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三年執(zhí)別，萬里傷離，故國音塵，殊方羈竄，飄蹤如線，惋悒何言！塞外苦寒，四時冰雪，陶陶孟夏，猶著弊裘。身是南人，何能堪此！每當(dāng)穹廬夜起，服匿晨持，鳴鏑呼風(fēng)，哀笳帶雪，蕭條一望，泣下沾衣，嗟乎故人，應(yīng)為悽咽！

弟自出塞以來，萬端都謝，如泥中花蒂，無復(fù)芳菲；而懷友之思，未嘗棄懷。每憶曩年遊好，輒便傷心。邯鄲宮人，嫁身廝養(yǎng)，而春花秋月，尚夢深宮，區(qū)區(qū)鄙懷，庶同此耳。昨歲冬至，巴公入都，會勒長札并排律三十韻奉寄兩兄，而此緘竟屬浮沈，可為悵惘。龍荒絕遠(yuǎn)，非人所居，夙昔知交，音問殆絕，謫此三年，止得公肅舊冬一札耳。少陵云：“親朋滿天地，兵甲少來書?！敝S詠此詩，益增我勞結(jié)。弟久沈異域，語言習(xí)俗，漸染邊風(fēng)，大雅愔愔，磨滅盡矣。方欲控弦試馬，作健兒身手，何堪尚與青雲(yún)故人論疇曩之誼，述詩文之樂乎！

高堂白髮，幸邀浩蕩，得還里門，弟雖滯冰天，亦當(dāng)不恨。若得雞竿再下，早賦刀環(huán)，召李白于夜郎，還蔡邕于朔野，葛巾野服，返跡丘園，與我兩兄促坐言哀，銜杯道故，此亦再世之樂也。

嗣皇在御，才士畢升，努力良時，勿以故人為念。老伯暨老伯母，應(yīng)俱萬福。茲因程年兄歸南，勒此布心。相思之深，非筆所悉，遙瞻南斗，涕泗何云！

〇離別三年，關(guān)山萬里，冰天凜冽，積雪嵯峨。索處穹廬，軫憂終日，遙思我友，勞佇如何！昨年遘難，吾兄屢顧我若盧之中，銜涕摧心，慰藉倍至，等公孫之奔走，似田叔之周旋。愧荷深情，猶在心骨。廣陵佛舍，向與疇老杯酒終宵，班荊笑語，何圖此別，遂隔死生！永念曩遊，寸腸欲裂。

弟形殘名辱，為時僇人。垂白衰親，盛年昆季，吁嗟何罪，相率播遷！既無子幼箕豆之辭，而有文淵薏苡之痛；已同崔駰遼海之竄，而復(fù)坐李豐隴上之條。生世不辰，遭此奇酷，身流絕域，名入丹書，雖視息猶存，而已同枯骨，每一念及，忽不欲生。向在故鄉(xiāng)，意氣豪上。嘗歎庾子山、沈初明以如許才筆，羈旅殊方，雖篇翰如新，而平生蕭瑟。每讀《哀江南賦》及《通天臺表》，未嘗不掩卷欲絕。豈知今日，身丁枉濫，百倍斯人。魑魅為鄰，豺虎同畀，煩冤侘傺，誰可訴語。即復(fù)生平故人，亦復(fù)棄如糞壤，視同腐鼠矣。不弔昊天，一何至此！

昨歲出塞時，長安諸公哀其窮乏，餉以百金，稍得整料衣資，支離道路。及屆瀋京，便已懸磬。賴陳子長解衣推食，事事周全，揮涕贈金，情款綢悉。既將東發(fā)，復(fù)贈我鞍馬，以濟(jì)崎嶇。塞外之路，險甚蠶叢，紅鏽烏稽，十步九折。若非驥足，已委溝中矣。弟曩年知契，幾徧三吳，嵇阮之交，亦頗不乏。及遭患難，轉(zhuǎn)徙窮途，乃初無一悰款之人周我涸轍，此古人所以致重于窮交也。

放廢以來，萬緣都廢，惟雕蟲一道，猶尚纏綿。塞天無事，寂坐荊扉，斧冰炊稗，以充饑渴。所攜故簏，尚有殘編，每啜糜之暇，輒與龍眠諸君子商榷圖史，酬唱詩歌，街談巷曲，頗成一集。取楊子雲(yún)哀屈之文，命曰《質(zhì)□》。入秋以來，復(fù)事賦學(xué)，妄謂可以規(guī)模江鮑，接跡王揚。但負(fù)罪之人，為時捐棄，縱調(diào)如白雪，才似和璧，亦將唾涕視之矣。彼才不逮于中人，名不出于里閈，一旦身躋雲(yún)霄，從容輦轂，雖復(fù)伏獵侍郎，金根校理，得其片言隻語，以為韓歐復(fù)生。兄聞此言，得無駭其任誕乎！

客緒邊愁，百端橫集，停雲(yún)之念，無時去懷。但恨玄菟黃龍，渺在天末，不特把袂銜杯，難尋佳會，即雁書遙訊，慰我離愁，亦眇不可得。十年神契，睽絕如斯，憶舊撫今，愴恨何已！杜少陵云：“親朋滿天地，兵甲少來書?！毙欧翘撜Z也。懷念之什，頗有數(shù)章，欲便錄寄，以當(dāng)良覿?？执嗽_(dá)時，正兄等春明得意之候，不祥姓名，致駭耳目，故復(fù)焚棄。聊托敦四書排律一首奉正，想兄見之，當(dāng)相淒惻也。倘承見懷，幸有以相示。昔嵇中散身死洛下，而向子期為之感舊；鄭廣文遠(yuǎn)竄臺州，而杜拾遺為之錄別。兄等雅懷，當(dāng)不以廢棄相遺也。

弟有家信一緘，欲托之右兄，恐右兄已奉使出都，復(fù)托之公肅。乞甫老為我覓一確郵致去。倘家父已到，或?qū)⑷刖?，幸留在尊所，萬勿浮沈，拜囑拜囑。西望裁書，可勝嗚邑，南風(fēng)甚勁，幸惠音書。不勝企望之至！