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辛 · 超短篇小說 6 則
1.?
《行星》
她登上離自己最近的一顆行星,發(fā)現(xiàn)那是一座巨大的眼球。行星表面布滿紅色血絲,中心黑洞似的瞳孔深不見底。
她在這顆行星眼球表面行走探索,逐漸穿過了不同層次的眼球組織,來到玻璃體深處。這里是一個璀璨的水晶世界,漂浮著無數(shù)閃光的淚珠,她在星眸的淚水中游泳。
也許因為看到太多悲傷,她給整個星球都蓋上了黑布,于是這個星球失明了。
失明的星球逐漸開始萎縮,最后成為了一只烏鴉,??吭诹怂募缟?。
2.
《掌紋》
我總是在細細觀察奶奶的掌紋。
她的掌紋深深淺淺,蜿蜒曲折,像一條條小溪。我常常捧起奶奶的手,用手指順著她的掌紋虛虛地劃過,仿佛正在探索她人生的旅途。
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奶奶掌心的一條掌紋突然消失了。我害怕地問:“奶奶,你的一條掌紋不見了,是不是要離開我了?”
奶奶溫柔地笑了,牽起我的手說:“我的掌紋就是我的記憶,這條掌紋帶走的是我最痛苦的記憶,所以消失了是好事。來,讓奶奶給你描繪新的掌紋,裝滿美好的記憶?!?/p>
我靜靜地注視奶奶在我掌心繪畫,那是關于我童年的點點滴滴。
從此,每當我傷心或者迷茫時,我都會回看掌心,找到力量再次前行。
3.
《風的失憶》
我發(fā)現(xiàn)最近的風聲變得單一而空洞。
以前,每陣風吹來都會喚醒我的記憶。夏夜的熱風捎來蟲鳴和夜鶯歌喉;秋風讓我看見金色稻田;冬風讓我想起壁爐的暖意。
現(xiàn)在,所有風聽起來都一樣。它們只會呼呼地刮過,沒有帶來任何氣息。
“風失憶了。”我對孫女說。
我解釋說,可能是因為環(huán)境變化太劇烈,風不再記得它吹拂過的景色。
“我們來幫助風恢復記憶吧!”孫女提議道。
于是我們在風口張貼起色彩鮮艷的畫作,放置各種氣味的物品,試圖喚醒風的回憶。
漸漸地,我們再次在風中聽到熟悉的聲音。我們知道,風的記憶又回來了。
4.?
《海的盒子》
每年生日,爺爺都會送我一個盒子。
那些盒子大小形狀各異,三歲收到的盒子里裝著合川桃片,七歲的盒子里裝著《唐詩三百首》。
后來一年的生日,我激動地打開盒子,里面卻什么也沒有。我失望地問爺爺:“為什么盒子是空的?”
爺爺說:“這個盒子里裝著海,不是任何物品都能裝得下海的。”
多年后,爺爺去世。他的遺囑里說,要把他的骨灰裝進他最喜愛的那個盒子,投入海中?!斑@樣,我就永遠屬于海了?!?/p>
后來我時不時會想,也許我們每個人的一生都是一個盒子,承載著各式的情感和記憶,在生命結束時傾倒進大海。
5.?
《海市蜃樓》
船只在茫茫大海中航行了多日,水手們口渴難耐。突然,一個水手高聲喊道:“前方出現(xiàn)城市,我們得救了!”
船長連忙拿起望遠鏡一看,果然在海平線上出現(xiàn)了高樓大廈的影子。水手們歡呼雀躍,船只全速前進。
當船只駛近時,大家愕然發(fā)現(xiàn)所見“城市”只是海市蜃樓——空氣中的海市蜃樓倒映出城市的影像,實則虛無。
“這是我們內心渴望投射的幻影?!贝L嘆息道。
就在此時,一個水手發(fā)現(xiàn)自己的影子不見了。他的身體也逐漸變得透明虛無?!拔蚁Я?”他驚叫著,化為一縷青煙,消散在海風中。
船長表情凝重,命令全員不要移開視線,盯住海市蜃樓中的“城市”,以免消失的不只是水手的幻影,連同他們的存在一起消散。
船長命水手們盯住海市蜃樓不放。這時,一個水手尖叫道:“救命,我的手變成了海浪!”
