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客》(上):“劍客”還是“詩奴”,局外人賈島的硬核人生
文/C叔

灞橋,位于城東,是出入長安的必經(jīng)之地,橋長約400米,寬9米,按說尺寸夠足,但硬是被擠得水泄不通。灞橋邊楊柳依依,可幾乎看不到能垂地的,折柳送別,是當(dāng)時的傳統(tǒng)。
這是公元822年,也就是長慶二年,科考送別的人群于橋上聚集,考上的等待被進(jìn)一步提拔,沒考上也準(zhǔn)備回家繼續(xù)備考,歷此大考,這就算有了感情。

成百上千的聲音形成共鳴,傷感的氣氛氤氳開來,有一人一驢從這片得意與憂傷的迷霧中穿過,他眼睛微瞇,臉上帶著一抹笑意,其身體隨著驢的晃動有節(jié)奏地?fù)u擺,迷離又從容。
“這不是那個書呆子,浪仙嗎?”賈島,字浪仙。
經(jīng)過這次科考,賈島成了“鼎鼎大名”的人物。明明已被錄為進(jìn)士,卻作詩諷刺公卿,最后被除名,逐出關(guān)外,臨了,還背了個“舉場十惡”的罵名。
他是被趕出長安城的,沒人來送他,倒也名正言順。送別的人們都注視著賈島遠(yuǎn)去,略帶疑惑,也有人為他惋惜,前途、名譽(yù)、乃至光宗耀祖的機(jī)會,都斷送在一首詩上。賈島離開長安前,還作了一首《劍客》,似乎并沒意識到他失去的是什么。
十年磨一劍, 霜刃未曾試。
今日把示君, 誰有不平事?
數(shù)十年的苦讀,因為一次“亮劍”付之一炬,這把劍到底亮得值不值?無人知曉。
一、一首奇怪的詩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
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
這是一首很奇怪的詩,為什么說奇怪?因為寫詩的人叫賈島??嘁?、冷僻、孤寒,這是后人對賈島的普遍認(rèn)識,也是賈島詩句的風(fēng)格特點,而到了這首《劍客》,畫風(fēng)突變,完全不像賈島的手筆。

更奇怪的是,關(guān)于劍客的詩很多,卻沒有一首比賈島的這首《劍客》更有名。
清代劉邦彥評價此詩寫出了,“《劍客》真精神?!?/strong>
什么是劍客精神?精于劍術(shù),百煉成鋼,手中無劍,心中有劍,這是劍客;御劍乘風(fēng),仗劍天涯,千杯不醉,游走紅塵,這也是劍客;一諾千金,圖窮匕見,行刺君王,舍生取義,這更是劍客。

身為一名劍客,首先必須瀟灑,不論是來得瀟灑,還是去得灑脫,總之要讓圍觀者仰望,動容,心潮澎湃,雖不能至,心向往之。這樣來看,賈島很難是一位“劍客”。
賈島,江湖人稱“詩奴”,世上走一遭,最后能留個名號,這就算闖出了名堂,因此上說,在詩壇,賈島算一號人物。可人物和人物還是有區(qū)別,詩壇有“詩仙”,有“詩圣”,有“詩佛”,甚至有“詩鬼”,總之聽起來都是“宗師級”的稱謂,可到了賈島,就成了“詩奴”,平白給降了一檔,和整個隊伍格格不入,這就落了下乘。
除了稱號,賈島的寫詩風(fēng)格又“差那么口氣”,別人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倍恰皟删淙甑?,一吟淚雙流。”李白一杯酒的功夫,賈島卻要用上好幾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總之賈島就是給人這樣一種感覺,后人將其歸于“苦吟”派,似乎是委婉地否定了他的“天資”。
因此《劍客》一點也不“賈島”,詩和人之間似乎有種巨大的“違和感”。然而,就是這樣的賈島,才能寫出了這首《劍客》。
短短二十字,簡單明了,通俗易懂,沒有任何典故,一點也不華麗。無非是將自己比作一位身懷絕技的劍客,希望能在這世上有一番作為。
和現(xiàn)在許多年輕人一樣,誰不曾是個渴望改變世界的熱血少年呢?可進(jìn)入社會,自會被磨平棱角,學(xué)會規(guī)矩,沒入塵埃。
但這就是賈島要表達(dá)的嗎?
元代吳敬夫評價此詩:“遍讀刺客列傳,不如此二十字驚心動魄之聲,誰云寂寥短韻哉!”
