由?！?/p>

我找來兩個空的錐形瓶，倒?jié)M酒?！昂?。今天我們兩個人必須有一個被喝趴下?！?/p>

雷蒙德翹起二郎腿在沙發(fā)上晃著。“我就喜歡你這豪爽的樣子?！?/p>

3.麥克斯韋妖/共和國 227 年 11 月 20 日，雷蒙德(喝醉的)11.15(011Ax19)，諾亞*11.24

酒很上頭。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雷蒙德就變得壓抑不住自己的情緒。我想這一次他要流干自己幾乎所有的眼淚，當(dāng)然，這不怪他。

“我看了整整十八次焰火。整整十八次，我沒能救她，沒有--她仍然就像原來那樣停留在明天!--她回不來!諾亞，她回不來，是吧?”

酒氣好濃。我不敢說話，怕言多必失，也擔(dān)心雷蒙德下一秒會暴躁起來--雖然從未見過如此，但仍然應(yīng)該保留這么一份擔(dān)心。然而他沒有，他只是輕聲呼喊伊芙琳的名字，然后那語氣逐漸加重，聽起來嘶啞卻又無能為力。

“諾亞，我跟你說過上次的你嗎?”

“上次的我犧牲了自己?！?/p>

“我以為如此。直到我再次見到你。我們繼續(xù)搞這些理論的意義在哪里?沒有她我活著的意義又在哪里?我要逃避，諾亞，我在逃避，你知道我為什么要逃避嗎?”

我搖搖頭，悲傷地。也許情緒真的會傳染。

雷蒙德想要怒吼，但極度過量的悲痛和壓抑早已經(jīng)奪去了他怒吼的聲音。他的聲音現(xiàn)在聽起來滑稽而可笑，像是一只鴨子用盡了全力說出的那樣?！拔乙姷搅怂?，上一次的我見到她了，她告訴我宇航員的生活如何如何，她充滿了憧憬，我們很幸福，就這樣一直到十一月二十二日，我醒了，她早已不在我的身邊。我是自己決定回來的，諾亞。人不能兩次踏進(jìn)同一條河流，可我這么干了，我他媽的沒能救回她也沒能挽救上一個你的死，如果這次沒有碰到你，我會死于酒精中毒。我們--”

失語。沉默。低聲啜泣。雷蒙德又站起身，強(qiáng)裝著理智和鎮(zhèn)定?！拔覀兝^續(xù)逃避。諾亞，我們繼續(xù)逃避。”他將我拉到白板之前。“解釋這個理論。告訴我?！?/p>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才能讓他平靜下來。也許他是對的，這個時刻除了逃避--這種懦夫的無恥行徑--以外，也許真的沒有其他的解決方法。也許我只能恭敬不如從命。也許。

“你看，我是基態(tài)的。我做出決定要回到十五日與二十一日之間找你,于是我這么做了，可我需要能量這么做。于是我認(rèn)為我自己是一個原子--一個結(jié)構(gòu)，或者說是一個聯(lián)合，正如我說的那般，宇宙近似一臺計(jì)算機(jī)，人類是一個數(shù)據(jù)類型。如果我身處線性時間之中，那么我就是一個基態(tài)原子，也只存在一個諾亞。一旦我沿時間軸逆行一個微小量--T-dt——你看，我寫在這里--我就成為了激發(fā)態(tài)的諾亞，我所吸收的逆時間躍遷能來自環(huán)境。雷蒙德-諾亞法則，我就這么命名了， 認(rèn)為什么?"?

“'熵保持線性增加不變，除非外界對體系做功迫使它改變這種狀態(tài)?！?/p>

“好。那么我們假設(shè)時間一直線性流逝，只是我自己脫離了該體系，倒車倒了回去，又會如何?”