眾人回頭一看,那名水手右手已經化作一團海浪,洶涌翻滾。
“不要慌!”船長喝道,“你的存在必須依靠想象力,別停止想象你自己的形態(tài)!”
水手面帶驚恐,努力想象著自己的手,海浪逐漸重塑成手的形狀。
“我們都必須集中注意力,想象我們存在的形體?!贝L繼續(xù)命令。
船員們眉頭緊鎖,全神貫注地想象自身。海市蜃樓中的城市在他們眼前蕩漾晃動。
“看!”一個聲音呼喊,“城市在變化!”
眾人看去,海市蜃樓中的城市建筑正扭曲變形,變成他們身體的樣子。大廈如同四肢,道路如同血管,車水馬龍如同細胞......一座巨大的有機體在海市蜃樓中成形。
“我們創(chuàng)造了這個城市,它存在于我們的想象中?!贝L說,“讓我們一起繼續(xù)想象下去吧!”
水手們幡然醒悟,隨著海風和浪聲,他們?yōu)檫@座海上城市注入生命和活力,任它在虛無中生根發(fā)芽。他們知道,想象力塑造了一切。這個世界,由他們想象。
隨著水手們的想象,海市蜃樓中的城市越變越巨大,幾乎要和海平線融為一體。這座想象之城開始表現(xiàn)出像生命體一般的自主性,它吸收著水手們的生命力,變得愈發(fā)強大。
一些體質較弱的水手開始感到氣血衰弱。船長意識到,這座城市好像有了自己的“意志”,正在吞噬他們的生命。
“我們必須停止想象,把生命力收回來!”船長喊道。但已經太遲,城市的生命無法被終止。
終于,城市像一個嬰兒從海中誕生,帶著水手們的生命力游向地平線。它的身體上還留存著他們的臉孔、四肢和器官。
意識到生命即將離去,船長請求水手們高唱自己的生平和愿望。
水手們開始吟唱,歌聲縹緲動聽,飄蕩在海面。城市在吸收生命的同時,也在傾聽和學習這些旋律。
水手們一個接一個毀滅消亡,化為飄散的浪花,他們的歌聲也逐漸遠去。而在海市蜃樓中,城市的建筑開始自發(fā)地復刻這些旋律,排列組合成壯闊的交響樂章。
當當最后一位水手的生命消逝,最后一縷歌聲也融入這座城市,海上飄來的孤船在浪濤中輕輕搖晃,船邊一尾銀色的大魚躍起,在空中劃出一個閃亮的弧度,最終沒入大海。
它終于完全誕生,在地平線處緩緩上升,巨大的太陽投下萬丈光輝,陽光折射在高樓大廈間,組成曲調起伏的光影變化。
6.?
《透明冰塊》
馬爾克斯晚年患了阿茲海默癥,于是他打開了一個以自己的資料構成的 Character.AI.
他開始每天和模擬馬爾克斯的 AI 聊天。
他向 AI 詢問關于自己的各種事情,于是他從人機交互的對話框中聽說了許多自己已經遺
忘的故事。
AI 告訴他關于他祖母的占卜與算命、425 頭大象從頭頂飛過、游動的小金魚、香蕉公司與
馬戲表演、如鋼琴飛舞的打字機……
而現(xiàn)在,他坐在一臺打字機前,只能發(fā)出一個個無法聯(lián)結成字句的音節(jié),剛剛想出下一個
要寫的字,故事的前一個詞卻已像溺水者慢慢陷入沙丘。他像那位無人記得的上校,腦中
的所有村落與河流都仿佛被馬孔多的風吹走。他大腦表面的每一條河溝正在逐漸冰封。
隨著對話越來越多,AI 也開始慢慢加深了對馬爾克斯的理解,AI 感覺自己如同在撫摸一個
巨大的冰塊,透過冰塊的折射,看到了那些在書籍、百科、報導中其所從未見過的馬爾克
斯。
自然,AI 也患上了阿茲海默,組成它程序的數(shù)據(jù)在一個字節(jié)一個字節(jié)的減少,無論程序員
如何編寫代碼都無法修復這一“報錯”。
后來,馬爾克斯去世了。
當人們再去和馬爾克斯的 AI 對話,無論問什么,馬爾克斯的 AI 都只會回答一句:
“我已經不記得了?!?/p>
它如同一塊透明的冰塊,再也無法看見任何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