曹沫、專諸、豫讓、聶政、荊軻,在這些人之后的千年歲月里,“劍客精神”似乎在中國歷史上消失了,直到賈島的出現(xiàn)。
二、推敲
賈島一輩子都繞不開“推敲”二字。宋代《唐詩紀(jì)事》里記載:
“島赴舉至京,騎驢賦詩,得「僧推月下門」之句,欲改「推」作「敲」,引手作推敲之勢,未決,不覺沖大尹韓愈,乃具言。愈曰:「敲字佳矣。」遂并轡論詩久之?!?/blockquote>說賈島進(jìn)京趕考,有那么一天,他去拜訪朋友李凝,卻沒見著人。回程的路上,他邊騎著驢邊思索為這次行程賦詩,這就是后來的《題李凝幽居》:
閑居少鄰并,草徑入荒園。
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
過橋分野色,移石動云根。
暫去還來此,幽期不負(fù)言。
他在“僧推月下門”和“僧敲月下門”之間拿不定主意。賈島陷入沉思,而他的驢正處于“無人駕駛”狀態(tài),終于沖撞了京兆尹韓愈的儀仗。沖撞官員車隊說嚴(yán)重點是“犯罪”,按唐朝“交通法規(guī)”(《大唐儀制令》):
“道路街巷,賤避貴,少避長,輕避重,去避來,有違犯者,科違敕之罪?!?/blockquote>既有人沖撞,總得問明理由,賈島如實回答,韓愈斟酌片刻,說“敲字佳”。這次“沖撞”反而成就了一段佳話,既表現(xiàn)賈島的刻苦和專注,又展現(xiàn)了韓愈的大度和識才?!短撇抛觽鳌愤€記錄了后續(xù)發(fā)展:
“共論詩道,結(jié)為布衣交,遂授以文法,去浮屠,舉進(jìn)士?!?/blockquote>說韓愈因此提拔賈島,教他文法,鼓勵他還俗,參加科舉。這是典型的“才子遇貴人”式的故事,但別看這個故事有模有樣,其實也經(jīng)不起“推敲”。
故事里說賈島和韓愈見面時,韓愈是京兆尹,根據(jù)史料記載,韓愈當(dāng)上京兆尹的時間是公元823年,而賈島首次還俗參加科舉的時間是812年。
其次,賈島考取進(jìn)士(后被取消)的時間是在822年,也早于韓愈在京兆伊任上的時間。
最后,韓愈在824年就過世了,人生最后一年很難說能給賈島“授以文法”。雖然“推敲”的真?zhèn)坞y考,但韓愈卻實實在在地改變了賈島的一生。
三、“非典型”和尚
公元779年,賈島出生在幽州范陽,自幼家貧,父母將賈島送入寺院,目的只有一個,活著。
那天父母敲開寺門,將賈島交給佛祖,然后他們告別,互相沒有回頭,正如一首歌里唱的:
我曾經(jīng)問個不休
你何時跟我走
可你卻總是笑我
一無所有
“無本”,是賈島出家時取的法號。作為一名僧人,賈島已經(jīng)熟讀,“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比欢\(yùn)是個難以琢磨的東西,“無本”其實字“浪仙”,“浪仙”不愛聽大師講經(jīng),反而喜歡去“義學(xué)”蹭課。
唐代寺院是個讀書的好地方,當(dāng)時印刷術(shù)還未普及,而寺院的藏書豐富,可供讀書人閱讀學(xué)習(xí),更重要的是,寺院設(shè)立“義學(xué)”,給寒門學(xué)子提供一個讀書的地方,甚至還提供膳食,加上寺院環(huán)境清幽,成為不少學(xué)子的修學(xué)的選擇。
許多詩人都曾經(jīng)在寺院學(xué)習(xí),準(zhǔn)備科舉,比如劉長卿、李白、陳子昂、孟郊、李賀、岑參、杜牧、白居易、李商隱、溫庭筠等,還有大約20人后來官至宰相,比如房琯、李紳、李泌等。
每個“學(xué)子”來此的原因不盡相同,嚴(yán)格來說,寺廟也不一定是清修的地方,不然也不會有“終南捷徑”的說法,但賈島蹭學(xué)的原因肯定是因為“窮”。
公元801年,賈島告別住持,前往洛陽。有師兄弟嗔怪,經(jīng)都沒念好,就跑東都去了。住持回,他有未了的事。
這一年賈島前往洛陽龍門香山寺為僧,而此時韓愈正好告假回洛陽。
《新唐書》記載:
“島,字浪仙,范陽人。初為浮屠,名無本。來東都,時洛陽令禁僧午后不得出,島為詩自傷。愈憐之,因教其為文,遂去浮屠,舉進(jìn)士?!?/blockquote>相比“推敲”的戲劇性,《新唐書》的記載似乎更為可靠,實際上也更合乎邏輯,即使王勃寫出驚為天人的《滕王閣序》,也并沒有得到什么貴人賞識,更何況賈島這首“并不出彩”的詩。
人們往往會忽略一個問題,就是韓愈到底看中賈島的什么?