“你會碰到另一個自己?！?/p>

“一點(diǎn)不差。當(dāng)時的我已經(jīng)在某個時刻t0離開這個線性單調(diào)的系統(tǒng)，原諒我造了這么個詞，--可能是酒上頭了，但只要我稍微往回走無窮小的時間，便還能碰到自己。就好像電影里的角色自己蹦出了電腦屏幕，向回拉動進(jìn)度條，然后再回到電影中去那樣?！?/p>

“但往未來去則不行?！?/p>

“當(dāng)然不行。現(xiàn)在的自己離開了該系統(tǒng)而繼續(xù)前進(jìn)，可你順著熵增方向前進(jìn)有什么意義?至少在這里的確是如此，快退鍵有用，快進(jìn)鍵則不然?！?/p>

"你一定要顯出粒子性才能回到過去嗎?”雷蒙德站了起來指了指他的那塊白板?！爸Z亞，看看，總體上如何?我想總體上你應(yīng)該顯一個波性。就像你本來是一個正弦波，這里只是一個假設(shè)--你的能量增大,代表你的振幅可能變成原來的幾倍。逆時間行進(jìn)則可以直接將它表示為x的值為負(fù)，這比粒子性方便多了。"

“的確不假。你的意思是，波粒二象性--”

“波粒二象性!就是這樣!”雷蒙德激動地喝下另一杯酒，卻被嗆到了。于是他邊咳嗽邊繼續(xù)說下去?！白詈笠粋€疑點(diǎn)。為什么我會記得上一次的自己?"

“波是個周期函數(shù)。粒子理論也能一樣解釋，你瞧:穿越回過去的你自己又順著時間來到'那個十一月二十一日’你從線性時間離開的那一刻。這兩個時間點(diǎn)上你所含的逆時能是相等的。于是周期性循環(huán)往復(fù)，你再一次回到過去并再一次回來。其實(shí)節(jié)點(diǎn)并沒有變，無論怎樣變換都一樣。這就是駐波，你也可以稱之為因果鏈簡并，這是位于因果鏈閉合和因果鏈崩壞之間的共振結(jié)果。按照波性來理解,你的物質(zhì)波沿著t軸正方向傳播時振幅逐漸減小。

“那么，我們證明了什么?"

“證明了我至少能安安穩(wěn)穩(wěn)站在穿越回來的過去,而不至于提心吊膽擔(dān)心自己下一秒可能會消失在虛無之中。我喝多了，雷蒙德，原諒我接下來可能的失言以及大話?！?/p>

“等會直接睡吧。明天早上一起來我們?nèi)紩舻摹！?/p>

“你想救她回來嗎?”

“我不想第三次說出同一句話。”

“那很好，雷蒙德，那很好。如果你不介意把剩下的酒全部送給我，明天早上吧，你就會發(fā)現(xiàn)小伊躺在你的枕邊。感謝的話留到事成之后再說。"

“沒什么附加要求?”

“一點(diǎn)沒有。上帝啊，雷蒙德!你看我像那種人嗎?你知道我們剛剛干了些什么?我們完備的解決了雷蒙德-諾亞模型存在的疑點(diǎn),證明了量子力學(xué)在非線性時間中仍然部分有效,這證明的絕大部分還不是得靠你駐波學(xué)說?如果沒有它，我們會有多么被動?現(xiàn)在我依照你的理論把伊芙琳帶回來，你反而要卑躬屈膝地來謝我嗎?”

“我不能那么厚顏無恥地完全領(lǐng)會。這個人情太大了?！?/p>

“那好。你去睡覺。就現(xiàn)在!并且明天早上如果有人問起你發(fā)生了什么事，你就說去喝酒慶祝伊卡洛斯的火箭發(fā)射成功。因?yàn)槲覔?dān)?！绻覀冞€能有一個明天，如果因果鏈沒有崩壞也沒有閉合而是發(fā)生了簡并--你就會發(fā)現(xiàn):在你的記憶中,伊卡洛斯殺死了伊芙琳，但她實(shí)際上仍在你的身邊。"

雷蒙德聽話地照做了。

4.德布羅意的童話/線性時間中共和國 227 年 11 月21 日，諾亞 11.21，諾亞*11.24

人們相信童話，一直如此。白雪公主，灰姑娘，似乎總是認(rèn)為壞人會得到懲罰，王子和公主會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然而現(xiàn)實(shí)并非童話，你喝得酩酊大醉，試圖逃離過去纏身的亂麻，第二天早晨起床，生活還要繼續(xù)，你仍然面臨這一團(tuán)亂麻和一顆痛得像是要裂開的腦袋。過去仍然纏在你身邊，而且越收越緊，你像1912年初春北大西洋寒夜里溺水的人，掙扎在巨輪的殘骸旁邊，又或者是像拉奧孔，那些不堪回首和一地殘紅蛇一股絞殺著自己的身軀。那是伊甸園的毒蛇嗎?