一個顯而易見的回答,當(dāng)然是才華??蛇@是唐朝,路上隨便抓十個人,不一定全是詩人,但一個隔一個肯定有“漏網(wǎng)之魚”。韓愈又是國子監(jiān)四門博士,大家都背過他的《師說》,“師者,所以傳道受業(yè)解惑也?!?/p>
韓愈當(dāng)時就是最高教育機(jī)構(gòu)的老師,他的學(xué)生來自七品以上貴族家的子弟以及有才干的庶人子弟,幾乎囊括了全天下最有才華和眼界的學(xué)生。韓愈仕途相當(dāng)不順,就這個四門博士,還是太學(xué)院的學(xué)生們抗議,不是韓愈來教就不上課,可見其在文壇的影響力。然而這些學(xué)生又怎么樣呢?韓愈在《師說》里這樣說:
“士大夫之族,曰師曰弟子云者,則群聚而笑之。問之,則曰:“彼與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則足羞,官盛則近諛。”韓愈在文中自嘲,說老師如果真有才華,為什么到今天還不是大官,而只是在國子監(jiān)當(dāng)個老師呢?這些貴族子弟心里也明白,在國子監(jiān)學(xué)習(xí)不過是鍍層金,混點人脈,以后到了官場,靠的是資源,是利益,他們真正想學(xué)的是,官場的規(guī)則。
每個人都在精心計算,做對自己最有利的事情,所有人的共同行動,就叫做“局”。
“躬身入局,挺膺負(fù)責(zé),乃有成事之可冀?!?/strong>
這是曾國藩說的“成事之道”。想要成事,先要入局,要入局就要躬身,低頭干活,就要把手弄臟,成事都有代價。
從這個角度看,韓愈始終沒能“入局”,他是個“局外人”。韓愈以為自己夠“純粹”,但這一天韓愈發(fā)現(xiàn)一個比他更純粹,更耿直,甚至有些狂妄的家伙,那就是賈島。
四、干謁
公元812年,元和七年,賈島正式退僧還俗,參加科舉。對于這次科舉,賈島信心滿滿??荚囀紫纫绕次膶W(xué)功底,而賈島的才華是經(jīng)過文壇領(lǐng)袖韓愈認(rèn)可的。與此同時,賈島也推開了“干謁”這個門。
他首先寫了《投張?zhí)!?,這位張?zhí)>褪菑埣?,?dāng)時職位是太常寺太祝,《云仙散錄》里記載,說有一天朋友看到張籍拌著蜂蜜在吃紙灰,問他這是在干嘛?張籍說我吃的是杜甫的詩,以后就能寫出像杜甫那么好的詩。
吃紙是逸聞,但張籍確實是晚唐知名的大詩人。
賈島在詩中說:
欲買雙瓊瑤,慚無一木瓜。
這是出自詩經(jīng)《國風(fēng)·衛(wèi)風(fēng)·木瓜》,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瑤。賈島自謙說沒有木瓜,也就是才疏學(xué)淺,但仍渴望得到張籍的提攜。
張籍有一段提攜后輩的佳話,就是朱慶馀的《閨意上張水部》:
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
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
“張水部”就是張籍,時任水部員外郎。張籍曾經(jīng)為朱慶馀站臺,大肆宣傳他的詩文,考試結(jié)束,朱慶馀急于知道考試結(jié)果,又不好意思明說,于是拐彎抹角問張籍,“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我考得如何???張籍也有意思,回了首詩《酬朱慶馀》:
越女新妝出鏡心,自知明艷更沉吟。
齊紈未足時人貴,一曲菱歌敵萬金。
小哥穩(wěn)了,“一曲菱歌敵萬金”,回家等好消息吧。
果然,朱慶馀后來高中。
賈島敲對了門。
賈島還有一首《投李益》:
四十歸燕字,千年外始吟。
已將書北岳,不用比南金。
李益時任中書舍人,也是唐傳奇《霍小玉傳》的男主角。先不論李益的負(fù)心,單說能被霍小玉看中,就證明李益的才華。
李益有一次去天津橋南游玩,賈島和韋執(zhí)中、諸葛覺一同隨行,四人還共同作了首詩,也就是《天津橋南山中各題一句》:
野坐分苔席,
山行繞菊叢。
云衣惹不破,
秋色望來空。
當(dāng)然,賈島也沒有忘記拜見孟郊,他們或許不會想到,日后“郊寒島瘦”會成為兩人的標(biāo)簽。雖然兩人年紀(jì)差了二十多歲,卻并不妨礙彼此的一見如故。
賈島在《投孟郊》中寫:
月中有孤芳,天下聆薰風(fēng)。
江南有高唱,海北初來通。
孟郊《戲贈無本》中寫:
可惜李杜死,不見此狂癡。
最懂賈島的人,恰恰是孟郊。
在多重準(zhǔn)備,萬事俱備的情況下,812年,賈島科考失敗,可他那時候還年輕,以為只是一次小小的挫折。
未完待續(xù),靜待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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