過去的選擇決定現(xiàn)在的欲望，現(xiàn)在的欲望則決定未來的選擇。這是諾亞第二定律。如果樂意的話，我甚至可以將它盛贊成為量子力學(xué)的第六個基本假設(shè)。只是，非?？上б部珊薜氖?，這條定律在非線性時間中也仍然有效。

我找到我?！爸Z亞，我們要談一談?！?/p>

那個我也盯著我看了許久，就好像不認(rèn)識眼前這個人一樣。也難怪他。我借了雷蒙德的皮大衣和連帽衫，再加上我已經(jīng)三天沒睡過一個好覺，足以讓自己看起來不像自己。“你是……?”

“我就是你，諾亞-歐文斯·沃克本人。11 月 24 日的?！?/p>

“11 月24 日的?！彼H有玩味意思地重復(fù)道?！?#39;11 月 24 日’的。今天是11 月21 日,我不認(rèn)識你先生。況且你要知道，時間旅行不大可能，我隨時可以掏出證明來給你看。"

我怎么不記得我原有如此頑固的本性?！拔乙部梢蕴统鲆恍┳C明來給你看。我有你家的鑰匙，出現(xiàn)在你的家里，你和克羅斯訂婚的這一天晚上，洞房花燭夜前的一個小時--這就是我的證明。”我抬起手表，手表是淺藍(lán)色逐漸過渡到黑色的，很好看?！艾F(xiàn)在讓我來推測一下?？肆_斯現(xiàn)在正在洗澡;你主修的是化學(xué)專業(yè)，課余學(xué)過高等數(shù)學(xué)和量子力學(xué)。你之所以認(rèn)識克羅斯，是因?yàn)樗悄愕耐瑢W(xué)。當(dāng)年你費(fèi)了很大勁兒才能得到她的青睞，但也沒想過她其實(shí)一直愛你--我也真覺得在這里和你耍嘴皮子沒什么必要?？傊?，就是認(rèn)識一下過去的自己。來，把你的手給我。"

他站在原地不動。“私闖民宅是非常嚴(yán)重的刑法犯罪。第二共和國法律就是這么說的?！薄澳敲次也唤獑枴ＶZ亞，以你的性格，你認(rèn)為呢?你認(rèn)為你是一個法學(xué)家嗎?還是說”

另一個我有些不耐煩地打斷了我的話?！拔艺J(rèn)為我了解一些基礎(chǔ)的法律。我也認(rèn)為你不過是一個有著變態(tài)的隱私侵犯欲的偷窺狂和一個有著相當(dāng)不錯撬鎖技巧的入室盜竊犯。希望你手上沒拿著什么值錢的財(cái)物。"

“你這話說得我瞬間就沒了向你解釋這一切的欲望。一個研究員能有什么值錢的財(cái)物呢，諾亞?你和她最寶貴的照片放在你的牛仔褲右后兜里，是不是?"

諾亞皮笑肉不笑地看著另一個諾亞，諾亞也皮笑肉不笑地看著另一個諾亞。

又不知道是哪個諾亞首先發(fā)話，但他不像是對著我說話，更像是對著空氣在說話。原來我看起來像個瘋子。“好。那就讓我來進(jìn)行一個'愛因斯坦聽見了絕對會跳起來殺死我’的假設(shè)。我眼前這位先生的確就是來自三天之后的我自己，因?yàn)樗私庥嘘P(guān)我的一切，而且就在互相嘲諷這件事上，他做得也不比我差，這點(diǎn)在我看來，比上一點(diǎn)更加難得。僅此兩點(diǎn)，算是一個能夠支持這個假設(shè)的事實(shí)。也就是說，”--現(xiàn)在他轉(zhuǎn)向了我，“如果，我是說如果，現(xiàn)在我掏出槍來，殺死你，我也沒法活到三天之后。是這樣嗎?"

“我不是這個世界的你，諾亞。你仍然可以活下去，但離你最近的槍平時放在你的枕頭底下，今晚比較特殊，所以放在了半開的床頭柜里。先說好,如果你真的表現(xiàn)出對我的殺意,我也絕對沒法把你放走?！?/p>

“但你當(dāng)然沒法反過來執(zhí)行我所做的，否則你的存在也將消失。"

“看來在學(xué)識這方面，我仍然能相信過去的自己。"

諾亞又皮笑肉不笑地冷笑了幾聲，盯著我，想說些什么。他的目光讓我感覺頭痛欲裂，我愣了兩秒之后才反應(yīng)過來是威士忌在作祟。我知道先發(fā)制人的時機(jī)可能要到了。畢竟，我比眼前這個毛頭小伙子多過了三天。

“另一個你正目睹雷蒙德遭受毀滅性的打擊,所以他才費(fèi)了千辛萬苦不惜動用第二類波到你的面前。明白了嗎?”我厲聲問道。

“你——”他盯著我，難以置信地。

酒精越來越猛烈。我開始變得有些語無倫次?！拔抑滥愫屠酌傻碌睦碚摗Ｒ苍S連你自己都沒有勇氣和信心把他發(fā)表出來呢。我也知道他為什么要發(fā)展這個該死的理論。其實(shí)，你看到我站在這里，就該知道你的理論很正確，你的未來很美好。克羅斯也是。諾亞，為了救你的老朋友，我在過去的六個小時里，把這根因果鏈改得不像樣子。但現(xiàn)在，再也不會有伊卡洛斯了,再也不會有任何一個諾亞或者雷蒙德--愿上帝保佑這個可憐的兄弟兼混蛋---存在于非線性時間中了。就是這樣。剛才我們的嘴炮對決很精彩，諾亞。我祝福你，我--”

說完這番布道般編造出來的話之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再也編不出來任何一個詞。乙醇帶來的莫名其妙的沖動使我終于下定決心:我將手伸向另一個自己。此時的另一個自己似乎有些迷惑，不過我可管不了那么多了。當(dāng)我們接觸的那一刻，天旋地轉(zhuǎn)。

4.德布羅意的童話/共和國 227年12月19 日

--雷蒙德 12.19，伊芙琳 12.19，克羅斯 12.19，諾亞 12.19，一切正常而又美好，不是嗎?

“你還是沒睡好嘛?！笨肆_斯關(guān)切地看著我。

我盡力坐直，克服了頭痛?！白蛱焱砩虾鹊挠悬c(diǎn)多。也許斷片了。”

她不置可否地看我，我則注意盯著她的鎖骨和鼻梁?！袄酌傻陆o你灌了多少?”

“多少我都能喝，瑞恩。只是我現(xiàn)在多少有些沉醉于你的美色而已。”

“嘴巴真甜，你啊--”她把u音拉得很長。

“獎勵我一個吻吧?！蔽抑匦绿苫厥孢m的被窩。

克羅斯照做不誤。接下來的半分鐘里，我盡情吻著她柔軟的雙唇。

“你咋晚沒有斷片。我記得的?！?/p>

“是因?yàn)椤淋搅绽×怂?”我無師自通地蹦出一句同樣不置可否的謊話。我好像記得確實(shí)有這么一件事，又好像不記得了;但我仍然不知道這是為什么。也許我昨天晚上確實(shí)是斷片了。又或者我根本什么都沒記住。過去的這個月初像是慵懶的早晨，一眨眼就消失不見了。

“我早就說你沒斷片?？炱鸫?，諾亞?？炱鸫病！彼磩哟差^的開關(guān)，窗簾緩慢拉開。

眼前并不是我的公寓--是碧藍(lán)的海水,還有同樣碧藍(lán)的民房屋頂。天空中白色的云朵飄落。

像滴落中的蠟淚。許多年前，那些蠟淚黏合了伊卡洛斯翅膀上的羽毛。

“這是……哪里?”

“愛琴海呀，諾亞，愛琴海。你可真處在斷片和沒斷片之間，是嗎?”她毫無預(yù)兆地覆了上來，“蜜月快樂，我的情郎?！?/p>

我緩慢起身，和她再次親密接觸。北半球冬日的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

“再不起床，伊芙琳要敲門了?！彼麓玻硨χ皯艚忾_浴袍。“我去洗澡?！?/p>

“浴室門別關(guān)太死?！?/p>

“有夢想總是好事?！?/p>

“如果我說我會撬鎖，又會怎么樣--怎么樣，瑞思?”

“如果你真能打開的話，”她閉上眼，打開浴室門，又關(guān)上，又打開，露出一個頭和半個胸脯。

“我--任你處置吧?！?/p>

浴室門再次關(guān)上。酒店房間的門鈴卻驟然作響。打開門，同樣略微有些神情枯槁的雷蒙德卻帶著喜悅和勝利的笑容，一把抱住了我。隨后走出隔壁房間的是伊芙琳，我想她早就對我和雷蒙德之間這種超越兄弟情的擁抱見怪不怪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